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女武神的战斧之下,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狐裘斗篷,风帽半掩,萧萧白衫,恰如当年的蕴雅风仪,眼若寒湖深寂,唇似朱丹点漆,仍旧是那样的卓尔不群,俊朗出众,穷尽世间词汇,也难以诉其一表。一阵风过,殿外的火梅漱漱而来,打在他的肩头,暗香萦绕,月光皎洁,霎时穿透了漫漫光阴,投射在这不经意的一瞬。

他似乎也有些愣,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四目相交的刹那,岁月如流水倒逝,记忆里的身影和眼前的容颜渐渐重叠,流年似水,命运无常,两人相对无言,竟然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只嫩黄的雏鸟唿扇着翅膀进来躲雪,扑朔朔的落在神像的肩膀上,豆子般漆黑的小眼睛机灵的打量着两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男人望着她,目光穿透了大殿上深深的雾霭,眉心微微蹙起,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那些如温水般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肩膀,扫过她修长的脖颈,扫过她纤瘦的脸颊,最终定格在惊讶的眼眸上,良久,他平静的收回目光,淡淡转身,背影萧萧冷寂,斗篷的毛尖扫过地上细碎的灰尘,掀起细小的尘埃,落在雪毡靴子上,脚步沉稳,向着殿外的莽莽雪原举步而去。

“这几日内陆会有大风雪,你走路小心些。”

诸葛玥刚走到门口,楚乔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很平静的,像是卞唐上好的龙井茶,温润细微,带着甘甜的气息。

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轻轻挑眉:“你不担心?”

楚乔很老实的点头:“担心,但我没得选择。”

少女无奈的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出口的话却带着早春的温和,诸葛玥的眼里闪过一抹暖意,语调仍旧平稳的说道:“你放心,我此次乔装进入燕北内陆与战事无关,不会损害到你们的利益。”

“那就好,”楚乔一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诸葛玥很老实的点头。

楚乔一愣,没想到还真有,忙问道:“什么事?”

“不要举报我。”

楚乔瞠目,没想到诸葛玥也是会说笑的,她愣了半晌,才恍然道:“我怎么会?”

鸟儿突然欢畅的叫了一声,竟是直奔角落里的一处火盆而去,一阵肉香随之窜了出来,楚乔几步走过神像,只见大殿的一角竟放了一个红木雕花矮脚地席,地席上放了一只精致的铜盆,以小火烹调,浓汤滚滚,肉香四溢,几盘鲜肉蔬菜摆在一旁,一只银质的八角酒壶摆在其侧。

楚乔微微一笑,指着诸葛玥道:“你要走了吗?那这些东西就是我的了?”

诸葛玥想了想,竟然几步走到矮几前,拂袍而坐,淡淡道:“想得倒美。”

诸葛玥不愧是出身于世家大族,于金玉锦绣中长大成人,即便是出门在外,又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仍旧不减他平素的行事做派。吃食无不极尽精巧,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一圈圈的卷在一起,蔬菜新鲜,上面甚至还有未干的水珠,也不知是如何保存的这么好,筷子是纯银所铸,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诸葛玥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在咕嘟着的铜盆里,肉片变色,随着水波上下翻滚,层层白气冒出,弥漫在两人之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吃这个,果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杯子有整整一套,楚乔还记得诸葛玥的习惯,以前在青山院,就算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却总要码全套的餐具放在饭桌上,好像还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吃一样。

她拿起酒壶,为他倒了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诸葛玥见了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你不是从不喝酒的吗?”

楚乔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他说的是,自己以前是从不喝酒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迷惑人神智的东西了呢?她缓缓抬起目光,平静的看向他,端杯道:“借花献佛,我敬你一杯。”

诸葛玥眼眸深深,也不去端酒,静静的打量着她。

楚乔仰头饮下,淡然说道:“这一杯,是感谢你这些年来屡次的不杀之恩和援手之德。”

一年不见,楚乔似乎又长高了些,清秀的脸颊上两条细细的眉,眼睛很大,好似被拢上一层雾气一样让人看不通透。一杯酒摆在身前,诸葛玥也不喝,只是拿着筷子静静的往锅里添肉,眼睛也不抬的说道:“吃饭就吃饭,哪来的那么多话,唱戏文吗?”

