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却知道,他只是太累了。这些日子,西北地区大片雪灾,西南粮食歉收,帝国三分之一的国土一片哀鸿,帝都下放的粮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层层盘剥,久久无法到达百姓之手。赵飏是帝国西方的实权掌握者,却纵容下属公然贪墨,对大家氏族放纵示好,以赢得上层机构对他的支持。不出半个月,西方百姓死亡二十多万,上百万百姓千里迢迢的逃荒,往南,往东,甚至还有人向着西北而去。雁鸣关、唐户关、曜关的关口前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难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冻死饿死,然而帝都却宁愿花费大量的金钱来修葺宫殿楼宇,来大肆筹备春宴,也不愿发兵发粮来给百姓一条活路。

诸葛玥的谏书已经写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数无权的言官,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他的奏折被置之不理,他的谏书被高束楼台,朝野一片恭顺享乐之声,长老会的元老们像是一群腐朽的蛀虫,眼睛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任由地方官员歌功颂德,而对实际灾情视而不见。

他说地方灾情严重,西方百姓已死了二十余万。他们却说大夏四海升平,百姓生活祥乐,他乃是一派胡言。

他说雁鸣、唐户、曜关三处聚集了几十万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导,百姓民变,定会酿成大祸。他们却说三关固若金汤,关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荡,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个偷儿贼匪都无法找见。

他说大夏存亡倾覆即在当前,长老会自欺欺人,朝野无道,地方官员贪墨无状,再不惩处,大乱将起。他们却反口诬陷他拥兵自重,制造朝野混乱,要擅权专政。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锅沸粥,而民间却随时随地都在死人。他们拿出地方万民进献的功德伞和万言书,颂扬皇帝仁慈博爱,朝廷清平高义,大夏福祚绵延,然后反口责怪他没有证据却在无端诽谤朝廷。

证据?

她听到他在书房里对几名将领怒极而骂,气的脸颊铁青,双眼好似一潭翻滚的巨浪。

三关之外黑压压的难民他们视而不见,西方大地上无数狼藉的尸体他们视若无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声他们充耳不闻,如今,他们却捧着一群地方米虫进献的万民伞自欺欺人,然后讥讽着向他要证据?

那天晚上入睡前,他沉默许久,然后在她的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他真恨不得一刀刀将那些蛀虫全都砍了。

他说的那般低沉压抑,让楚乔的背脊幽幽然爬上一层寒霜。她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腰,轻触到他的手臂,只觉他的肌肉紧绷,拳头握紧,肌肤一片冰冷,好似陇上了森然的坚冰。

然而楚乔却知道,他终究只能是说说罢了。纵然他权倾一时,纵然他地位高超,纵然他手握兵权,纵然他和家族已然陌路。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责任,他却不能不顾及。

夏皇前阵子死气沉沉,这些天却渐渐好起来,神智已然清醒,偶尔还能上朝理政。

对于这个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无人敢给予半点小觑。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无心政治的样子,但是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半步雷池,定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十四年前燕北狮子王的满门抄斩,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却都又在这样想,皇帝毕竟是老了,他不是神仙,不会永远不死。如今赵彻和赵飏争位,谁更能取悦皇帝,谁做的更合皇帝心意,谁的赢面就更大一点。而现在,皇帝明显对那个万民伞更欢喜一些,这个时候,谁还能煞风景的去抬出西南灾情来败坏皇帝的心情?就算是赵彻,也不得不顾及自己在西方大族眼里的风评吧。

当时赵彻不在真煌,诸葛玥独木支撑,从户部粮部和各大族商户手中强抠银子和粮草,源源不断的运往三关关外,然而毕竟是杯水车薪。

有一次曜关兵将在分配粮食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因为粮食本来就少,是以米粥很稀,一个大兵面对百姓的埋怨的时候说了句重话,竟然引得当地的难民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军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伤。

月七来报的时候,诸葛玥正在书房,楚乔偏巧也在。对于诸葛玥的事情,她从不过问,但是偶尔遇见,诸葛玥也向来不背着她。是以她听到了官员们就此事对他作出的种种攻讦之词,听到了曜关外百姓对诸葛玥的谩骂和埋怨,月七黑着脸原原本本的上报,那些人骂他贪墨赈灾粮草,骂他是黑心吸血的狗官,骂他残害百姓,骂他狼心狗肺定会断子绝孙。

