楚乔皱着眉,那一箭她太熟悉了,她的心脏开始怦怦的跳动,眉头也紧锁着,即担忧害怕,又隐隐生出几丝欣喜。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今晚,也许还可以……全身而退……

对面的人群渐渐散开,一骑白马缓缓从士兵的身后走出来,马上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紫貂大裘,锦衣华服,没有半点军人的模样,他眼神如冷澈的泉水,懒散的从楚乔等人的身上一一滑过,脸上是万年不变的高傲和淡漠,终于,他淡淡开口道:“不过是一群流民,撤兵。”

“大人!”一名军官闪身而出,连忙说道:“这怎么会是流民,他们战斗力强悍,绝对是燕北一只精锐之师。”

男人闻言眉梢轻轻一挑,略微低着下巴,以眼角看向他,沉声说道:“你对我的判断有意见?”

那人顿时一愣,连忙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那你就是觉得我在通敌叛国?抑或是脑袋出了问题?”

军官的额头渐渐有汗水流下,他紧张的连续说道:“属下糊涂,属下不敢。”

男人抬起头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既然不敢,那你应该知道如何做了。”

“是是,属下知道。”那人连忙站起身来,对着身后的士兵们说道:“撤兵,撤兵,后军先撤,其他人按照次序跟上。”

紫貂男子缓缓打马转身,临走前目光淡淡的从楚乔的脸上扫过,少女一身白裘,形容消瘦,越发凸显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她握着缰绳看着自己,没有说话,风吹过她的秀发,像是滴入水中的墨一样,舞出完美的弧度。

敌军就这样在他们的面前扬长而去,足足有三千多人,徒留下一千多全副武装的“流民”,战事开始的惊异,结束的也惊悚,直到此刻,才有人小声的询问:“他们就这么走了?”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有人小声的接口道:“没看到大人来了吗。他们那是吓得。”

“贺萧,你先整顿军队,我去去就来。”

眼见楚乔要往敌人撤退的方向去,贺萧顿时一惊,急忙拉住楚乔的马缰,大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啊,万一落入敌人手中,我们万死不足以赎罪。”

“放心,”楚乔微微一笑:“不会有事的,那人……”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一顿,该用什么词来解释两人之间的关系呢?仇人?对头?抑或是……

“是我的朋友。”

即便是不亲眼看到,楚乔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普天之下,除了和她一同长大的燕洵,还有谁能接得住她的箭?马儿奔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见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站了两人,其中一人见她来了顿时开心的跑过来,笑道:“星儿姑娘来了,少爷说你会来,我还担心着呢。”

月光莹白的一片,莽莽雪原上,大树像是一只大伞,虽然枝叶零落,但是却异常挺拔。诸葛玥站在树下,静静的望着她不说话,白马在他身边悠闲的散步,见了楚乔也是开心的长嘶,好像见了熟人一样。

月七絮絮叨叨的说话,很自然的为她牵着缰绳,楚乔跳下马来,对月七笑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们,你们还好吧?”

“姑娘这是问谁呢?是想问我月七好不好吗?我挺好的,能吃能睡,前阵子还娶了媳妇。”

月七笑眯眯的说,楚乔微微有些窘迫,却还是笑着道:“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月七,去前面吩咐于巢走慢些,不要不小心掉进雪窟里。”

月七转过头去,对着树下的男子说道:“少爷,于巢是西北出身的将领,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我在传信的路上会不会掉进雪窟。”

诸葛玥闻言眉梢一扬,眼神闪过几丝怒色。月七连忙举起手来,连声道:“好吧好吧,属下这就去,就当是表达一下少爷对属下们的关怀也好。”说罢,骑上自己的马,一甩马缰,迅速的绝尘而去。

其实,也不过是两个多月不见而已,可是不知为何,楚乔却感觉已经很久很久了。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和大夏开战之后,林林总总的事情都冒出了头,尤其是和燕洵之间隔膜日重,诸葛玥曾经的话一一成真,她举步维艰,艰难跋涉,如今再看到他,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让她一时间理不清自己的心绪,他们的关系太过尴尬,让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就那么呆呆的站着,像是一株荒原上的枯树。

“你们内部出了问题吧?”

