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已经十四年了。

楚乔想起了那日行刑,她躲在人群之中,听着孩子大哭着喊,喊她的名字,喊她来救救她。然而她终究没有走出去,只是在月亮被云层遮住的晚上,从野狗的嘴里抢下了破碎的尸首,然后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让她沉入了清冷的碧湖之中。

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她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曾无数次的梦到她倔强流泪的样子,她自责懊恼了十四年,也因为这个,恨了诸葛玥那么久。

她眼中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站在门边,遥遥的伸出手,嘴角却微微的笑起来,那般苦涩,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像是满满的水,一丝丝的溢了出来。

小八握住她的手,极清淡的一笑,说道:“我很厉害吧,还活着呢,没想到吧。”

她说话的声音很熟悉,轻飘飘的,总是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

她们一起进了房,小八在房间里极为熟稔的走了一圈,然后在一角软榻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诸葛四还是这样的习惯,喜欢在房里熏沉水香。”

她以一副熟悉的姿态左右望着,随口所说的,都是诸葛玥的生活习惯,然后自顾自的拿起一只石榴,在手里把玩着。

楚乔看着她,千言万语凝在嘴边,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小八却对她一笑,说道:“六姐不必惊讶,当日死的人并不是我,临到行刑前最后一刻,你的夫君把我换下来了,并且养了我很多年。我和他有恩有怨,但是我今天来不是逼你履行当日的诺言为家人报仇的,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早就放弃报仇的念头了。”

屋子里突然有一丝风,吹的墙角的幕帘微微翻卷,透过阳光,隐约可见细小的灰尘在半空中飞舞。隔在楚乔和小八之间,阳光那么刺眼,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却仍旧看不清小八的脸。

楚乔看着她,一种陌生感顿时生起,她想了许久,还是温和的问道:“小八,你这些年可好?”

“马马虎虎吧,”小八漫不经心的说:“诸葛四对我还不错,我想我可能是沾了你的光,他后来去了卧龙先生那学艺,也带了我去,我跟着读书习字,只是他却限制我的自由,不让我走,我跑过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直到……”

说到这,小八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突然扑哧一笑,说道:“直到外面传他死在燕北,诸葛家族将他逐出门阀,我们这些青山院的人也被赶出了家门,我才得以自由。后来我就在外面游荡,我一个女孩子,也不会什么谋生的手艺,后来就沦入风尘,差不多在青楼里游荡了一年多吧,我遇到了十三殿下,还是要拖六姐你的福,因为我长得像你,一下子就被殿下看中了,现在我的身份是王府的家奴。呵呵,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奴隶,只是待遇提高了一点。”

楚乔听着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听她提起赵嵩,想起前些日子在香脂山上的所见,那个穿着男装的女子,不由得缓缓皱起眉来,她沉声问道:“你早就知道我来了真煌,为何不来找我?”

“我找你做什么?”小八的眼锋凌厉的扫来,冷冷的一笑,年轻的脸上隐隐带着丝不屑和寒意,缓缓说:“六姐如今身份高贵,既是燕北的秀丽将军,又是卞唐的秀丽王,如今马上又会是大夏的司马夫人,我一个小小的奴隶,贸然前来,不是给六姐丢脸吗?”

小八眼神冷冽,尤其说到“司马夫人”四个字的时候,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香炉里的熏香一点点的燃起,有一条细细的烟线缓缓升腾,浅金的光像是稀疏的水,一层层的流泻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屋子里一片寂静,楚乔默默的看着她,一颗滚烫的心就那么一寸寸的冷下去,到了嘴边的话,终究狠狠的吞下肚子,心里痴痴茫茫,恍若燕北的白雪,一片清冷。

她听到她用平淡无波的声音在问:“那你今日来,又有什么事?”

“殿下要走了,我想求你给我弄一张解除皇家奴籍的文书,让我可以跟着殿下一起走。”

楚乔略略有些诧异:“赵嵩要去哪?”