楚乔皱眉道:“吃饭都是有开场白的。”

诸葛玥一晒:“应付帝都那些老头子已经够了,没力气在这里陪你说场面话。”

楚乔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也拿起筷子夹肉来吃,诸葛玥见她动作太快,嘱咐道:“小心烫。”

话音刚落,楚乔就哎呦一声,显然被烫了嘴。诸葛玥见了斜斜的一挑眉,轻声吐出两个字:“活该。”

虽然烫了舌头,但是味道实在是好,两个人坐在那里,开始的时候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闲聊,渐渐的反而专注于吃,不一会一大锅羊肉就见了底,楚乔意犹未尽的拿筷子在锅里捞着,像只兔子一样将锅里的菜叶全都吃了。

“听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

诸葛玥淡淡道:“还好,杀了万八千的燕北兵,换了点战功,听说你也升官了?”

“同喜,我拔了你们美林关的残余夏军,也对付了一官半职。”楚乔扫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当上了大夏的西线兵马都督,如今已不在赵彻之下?”

“承蒙皇上不弃,幺么功劳,不敢恬为荣耀。”诸葛玥淡淡道:“听说西南镇府使被取消了番号,逐出燕北正规军编制,使用的武器规模都受到限制。”

“秀丽军如今隶属于地方治安系统,武器上受到限制那是理所应当。不过我听说魏阀加派了魏舒烨前来雁鸣关,似乎是在分你的权?”楚乔含笑抬眉。

“愿望总是良好的,能不能达到目的就是另外一回事。我倒是听说大同领袖乌道崖被禁足落日城,连今冬的阅兵都没有参加。”

“所有组织的内部都是有些小摩擦的,你自己不也是几次起落。更何况,有些东西听说是不准的,就比如我就听说赵飏目前在南线极力拉拢兵将,拖西线战事的后腿,也不知是真是假。”

“所谓三人成虎,果然不虚。听说你在燕北内陆改革建设,兴文教重商贸,连大夏的商人也跟你们偷偷做生意,果然不简单。”

“我不过是小打小闹,我却听说你在漕丘、金汇两战中大破燕北军,俘虏了第二军第八队的一万多人,不然的话,我们也许就可以趁着大夏北方生变的机会冲进大夏内腹了。”

“大夏建国三百余年,也不是说被人冲垮就被人冲垮的,我听说北方犬戎今冬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你就不担心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在北路和燕北开战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担心也没有用,莫不如做好准备。况且我也听说大夏东北山区的厉真人正摩拳擦掌的要学着燕北搞独立,你说他们会成事吗?”

“听说大同行会羽姑娘也被架空了。”

“听说上个月大夏长老会将一个空出来的席位给了河西慕容家,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听说燕北新研制出一种极为坚硬的材料,能够锻造出比铁刚坚韧的武器,可是出自你手?”

“听说真煌通过了第四十六号锁关文谍,限制市场上战斗物资的流通,还要对怀宋用兵,可是由你发起的?”

“听说你此行是要向燕北大本营押运粮草,此粮若是不到,大本营必然断炊。”

“听说你此行是为了探听燕北境内的商贸消息,打探和燕北有贸易往来的势力,一旦坐实,必然遭到大夏的清洗。”

“嗡……”

两声绵长的龙吟声顿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放在地席上的两把宝剑嗡嗡作响,还在轻微的颤动着,似乎就连它们都能体会的到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那只黄色的小鸟早就不知所踪,外面大雪扑朔落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炭火噼啪燃着,滚滚的水花在铜盆里翻滚,殷红的辣子,像是战士们流下的鲜血。

到底是立场不同,到底是身处在敌对的身份,而刚刚的他们,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纵这种情绪的挥发,好来提醒自己:不是朋友,更不是其他,他们都有着各自的责任。

“听说,过完年之后,你就要和燕洵大婚了。”

诸葛玥终于拿起酒杯送到唇边,貌似不经意的淡淡吐出一句话。

楚乔也抬起头来,平息下了胸中紊乱的气息,轻声道:“我也听说,你早就和乐邢将军府上的小姐订了亲了。”

诸葛玥点了点头:“恩,婚期也不远了。”

“蒙将军已经年迈,乐邢将军在朝中势力稳固,你娶他的孩子,对你的仕途大有裨益。”

