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他心怀苍生,看不过这世间的种种不公,上山求学也只是为了学习济世救人的屠龙之术。于是,他学兵法,她便钻研权术,他学实业,她便研习商道,他学体察民声,她便揣摩上意,他宽厚待人,她便严苛驭下。她废寝忘食的修习兵家诡道和谋算权术,只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随他的脚步与他共同进退。

师傅洞悉世事,只一眼就知晓了她的心思,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倾囊相授,只是在她下山的时候将一封书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很久之后她才发现,打开之后却只有一个字:痴。

一忽十五载,她戎马一生,呕心沥血,历经多少生死波折。好在,他一直在她的身边,无论外面是狂风骤雨还是冷雪冰霜,他们始终站在一处,岁月流逝,沧桑巨变,世间万物都已容颜不复,为了权力,父子成仇,亲人反目,爱人背弃,唯有他们,始终不改初衷,坚守心底信念,不曾有半分动摇。

然而,有些潜藏在心底的话却从未吐出口,十几年了,他们就这样聚聚散散,她总是觉得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们在忙碌,在奔波,在为心中的梦想而执着。然而却从未想过,也许有一天,真的就不再有机会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那些深深压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转沉静的心绪,终于,永远的失去了倾吐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低的说:“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一张温和舒淡的脸孔突然模糊的出现在眼前,羽姑娘轻轻的笑,伤口的鲜血像是蜿蜒的溪水,渗透布帛,缓缓流泻而出。她费力的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张模糊的脸孔,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正当年少,她因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责罚,打的体无完肤,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他跟着师傅经过桥头,突然蹲下身来递给她一瓶伤药,然后皱着眉说:“早晚各一次,好好养伤。”

“其实,我一生的快乐,也许就是能够好好的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门外大雪纷飞,狂风翻涌,我爱的人躺在我的身边安静的睡,不动,不说话。可惜,我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笑容在唇角绽放,羽姑娘疲惫的说:“阿楚,我想要睡一会,道崖若是到了,记得叫醒我。”

楚乔紧咬下唇,拼命的点头,羽姑娘放心的闭上眼睛,眉眼间全是满满的疲惫和困倦,她低声的说:“我就睡一小会,我太累了,就睡一小会。”

长长的睫毛在如莲的素颜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手指滑落,沉重的垂下,落在楚乔的臂弯。

门外的风忽然变大,夹着冷雨吹卷进来,小小茅屋里,楚乔的身躯渐渐僵硬,她低着头,一滴眼泪唰的落下,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滚落在地上的血泊里,轻柔的化开,融进血水之中。

“大人!”

贺萧突然不顾一切的冲进来,看到死去的羽姑娘,饱经风霜的男人猛然愣在当场。

楚乔缓缓抬起眼眸,静静的看着他,声音沙哑的问:“什么事?”

贺萧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乌先生到了。”

见到乌先生的时候,天仍在下雨,楚乔披着雨披,在贺萧等人的护卫下来到了秋兰坪的边缘,一片漆黑苍茫的旷野上,战士们点着浇了桐油的火把,整条驰道上全是被雨水泡的发白的尸体,贺旗撑着一把大伞站在一棵胡杨树下,乌先生就跪在那里,面朝着楚乔等人来路的方向,背上插着三只利箭,其中一只透背穿过来,正好刺中心脏。他面色苍白,嘴角蜿蜒的流下一道殷红,气息全无,却犹自睁着眼睛,好似在凝望着什么,虽死仍旧不倒,目光切切,眉头紧锁。

“我们赶到的时候,乌先生已经去了。”

贺萧的声音在耳边低沉的响起,夜那么黑,黑的看不到一点光亮。楚乔挺直背脊,坐在马背上,眼睛干涩涩的,流不出眼泪来。

一声痛苦的哭嚎突然从背后穿来,那是多吉的叔叔,曾经在乌先生的帐下当兵。受伤之后,乌先生体恤他,让他返乡,还给了他生活养家的钱,此刻,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像是一头红了眼睛的狼一样,踉跄的奔过去,跪在大雨里,放声大哭。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东西凌驾于爱情和自由之上,值得你为之付出一切去守护,我大同的理想,已经留在尚慎高原上了。”

依稀间,楚乔甚至听到乌先生一年前在回回山上说出的那番话,夜风呼呼的吹,大雨倾盆而下,楚乔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冰冷的雨浇在她的脸孔上,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

羽姑娘,你要等一等,你等的人来了,这一世你们太累了,下一世,不要再扛那么多的责任,你们要在一起,好好的生活,什么都别去想了。

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传来,远远的地平线之下,大批的人马呼啸而来,人数大约有三千多人马,全都是清一色的骑兵,马蹄如滚滚闷雷,雷霆般的卷来,冷雨敲打在玄黑的铁甲上,发出森然的铿锵声。

“楚大人!”为首的男子大声叫道,黑夜里看不到他的脸孔,只能通过声音判断他还很年轻:“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大人安全,如今大同叛党阴谋造反,请大人随我前往秋兰军营暂避。”

“是你们!”多吉的叔叔突然跳起来,红的眼睛大声喝道:“是你们杀了先生!我跟你们拼啦!”