他一直就那么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别的表情,只是在月七不愿再说的时候,以眼神示意他不得隐瞒。

月七离去后,她一直不敢走过来。那日下午的阳光那般清冷,静静的洒在他日渐消瘦的脸上,他坐在椅子里,静静的喝茶,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是楚乔却见那只白玉茶杯的底座渐渐渗出水来,虽然被他拿在手中,但是一道裂纹,却明显的蔓延过杯壁。

是啊,他们要死了,他们在饿肚子,天灾人祸相继降临,百姓们没有活路,官府却还在贪墨还在敛财,他们应该骂。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许了这件事,没有人会理会各地官员的盘剥,所有的灾情奏报都被强行压了下来。中书令给出的答案是,所有的杂务都要等到春宴过后才能上奏。

而他们现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饭,都是诸葛玥变卖了他在各地的产业才筹集而来的,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甚至要放下身段去拉拢那些京城的商贾,要他们联手帮助百姓渡过这个荒年。

他太累了,累到无可附加。所以才会狂饮醉酒,于餐桌前大骂皇帝昏庸,朝廷无道,大骂赵飏是个二百五,扬言今晚就要砍下他的脑袋。

他真的醉了,醉的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楚乔亲自送也已经半醉的赵彻出府。然而刚刚走出大门,原本脚下踉跄的七皇子顿时挺直了腰杆,眼底再无一丝醉意,很清醒的对她说:“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楚乔看着他,静静而立,一言不发。

赵彻面色有几分清冷,他们对面站着,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大夏国力强盛,堪称三国之首,他是最得意皇子,她是最惹眼的皇帝钦点女教头,她站在漆黑的天幕下,面对着军营外的厮杀喊声,淡漠的对他说:“今日你若是踏出营门一步,必死无疑。”

世事离奇,当时的他们互相包藏祸心,互相防备暗算,怎能料得有朝一日竟会站在一条战壕里,成为了并肩而战的战友?

“形势已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再这样下去,就是和整个大夏上层氏族作对,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赵彻语调低沉的说,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楚乔不再看着他,转身就欲走,赵彻突然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就见他很认真的对她说:“老四是个好人,别辜负他。”

楚乔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几丝波光隐隐的闪现而过,像是一把锐利的剑。她幽幽的开口,轻声道:“你也是。”

她说的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是个好人?

不,赵彻很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是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去了,身姿消瘦,看起来轻盈的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他是个好人,你也不要辜负他。

天色漆黑一片,天上满是星火,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的呼吸,甚至能够嗅到由西方传来的饥饿的味道。

楚乔回到房间的时候,一切已经撤下去了,原本醉倒在床上的诸葛玥也不见了踪影。她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推开门,已见他眼神清澈的端坐在书案之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默默的站了好久,见他写完,封好火漆,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的身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静静的伏在他的膝盖上,也不说话。

房间里的烛火默默的燃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花,噼啪的响。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他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的拂过她的长发。

“星儿。”

他低声的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辛劳。可是却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声音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海浪,静静的回荡在房间里,她低声的说:“我全都明白。”

他的膝盖微微一震,然后,更加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全都明白。明白他的辛苦,明白他的疲累,明白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望,明白他对周围一切的深刻厌恶。

皇帝昏昏沉沉,皇子夺嫡争斗,朝野百官腐朽无能,帝国各个机构都趋于朽败瘫痪。经历过战争的苦难,亲眼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辛苦,从蛮荒僻壤之间辗转而归的他,又如何能够看得下去这个国家的朽臭和百官的丑恶嘴脸。

然而偏偏,他还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只是曾经的他还抱着赵彻上位后会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冷冽的寒冬。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站在皑皑白骨之上,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文明被摧毁,百姓被屠戮,军队被绞杀,国家被覆灭,剩下的,也许只有他们,面对这个狼烟四起,满目疮痍的国土,让千千万万的生命,为这场战役陪葬。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以毁灭一切,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星儿,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他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这样轻声的说。