诸葛玥突然开口,却是这样私密的军情,楚乔一愣,奇怪的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不会是想打听燕北军的情报吧?

“是你们的人引我到这的。”

诸葛玥缓缓说道:“我猜是有人想借我之手除掉这只部队,只是没想到是你的人马。”

尽管早就猜到,但是听到这话的时候,楚乔还是觉得怒火中烧。她咬住下唇,紧紧的握住拳头,眼看着地,却并不说话。

“你小心点吧,这次是遇到我,下一次,也许就是赵彻了。”

诸葛玥说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要走,楚乔一惊,追上前两步连忙道:“诸葛玥!”

诸葛玥回过头来,歪着头皱眉看着她,楚乔默想了许久,终于说道:“会不会连累你?”

诸葛玥一晒:“你只要不写信给长老会,估计就没什么事。”

楚乔深吸口气,双眼璀璨如星,定定的望着他,终于沉声说道:“谢谢你。”

诸葛玥牵马就走,随意的挥了挥手,说道:“自己下不了手的话,就回去跟燕洵说吧,内部不稳,你们的仗会很难打。”

雪地反射着月亮的光,明晃晃的白,诸葛玥一身紫色长裘,越发显得华美俊朗,他背影修长,在地上投射着欣长的身影,一步步踏在雪原上,马儿铿锵,缓步而行。

楚乔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远了,更远了,终于一闪消失在雪坡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她喉头郁结,只觉得千言万语梗在脖颈处,却无法吐出。那种复杂的情绪将她的理智险些击溃,她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直到放心不下的贺萧带兵赶来,她才缓缓的收回神来。

“大人,我们回去吧。”

楚乔点了点头,说道:“回去跟兄弟们说,今晚的事,不准对任何提起。”

贺萧点头道:“是,大人请放心。”

想了想,他又试探的问:“那么这次,我们就这么算了?”

楚乔面色陡然变得冷冽,她冷哼一声,沉声说道:“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利落的翻身上马,战马长嘶一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萧索的风呼呼的吹起,雪花飞卷,一片肃杀的痕迹。楚乔回过头去,望着莽莽的雪原,一片苍白皎洁,像是无尽的海一样,那颗大树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独自生活了多少年,又有多少人从它的身下经过,眼神脉脉,穿越了皑皑时空。

“回营!”

第147章 你多保重

风声呜咽,雪花滚滚,夜黑的像是浓浓的墨,西南镇府使的军队站在营门前,前方通报过来,营门缓缓打开,黑洞洞的门口像是野兽的血盆大口一样狰狞。贺萧骑在马上,站在楚乔身边,战刀静静的挂在他的腰上,有淡青色的光含蓄的吞吐着,在月光下尤其显得亮眼。

“大人,我们现在就去向殿下禀报吗?”

贺萧沉声问,楚乔却静静的摇了摇头,冷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像是蜿蜒的触须,她微微皱着眉,眼神深邃的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地,沉声说道:“不必,事情复杂了难免多生波折,莫不如先斩后奏。”

贺萧有些踟蹰,皱眉说道:“这样的话,殿下会不会生气?”

“不知道。”楚乔淡淡说道:“先做了再说。”

说罢,当先打马上前,看守的士兵们齐刷刷的对她行礼,她却好似没看到一样,策马奔入大营,身后跟着一千多名死里逃生的西南镇府使士兵,队伍龙卷风一样的扫过营地,马蹄阵阵,好似滚滚闷雷,雪花飞舞,在马蹄下弥漫出一片细细的雪雾。

很多已经陷入熟睡中的士兵都被惊醒,还以为是敌人来袭营,赶忙穿好了衣服,拿着武器就冲出各自的营帐,刚一出来就被灌了满头的雪沫,眼见西南镇府使的官兵气势汹汹的奔向东营,顿时面露惊异之色。一名四十多岁的老兵衣服还没穿好,裤带系了一半,满是褶子的脸抽抽着,皱着眉道:“这帮家伙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八成是要出事了,应该赶紧通知殿下。”

与此同时,燕洵的大帐已然亮起了灯火,有执勤的侍卫冲进的中军大帐,脚步声惊扰了睡梦中的男人。

“动手!”