“还能去哪?去堰塞看守马场,堂堂一个大夏亲王,皇后所生的嫡出皇子,竟然被贬去看守马场。”

小八表情变得阴郁起来,她咬牙切齿的冷冷说道,声音带着巨大的怒意,几乎无可压制。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小八转过头来,冷冷的说道:“殿下自从被燕北狗砍断一只手臂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从不理会什么朝野纷争,夺嫡之战,各家皇子忙着争权夺利,也无人注意他。然而前几天,他却为了你动用了官府的兵马,并且还明显对你们示好。你以为十四殿下那些人,还能放任他这样的身份留在京城吗?”

楚乔的手异常冰冷,脑中嗡嗡作响,只听得小八的声音尖锐的响在耳边,怒极说道:“我不求你想办法让殿下留在京城,只求你帮我弄一张文书,殿下不肯带我去,我就自己跟去,最起码可以早晚伺候汤水,不叫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上路。殿下对我有恩,我必不会如某些一样,恩将仇报,忘恩负义。”

过了许久,楚乔才抬起头来,定定的看着小八如画的脸,淡淡说:“小八,你一定要与我生分成这样吗?”

“六姐说的是什么话,您是什么身份,小八是什么身份,我怎敢高攀与你?更何况……”

“如果你再这样说话,马上就给我离开,什么也不必来求我,我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楚乔突然声音寒彻的怒声说道,小八顿时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盛怒的楚乔,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在怨什么?在气什么?气我当初不能保护你,不能带你走吗?还是气我今日不能给汁湘临惜报仇,还要认贼为夫,委身于仇敌?”

楚乔含怒道:“这些年来,你过得辛苦,我未必就过得开心。我以为你死了,我愧疚自怨了十四年,今日你找上门来,冷嘲热讽,这就是你我的姐妹之情吗?”

午日的光线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块一块白亮的光斑。楚乔站起身来,冷冷的看着她:“已经十四年了,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你满脑袋想的都是自己的不幸和悲伤,然后将一切都怪罪在别人身上,我真的怀疑,你还是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坚强勇敢的妹妹,你给自己取名为无心,难道真的就没有心了吗?”

小八站在原地,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楚乔却突然觉得那么累,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肤都在叫嚣着疲劳。

她缓缓的转过身去,淡淡说道:“你走吧,赵嵩的事我会处理的。”

然后就回了房。

过了很久,小八才离去,楚乔透过窗纸看着她在梅香等人的护送下离开司马府,她的背影很瘦,衣衫雪白,好似要融入茫茫的大雪中一样。

楚乔看着她,想起她方才的话,被软禁,一人流浪,沦入风尘……

她咬紧嘴唇,心底愈见凄楚,一人独坐,直至暮色四合。

诸葛玥从后面搂住她,低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丝斥责:“晚上为什么没吃饭?”

楚乔就那么靠在他的怀里,就像是鱼儿游进水里,那么放松。她握住他的手,那么大,几乎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住,她闷闷的不想说话,就那么翻看他的手,细细的数着他手中的茧子。

“小八来了?”

“恩,”楚乔点头:“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我一直想说,却没找到机会。”

诸葛玥一笑,颇有些无奈的说:“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也算是一块心病。那些年我毕竟对她不是很好,有几次她逃跑,我还打过她,我当年性子古怪,救下她之后就一直拘着她,就是不想放。心情好的时候教她读书习字练练武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觉得她长的像你,给她摆脸色看。那些年在山上,身边没有侍女,一直是她服侍在一旁,她现在性子古怪,想来也是我的原因。”

“她在赵嵩身边多久了?”

“有个两三年了吧。”诸葛玥回想到:“听说赵嵩对她十分宠爱,她曾经失手害死过赵嵩的一名宠姬,赵嵩也没有追究她。”

楚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她也许是对赵嵩有意。”

诸葛玥一笑,说道:“管她对谁有意,只要你不跟我生气就好。”

“那赵嵩的事?”

“你放心,赵飏想要一手遮天,还要问我们答不答应。只是我却觉得赵嵩离京并没有什么不好,这真煌城早晚会有一场大乱,对他来说,离开总比留下要安全的多。”

楚乔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她微微皱眉:“那怎么办呢?”