话音刚落,四十多岁的汉子猛的冲上前去,一把拔出腰间的马刀,狂吼着如同一只发疯的狼。

“回来!”

楚乔失声尖叫,几乎在同时,十多只利箭嗖的一声穿透了多吉叔叔的胸膛,他依靠惯性踉跄的跑了几步,终于砰的一声倒下去,鲜血飞溅而出,在夜色下染下妖艳的红。

“阿叔!”

少年的尖叫猛然传来,楚乔眉头紧锁,极目望去,只听对方的阵营中传来了孩子的声音,赫然正是多吉平安和菁菁三人。

“叛党行事太过嚣张,还请大人马上随我回去。”

贺萧等二十多人缓缓拔出战刀,策马上前护卫在楚乔周围,冷然的和对面的大军对持着,多吉的叫骂声像是冷然的利箭,寸寸扎在楚乔的心上,她皱着眉沉默许久,终于砰的一声,抛下宝剑,任三尺青锋,跌落在肮脏的淤泥里。楚乔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荆紫苏,秋兰城西兵营的营房内,荆紫苏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提着大大的食盒,身姿较当初分别时稍显丰满,面色红润,小腹高高的隆起,一看就是怀了身孕。

“月儿?”

荆紫苏的小心的叫了一声,将已经冷掉的饭菜换下,端上新的热饭热菜,都是楚乔平日爱吃的食物,四菜一汤,做的很清淡。

“你吃点吧,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楚乔转过头来,微微蹙眉,沉声说道:“燕洵逼你来游说我?”

“没有,”紫苏连忙摇头,紧张的说道:“仕朋,是我的丈夫。”

唐仕朋,秋兰城兵戍长,就是之前将楚乔逼到此地的军官,也是杀了乌先生埋伏了羽姑娘的直接凶手。

楚乔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看着荆紫苏,久久没有说话。

“月儿,你、你吃一点吧。”荆紫苏小心翼翼的说,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急忙说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亲手做的。”

“乌先生被杀了,你事先知道吗?”

荆紫苏站在那里,低着头,紧张的攥着手里的手帕,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声音低低的说:“我、我知道。”

“羽姑娘也死了,你也知道吗?”

荆紫苏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丈夫抓了平安和菁菁用来威胁我就范,你知道吗?”

“月儿?”荆紫苏抬起头来,满脸祈求的望着她,眼眶通红,泪眼朦胧,几乎要落下泪来。

“现在他们就要去杀别人了,边仓、希睿、夏执、阿都、缳缳、小和,都难逃一死,你知道吗?”

荆紫苏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捂着脸,挺着大肚子站在楚乔面前,泣不成声。

楚乔看着她,依稀间视线变得模糊,为了她们,她屡次舍生冒死,而这两年因为她和燕洵之间关系僵硬,她们甚至从未来回回看她一眼,哪怕是生孩子,也没有给她去一封书信。

这些人,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们。

“你走吧。”

楚乔转过身去,不再看一眼。荆紫苏小心的拽住她的衣角,轻声的唤她:“月儿……”

她不为所动,却听荆紫苏难过的哭道:“月儿,我能怎么样呢?我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女人啊!”

是啊,她能期望她怎么样?背叛丈夫,背叛家庭,前来通风报讯?这一切对以夫为天的荆紫苏来说,何尝不是天方夜谭?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有愤怒?还是会有不甘和心寒?她知道,如果是她们出事,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帮助她们,所以,就期待着别人也会如此对她?

“月儿,你为何这样固执呢?陛下对你那么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都摆在你的面前,陛下为了你,多年不娶,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满足吗?你还奢求什么呢?他毕竟是皇上啊!”

若是以前,楚乔也许会发自内心的冷笑出声,可是现在,她连笑都笑不出了。

是啊,金银财宝,富贵荣华,只要她肯点头,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北国母,就是燕北皇帝的唯一宠妻,过上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作为一个女人,她还奢求什么呢?她在伤心难过退隐山林的时候,殊不知别人都在笑话着她的不识好歹,而这些人之中,甚至还包括了她的姐姐。

但是,那些都不是她所要的,正如燕洵所说,她从不曾真正了解他,可是燕洵,相交十余年,你又何时真正了解我?