楚乔冷喝一声,二十多条钩锁顿时如离弦的箭一样被抛了出去,嗖的一下就勾在帐篷上,士兵们顿时挥鞭抽马,马儿长嘶一声扬踢而起,向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下一秒,偌大的营帐登时被撕裂成碎片,程远衣服还没穿好,但是仍旧挺胸抬头的站在大帐之中,持剑而立,看到楚乔怒声喝道:“楚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将军,你假传军令,私通敌寇,借刀杀人,好狠辣的手段!”

贺萧怒声说道,握刀的手骨骼噼啪作响。

程远眉头一皱,故作不知的问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贺萧还要再说话,楚乔伸手拦住他,冷冷说道:“不必和他废话。”

“楚大人,我想这是一场误会,有什么话可不可以……”

然而话还没有说完,楚乔突然抽出腰间长剑来,冷喝一声:“杀了他!”

此言一出,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顿时一拥而上,程远的贴身护卫们仓皇迎上前来,一个个铠甲还没披上,站在冷瑟的北风之中面白唇青,他们举着马刀,却只能刺到战马的身上,还没等鲜血喷出来,就已经被人一刀削去了脑袋。尖锐的喊叫打破了全军的寂静,程远高声叫道:“增援!增援!西南镇府使又反了!”

最近的卫队已经在全速赶来,脚步声像是肆虐的洪水,沉重的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第二军第三卫队的侍卫长蒋冲带兵赶来,真要冲进战局,却见楚乔挺拔的站在乱局之中,高声喊道:“第二军的战士们,你们要和我楚乔为敌吗?”

蒋冲顿时呆愣,他如何能不知道楚乔是何人,北朔之战之后楚乔早已家喻户晓,而他更是将曾经能和她并肩战斗引为生平自豪之事,此刻见她站在西南镇府使之前,顿时愣住,连忙整顿卫队,大声喊道:“楚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处置叛徒,你等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此事一了,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一方是背有背叛大罪的西南镇府使,一边却是在北朔之战中逃跑的程远,无论哪一个都是军中的敏感话题,蒋冲默想片刻,立刻传令道:“立刻封锁战区,若是任何一方想要逃跑或是将战火蔓延,立杀无赦!”

眼见蒋冲不再试图冲进来,楚乔顿时放下心来,眼见声势渐大,一把举起长剑,对着贺萧说道:“我们上,一炷香内解决不了,以后再难有如此良机。”

说罢,西南镇府使的最后一只卫队也冲进战局,霎时间杀声四起,马蹄轰隆,人潮汹涌,程远的卫队发出绝望的惨叫,偏又无处可躲,江腾持剑护在程远身边,大声喊道:“保护将军!保护将军!”

话音刚落,一只利箭陡然射来,将他整个人洞穿了个透明窟窿。

不到一百人的卫队齐刷刷的扑倒在地,被马蹄践踏成血沫,巨大的喧嚣和兵器碰撞声交杂在一处,震耳欲聋,西南镇府使将程远等人团团包围住,弓箭一排排的射来,尸首大片的倒在血泊之中,一片密集的金属如同森林,整齐的插在那些尸体之上。

喊话已经不好使了,程远红了眼睛,在他的设想里西南镇府使此刻已经不存在了,楚乔就算再怎么气愤,也是一只没牙的老虎,一百多名卫兵完全足以应付这个难缠的女人。只是他却没想到西南镇府使不但没死,还敢直接冲击他的大帐,这个女人实在太疯狂了,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了吗?

“殿下有令!所有人即刻罢手,再有私斗者,一律按照军法处置!”

传令兵的声音在外围响起,程远顿时大喜,然而楚乔却恍若未闻,一剑刺入一名士兵的胸膛,跳下马来,宝剑抽出,鲜血顿时飞溅,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显示了她欲除他而后快的决心。

雪白皑皑的营地好似一只巨大的绞肉机,血泥糅杂,满地狼藉,厮杀劈砍声回荡在漆黑的苍穹上,连日来的压抑和愤怒终于爆发而出,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持剑冲杀,一会的功夫,就已经将所有的障碍物全部除去。

“殿下有令!所有人即刻罢手!”