诸葛玥淡笑道:“下次见到你,也许就该称你为燕王妃了。”

楚乔摇头,正色道:“燕北已然宣布独立,准确来说,你应该称我为燕王后。”

诸葛玥一晒,独自饮酒,也不说话。风吹过两人之间,带着冰冷的寒意,楚乔看着诸葛玥,一切过往恍惚中穿梭而过,她愣愣的有些出神,握着杯,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见到那个人了。”

“谁?”楚乔问道。

“当初引我带兵去杀西南镇府使的人。”诸葛玥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名叫程远,是如今燕北军的第一军主帅,接替了乌道崖的职位,目前已是除了燕洵之外的燕北第一实权人物了。”

楚乔默默的垂下目光,并没有说话,诸葛玥看着她,默想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你退回燕北内陆是对的,燕北军内势力盘根错节,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楚乔一笑:“恩,这一年我过的很好。”

“那就好,”诸葛玥朗朗一笑:“在其位谋其政,燕北军中势力纷杂,大同行会根深蒂固,若不是有我军威胁,燕洵早已被架空废黜,一两个有识之士良善之辈是没用的,夺权已成必然之局。你能明了这其中的缘由,对你大有好处。”

楚乔点头道:“我明白,任何目标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点挫折,还打不倒我。”

诸葛玥笑笑,狐裘斗篷簇拥着他略带青色的下巴,诸葛玥是俊美的,这份俊美之中,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邪气,可是他此刻就这样坐在楚乔的面前,说着只有两人方能听懂的话,楚乔却突然觉得这个人了解自己很深,有些东西,燕洵不懂,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正视,但是他却敏锐的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来探知的一清二楚,包括她的梦想,她的信念,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她的烦恼等等等等。

这是个可怕的人,他拥有敏锐的战斗嗅觉,拥有超强的武艺身手,拥有艺术的权谋手段,拥有厚重的家族势力。然而,楚乔却始终看不清,这么多年来,她都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燕洵想要报仇,想要踏平大夏争霸天下。赵彻想要皇位,想要富国强兵成为一代英主。李策也想要大夏,想要收复失地重振大唐雄风。而诸葛玥,他想要什么呢?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得清,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楚乔觉得自己渐渐似乎要陷进去了,他的目光好似一个漩涡,深深的望着她,表面风轻云淡,里面却是一团燃烧的火。

也许,也许他曾经说过他想要什么,在卞唐的烟雨江南中,他抱着她,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愤怒低沉的说“我也需要你。”

这样的话,怎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然而,那些话终究成为了她的魔障,成为了一生也无法逾越的梦魇,成为了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戏言。

“诸葛玥,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也是风云莫测,你自己多保重。”

诸葛玥温和一笑,他少有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眼神望着大殿正中的那尊女神像,缓缓道:“那些,还伤不了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穴,而他的,很快就要覆盖上别人的姓氏了,就此,他再也不会有死穴了。

诸葛玥站起身来,修长的身材站在月光之下有着超凡的俊美,整个人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一般,脸颊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静静的仰着头,看着那尊高大的武神神像。女子秀美的面孔闪烁着凌厉逼人的英气,古老的时光细致的雕塑出她身上暗红色的铠甲,整块的红云石上有细细的图痕,好似有血丝在其中游走一般,她手握锋利的战斧,和孕育女神靠背而立,眼里射出尖锐凌厉的光芒,像是愤怒的火焰和刀子。

诸葛玥的神智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说不清自己第一眼看到这神像时的感受,恍惚间,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如这坐化的武神一样,拥有坚定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从前的他,对于这些往往都是嗤之以鼻的,从小游走于家族门阀之中,见惯了尔虞我诈阴谋陷阱,人性本恶的信念早已深入心底,谋算和揣度已成了生活的必须,和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但是后来,渐渐的,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并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可以拥有很伟大的理想,而当这个人为这个理想而努力的时候,才是那个人最美的时刻。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样的坚定不移信誓旦旦,他从不相信命运,可是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天意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这样的人,也许连老天都不舍得辜负吧。

有些令他觉得痛恨甚至觉得羞耻的感情,早已种入了他的心,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和疯狂,可是却无法抗拒心里那股日复一日越发灼热的念头。他已经搞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那时候的他们还那么小,她甚至还没有马腿高,怎会产生这样荒谬不堪的感情?

