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几次来请她一同赴宴,楚乔却不喜欢那样堂皇的热闹,淡淡的推脱了。只在自己宫里带着一众宫女下人们打扫准备,自开宴席,筹备守岁等器物。

腊月二十八,一辆辆青布马车驶进了金吾宫的正门,经过通报之后,一路向着宓荷居前来。然而马车到了之后,一箱箱东西搬下来,却轰动了整个后宫,所有的宫女下人们无不争相赶往宓荷居一探究竟,就连一些沉不住气的夫人,也巴巴的赶来了。

马车二十辆,大小楠木箱子二百箱,打开箱子之后,所有人的眼睛豁然一亮,满目珠光。翡翠、祖母石、红宝石、猫眼、白玉、东珠、锦绣拢纱、苏绣绸缎、珍贵皮草、古玩、字画等等,凡是世人所能想象的奢华,几乎凝聚眼前。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女孩子喜欢的朱钗、璎珞、宫衣、玉鞋、首饰,应有尽有。上品花卉、高达三丈余的完整珊瑚、珍稀兰草、以东珠镶嵌的帷帐屏风、能在夜里发光的玉自明、还有海外传来的一些稀有物件,如火柴、望远镜、玻璃饰物、简单的自鸣钟、番人女子的衣裙,还有胡地的珍贵特产,各种价比黄金的药材等等等等。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还有几箱很粗糙的土产,看起来类似番薯,楚乔拿着研究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曾写信给自己描述过的青海土瓜,她凑到鼻间闻了闻,略略有一丝香气,心里骤然升起蒙蒙的甜蜜,只觉得这所有的珠玉加在一起,都不及这几颗丑丑的土瓜。

想必当地人听说青海王要此物是尽了心的,不但个头甚大,而且每只土瓜上还绑了一圈红线,以红色喜步细细包裹着,看起来不伦不类。

一方小小的信笺放在瓜中,她拿起,嫩白的手指拆开金线,只见里面以极清瘦飞扬的字迹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

他总是如此,即便是写信也是别扭的口吻,从天气到政治再到地方经济的发展走向畅谈一番,活像两个国家元首的亲切会晤,只在最后每次都小心的提醒一句:注意门户,睡前小心门窗,严防小人。

有一次李策看到诸葛玥的信气的半死,大骂说诸葛玥才是名副其实的小人,竟然背后中伤他人。楚乔当时看着那个偷偷拆看别人信件却大义凌然的男人,只觉得他们两人所言都非虚。

今日的信笺却不是很长,短暂的开头之后,笔墨似乎浓了许多,可想那人是默想了很久,墨迹都干了,是重新蘸墨书写的:

“有事缠身,无法与你共度春宴,明年春暖花开日,必履行诺言,等我。”

周遭是一片喧哗惊叹之声,楚乔手握着一方薄薄的信笺,却只觉得四周平静温和,风过无声,惊燕啼鸣,花艳叶翠,纵然冬寒料峭,心中仍旧一派春和景明。

当天晚上,楚乔和梅香、菁菁、多吉、平安还有秋穗等一批宫女宓荷居里,楚乔亲自下厨,虽然厨艺一般,但是现代的烹调方法还是将这帮家伙唬的一愣一愣的。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拘束,渐渐的也就放开了,这宫里少有男人,多吉清俊温和,平安却是个伶牙俐齿的,不停的给大家讲笑话,将一众小丫鬟逗的哈哈大笑。

午夜时分,外面突然放起了焰火,楚乔和宫人们跑到庭院里,站在桂花树下仰着头,看着漫天火树银花,鲜亮的颜色洒在脸上,是一片飞扬的神彩。

菁菁和平安几人带着小丫鬟们放起了炮竹,噼啪的声音响在耳侧,楚乔捂着耳朵被众人簇拥在中央,脸蛋红红的,穿着毛茸茸的新夹袄,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来到这里多少年了,这是她过得最高兴的一个新年。