传令兵仍在高喊着,楚乔一脚将程远踢翻在地上,鲜血蜿蜒的流过古朴的长剑,凝成一滴滴血珠落在白皑皑的雪地上,这一刻,那么多人的脸孔从她的眼前一一闪过,薛致远俊朗的脸孔,北朔城下为了救她而死的年轻战士,因为北朔军逃跑而死在北朔之战中的士兵,还有燕洵那渐渐充满怀疑的眼神……

她一把举起长剑来,也不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眼神猛的一寒,对着男人的脖颈就狠狠的挥下去!

程远的瞳孔瞬间放大,惊恐的张大了嘴却没有叫出声来,在这样的一剑之下,他根本就没有逃脱的余地,况且他现在身中数箭,已然失去了战力。

眼看长剑就要刺穿了他的咽喉,就在这时,利箭陡然破空而来,速度那般快,几乎要在半空中擦出火花来,尖锐的厉响陡然响起,楚乔手腕一阵火辣的酥麻,长剑偏离,死死的插在雪里,只在程远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殿下!殿下救我!”

楚乔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一把拔出剑又再刺去,然而利剑还没出手,又是一箭射来,这一次却不是射她手中的剑,而是向着站在她身边的贺萧而去。贺萧持刀挡隔,被那股大力集中,身体连续不停的向后退了七八步,然而还没等他站稳,又是一箭已然射至面门!

楚乔挥剑劈开,但见眼前箭花刁钻,角度诡异,连绵不绝,她持剑抵抗,动作流畅敏捷,如同风中华美的舞蹈。恍惚间,她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之前,幽幽深宫之中,两个孩子一人弯弓一人格挡,只是当时那箭头都是断掉了,而不是今日,箭头闪烁,阴寒彻骨,冷光耀目。

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程远早已逃的远远地,燕洵一身黑色大裘,高高的坐在马背上,一手拿着金黄色的劲弩,一手还握着一支锐利的弓箭,在他的身后是黑鹰军的禁卫,人人铠甲冰冷,目光寒彻的看着这狼藉的战场。

大风从他们中央吹过,卷起地上的雪花徐徐上旋,发出嗖嗖的声音。

“阿楚,你在做什么?”

燕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表情极尽冷漠,好似站在他眼前的不是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生活了八年的竹马青梅,一滴血从楚乔的脸颊上滚落,滑进她雪白的脖颈里,她仰着头看着他,看着程远恭敬的站在他的身边,大放厥词的歪曲事实,而他却并没有呵斥反驳,只感觉心底一寸寸的被大雪覆盖,嘴唇动了动,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不存在误会的,也从不需要言语的粉饰,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若是她不去辩驳不去解释,就真的会成了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贺萧上前一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只隐去了夏军有意放他们一马的事情,而说成是他们及早发现不妥,杀出重围。

燕洵一直静静的听着,听着贺萧和程远互相攻讦,听着西南镇府使的官兵们愤怒的叫骂,而不发一言。四周的兵将越聚越多,夜里的风也越发的大,天气那般冷,楚乔站在原地,手脚冷的发麻,四下里的声音渐渐远去,她似乎已经听不到了,只能看到燕洵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只是,却为何被罩上了一层寒霜,再也看不清了。

“阿楚,”燕洵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并不如何响亮,可是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却顿时全都停住了,只见他深深的望着楚乔,语调平和的问:“是真的吗?”