“我打算让他去羌胡,一来那里靠近北地,在赵彻的势力范围之内,二来那里是羌人的聚集地,生活富庶,沿海气候还温和。”

楚乔点了点头,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我明日就安排,你要不要送送他,见他一面。”

楚乔默想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他也许并不想见我,还是不要多事了。”

诸葛玥道:“我却觉得,你应该去见他一面。”

楚乔仰起头来,皱眉望着他。诸葛玥洒然一笑,说:“你别这么看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终日这样自怨自艾,当年的事,不能怪在你的身上。”

当年?

楚乔的视线渐渐变得空蒙,脑海中又闪现过那日香脂山上,男子长身而立,衣衫轻舞,墨发染霜,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像是无根的柳絮。

记忆早已被尘封,如今撕开,物是人非,只有红枫层染,一如当年。

第183章 生死不负

下了一夜的雪,整个真煌城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白之中,清早推开房门,大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没入膝盖,平地白雪飘忽,刮着白毛风,让人睁不开眼睛。守城的士兵打着哈欠,在太阳还没升起前打开了厚重的城门,隐约中似乎可见浑浊的光线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等他们想要睁大眼睛仔细看清楚的时候,一直等在城门口准备进城的百姓们已经蜂拥而上了。

一辆简朴的青布马车,乌木门辕,车辘声声,卷起平地的皑皑白雪,在绵长的大街上轧下一条条深深的车辙。马车看起来朴素无华,跟在一众排队的百姓身后也没有怨言,城门的守军理所应当的认为这绝不是真煌城的权贵,也所里应当的收下了不菲的车马费,并呼呼喝喝的耍了几下威风。

大约等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才出了真煌城。太阳懒洋洋的升起,透过清晨的雾气发出白茫茫的光,候鸟早就飞走了,剩下的都是耐寒的鹰,长啸着路过天尽头,翅膀都是雪白的,偶尔飞进云层里就隐没了身影,只能听到它长长的啸声清洌的在雪原上回荡着。

马车到了城外的歇马岭,就见一名少女正静静的站在阳关桥上。她穿了一身洁白的大裘,苏青色的小马靴,眉目如画,想是在寒风中站的久了,脸颊红彤彤的,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刻薄和冷厉,多了一丝难得的温婉。看到马车过来,她笑着上前一步,马儿乖巧的跟在后面,地上的积雪被踩的咯吱作响。

车夫也是一个不大的少年人,顶多只有十六七岁,见了她似乎有些吃惊,回头对着马车里的人说了一句话。一只消瘦的手伸出来,微微挑起马车的帘子,露出男子好看的眼睛,和一双紧紧皱起来的眉毛。

“你怎么来了?”

赵嵩的声音已不复当年的清朗和阳光,变得略显低沉,这么多年来,一直像是一潭死水,不惊丝毫波澜。

可是那也没什么,毕竟她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平静的,温和的,对万事都毫无兴致。于是他渐渐的从大夏的政治舞台上退了下来,从一个风光无限的皇家嫡子,变成今日这样连被发配远行都无一人相送的窘迫落寞。

也许,除了她,这整个皇城之中,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了吧。

小八静静的一笑,嘴角仍旧惯性的带着几分讥诮,她上前一步,很是自然的将马缰交给车上的少年,说道:“阿江,去把马套上。”

赵嵩微微皱眉,沉声说道:“你干什么?”

小八对着他扬眉一笑,眼神清凌凌的,很是自然的说:“我自然是要随你去的。”

赵嵩仍旧是皱着眉,脸色微微阴沉,少见的带上了一丝不耐:“无心,别胡闹。”

小八如今名唤无心,无心无心,也就是没有心的。

她这一生,有无数个不一样的名字。小时候在荆家的日子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印象中的亲人只不过是汁香临惜几个,因为她年纪小,又不是荆家正室夫人的孩子,她甚至被同样年纪小小的哥哥姐姐们忘记了名字,只能按照死里逃生后的年龄排序,和其他几个孩子一样被称为小七小八小九,像是牲口一样,只是一些冷冰冰的数字,甚至还不如一匹血统纯正的战马。