你错就错在,将我当成了荆紫苏之类的女子,而我楚乔,却绝非这样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楚乔淡淡的甩开了荆紫苏的手,径直走进了里屋,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过了一会,房间的门被打开,荆紫苏静静的走了出去,落锁的声音尤其显得响亮,咔嚓一声,像是锁住了楚乔的思想。楚乔坐在床榻上,脚下是一笼沉香,淡淡的香气自铜盖的间隙间飘散而出,像是一行浮云。她静静的靠在床柱上,脑子里混乱的想起了很多东西,心越来越冷,渐渐的失去了温度,这两年来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情纷涌着冒出头来,乌先生和羽姑娘的影子交相重叠在眼前,让她的指尖冰冷的颤抖。

哀莫大于心死,而如今,她终于彻底的绝望了。

一连三天,楚乔都被困在这座牢笼之中,和外面完全隔绝了消息,她想,羽姑娘当时可能是错了,她误以为楚乔可以阻止这一切,却根本就不了解燕洵。他从小就是那样坚定执着的一个人,他想要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哪怕是她。如今,大局已定,她只需等待一个结果就可以了。

燕洵自小便是乌先生的弟子,后来又拜在羽姑娘的门下学习兵法,他的武功剑法皆是出自楚乔之手,如今,他青出于蓝,那些陈年旧事,终于被他一脚踢开了。

第三天晚上,楚乔如往常般坐在床榻上静静出神,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噼啪的落锁,荆紫苏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手拿着远行的披风和包袱,大步的跑进来说道:“月儿,快、快走!”

楚乔猛的站起身来,皱眉问道:“唐仕朋要你放了我?”

荆紫苏面色苍白,愣愣的站在原地,听到丈夫的名字猛然一呆,楚乔顿时了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不会放过你的。”

“月儿、快、快走吧。”荆紫苏将衣服塞到她的手里,失措的说:“快点。”

“不行,我若是走了,会害了贺萧他们。”

“你的人冲进城了,他们已经冲进大牢将贺统领和平安他们都抢出去了。”

“什么?”楚乔一惊,连忙说道:“秀丽军来了?”

“恩,”荆紫苏点头急忙道:“你快走吧,仕朋马上就要来了。”

荆紫苏手脚麻利的为她穿好衣裳,披上披风,向来柔弱的脸孔首次现出一丝刚强。楚乔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问道:“紫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他会如何对你?”

荆紫苏顿时愣住了,几天下来,她的脸孔明显的消瘦许多,大大的眼睛显得十分惊慌,过了许久,她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乌先生是好人,羽姑娘也是好人,月儿你,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楚乔眼角一酸,这个一生受人欺辱,随波逐流的柔弱女子,在生死紧要关头,竟然只凭她自己的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的理由很简单,好人不应该没有好报,可是紫苏姐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好人大多数都是没有好报的,魑魅横行,魍魉安世,好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看着她单纯清澈的眉眼,楚乔只觉得恍若有一座山压在了肩上,让她透不过气,她深深的呼吸,坚定的说道:“你跟我走。”

“不行,”荆紫苏摇了摇头:“我毕竟是他的妻子,还怀了身孕,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走吧。”

楚乔沉声说道:“你必须跟我走。”

“不,月儿,我是仕朋的妻子,我不会离开他的,这就是我的家啊!”

此时此刻,荆紫苏的眼睛难得的露出几分执着和坚定,楚乔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念和执着,荆紫苏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穿好衣服,缓缓说道:“紫苏姐,我走了,你要保重,我办完事会回来找你的。”

“恩,我再有四个月就要生宝宝了,你是他小姨,到时候一定要来看看。”

荆紫苏手捂着肚子,羞涩一笑,慈母般的温柔像是暖春的朝阳。楚乔握着她的手,沉声说道:“等着我。”

说罢,凌厉的转身离去。

九千秀丽军呼啸而来,城里的百姓亲自为他们开门引路,整个秋兰城西兵营将军府都沦入了一片喊杀火海之中,唐仕朋骑在马背上,大骂着指挥着溃散的部队。就在这时,一名下属突然跑来报告到:“将军!楚乔跑了,在马厩打伤了看守,夺马出城了。”

“什么?”唐仕朋大怒道:“那么多人守着怎么会跑了?”