楚乔静静的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目光穿透了漫长的岁月,追溯着他们曾经的过往涌上去,一切都不存在了,似乎只剩下他的眼睛。从大夏围猎场的第一眼开始,动荡的年代将他们这两个本该完全没有交集的生命联系在一处,很多时候楚乔都在想,她跨越了千万年的时光,穿越了无法计算的空间,是不是就是为他而来?所以,无论艰辛磨难,无论困境逆境,他们都站在一处,肩并着肩,一路跌跌撞撞,从无背弃,坚定的彼此信任。

她深深的点头,眼神仍旧是冷静的,只是一颗心却渐渐的炙热了起来,像是一个押进了全部赌资的赌徒,然后说道:“是真的。”

周遭的一切突然间那般宁静,只剩下燕洵的脸,他缓缓的眯起了眼睛,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楚乔却好像听不见了,那声音那般大,在她的耳边轰鸣回荡着,她听得清清楚楚,可是那句话似乎变成了一些没有意义的符号,让她分辨不出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

燕洵问:“既然如此,为何西南镇府使没有大的伤亡?按你们的说法,敌人调动了三千多人,事先得到了程将军的情报,做好了包围,那么何以你们的伤亡会这样小?”

“殿下,属下认为这一切可能是一个误会。属下当初在北朔得罪了楚大人,受奸人蒙蔽,误伤了楚大人的部下,而薛将军是楚大人的好友,他的死属下也是有责任的,楚大人对我有偏见,也是在所难免的。”

第一军刚刚提拔起的年轻一代将领也纷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何西南镇府使的战事结束的这样快,敌人若是有三千人,有心算无心之下,不至于完不成合围还让他们这样轻易的逃出来。

喧哗声越来越大,耳边好似聚集了一群苍蝇,楚乔有口难言,难道要她说是诸葛玥顾念旧情将自己放了吗?人多口杂,一旦这事宣扬出去,诸葛玥会不会得到大夏的惩治?而且现在的她也失去了辩驳的力气,她看着燕洵,眼神终于一寸寸的死去,声音如同飘渺的云雾,冷冷一笑,不无自嘲的说:“你不相信我?”

燕洵道:“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合理的解释?程远的调兵令,西南镇府使死亡八人,受伤二十余人,这些难道还不是合理的解释?一定要全军覆没才能证明事情的真实性?楚乔哑然失笑,心中巨大的失望和苦楚如同凌厉的刀锋一刀一刀的刮着,紧咬下唇,心口几乎能滴出血来,笑容苦涩,反问道:“燕洵,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何曾做过一件不利于你的事?”

燕洵眉头紧锁,静静不语。

楚乔继续笑,冷风吹着脸孔,嘴角似乎都僵硬了,她的眼睛像是渐渐封冻的寒潭,清影寥落,终化作腐朽的落梅,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闪过,如秋季萧瑟的冷风拂扫,疑窦嫌隙已生,一切都已改变,燕洵已成了燕王,再也不是当初一无所有的落魄世子,如今站在他身边的人那么多,而她,早已不再是昨日那个唯一了。

“我所说的一切,苍天可为证,日月可为鉴,你若是不相信,就以谋反之罪杀了我吧。”

她说完,再也不去看周围人的表情,只是疲惫的迈步,身躯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贺萧等人一把扶住她,却被她推开。少女的身材那般单薄瘦弱,脖颈雪白的好似能看到里面的血管,夜里的寒鸦从头顶飞过,发出哀伤的鸣叫,所有的人都被她甩在背后,她静静的走,似乎在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在逼他做一个决定,是挽留喊住,是杀掉叛徒,抑或只是追上来抱住她,告诉她说她错了,他怎么会不相信她?

可是他都没有,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被千万人簇拥在中央,火把的光照在脸颊上,有明硕的光,亮的刺眼。他望着她,目光沉静,并没有追上来,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杀人,时光静静的流淌在他们中央,大雪纷扬而下,他们之间越来越远,万水千山拔地而起,一晃眼,似乎就已经走出了近十年的路程。从初初相识,到携手并肩,从相依相偎,到并肩而战,昔日的话语还在耳边飘荡,曾经重逾千金的誓言今日想起却已是那般的廉价。

燕洵,我们曾经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我们在一起,走过了那些生命中最艰苦的日子,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到故乡,我们说好了要一起重建燕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报仇雪恨,我们说好了要相信彼此,永远不离不弃……然而世事终究不能按照你我的构想平稳而行,你曾说过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的人了,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只是当时你自己也不知道,经历了那些,你早已忘记了如何去信任,除了你自己,你不再信任任何你无法掌控的东西。这其中,包括大同行会,包括豁达得民心的乌先生,包括精彩艳绝的羽姑娘,包括多年追随你知道你太多过往的阿精,包括只效忠于我的西南镇府使,当然也包括我,包括这个屡立战功却又和你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楚乔。