随后的五天,是震惊整个大夏乃至整个西蒙的一点极尽黑暗的日子。

三关外的难民终于发生暴动,他们攻占了西方氏族大户的宅门,抢粮抢钱。因为饥饿,他们乞讨,乞讨不成,他们偷窃,偷窃不成,他们抢劫,抢劫不成,他们终于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木头和石块砸开了大户的房门,在陇西厚土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无数人死于这场混乱之中,陇西地区的官兵好像是纸糊的,在灾民面前脆弱的如同一片麦子。尽管他们反复奏报,说乱民兵力极强,内有高人指挥周旋如何如何,可是却无人相信,全都将这些当做了他们的托词和狡辩。

刚刚才上呈了万民伞的地方官员和氏族们惊呆了,纷纷上奏,可是帝都的百官们怎敢在这个时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调遣军队,前往地方平乱。

然而兵部大司马诸葛玥却反口问道:“帝国四海升平,陇西地区的百姓刚刚才进献了万民功德伞,怎会大逆不道的造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发兵一事被一拖再拖,陇西的战事越来越紧迫。十二月二十四,一骑快马驰入京城,马上的士兵满身鲜血,手拿着陇西都督曹长青的奏报,口吐鲜血的倒在荣华御道上。

真煌城轰然震惊,皇帝被气的当场犯了头风,大骂中书令和百官,并当场剥夺了赵飏西南侯的封号。但是赵彻也并没有在这场动乱中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七皇子赵义领了西南兵权,出京平乱。而诸葛玥,也因为没有即时出兵平乱,而被皇帝责罚在家中私过,赵彻几次进宫为他求情,都被皇帝斥退。

然而楚乔却知道这一场动乱的由来,赵彻到府上的时候,见到诸葛玥顿时大怒,怒骂他是个疯子。诸葛玥却洒然一笑,勾肩搭背的对他说我是想给你将来登位留下点资本,若是全都死了,你这个皇帝去统领谁去?

陇西地区的一场民乱,死伤无数,大户氏族毁了十之七八,百姓也有近八万人死于战乱。但是正如诸葛玥所说,反了是死八万,不反却是要死几百万,这笔买卖,实在是划得来。

是的,划得来。西南氏族尽毁,岭南沐小公爷势力大损,景邯也遭波及,赵飏被皇帝怒斥,被削了兵权。赵彻虽然没什么好处,但却也无过失,只有他,被禁足罚奉闭门思过,暂时的,退出了大夏的政治舞台。

一切似乎都是按照他既定的程序一步步行走,然而楚乔却清楚的记得,那几日每当听到哪里的百姓被大规模残杀,哪里的正经富贵人家被满门屠戮,哪里的守军全军覆没,哪里的百姓落草为寇凶性大发之类的消息的时候,他是怎样的夜不能寐,怎样的忧心如焚。当日的一切,如果真的有一点偏差,如果他秘密派出的人马不能约束乱民,不能成功的避开当地的守军,不能掀动一些军士的叛乱,那么结果定会是血泥糅杂,整个西南沦入无边战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说的都对,他真的是一个疯狂的人。

她担心他会因为被夺了权而心灰意冷黯然神伤,他却在安慰她终于可以陪着她过一个年了。

春宴终于到来,昔日里权倾朝野的兵部司马门庭冷落,里面却是难得的一片笑语欢声。

尽管西南战乱的消息还是传进了京城,但是并没有影响春宴这一日帝都的热闹和繁华。大街小巷庄一片人声嘈杂,官府组织了富商在紫薇广场燃放焰火,小孩子们的笑声穿透了重重门墙,顺着温和的风吹进来,传入这座森严高耸的府邸之中。

从三天前开始,诸葛玥就下令府内开始了一轮崭新的装扮,红红的灯笼沿着回廊门洞被高高挂起,窗花红艳,细心手巧的丫鬟们剪出了各式各样的图案,有东海寿星,有西陵寿鹿,有八仙过海,有送子观音,还有极费功夫的千福图。一盆盆繁花被摆出来,姹紫嫣红的,到处都是奢靡的香气,下人们都换了新衣裳,红红粉粉,一派喜气洋洋。