然而,这其后的多少个夜里,午夜梦回,却总是会记起孩子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坚忍不拔的、凌厉不屈的,像是一只愤怒的小豹子,永远不会屈服在猎人的皮鞭之下。他想,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被迷惑了很多年,迷惑在那样坚定的信念之中,迷惑在那样锐利的眼神之内,还有她曾经很多次的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诸葛玥,你看着吧!”

于是他就这样的看着,一直的看着,看着她破茧成蝶,看着她登上绝顶,看着她满身疲惫,看着她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看着她站在别人的身侧,尽管受到了伤心不公,但却从无动摇,坚定如山。

这个世界,有谁会在你完全沦入炼狱中对你不离不弃?有谁会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同你相依为命?有谁会抛却性命的誓死追随?又有谁,会在受到冷落之后仍旧从不动摇的站在你的身边?

燕洵,你何其幸运,但你又是何其的不懂珍惜。

诸葛玥洒然一笑,转身就往外走去,外面大风呼啸,呼的一声吹起他的斗篷,衣角翩翩,他径直而去。得不到,莫不如洒脱放手,他诸葛玥的人生字典里,从无请求二字。

“诸葛玥!”楚乔突然大喊一声,诸葛玥身躯一震,就停了下来,少女急切的奔来,脚步踏在雪地上,深深的陷进去。

诸葛玥回过头去,微微皱起眉来:“还有事吗?”

楚乔将腰间的破月剑解下,然后平举在手中,递交给他,面色郑重的说道:“一路保重。”

诸葛玥看着她手上的剑,却并没有接过,更没有将腰间的残红剑归还的意思。楚乔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她仍旧固执的举着,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赌气的不吃饭一样。

“这是何意?”

楚乔咬着嘴唇,默想片刻,终于说道:“燕北和大夏的全面战争就要爆发,到时候难免沙场相遇,我不会手下容情,你也不必再顾及我了,我们……”

诸葛玥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来,他低着头,微微蹙眉,楚乔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的小了下去。

“星儿,平心而论,若是沙场相见,你当真会砍下我的项上人头?”

诸葛玥的声音是低沉和舒缓的,这一句话,似乎不是由喉间发出,而是隔着厚重的心跳一同传了出来。楚乔的手心很凉,可是却有细密的汗水流下,她的嘴里很干,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适,缓缓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击败你。”

一阵低沉的笑声缓缓传来,诸葛玥低着头,轻轻摇了摇,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楚乔手中的剑,倒提着一步一步的踏在雪地上,转身而去。

“可惜,我却不能。”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顶上,大风呼啦啦的吹过,瞬时间就将那声音吹得支离破碎了。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因为他总是知道,有些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失败就等于死亡。

而他,又怎能剥夺她赖以生存的唯一筹码?

雪越下越大了,闽西山的东面,是一众普通商旅打扮的商队在安营扎寨,想来就是诸葛玥的人马。楚乔站在神庙门前,望着男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漫天风雪之中,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她独自走进去,拿起地席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下去,带着辛辣的香醇。

仰头只见武神的双眼凌厉的望着她,像是在责备她的莽撞和不顾大局,而在另一面,母神眼波温柔,又似了解她的一切苦楚。她缓缓委顿在地,靠着高大的柱子坐下来,抱着膝,那么瘦,看起来宛若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生平第一次,她双手合十的闭上了眼睛,疲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静静的道:“未来的路在哪里?我已经看不清了。”

第二日启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但见白茫茫的雪原上,一骑快马急促奔来,马上的女子一身银灰色狐裘斗篷,穿在她的身上略显宽大,她由东而来,看到楚乔的大队也不停歇,径直而来。

贺萧英挺的剑眉一竖,打马上前,沉声说道:“什么人?报上姓名!”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眼梢一挑粲然一笑,竟然更加用力的挥了两下鞭子冲上前来。贺萧眉头一皱,就上前去拦阻,却见那女子柳眉竖起,语调清脆的说道:“吉祥,踢他!”