眼泪一行一行的从楚乔的眼中涌出,她解开了沉重的大裘,任这件贵重的披风落在地上,这一刻,震撼西蒙,令整个大夏皇朝惊惧的名将消失了,她只是一个彷徨失落的少女,脸颊苍白,单薄消瘦,眼眶很深,曾经挥斥方遒的手臂无力的垂在两侧,神采奕奕的眼睛暗淡无光,浓烈的如海水般的悲哀流露而出,眼泪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被冷风吹干,冰冷的疼。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对燕洵的爱,已然这般深刻刺骨。多少年的累积,那些情感早已如吸了大麻一样深入了她的肺腑,曾经,在他和赵淳儿定亲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在她被迫前往卞唐与他分隔两地的时候她没有察觉,在生死一线之时她没有察觉,在独立北朔城头的时候她也没有察觉,因为那个时候,无论他们离得多远,他们的心都在一处,她知道他爱她,爱的那么深那么深,哪怕他被迫要留在别人身边,哪怕他们之间隔了万水千山,哪怕死亡在即就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可是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踉跄的身影孤独而行,她却恍然发觉,什么道义,什么信仰,什么伦理正义,原来都不及他的怀疑来的剜心!

她的爱和忠诚,如同高山沧海,哪怕溅血成灰,也不该有所更改。只要信任仍在,哪怕是有朝一日,他和天下正义站在了敌对的立场,她都可以毫不犹豫的原谅他,哪怕他沦入血海仇山,哪怕他堕入阿鼻地狱,哪怕他十恶不赦被天下所摒弃,她都不会背叛。

所以,在他在真煌城放弃西南镇府使的时候,她甚至没有一丝愤怒。在他再一次放弃燕北的时候,她也转瞬就完全谅解了他。然后,他杀了赫连凌,杀了西南镇府使的官兵,包庇程远,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到底是谁的错?是那些不堪的经历?是那滔天的血仇?是多年的压抑和疯狂?还是她,是她没能拉住他?

身影一闪,走进了一片寂静漆黑的营帐,雪白的帐篷耸立着,像是一个个白色的馒头。士兵们都去程远营帐那边瞧热闹,徒留这里,像是坟墓一样的死寂。

楚乔脚下一晃,整个人摔倒在雪地上,她伸出手臂用力的撑在地上,却没能爬起身来。

低沉压抑着的哭声突然如呜咽的小兽一般响起,她跪在地上,手握着积雪,像是握了一把刀子一样的疼,她的肩膀颤抖着,再也忍耐不住满腔的悲伤,眼泪蜿蜒而下,无法控制的于皑皑积雪中哭出声来。

燕洵,你怎么可以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怀疑我?

雪越发的大,女子一身白衣,伏在雪地里,捂着嘴闷声哭泣,雪花落在她的肩头,渐渐堆积了那么高。

第二日,楚乔亲自向燕洵上表请求,离开东部战区,带着西南镇府使返回燕北,前往尚慎回回一代修建水利发展农耕,实行早已定好的战后重建工作。

燕洵看着那张恭敬谦顺的奏表愣了许久,然后他默默的签下了一个“诺”字,这个字的笔画并不是很多,可是他却写了很久,写完之后,外面的阳光陡然大亮,光芒万丈,遍洒在一片皑皑的积雪上,却更显北地的冷清。

楚乔离去的那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已然没有了几日前的阴霾。除了平安,全军没有一个人来送她,燕洵也没有来,她骑在马上,仰着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有白色的鹰在上空盘旋,叫声凄厉,久久的在上空回荡。

燕洵,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第148章 心如桑陌

离开尚慎的那一天,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尽管新年将至,天气寒冷,但是天空晴好,蓝澄澄如一汪碧水,万里无云,群雁南飞,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明晃晃如洒金的绸缎,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行膘肥体健的战马行走在驰道上,蜿蜒绵长,足足有两千多人。