纵然心底的人不在身边,岁月仍旧一片静谧恬淡。

外面仍旧是一片欢声笑语,楚乔伏在案前,几笔勾勒,就是两个惟妙惟肖的Q版卡通人物,小小的身体上顶着大大的脑袋,一个灵动清秀,一个严肃别扭,两个小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并肩呆呆的望着前方,隐隐透着几丝傻傻的可爱,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广阔的草原,牛羊成群,在极远处,还有大片青青的海水。

她以极认真的字迹在信笺的结尾写了两个字:等你。

不再叮咛嘱咐,不再探听询问,她想,她要完全的自私一次,也要认真的任性一次,更要相信一次。

放下信笺,她穿好斗篷就跑出去找梅香他们,谁知刚走出大殿,一捧白白的花瓣兜头而来,像是满捧的积雪,扑朔朔的洒在她的身上。

众人齐声大笑,声音穿透了金吾宫的火树银花漫天烟火,飘飘的弥散开来。卞唐的冬天总是极短的,转眼间已是三月。

前几日,怀宋传来消息,怀宋亲王晋江王以宋皇身体有异为由头,带领一部分支持他的官员要求太医院公布皇帝的身体状况,却被纳兰红叶一口拒绝,颇引起了一丝乱子。

李策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淡淡道:“如果没事,为何不堵上那些人的嘴呢?”

楚乔也没搭话,她隐约猜到些什么,想必不止是她,恐怕这天底下已经有无数双眼睛盯在了怀宋之上,而那个以一己之力撑起纳兰氏大厦多年的女子,此刻又该如何应对这明里暗里的暗箭明枪呢?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看到的那张略显潦草的信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纵然外表看起来坚韧如铁,终究也有伤怀难过的时候,谁又能永远坚定如初呢?

三月初九,李策的二儿子李桥安死于伤寒,年仅三岁。知道这消息的时候李策正在湘湖视察堤坝,匆忙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到那孩子的尸体。

李策如今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六岁,女儿四岁,死去的这个孩子是南云夫人的儿子,那孩子死后,南云夫人悲伤下一病不起,三天后撒手人寰。

那孩子毕竟还小,不能入棺,只在南天寺火化,收敛在寺庙之中。

那天晚上李策喝多了酒,楚乔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策喝醉,以前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似乎都是清醒着的,哪怕路都走不了,眼睛仍旧是清冽一片。

那一晚,他抓着楚乔的手,反复的问:我是不是杀虐太深?我是不是杀虐太深?

他的力气太大,楚乔的手腕生生的疼,大殿里静极了,冷冷的风吹进来,扬起一地飘渺的尘埃,青蛙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却更显清寂,紫铜鹤顶蟠枝烛台上化下一滴滴红色的烛泪,宛若女子的清泪滚过染了胭脂的腮边,静静的低垂落无声。

第二日,李策追封南云夫人为云妃,入殓皇陵,让她的家族父兄得享哀荣。

转眼已是五月,前往皇庄安胎生育的子茗夫人回宫,产下一子,阖宫大庆,李策赐孩子名为青荣,并赐爵位,封为荣王,子茗夫人一跃成为三妃之首,领贵妃之衔。

宫里的宫女们私下里都在议论这位贵妃娘娘,说她进宫时间这么短就有了儿子,还爬上了妃位,登上后位指日可待。

然而也有人说她出身寒微,家族已然没落,父亲还是罪臣,即便是兄长如今渐渐在朝堂上展现锋芒,但是到底身子不便,无法登上高位。没有家族支持,茗贵妃难有建树。

对于李策的这些后宫之事,楚乔不愿打听,平日也甚少关注。突然想起一事,问秋穗道:“为什么贵妃的册封大典上没看到皇太后?”