“是夫人,夫人拿着你的令牌骗来了钥匙。”

“贱人!”唐仕朋勃然大怒,冷喝道:“坏我大事!”

“将军!”

又一名传讯兵策马而来,还没跳下马背就大声喊道:“兰房走水了,夫人还在里面呢,需要赶快调动水龙局灭火!”

“将军!”另一名传讯兵急忙奔来叫道:“楚大人带着秀丽军从南城门逃跑了,我们已经整顿队伍,要不要追击?”

唐仕朋眉头紧锁,默想片刻,沉着果敢的说道:“追!”

“将军,那夫人怎么办?”

唐仕朋沉声怒道:“楚乔若是跑了,整个秋兰城一个也活不了,全军听我号令,追!”

大军呼啸着驰骋,冲出了南城门。此时此刻,兰房一片通红,火舌高高的燃起,渐渐吞没了整间房子,荆紫苏缩在角落里,看着满眼的通红害怕的浑身颤抖,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在满是漆黑灰尘的脸上滚出一道白亮的痕迹,她手捂着肚子,紧咬着牙,一遍一遍催眠般的嘟囔着:“宝宝不怕,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门外狂风呼啸,越发的助涨了火势,整个秋兰城的军人都追出城去,一些百姓看到火光冲进了将军府,对着兰房的大火微微发呆。

“啊!着火了,里面有没有人啊?”

将军府的下人上前说道:“楚大人被秀丽军救走了,里面没人。”

“那不管了,一帮王八蛋,烧个精光才好。”

百姓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唯剩火苗噼啪的响着,烟尘弥漫,荆紫苏艰难的咳嗽着,火舌已经蔓延过来,她害怕的闭上眼睛,却仍旧捂着肚子不断的说:“宝宝不怕,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一根横梁轰的一声落下来,掩去了所有的声音,到处都是黑灰,整个将军府和西兵营都沦陷在这一场大火之中。楚乔策马奔跑在旷野上,远远的回过头去,只见秋兰城的方向一片红光,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像是战士临死前流出的血。

“大人。”

贺萧走上前来:“快走吧。”

“恩。”楚乔点了点头,将不祥的预感强压下去,夜路难行,他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天地萧索,狂风卷地,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仍旧没有过去。夜幕深沉,云层低厚,黑压压的一片,风呼呼的在吹,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放!”

低沉的声音一遍遍的下达着单调的攻击命令,山谷中被围困的军人越来越稀少,鲜血蔓延,无数的箭矢射向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们,战场上响起了一片令人绝望的喊杀声。尖锐的鸣钟高声奏响,求救的信号发出了二十多发,此处已是火雷塬南坡,距北朔城跑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北朔的守军仍旧没有出来救他们,难道北朔城被人包围了?这伙来路不明的敌人又是谁?

“究竟是谁?”

小和肩头插着一支利箭,鲜血溪流般自他的体内流出,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好似初秋的麦子,相继倒下,他的眼睛已经通红,他不明白,他明明是接到陛下命令回到北朔接受嘉奖的,为什么会突然遭到不明敌人的伏击?

小和望着眼前疯狂的一切,如同陷入了一个最恐怖的噩梦中一样,局势如同巨石从山巅滚落,无人能够阻止,凡是试图伸出双手的人都将被碾成肉酱。

他们至今仍旧没有同敌人交上手,因为是在燕北本土,又是前来受封,所以根本就没有携带任何远程攻击的利器,没有盾牌,没有弓箭,他们这五千人被困在这个低洼的山谷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射来,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挡无可挡,所有试图冲锋的战士都被弓箭牢牢的钉在了地表,鲜血肆虐的流淌,尸体堆成了小山,战士们在嘶声狂吼:

“对面是谁?为什么攻击我们?”

“为什么没有人来援救我们?北朔的守军在哪里?”

“他们使用的是连弓弩,是我们自己的军队!”

“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

小和眼睛通红,他的副将持刀挡在他的身前,一遍遍的大叫道:“保护将军!保护将军!”然后话还没说完,一只利箭轰然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鲜血狂喷而出,洒在了小和的脸上,他一把抱住了副将的身体,三十多岁的壮汉惊恐的睁大眼睛,双手使劲的攥着小和的披风,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声音破碎断断续续的说道:“是谁……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残缺不全的尸体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在小和的脚下渐渐堆积成一片尸海,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三更天的时候,开始下雨,大雨浇在地上,和血泥糅杂在一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抵抗,以战友的尸体铸成战壕高墙,来抵挡对方那凌厉的弓箭。

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怒骂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攻势突然一缓,漫天的箭雨都消失不见了,但是他们仍旧静静的包围着,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像是一片沉默的石头。

火云军第二大队几乎死绝,活着的人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冲锋,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苟延残喘的野狗。

静,太静,死亡一般的静。

突然,低沉的机括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惊恐的睁大眼睛,猛然抬头,却见铺天盖地的远距离强弓弩箭呼啸而来,长度好似一根根锋利的长矛,嗖的一声就穿透了那些以血肉之躯堆积的战壕。

“啊!”