后来,她被诸葛玥所救,与他一同在卧龙先生门下生活近七年,那几年中,她也有一个名字,只是这个名字,是诸葛玥为了害怕周围人知道她的身份而另取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保护那个住在圣金宫之中的姐姐。

听闻诸葛玥死讯的那一刻,她竟然哭了,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所做的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

她竟然哭了,为了一个害死她的兄弟姐妹,并且囚禁了她十多年的男人。

她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天早上,噩耗传进了诸葛府,月十三满身灰尘的冲进了青山院的大门,紧随其后的,就是主院的下人,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将整个青山院上下搜查一番。然后,是尚律院的通判官差,是大寺府的衙门捕快,是长老院的督察官员,各种罪名相继扣在了那个向来光鲜骄傲的男人的头上,渎职、通敌、延误军情、败坏军纪、造成军队的重大军事失误、甚至于叛国。

昔日地位超然于整个诸葛府的青山院顿时零落成泥,被打入无底深渊。月卫们四处奔走,求告于诸葛玥曾经的那些门阀好友、兄弟姐妹,求他们为他洗清冤屈,求他们发兵燕北,求他们继续寻找少主,哪怕只是一具尸首。然而,面对战争的失败,面对举国的攻讦和反对之声,除了同样因为此次战役而失势的赵彻七皇子,再无一人愿意对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就连魏阀少主魏舒烨,也对他们挂起了谢客牌,不再见这些忠于诸葛玥的旧部。

终于,连赵彻也被发配北地,诸葛玥的尸首被燕北退反,虽然支付了大量的赎金,但是诸葛阀却将他逐出家门,诸葛穆青在城门前亲自执行长老院的审判,鞭打自己儿子的尸首,以示和儿子决裂的决心。诸葛玥死后尚且不能入宗庙,被抛尸乱葬岗,受万千世人唾骂,并于军中除名。而她们这些昔日的青山院女奴们,也被赶出府邸,几经叛卖,终于沦落风尘。

就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每到夜里,她还是能想起最初的那些卖笑的日子。因为她的抵死不从,妓院的老板找了两个壮丁来为她开苞,在那间破烂的柴房里,那两个人狞笑着来扯她的裤子。他们离她这样近,她可以看得到他们那泛黄的牙齿,可以闻得到他们满嘴的酒气,他们的力气那样大,手掌上全是黑漆漆的老茧,刚一踏进房间,他们就迫不及待的解开了裤袋,就那样耷拉在脚边,任那丑陋的东西露在外面。

所有的挣扎和求救都是多余的,纵然她曾经跟随诸葛玥学习过骑马武艺,但是在那满心不忿的情况下学来的几招花拳绣腿,在迷药的驱使之下毫无作用。她只能木然的看着他们撕碎了她的衣衫,看着他们越来越近的脸,她的隔壁就是青山院的兰儿,再隔壁就是诸葛玥奶娘的女儿知晓,所有的哭喊声和狞笑声都回荡在耳边。她以为经过了这么多的变故她已经足够麻木和坚强,她以为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骨气不去求这些无耻的人渣,可是当下身被刺破的那一刻,当疼痛席卷全身的那一刻,当耻辱的眼泪蔓延出眼眶的那一刻,她还是如青山院的其他奴仆一般,哭着喊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她哭着喊诸葛玥救我,她疯狂的咒骂那两人,说少爷会为我报仇的,你们全都会不得好死。

然而,那些人只是无所谓的笑,然后残忍的告诉她,诸葛玥早就死了,死在燕北了,如今他的尸体,已经被猎狗填了肚子。

那一刻,她真的绝望的哭了,她突然想起了很多过往,他教她习字,他教她骑马,他教她推演兵法,他教她练武防身,有的时候他只是叫她在身边坐着,什么也不用做,不管她在旁边是如何的冷嘲热讽,他一概不理,只是会默默的喝酒,偶尔不耐烦的瞪她一眼。

他杀了临惜,他害死了小七,他囚禁她十年,他打过她骂过她,他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他从没这样侮辱过她,他几次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尽管她的身份如此尴尬,尽管她知道这一切都本该是属于何人,但是他的确是在保护她,在她最年幼的时候,在这水深火热的年月,在她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的时候,他保护着她,那么多那么多年。