秋穗答道:“先皇去世后,太后就出宫去了安隐寺,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宫了。”

楚乔这才恍然,想起这位太后多羁的一生,也不由得一阵唏嘘。

四月刚过,卞唐已是一片和煦春风,诸葛玥前几天派人为她送来了一对胡地双翼鸟,长的十分漂亮,毛色鲜艳,据说这种鸟自小就是成双而生,一只若是死了,另一只绝不独活。

楚乔喜欢的每日亲自喂食,并给它们改名叫比翼鸟,异常喜爱。那只雌鸟似乎和楚乔关系很好,渐渐的,就算放出笼子也不飞远,只是在大殿来盘旋,偶尔落在楚乔的肩膀,用脖颈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只雄鸟看了总是十分火大,满屋子的乱飞怪叫,逗得一众小丫鬟们哈哈大笑。

李策似乎也很喜欢这双鸟,总是不时来逗弄。

有天晚上,楚乔正在睡觉,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看着她,她刚一睁开眼睛,于黑暗中坐起身来,就顿时落入一个坚硬的怀抱之中。

男子的气息很熟悉,呼吸有些低沉,一下一下的喷在她的脖颈上,带着一丝浓厚的酒气。他抱的那么紧,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几乎将她弄痛了,她没有挣扎,透过冷冰的衣衫,似乎可以感受的到他的寂寞和痛苦,她轻轻的伸出手来拍着他的背。

月光凄迷的照在他们的身上,男子的衣衫以赤色线绣出细细的龙纹,那丝线那么细,好似要融进那一重重的明黄之中,隐约的一脉,像是渗了血的手腕。

渐渐的,李策松开了她,酒气上涌,呼吸都是清冽的酒香。

楚乔小心的问:“李策,你将我当成她了吗?”

李策一愣,转过头来看着她,微微扬起眉。

楚乔突然有些局促,似乎无意中撞破别人秘密的孩子,轻声说道:“我听下人们说的,以前,芙公主就住在这里把。”

李策定定的看着她,那目光那般深远,像是幽幽的古井,含着清澈的深意,浑浊的一脉。那时的楚乔,也许还无法理解他的眼神,她只觉得被他看的很不舒服,微微有些酥麻的担忧。

“呵——”

李策突然轻笑一声,然后又用那拉长的腔调懒洋洋的说:“芙儿的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那天晚上,李策离了宓荷居就去了茗贵妃的柔福殿,他刚走出大殿,楚乔就见几上有一物光华剔透,正是李策的玉扳指,她连忙跑到窗口大叫道:“李狐狸!你的扳指!”

李策回过头来,冲着她灿烂一笑,月光下笑容俊美的令人目眩。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明日再来取!”

说罢,就向着柔福殿的方向去了。

楚乔握着那只扳指,使劲的瞪了一下这个胡闹的皇帝,转过身去的时候,脚趾不小心踢在一处凸起的门槛上,锥心的疼,她皱着眉坐下来,只见竟然流了很多血,把洁白的睡裙都给染红了。

她的心底,突然生出了一丝慌乱。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楚乔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本就没睡实,腾地一下坐起身来。正好梅香和秋穗急促跑进殿来,人人面色苍白,仿若死灰般的说道:

“陛下遇刺了!”

“砰!”

黑夜里,那只莹白的玉扳指突然掉在地上,却并没有摔碎,只是磕掉了一个角,顺着光华的地板,远远的滚去。

赶到仪心殿的时候,整个大殿外已是一片痛哭声,整个太医院都在殿外候着,几名老资历的太医聚在里面,只见一盆盆的血水不断的被端出来,像是尖锐的刀子一样,深深的刺入骨髓,狠狠的疼。

秋穗说李策是晚上宿在茗贵妃殿上的时候被刺的,伤人者是一名年迈的老太监,自称洛王爷是他的恩人,得手后还没等侍卫追问,就咬舌自尽了。

楚乔紧紧的握着拳,这个时候,她是不能进入内殿的,连在外面跪哭的资格都没有。她疑惑的皱紧了眉,先不说柔福殿禁卫森严,李策左右都是一等的护卫高手,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太监怎么能混进内殿并且刺杀得手?就说李策本身的身手,也绝不会让陌生人轻易近身而毫无所觉的。

她远远地望去,只见在大殿正前方的一个小广场上,一名衣衫单薄的女子正孤单的跪在那里,鬓发凌乱,因为背对着她,所以看不清脸容。

秋穗说,那就是茗贵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跪在那。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突然打开,孙棣带着一众忠心的臣子迎上前去,紧张的问道:“陛下的伤势如何?”