如今,已是白苍历七七六年年末,再有半月就是新年,一路上遇到了许多由内地赶来做买卖的商旅,富贵险中求,如今燕北商贸发达,所以即便是边境的战火还没停歇,但是也有内地的商人取道南疆由水路进入燕北来做买卖了。

楚乔摘下厚重的风帽,仰着脸望着蔚蓝的天空,眼神清澈如水,转眼间又过了一年,昔日的少女又长高了几分,眉目轮廓也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头发被利落的挽起,披着一件青色皮裘,骑在通体火红的战马上。

葛齐从前面打马回来,对她说道:“大人,贺萧统领传回消息说我们今晚就在闽西山脚下扎营,他带着先头部队已经准备好了。”

楚乔点了点头,忽听头顶上战鹰长啸,顿时抬起头来,目光悠远的望着。

过了闽西山,就是火雷塬了,再往前就是燕北新征服的西北屏障,那里曾经是大夏的国土,如今已经没入了燕北版图,而雁鸣关下的战争也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年了。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七七五年作为西蒙大陆最为动荡和混乱的年代绝对能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大夏和燕北开战之后,战事刚刚进行到一半,国内相继爆发了北都民乱和七王之乱,极大的限制了西北战事的物资和兵员的投入,赵彻无奈下,不得不将原定的战争进攻改为战斗防守,死守雁鸣关,为平息国内战事创造时间。然而刚刚缓过气来,卞唐皇帝陡然驾崩,太子李策在动荡中登上皇位,因为国内阴险势力的反扑挑拨,大夏与卞唐又在边境爆发了小规模的战争,若不是赵飏被派往边境,及时将战火扑灭,大夏就要面对三线开战的尴尬艰难局面了。

世人都已经看到,短短的一年之内,大夏这个曾经的军事大国明显的衰败过程,在西,无力夺回燕北,在北,无力安抚民众,在南,无力慑服卞唐,在东又要受到怀宋在经济上的钳制。如今的西蒙大地,再也不是当初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半年前,燕洵在落日山正式登位,燕北自立为国,国号燕,改元为初元,除了大夏,卞唐和怀宋两国都没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就此,他终于成为了燕北这片领土的真正主人,名副其实的坐稳了燕北的王位。

那天楚乔没有去,她挥退了下属,独自一人爬上了回回山。回回山顶是纳达宫,曾经燕世城为王妃白笙修筑的,以雪白的花鸟石搭建,隐没在嫣红鹅黄的繁花之中,像是一幅水墨画,安静宁和的没有半丝人间烟火,飞檐斗拱,精巧如仙境,水声潺潺,似乎也在诉说那位贤王对妻子的爱宠。

她坐在回回山顶,听到了盛夏的牧场上传来了牧童悠闲的放歌,声音悠扬婉转,让人心里安宁,好似再也没有了愁苦一样。她望着地平线下落日山铁灰色的影子,心里的水滴一丝丝的覆盖,即便千山万里,她却似乎也看到了男人一身龙袍金光璀璨的样子。嘴角微微弯起,轻轻的笑,抬起头来,清风拂面,少女青色的衣摆轻轻摇晃,孤单寂寞的一角,宛若盛开的青莲。

今日的燕北已不是当初的燕北了,怀宋在经济上的支持,燕洵在战略上的优势,还有楚乔这一年来在燕北内地的建设和改革,让世人已经可以预示到这个帝国缓缓崛起的模样。如今的燕北,在军事武器上遥遥领先其他三国,在楚乔的带领下,他们相继建设了大规模的兵工厂,开发了三十多处大型矿区,兴修水利,改燕北不适农耕的局面,在尚慎回回一代开发出了大批粮食产地,今年秋天的时候,燕北的粮食出产较往年高出了一倍有余,基本实现了军队的自给自足。他们积极发展医疗机构,开设军事学校,发展和怀宋卞唐还有关外的商贸联系,繁荣燕北市场,创建商队。