在她遭受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切的时候,她本能的叫着他的名字,没有出息的盼着他能来救她。

可是,他终究不能了,他死了,为她的姐姐而死了,死在燕北的冰天雪地之上,死在了燕北大军的铁蹄之下。

那天晚上,她绝望的放声大哭,像是一头失去了母狼的幼兽,伏在肮脏的地面上,嗓音破碎如风箱,令人胆寒。

可是,也仅仅就是那么一夜,那夜之后,不同于知晓的决绝自尽,不同于兰儿的郁郁而终,她仿佛突然间开了窍一样,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学习如何引诱男人,学习在这个地方所要掌握的一切知识和技巧。既然已经不能指望别人,那就只能依靠自己,既然已经注定要一生在此地生活,那么就要想办法让自己过的更好,既然要做,她就要做最红的姑娘。

于是,两个月后,她亲手设计陷害了那两名曾经侵犯过她的壮丁,她看着他们死在她的眼前,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和疯狂。

她以为她的人生就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像是一滩发臭的污水,会继续肮脏的肮脏的臭下去。可是,她却见到了他。

见到赵嵩的那天,她正陪着一名富商游湖,那名五十多岁脑满肠肥的胖子天生就是个暴露狂,他在花船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她的衣衫,她仓皇中不小心抓伤了他的脸,他大怒之下,竟然当场将她抛入湖中。

五月的真煌还是很冷的,湖面刚刚开化,湖水极冷。她穿着厚重的衣衫,手脚发寒,还不会游泳,只能就那么扑腾了几下,就任由自己一点点的沉下去,阳光渐渐远离了她,天地都是昏暗且萧条的,看不见天,看不见云,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的呼吸越来越缓慢,越来越缓慢,将死的那一刻,她突然在想,不知道诸葛玥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周围都那么冷,只有心口有一丝热,可是现在,连那一丝热也要渐渐散去了。

然而,就在她马上就要死去的那一刻,有人抱住了她的腰。她被人拉扯着一路向上,一路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顿时破出水面,太阳明晃晃的照在她的身上,她大口大口的咳嗽着,死而复生的激动让她开心的想要哭。赵嵩就站在她的身边,正对着他浑身湿透的小书童说话,见她看来,只是转过头来,眼神很宁静的看着她,似乎也有些吃惊,微微一皱眉,然后诧异的一笑说:“真是巧了,你和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很相像。”

他当时明明是笑着说的,可是她却分明感觉到他语气中的落寞和伤怀,像是入冬时节因病而不能南飞的大雁,眼神平静的,可是却好似长出了大片大片荒芜的野草,凉沁沁的,令人伤心。

她就这样被他带走了,纵然是一个落魄的亲王,但是到底是皇亲国戚。她有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有了一份她憧憬了十多年的自由,可是到最后,她还是自愿入了王府的奴籍。他知道之后,也并没有阻拦她,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就尊重了她的选择。

一晃眼,竟然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也许说不清她对诸葛玥的感情,那份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之下,在仇恨和依恋的摩擦之下,已经变得畸形和破碎的情感太过于复杂,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可是她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对赵嵩的感情,无所谓报恩,无所谓感激,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希望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她,希望他的心能够记住她。可是就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不能满足。

她的一生爱上过两个男人,可是这两个男人却都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是对她有过大恩的姐姐。

命运,真的是滑稽可笑。

所以,她才会在天长日久之下,对于那个记忆中总是坚强勇敢,总是一脸坚韧的影子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在她看到她的那一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可是,那些都无所谓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就要跟着他走了,其余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身份悬殊又怎样?残花败柳又怎样?心有他属又怎样?她就是要跟着他,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阻挡她,但是却不能泯灭她为之努力的决心。

她扬起头来,四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身着女装,第一次用精心装扮的妆容来面对着这个身份高贵但却已然落魄的皇子。她的眼睛那般明亮,五官精致美丽,咧开嘴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笑着说道:“我没闹,我就是要跟着你。”