为首的一名老太医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水,说道:“陛下性命无碍了,只是还需要静养。”

此言一出,那些嫔妃们同时放松的大哭出声,就听广场那边,那名茗贵妃身子一软,就昏倒在地。

“孙大人,陛下要见你。”

老太医说道,随即目光转了一圈,看到楚乔后突然说道:“还有这位姑娘。”

一时间,所有暧昧诡异的眼色全都凝聚而来,楚乔深吸口气,面色沉静的走上前去,和孙棣打了声招呼,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了大殿。

大殿里密不透风,满是厚重的药味。孙棣先进去,过了好久才出来,对楚乔说道:“陛下精神不好,长话短说。”

“明白。”

楚乔点了点头,就走进内殿,穿过层层垂曼,李策就躺在那张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巨大的龙床上。

他的气色的确是很不好,楚乔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脸死灰,眼窝发青,嘴唇几乎毫无血色,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就在楚乔开始惊慌之际,他却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来,声音沙哑语气却轻松的说道:“吓死你们。”

时光回溯,岁月刹那间纷涌倒流,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初初相见的那一日,年轻的太子被她从马上拽下来重拳相向,打的鼻青脸肿,他一边哎呦哎呦的惨叫一边对着她露出古怪的笑来,像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登徒子。

“李策——”

她颤声叫道,只见一个深深的刀口横在他的胸前,只要再偏一寸,就能刺破心脏了,她后怕的看着他,头皮都是发麻,想去抓他的手,却又不敢,只是反复的说:“没事了,慢慢养着。”

“原本,”李策断断续续的开口:“原本想这几天亲手给你准备嫁妆的,这下,要便宜孙棣那家伙了,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不会贪污。”

楚乔强颜欢笑,柔声说道:“你放心,我去看着他。”

“恩。”

他似乎很累,只说了这几句话脸色就更白一分,楚乔连忙说道:“你先睡吧,不要再说话了。”

“乔乔,在旁边陪着我吧。”

“好。”楚乔连忙点头:“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李策沉沉的睡过去了,期间太医曾来为他换了一次药,楚乔亲眼看到那个伤口,对他受伤的疑虑更深了,只是现在还不是处理这些事的时候。

三天之后,李策的伤势有了好转,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这天上午,楚乔正在内殿为他打扇,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扬眉看去,秋穗急忙跑进来,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太后回宫了。”

楚乔一惊,连忙走了出去。

还没出仪心门,就见太后的凤驾迤逦而来,她给太后请了安,一路跟随又回到了仪心殿。侍女撩开帘子,太后一身朴素的青色单衣,楚乔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心下一惊,不过是几年不见,太后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苍老的不成样子。满头白发,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几乎凹进去了,通红一片。

她刚一下轿,眼泪就流了出来,悲声说道:“我的策儿呢?我的策儿怎么样了?”

“启禀太后,陛下已经无碍,只需要静养。”

太后一边流泪一边骂道:“你们这帮奴才,到底是怎么伺候的?若是皇帝有一点事,你们全都给我陪葬!”