尽管楚乔有关于改革奴隶制的建议始终没被通过,但是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奴隶已经很少见于街市。这样开明的政策和社会制度,吸引了大批百姓和商人,不到一年,回回一代建立了大片的城市居住区,曾经的不毛之地,已经隐隐有西北商贸之都的架势了。

楚乔开始理解,当一个民族被黑暗的制度蒙蔽了太多年,一旦有光芒渗透,他们将会变成怎样一块巨大的吸水海绵。燕北坐拥西北商道,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畜牧业发达,掌握着大陆贯穿的交通命脉,拥有巨大的矿产资源,他的人民勤劳朴实,任劳任怨。在现代生活了那么多年,楚乔从来没见过有哪个政府出台一项计划,民众会投入这么大的热情。他们不要报酬,不要薪饷,对生活质量也没有要求,只要登高一呼,立刻就有上万的免费劳动力慕名而来,这在现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楚乔不由得感慨,燕北具备了一切崛起和成熟的先决条件,若不是连年战乱,他们恐怕早已是西蒙大陆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了。

西南镇府使的番号被取消了,已不是燕北的正规军,因为在回回山下的秀丽江驻扎,西南镇府使改名为秀丽军,楚乔也被燕北的百姓们称为秀丽大人。秀丽军如今编制为九千人,今日是最后一次向前线军部押送粮草,眼看就要过新年了,战士们也该歇歇了。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闽西山,燕北境内多平原,闽西山虽名为山,但是实则不过是一个不到百米的小山包。楚乔他们赶到的时候,贺萧已经带人扎好了帐篷煮好了饭菜,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肉汤,一日的疲劳终于去了几分。

夜里的燕北总是最美的,今日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雪原白茫茫的一片。山那边是赤水的支流,如今已经冻结了,昨日路过马尾城的时候,城守大人硬要给楚乔送礼,推脱不过,只能从那一大车子里随便捡了一个盒子,如今打开,竟是一件上好的青貂风裘。这件大裘做工精良,全部以貂尾缝制,毛色锃亮,摸起来手感极佳,一看就是难得的上品之物。

大帐里点了四个火盆,很闷,楚乔披上大裘就走出了大帐。一路走到山脚下,但见天地间素白一片,唯有山顶上几株老梅,傲雪怒放,艳丽到了极致,掩映在一片茫茫之中,反倒让人心中多了几分凄凉。楚乔身影寥落,圆月清冷如水,幽幽的笼着她的身影。领路的老乡说这山顶上是燕北女神的神庙,是很多年前由燕北的祖先建造的,历经几百年风雨,犹自守望着燕北大地。

楚乔抬起脚,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道路上积雪甚深,每走一步都没入膝盖,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山顶。

这是一座完全以西兰石构建的石殿,并不是很大,有四人多高,东西各有一门,楚乔站在西门,入目所及,便是一尊高及屋顶的神像,几乎占据了殿内的大半土地。大殿已经十分残破,很多地方房顶都在露雪,殿内到处都是风干了的蜘蛛网,灰尘遍布,一片狼藉。唯有那神像,纤尘不染,巍峨耸立,女神的脸素淡若莲,看着她,楚乔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很多年前九幽台上的燕洵之母,眼神沉静,温柔若水,石刻的轮廓依稀可见那飘飞的裙角,而她的腹部,更是高高的隆起,显然是怀有身孕。

很小的时候,她曾听燕洵说过,燕北以女性为神,神分两面,一面是凌厉的武神,手握战斧,代表征服和杀戮。另一面是温柔的母神,身怀六甲,代表守护和繁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她正想走到另一面一观,足下一动,却登时听到东面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脚步声。

大风横贯整个大殿,从西门而入,绕过神像由东门而出,楚乔的身影骤然静止,她眉头微微一皱,纤细的手指缓缓摸上了腰间的破月长剑,然而还没拔出,剑身突然一阵震动,恍若龙吟,在大殿之内低沉的响起。

楚乔心念一动,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她的脑海,她不由自主的稍稍移步,走到神像的左侧,然后轻轻的,轻轻的探出头去。

外面大雪纷飞,寒梅绽放,不经意的抬眸间,绰然身影竟如水波般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