她胯下的战马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样,蓦然停住,长嘶一声,在贺萧靠近的刹那蓦然人立而起,两只前腿一下踢在贺萧战马的马腹上,贺萧战马哀鸣一声,噗通一声就倒在雪地上。

贺萧还算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前滚翻就站住了身子,只是头盔脱落,头发上满是积雪,搞得甚是狼狈。

“你是什么人?”

男人恼羞成怒,大声叫道。谁知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迎面而来的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你就是楚乔?”

楚乔点了点头,沉目望去,只见女子眉清目秀,肌肤吹弹可破,眼波温润,面容柔和,乍一眼看去,素颜如雪,黑眸如星,好似婉约的水莲,清脆洁白,然而她的面孔上却隐隐透着几分英气,目光纯净,形成了她自己独特的气质,她爽朗大方的打量着楚乔,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被人家打量。然而,吸引楚乔注意的却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身上披的这件斗篷,如果她记性不差的话,这件衣服昨天晚上还穿在诸葛玥的身上。

看到这里,她的眼梢微微一紧,眉心不经意间,就已缓缓的皱了起来。

“我家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残红剑,端端正正的被包在一方剑袋之中,楚乔伸手接过,点头谢道:“多谢你,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我姓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告辞。”

说罢,姓蒙的女子一拽马缰,战马迅速掉头而去,徒留下气鼓鼓的贺萧大统领站在原地愤愤不平。

“大人,这女人是谁?”

周围护卫的,都是西南镇府使的精锐班底,都是最值得信任的手下,楚乔也不避讳,淡淡道:“想来,这就是这半年来威震夏燕战场的蒙枫少将了。”

“蒙枫?蒙阗的那个小孙女?”

楚乔没有说话,她低头将残红剑拔出来,锋利的剑锋隐隐可以照出她乌黑的眸子。已有两年未见此剑了,而这两年,她使用破月,也已经使的顺手了。

葛齐在一旁小声的问贺萧:“她是蒙阗的孙女?我看着怎么不像?说实在的,我瞧着,却有点像咱们白笙王妃。”

“可别乱说话!”贺萧忙解释道:“她是蒙将军收养的孤女,从小就当成男儿一样养着,还跟着蒙家的男儿们一起去了尚武堂读书呢。诸葛玥被提拔为兵马都督之后,她也被派往他的手下当差,这半年来在战场上极为活跃,怎么跑到这来了?大人,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查问清楚?兴许有诈。”

楚乔没说话,而是静静的看着那把剑出神,贺萧叫了两声,她才回话,面色看起来很平静,淡淡的说:“今天的事,大家最好都当做没看见。”

此话一说,众人顿时了然,大军继续开拔。

而与此同时,蒙枫终于赶上了乔装而行的诸葛玥一行,她偷偷的脱下斗篷,交给诸葛玥的贴身侍卫,然后换好衣服神态自如的走到诸葛玥身边,说道:“东西送去了。”

诸葛玥好像没听着一样,径直就走了。蒙枫含笑的看着他的背影,脑袋却在使劲的分析着,一般不等人家说完话就走的人有两种,一是对此事根本不敢兴趣;二就是害怕被人看穿了内心的波动。她看着自己这个尚武堂的同窗,悠闲自得的吹着口哨,诸葛大都督在想什么,真是世人皆知啊。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三日之后,楚乔终于到了血葵河下的燕北军营。

卸下粮草之后,天已经黑了,楚乔被留饭,吃好之后,和一些同僚闲聊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年不见,平安又长了一大头,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乐呵呵的为她烧水,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十足亲热的模样。

燕洵并不在军中,如今比邻血葵河修筑了一座关口,名为龙吟关,和雁鸣关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燕北大军全都囤积在关口之后,他已经将军部大本营搬到了关上,平时很少来此地了。

在雪地里跋涉了好些日子,好久没能舒服的洗一个澡了。此刻躺在浴桶里,她舒服的只想睡过去,奈何还有公文要批复处理,只得迅速的洗了一个战斗澡,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灯下,细细的看了起来。