赵嵩很冷然的拒绝:“你跟着我干什么?快回去。”

小八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塞了把刀子给他,说道:“你一刀宰了我吧。”

赵嵩皱起眉来,对书童道:“阿江,赶她下车。”

“随便。”小八很干脆的转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文牒,声音很是爽朗:“反正我已经有了全套的通关文牒,我已经有了合法的行走标书,我已经不再是行动受限的奴隶,我有了盘缠和马匹粮草,你赶我走可以,但是你不能阻止我在后面跟着你。我就一路跟着你去羌胡,你不要我,我就在你的周围找地方住下来,你虽然是大夏的皇子,但是也不能阻止一个遵纪守法的小老百姓出门游玩吧。”

她很是坦然的望着他,表情很自在,丝毫没有一丝局促和不安,也没有半点惊慌和无措。她就那么仰着头看着他,眼神清凌凌的,小小的下巴微仰着,带着几分倔强,也有几分负气,像是个赌气的孩子,也像是一个任性的赌徒。

赵嵩突然有一丝心酸,他看着她,这么多年来,似乎第一次挥去了那个人的影子,而实实在在的看到了这个同样倔强同样固执的女孩子。他的声音有些低,像是秋风扫过枯叶,带着淡淡的萧条和冷败,静静的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就此一去,我再不是曾经的大夏亲王了。”

小八的心好似突然间被刀子划破,丝丝的疼,她看着赵嵩落寞的脸,胸腔内似乎有一团火在猎猎的烧着。可是她却没表现出来,而是很无所谓的冷哼一声,不怎么在乎的说:“你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让跟拉倒,我现在就走,大不了我一个人在后面跟着。”

说罢,翻身就要跳下车去。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抓住她秀气白皙的手腕,那人的指骨分明,手指修长而有力,微微有些白,掌心处布满了茧子,虽是左手,可是却异常灵巧。

“算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静静的响起,赵嵩无奈的一挥手:“阿江,走吧。”

阿江顿时一愣,张口结舌了半天,小八上前一击敲在他的额头上,轻叱道:“还不快走?等着你主子反悔赶我走吗?”

阿江立时憨憨一笑,挥起鞭子就抽打在马儿身上,马车缓缓而行,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像是一轮硕大的圆盘,高高的挂在天际之上。

出了真煌城,离了大夏国,就此,他不再是大夏的嫡子亲王,她不再是红极一时的京城名妓,尘归尘,土归土,感谢老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一刻,还给了他们一个从新开始的机会和人生。

一片茂密的胡杨林之间,一名身穿藏青色披风的女子策马而出,贺萧就站在离她不远的身后,几个镖局的镖队经过,在驿道上扬起了大片的灰尘,她却好似没看见一样,仍旧是静静的望着远去的马车,久久不语。

再见了,她的朋友。再见了,她的妹妹。再见了,她这一生之中,最最对不起的两个人。

日头渐渐升起,北风仍旧肆虐的狂卷着。楚乔的视线从远处收回,默默的仰起头来。

这是大夏,是大夏的味道,是大夏的风,是大夏的过往和大夏的故人,离去的人已经离去,留下的人却要继续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无论是困境还是逆境,无论是坎坷还是波折,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需要肩负的责任,也有各自需要等待和守护的人。

她转过身去,面对着远处气势巍峨的厚重城墙,那里有无数的亭台水榭,有无数的殿宇金宫,有数不清的权利和野心,也有数不清的阴谋和陷阱。

曾几何时,她是那么的厌恶这里的一切,可是现在,她却心甘情愿的走进了这座巨大的牢笼,就如她的妹妹自愿为奴一样,这都是她们为自己所选择的道路。那是属于她的战场,可是她却并不是孤单一人,因为在那座牢笼的中央,有一个人,正在等着她。

纵世事皆非,亦生死不复。

“驾!”