“狗娘养的,老子……”

惨烈的叫骂声再一次响起,然而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小和身上插着三四只利箭,浑身鲜血淋漓,俊朗的脸孔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他挥剑厮杀着,一只利箭猛然袭来,唰的一声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的钉在了火云军的战旗上。

“将军!”

一名士兵见了,踉跄的冲上来,然而眼看他就要冲到小和身边,一只利箭猛的从他的后心穿透,士兵的瞳孔顿时放大,他似乎有些不解的低下头去,伸手去摸了摸透体而过的利箭上带着的肠子和鲜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他跪下去,被弓箭撑住,就那样死在小和的面前。

年轻的将军泪如泉涌,他嘶声狂吼,像是狰狞的狮子。

“保护将军!”

战士们蜂拥冲上来,对面的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箭雨集中的射来。

一名小和从未见过的士兵回头对他一笑,清澈的眼神里带着无忧无虑的清亮,他笑着说:“你们救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然后他转身就对着迎面而来箭雨冲了上去,数不清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脑袋,他像是一个箭靶一样,就那样站在原地,宁死不倒。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心头升起,小和嘶吼着猛然奔上前,身体强硬的穿透长长的箭矢。

年轻的将军疯狂的挥剑急冲,弓箭不断的射在他的身上,他犹自冲击不停,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被震动了,有士兵微愣着住了手,眼睁睁的看着那名浑身浴血的军人狂吼而至。

然后就在这时,一柄战刀突然飞掠而出,只听唰的一声,就砍在了小和的腿上。小和身躯一个踉跄,轰然单膝跪了下去,他望着已然不远的敌人阵营,眼睛里现出血一样的红光。那是怎样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不甘和疯狂的愤怒,他的视线如刀子般扫过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突然间,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年轻的将军以惊人的毅力再次站起身来,狂吼着冲过来,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铺天盖地的箭矢同时射去,将小和牢牢的钉死在地上,看不清头脸,看不清面容,天地间一片低沉的震荡,冷雨倾盆而下,浇在那些冷却的尸体上,鲜血顺着雨水蜿蜒的流去,闷雷滚过天际,终于,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尸体。

“烧了。”

低沉的命令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提着木桶就跑上前去,松油一桶一桶的浇在刚刚死去的战士们身上,和腥臭的血混合在一处,有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把被抛上去,大火呼啦一声的燃起,激烈的雨丝毫不能熄灭其分毫。黑衣战士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大火吞噬掉一切不甘的思想。

是的,杀戮不能消灭思想,但是却可以消灭思想的载体。

雨夜仍旧漆黑阴冷,战士们转身向着北朔城而去,再也无人有兴趣对身后的一切看上一眼。

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传讯兵疾奔而至,大声说道:“缳缳郡主已经带兵赶到了城门前,陛下命令将军马上带兵前去。”

杀戮还未结束,一切仍在继续。“大人!前面有人,大约三百多,可能是北朔的斥候,全都是脚程极快的战马,要不要暂且躲避?”

楚乔皱起眉头,大雨刚刚停,黑压压的云彩缓缓消散,天地间全都苍白如牛乳的雾气,她皱着眉望去,双眼锐利,如同天空展翅的白鹰。

“大人!是火云军,后面有大批追兵,看样子足足有五千多人!”

探马急速奔回,楚乔眉梢一挑,当机立断:“贺萧,马上带人去援救缳缳郡主,阻挡后面的追兵。”

“是!”

贺萧答应一声,整顿了四千兵马挥鞭而去。

楚乔带兵跟在后面,马蹄踩在泥泞的赤道上,隐约可见泥水中的丝丝残红。

两军迅速交叉,惨败的火云军被簇拥着,隔得老远,楚乔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缳缳那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她急速的打马上前,却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眼。

缳缳衣衫破碎,火红的披风上鲜血淋漓,肺部插着一支利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正躺在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将的怀里,微弱的呼吸着。

“怎么回事?”

楚乔一下跳下战马,半跪在泥水里,皱着眉看着缳缳可怕的伤势,回头大叫道:“军医!军医在哪?”

“楚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