这一年来,大陆的形势对燕北来说是喜人的。先不说大夏的四分五裂,就连卞唐和怀宋也屡生波折,宋皇和唐皇相继驾崩,两国内政不稳,无暇他顾。在边境上也和大夏屡次发生冲突,极大的牵制了大夏对西北的兵力投入,给了燕北以缓冲的余地。而且据探子回报说,夏皇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整日依靠术士的丹药支撑,脾气暴躁,记性也不好,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开杀戒。真煌城里人心惶惶,老臣们大多称病在家,朝中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长老会来督办,穆合氏和老巴图倒台之下,赫连氏又被铲草除根,如今的长老会已经名存实亡,岭南沐家退出京都,如今的长老会,实则就是魏光和诸葛穆青的角斗场,其余的,不过是陪衬罢了。

而魏阀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却是名不副实,因为人人都知道,魏阀嫡系的年轻一代中,只剩下一个优柔寡断的魏舒烨,而诸葛家,却有诸葛玥和诸葛怀两人在撑着大局,诸葛玥更是屡立战功,和赵彻并肩作战,一攻一守,将雁鸣关守得固若金汤。一年来,燕洵和赵彻打的难解难分,双方各有胜负,然而诸葛玥却未尝一败。就连燕洵,也曾在漕丘大败于他,损兵折将三千余人,险些被诸葛玥坐下的头号大将月七拔了帅旗。

说起漕丘一战,只能说是燕洵时运不济,从起兵到现在,他还从来没尝试过如此惨败。

原本的作战方略是在冀州,第一军大将程远和边仓各领兵三万从冀州水路和南山小道偷袭位于冀州的大夏粮草大本营。当时的诸葛玥还是军队的军需总调度,自然是坐镇冀州,奈何那一天,诸葛大少爷突然突发奇想,要去松原吃河蟹,路上又恰好遭遇了程远大将军的斥候探马,于是知悉了对方的动向。知道一切之后,诸葛玥并没有声张,而是请君入瓮的等待程远边仓的到来,随后一场大火烧死了燕北兵将三万余人,一万被俘,诸葛玥带着帐下不到八千的押粮兵,乔装燕北的战士,在燕北叛徒的带领下,一路大张旗鼓的穿城过镇,直入漕丘,燕洵的属下不查,直到诸葛玥的大军进了中军大营这些人才觉醒。

战斗发生的迅速,结束的也惊人,烧杀抢掠一番,诸葛玥的亲卫队拔了燕洵的大帐辕杆,若不是燕北禁卫军拼死守护,可能连军旗也被人家抢走了。

燕洵当日就在军中,然而混乱之中根本无法约束溃散的军队,此战被他引以为生平大耻,平时无人敢提。而诸葛玥也是因为此战,才从后勤的第二线被解放了出来,正式接掌了大夏的西线兵马。

如今看着这份战报,楚乔仔细推敲了许久,仍是觉得此战的漏洞太多。第一,诸葛玥这样做太过于冒险,万一当日他抓住斥候之后,程远等人稍稍有些觉醒,搞一个围歼,那么他那八千人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六万人的包围圈的。第二,他带着如此稀少的兵马潜入燕北,还这般张扬,万一被人认出,那么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第三,如果袭营当晚值班的士兵警醒一些,或者发生混乱之后燕洵能及早的控制住局面,那么诸葛玥成事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最后,就是撤离的问题,直到现在,燕北也没人能找出诸葛玥撤离的路线,他们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任燕北的战士们在西北一代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他们找出来。

如果是楚乔来打这场仗,她可能会有几十个方法来应对,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这一切也只是纸上谈兵。战斗的胜负,很多时候要取决于很多东西,比如士兵对长官的信任和忠诚,比如军队的士气,比如单兵的作战能力,再比如情报马匹武器等等。不可否认,诸葛玥的军队是实力非常强大的军队,以一敌十绝对不是虚言,但是这种战术,楚乔还是不敢苟同。但是,楚乔却相信一定还有什么是自己没看清的,他这样的人,不像是冲动的人。

不过胜利就是胜利,以这样近乎胡闹的方式,他在燕洵就在军中的情况下在燕北大营里杀人放火的走了一个过场。这一点对燕北的士气,是一个无以伦比的打击。

对付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能以正常的思路如思考。

夜色越发浓厚,连空气都是军队里所特有的味道,灯火照在楚乔的脸上,有半边消瘦的轮廓被投射在帐篷上,从外面看去,是一个清晰秀丽的影子。

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燕洵了,这一年来,除了正常的公文往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偶尔的书信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直到前阵子,一名燕洵小时候照料他的老嬷嬷突然来到回回山,找到楚乔,将燕洵吩咐她带来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就是满口吉祥话的夸奖楚乔贤良淑德美貌如花,说了半天楚乔才弄懂,原来她是燕洵派来说亲来了。

说亲?