诸葛玥也恢复了很多年前在青山院的生活作息方式,他一直是个很自律的人,没有一般富家子弟那种飞鹰走马的习气。如今闲下来,日子过得更是悠闲,很认真的调理身体,闲时读书种花,还被楚乔逼迫每天早晨要晨起锻炼,两人切磋身手,刀枪棍棒一一比来,总是能引得满府的下人们偷偷观望。时间长了见诸葛玥也没什么反应,也就一个个的壮起胆子来,偶尔见他们打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叫好。

日子过得越发恬静平顺,恍若暴风雨的中心,安静的令人心慌。

新年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悄然而至,她换上了新衣,艳红色的颜色团团明艳,照的人的脸色也如三春朝霞,仿佛有无尽的喜气和希望丝丝溢出。诸葛玥站在她的身后,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衫,俊朗逼人,随意的拿起一只明珠金钗,熟练的挽起她的满头青丝,插于她的鬓间发角。

楚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这样的自己,她似乎也是从未见过,似乎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一直固执的觉得女子穿红戴绿是极俗气的,后来多年奔波辗转,更是没有了修饰装扮的精神。可是今日穿起,却觉得有层层海浪般的温暖一点点袭来,她的脸颊艳若春桃,恍若秋水,连眉梢嘴角,都是掩饰不住的欢喜和暖意。

原来所谓俗气,不过是当时的她没有那般的心境罢了。

梅香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瞅着她,满脸的喜气,诸葛玥却懒懒的走上前来,对着镜子一笑,说道:“真是倾国倾城。”

楚乔不好意思的推他,耳朵都有些红了,说道:“哪有那么夸张,别胡说。”

诸葛玥却笑着瞅着她,说:“我是在说我自己呢,你想多了吧?”

楚乔大怒,伸手就去掐他,诸葛玥闪身避过,还对着梅香说:“看看你们家小姐,我不夸她她就恼羞成怒了。”

梅香笑眯眯的,也不还嘴,屋外的阳光极暖,极远处,已经有噼啪的鞭炮声响起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楚乔所过的最舒心的一个新年。她还亲自下厨,教下人们包饺子,她想要拉着诸葛玥一起,大男子主义极严重的某人鄙视她,施施然的走了。

吃年夜饭,放炮竹,挂花灯,诸葛玥吃到了包着红枣的饺子,下人们都来恭喜他新年大吉,他心情大好,一路流水般的赏赐下去,满府都是兴奋的谢恩声。诸葛府的大门紧闭,所有上门的人都被挡在外面,只有午夜时分,赵彻派人送来了两罐好酒,楚乔和诸葛玥一起喝了,喝的楚乔头脑发晕,醉醺醺的倒在诸葛玥的怀里。

下人们在外面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来,喜气洋洋的。楚乔迷迷糊糊之中似乎看到了李策笑的像狐狸一样的眼睛,她伸手去够,却抓了个空。

她真的醉了,可是脑袋却是那么的清楚。她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的这些年,想起了小诗,想起了猫儿,想起了敏锐,想起了李阳,想起了军情处的同事,想起了白发苍苍的爷爷,想起了这些年的奔波和辛苦,想起了几次徘徊于生死的窘迫和危机,想起了乌先生,想起了羽姑娘,想起了荆紫苏,想起了那么多死去的或是活着的人,还想起了李策,想起了燕洵……

幸福来的如此之快,让她患得患失的觉得一切都是在做梦。

她埋首在诸葛玥的怀中,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种好闻的杜若香气,眼眶微微有些湿,她仰起头来,看着他俊逸的侧脸,突然眼睛明亮的说:“诸葛玥,我爱你。”

诸葛玥一愣,低下头来,周围全是下人,她的声音那么大,甚至压过了噼啪的炮竹声,所有人都惊愕的转头望着她,她却全然不顾,只是大声说:“诸葛玥,我爱上你啦!”