楚乔冷喝一声,策马急奔,冷冽的风从耳边吹过,尽化作过往烟云,悄然而逝。

第184章 有你无惧

转眼间已到年关,尽管今年实在算不上是个风调雨顺的和乐年,但是表面上的真煌城还是一派锦绣祥和之气。临近春宴还有半月,京城府尹就取消了皇城宵禁,并在长老会的授权之下,减免商人在新年期间的赋税,鼓励商贾贸易,繁荣帝都经济,并以皇帝的名义颁布上谕,宣外省的官员入京朝拜,对今年政绩出众的官员大加褒奖。

就这样,不出三日,真煌城又恢复了昔日的风采。在官府的有意纵容下,今年的新年尤其奢华,各地富户相继进京。真煌城内十里繁华,彩缎裹树,歌舞升平,不管外面的局势是如何混乱,边关的战事是如何的迫在眉睫,帝都的人们犹自沉浸在天朝雄伟的迷梦之中。

寒风凌烈的穿城而过,带起一片醉生梦死的熏风,遥遥的往北而去。

然而,西北边关与燕北的战事,却越发紧张了起来。诸葛玥睡的越来越晚,很多时候几乎彻夜不眠,书房的烛泪一滴滴的滚落,在烛台上堆积起层层红浪般的涟漪,映照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仍旧挺拔的背脊,恍若一杆坚挺的标枪。

三日前,楚乔终于再次见到赵彻。

那天还在下着大雪,一连四日的雪堆积了两尺多厚,行动间几乎没入大腿。楚乔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受不得寒,就懒懒的不愿意出门,整日窝在房间里昏昏欲睡。

那天傍晚,诸葛玥的笑声远远的传来,她歪在软榻上,轻轻蹙眉,然而刚一睁开眼睛,就感觉迎面扑来一阵凉气,她轻轻打了个寒战,拉了拉身上的软被,微微直起身来。然后就见诸葛玥笑着撩开帘子,对着她说道:“星儿,看看谁来了?”

说罢,领着后面的人就进了寝房。

赵彻逆着光走进来,一身乌色长袍,身上没有任何绣饰和图纹,低调且沉寂。他仍旧是那副样子,似乎高了些,也瘦了些,脸容并没有如何改变,可是一双眼睛却再无当年的桀骜和不逊,变得幽深冷寂,恍若寒潭深湖,即便是笑着,那笑容里也有三分疏远和防备。他很平和的与她打招呼,仍旧是当初的那个样子,微微颔首,然后淡笑着道:“总算又见面了。”

厨房的饭菜流水般的摆了上来,赵彻带来了北地的羌胡酒,很是辛辣,刚一打开,一阵浓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

他和诸葛玥谈笑对饮,细说着几日来的战事和局势,偶尔也会插科打诨,说几句玩笑,互相鄙视一番。

诸葛玥少有朋友,这天地间能与他这般说话的人,也许除了眼前的这个人,就再也没有旁人了。楚乔静静的坐在一旁,酒到憨处,听他们说起当年的过往,年少在讲武堂中互相瞧不顺眼的糗事,长大后也是各自自视甚高,直到战事顿起,朝野腐朽,各地狼烟跌宕,帝国政权飘零,他们才渐渐走到一起。

一样的出身高贵,身份超然,且心有吞日之志,腹有经纬之才。一样的桀骜不驯,年少豪情,偏偏不为家国所容,不为世俗接纳。一样的孤傲偏激,任性固执,在氏族眼中离经叛道,被竖为异类。一样的于锦绣中出生,于锦绣中零落,于淤泥中爬起,一步步走回权力中心。只是,心虽坚硬如铁,终究难掩一腔热诚,男人的友谊,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的不需言说。

楚乔静静的坐在一旁,少见诸葛玥这般的神彩飞扬,更从未见过赵彻这般的洒脱不羁。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两棵历经风雨的白杨树,肩并着肩,慢慢长成参天古木。

脑海中另一个影子不自觉的走出来,那些黑暗的年少的岁月,那些跌宕的凶险的日子。在赵彻和诸葛玥并肩沉浮于这个世事人海中的时候,她也曾和一个人一路披荆斩棘,只是终究,他们没能殊途同归。

那晚诸葛玥竟然喝醉了,他的酒量从来就不是很好,但是一向自律知分寸,只是今日,面对重逢的朋友,竟有些洒脱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