说罢,就往仪心殿走去。

奴才们吓得全都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没有人敢拦太后的驾,楚乔跟在后面,一路进了仪心殿。李策此时仍旧在睡,太后刚一看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颤巍巍的靠上前去,似乎想要去摸他的脸。

一名太后身边的宫女走到楚乔面前,皱眉说道:“你是何人?为何在这?太后来看皇上,其他闲杂人等立刻回避。”

梅香眉头一皱,正想说话,楚乔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点头道:“知道了。”

说罢,带着梅香几人就退出了仪心殿。

“小姐?是皇上让你陪着的。”

楚乔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母亲回来了,我们有什么理由还继续呆在里面?”

秋穗在一旁说道:“没想到太后还挺疼皇上的。”

这时,孙棣大人从前面走来,见了楚乔微微一愣,问道:“姑娘怎么不在仪心殿?”

梅香抢着说道:“太后回来了,把我们小姐给赶出来了!”

“太后?”

孙棣闻言顿时一愣,转身就大步往仪心殿走去,沉声说道:“是谁接太后回来的?陛下遇刺的消息外面并不知道?太后怎么会回来?”

就在这时,仪心殿里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尖叫声,孙棣和楚乔同时一愣,猛然推开仪心殿的门,一起冲了进去!

只见太后手握着一只匕首,苍白的脸上满是殷红的血,神色凄厉,哪里还是那个温和慈祥的妇人,像是一个魔鬼一样的站在床前,嘶声叫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要为洛儿报仇!”

楚乔的脑海中轰然一片苍白,像是极北方的风,呼啸着横扫而过。

第175章 海棠依旧

午后的阳光从大畅的门口照进来,明晃晃的亮,刺得人眼前一片花白,四周那样乱,有人在惊呼,有人在尖叫,有人仓皇奔出去宣太医,侍卫们冲上前去,雪亮的刀子闪烁着银色的芒,在地上画下一道道白亮的光影。

她站在原地,眼睛仿佛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太阳像是用坚冰所造,照在身上寒澈澈的冷,仿佛被浸入冷水,寒气从指尖冒起,一丝丝的袭上她的手脚、腰身、渐渐覆盖上胸口,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喉间又酸又涩,连呼吸都变得不再顺畅。

太后一身衣衫已被鲜血染红,苍白的脸上攀起两丝病态的疯狂,她的眼睛明亮且狰狞,被人制住之后也不挣扎,只是用充满恨意的声音冷冷的说道:“你们都是畜生,都该死,我杀了他,现在再杀了你,我要为我的丈夫和儿子报仇。”

那一刻,楚乔看到了他的眼睛。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她透过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心,不像是以往的轻挑,不像是以往的深邃,不像是以往的波澜不惊难以揣测。那一刻,她清晰的透过那双幽潭看到了其中的喜怒哀乐,看到了压抑低沉的脉脉暗涌,看到了如塞外雪原般的皑皑苍凉。

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伤口处的血像是漱漱的泉水,将他淡青色的衣衫染红。他静静的望着他的母亲,眼底没有震惊,没有仇恨,只有刻骨的疲倦排山倒海的席卷而来,将他俊朗的容颜完全淹没。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地上的鲜血蜿蜒的流动,密密麻麻的人影冲上前去,为他止血为他医治,殿外再次响起了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一切就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楚乔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是呆呆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冰冷的触感在自己的皮肤上一寸一寸地爬过去,直到心底。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燕北高原上的一次围猎,大雪封山,一只母狼被饿的极了,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麋鹿,正在大快朵颐,它的孩子缩在一旁,却悄悄的走过去,在那鹿肉上咬了一口,母狼顿时就怒了,挥起爪子就抓了小狼一下。小狼被抓伤了,远远的缩在树根下畏缩的望着母亲,呜呜的叫着,却不敢再上前了,它的眼神那么忧伤,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有人来拉她,她却固执的不肯走,脚下仿佛是生了根,怎样也不肯挪动一步。

她突然那么害怕,血脉冰冷,手指都在忍不住的颤抖,她不想出去,那些血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害怕出去了之后就再也走不进来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有人在她耳边大声的说什么,单薄的丝绸不堪这般大力的拉扯,发出嘶的一声脆响。她突然极响亮的叫了一声,一把挥退众人,就往内殿跑去。

“抓住她!”