多么滑稽的一件事,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却要别人来磨着三寸不烂的舌头,而以他们两人的关系,竟然也到了需要说亲的地步了。

嬷嬷名义上是来说亲,其实只是来通知她一下而已。流水般的聘礼摆满了楚乔的房间,顺着走廊一直摆到院子里,全都是少见的奇珍,小孩拳头大的东珠、一人多高的成品珊瑚、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的蝉丝纱衣、翠兰西贡玉石整块雕琢的翡翠玉鞋、明朗山出产的鸡血石坠泪璎珞、南贡的比目七彩搪瓷彩、还有西域的奇珍异宝珍稀皮草等等,好似世间的瑰丽,一瞬间全都在眼前化开了,金光璀璨,刺得人睁不开双目。而且燕洵还放出话来,他会在落日山上修建一座纳达宫,作为她的居所,正如他的父亲一样。这时楚乔才知道,原来纳达二字于北地胡语之中,意为挚爱。

世人所能想象的一切奢华都摆在眼前,也许她该感动,也许她该热泪盈眶的激动谢恩,然而她的心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呼雀跃。她坐在竹藤椅上,指尖苍白冰冷,心底苍茫一片,如果是一年前,她也许会高兴的跳起来吧,可是现在,她却总是觉得这些事燕洵对她的一种变相的安抚和补偿。

燕洵渐渐变了,变得让她认不出了,很多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是燕洵胜了,也不过是燕氏取代赵氏,一个王朝取代另一个王朝,所有她曾经的设想都在朝着另一个轨道前行,而她,却还在无耻的欺骗着那些善良的百姓,鼓励他们重建家园,鼓励他们积极从军,鼓励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血战沙场,以为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后代子孙建立一个不一样的时代,然而到头来,也许只是白白牺牲,这些纯朴的百姓,他们是在打一场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战争,而他们,却毫不知情。

每当想到这里,楚乔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不知道梁书呆有没有来到燕北,若是他来了,会不会觉得楚乔欺骗了他呢?

她静静靠在案头,头抵在书卷上,有些累,烛火幽幽的闪烁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火,一切都是那样安静,她恍惚间,似乎就要睡去了。

燕洵已经站在帐外很久了,得知楚乔提前一天到,他连夜骑着马只带了二十多名侍卫就回到了大本营。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很不理智的,如今想要他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止是大夏和犬戎,甚至还包括燕北,包括他这些表面上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然而,想见她一面的心愿太过于迫切,让他难得的失去了一回理智,可是一路狂奔而来,站在她的帐前,他却不敢走进去了。

威慑天下的燕北之王,在燕北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就敢带着人马冲进大夏的腹地的燕洵,此刻他却畏惧于一座小小的帐篷,连走近都觉得是一种奢求。

尹嬷嬷回来说,阿楚听闻婚事,高兴的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大声谢恩。他知道,那是老人家说出来哄他开心的,阿楚这样的人,怎会当着她们的面喜极而泣?怎会跪在地上对他谢恩?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可以想象的出她听到这一切时的表情,她一定会淡漠的坐在那里,听着老嬷嬷的喋喋不休,静静的不发一言,目光飘忽的望着你,好似在听,又好似没在听,然后在嬷嬷说完的时候轻轻的点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对,就是这样。

燕洵在脑海里模拟那个场景,身侧是还没来得及合上的书卷和文谍,桌子上有已然冷掉的茶水,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衫,坐在椅子上,长发披散在两侧,漠然的好似一切都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那是他们的婚事,是他们在真煌的时候,就幻想过无数次的婚事。

燕洵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也许知道,却不愿意去正视。他想,他还是信任阿楚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背叛他,阿楚都不会。可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将她留在军中,不想让她和西南镇府使过多的接触。世事总是会变,即便你没有这个想法,其他人,其他事,也会推着你,驾着你,驱赶着你去走这条路。他害怕有朝一日,立场将他和她摆在对立的位置,而当他们身后都站着一批支持者的时候,他们就无法退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