有侍卫在大喊,越来越多的宫人们向她跑来,她紧张的退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寒战战的冷。

“放开她——”

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那般沙哑,像是浑浊的风吹过破碎的风箱,李策半撑起身子,胸口是淋漓的鲜血,手指青白,遥遥的指着她。

“陛下!陛下您可不能乱动啊!”

一连串的惊呼声随之响起,他的身影前倾倒在床上,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溅而出,像是一匹璀璨的锦帛被生生的撕裂开。她如坠冰渊,那么深的寒冷从脊背爬上来,房门紧闭,阳光被隔绝在外,光线透过窗纸,被筛成一条条斑驳的影子,她站在人群之外,看不到他的眉眼脸容,只有一只青白的手从被子里垂下来,白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

太阳渐渐升到正中,又渐渐西落,一弯冷月爬上树梢,在仪心殿外洒下一片白亮的光痕,更漏里的沙一丝丝的流泻,就好像是那具躯体里的生命般,缓缓的被抽离出去。

一丝哽噎的哭声突然自一名满头花白的老太医的口中溢出,飘渺的帷帐之后,女子的身影像是一行青烟,骤然倒下,隔着浓浓的帐幕,她的双眼浑浊不清,只能看到依稀中那一只摇曳的红烛。

醒来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死寂,她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然而看到梅香惊喜的脸,她的心却突突的疼起来,鞋子也没穿,掀开被子就跳下床去。

“楚姑娘呢?”

外面响起了男子急促的声音,她散发赤足的跑出去,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

孙棣看着她,神色突然变得那般凄婉,他静静的低着头,轻声说道:“陛下要见你。”

仪心殿变得安静了许久,沉寂无声,她一路走进去,穿过层层帷帐幕帘,一直走到他的龙床之前,隐约觉得,他似乎要同这座空寂的大殿融为一体了。

她在榻边跪下,手指冰凉的,缓缓伸出去,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却微微一缩,只感觉他的身体比自己还要冷,就像是燕北高原上终年不化的雪,千古不变的冰川。

她的呼吸那么轻,声音也像是转瞬就会飞走的蝶翼,静悄悄的在殿里响起:

“李策,我来看你了。”

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目光幽幽的聚过来,静静的看着她,目光那么宁静,似乎隐隐的包含了那么多那么多,他艰难的伸出手,对她招了招,淡淡的笑,轻声说:“乔乔……”

楚乔的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抓住他的手,只是几天的时间,他竟然就瘦成了这样,指骨嶙峋。她的喉间含着浓烈的酸楚,哽噎的发不出声音,眼泪扑朔朔的滚下。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伸出手指,轻轻拭过她冰冷的脸颊,微笑着说:“别哭啊——”

“都怪我。”

她的眼泪一行行的落下,指尖带着冷冷的凄凉:“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该出去。”

李策突然一笑,他平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繁复的花纹,上面绣着万寿无疆的黄金小篆,密密麻麻的爬满了整座龙床。他的声音淡定且平静,没有一丝怨愤,静静的说:“怎么能怪你,那是我母后,谁……”

他突然剧烈的喘息起来,声音脆弱且无力,楚乔惊得就要找太医,却被他牢牢的抓住,手腕上的力量那么大,几乎无法想象这是一个重伤的人。

“谁、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呢?

夜里的风穿过房檐,吹过檐角的镇兽内部打通的耳朵,发出呜呜的声响。极远处,是宫里的女人们压低声音的呜咽声,极细小的飘过来。

“原本想要亲自送你出嫁的,现在……恐怕不行了。”

“不会的。”楚乔突然固执的说道,声音那般大,回荡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像是一圈圈飘曳的叶子,她使劲的握住他的手,似乎在同什么人争抢一样:“你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