熏风穿堂而过,有人在低声的窃笑,菁菁和墨儿的笑闹声远远的传了进来。她的脸颊淑红,眼睛里好似拢了水,眼神直直的,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里,似乎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娇艳容颜,她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笑眯眯的,脸上只差写上大大的幸福二字。

呼的一声,耳边有风吹过,她突然被某人凌空打横抱起,然后诸葛玥就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之中,放在满桌刚吃了几口的饭菜,转身就回了寝房。

床榻上的锦被都是簇新的,全部是喜气的大红色,上面绣着层层锦绣,有鸳鸯戏水,有牛郎织女,有喜鹊搭桥,有观音送子,到处都透着一种暖融融的甜蜜。

他的眼睛漆黑,透着一丝熊熊的欲火,一把扯开了衣领,狠狠的盯着她,哑着声音说:“小妖精,再也不给你酒喝。”

说罢,低头就狠狠的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呼吸急促且火热,像是一团浓烈的火焰,所到之处,都是一片麻麻的酥软。

她眼角含笑,抱住他的腰,热烈的回应了起来。

罗曼低垂,满目锦缎,长夜喧嚣,外面,又是一片热闹的欢笑声。

生命有太多难测的变数,你不知道风浪什么时候会来,浪头有多大,会不会轻易的将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打翻。那些曾经苦苦压抑的感情,那些潜藏了多少年的话语,那些一直隐忍不发的情绪,终究还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万事都是莫测的,所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锦绣遮掩,帷幔纷飞,她躺在层层奢华之中,攀着他的身体。细密的汗水涌出,身心都是满足的疲倦,她缩在他的怀中,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窗口,隔着一层窗纸,隐约可见极远的天空中有绚丽的烟火,肆虐的游荡在整个天际。

未来会如何,她都再不会害怕了。

第185章 燕氏义庄

又到上元节,圣金宫里大摆筵席,也许是为了冲淡年前的那一场动乱,今晚的晚宴尤其豪华,连诸葛玥这样闭门思过的罪臣,也得到了请柬。若是在平时,他还可以找些托词称病不去,然而如今若是这样做,难免会被有心人诬陷攻讦。傍晚时分,诸葛玥穿着一身朝服进了宫,轻车简骑,十分低调。

楚乔呆在房间里,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很困,食欲也不是很好,吃吃睡睡,倒是略显几分丰韵。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然后房门被推开,墨儿一步三回头的走进来,走到楚乔身边,微微有些紧张,小鼻子被冻得通红。

“墨儿,你有什么事?”

墨儿犹豫了一会,转头又往门口看去,过了好一会,才小声的问:“母亲,我们今天出不出去啊?”

算起来,楚乔也不过只比这孩子大了十多岁而已,开始的时候听他整日的娘亲母亲的叫,还会不自在。可是后来慢慢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她坐直身子,皱眉问道:“出去?去哪啊?”

“今天是上元节啊,外面有庙会还有花灯会的。”

墨儿眼睛里冒出兴奋的光来,楚乔一转头,就见门口还有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这些日子诸葛玥被禁足,府里人也极少出门,她掐了一下墨儿的脸蛋,笑着说:“好,咱们去。”

西蒙版图极大,按照现代的计数法,足足有四千多万平方公里,相当于五个中国的大小。这片土地传承多年,纵然战乱频乱,但是人口向来繁盛,真煌城作为大夏的国都,人口也十分密集。

楚乔等一行人走在街上,只见四周灯火通明,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夺人眼目。真煌城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高低贵贱,无不相携而出,共庆佳节。百戏同开,管弦齐鸣,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今年的上元节较之往年的更热闹些,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孩子们玩的很开心,可是刚刚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天降大雪。北风呼啸的来,平地刮起了白毛风,将一场五彩缤纷的上元灯会吹的支离破碎。菁菁几个大骂着上了马车,护卫们挥着鞭子就往府中赶去。然而风却越来越大,连马儿不愿意往前走了,走到一个僻静之处的时候,一匹马突然失控,挣脱了马缰逃了去。

月十三跑来说,风雪太大了,还是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的好。

楚乔点头同意了,正好见前方影影栋栋有一座大宅,就跑上去敲门,然而走到近处,才发现这竟是燕北狮子王的安神庙。

燕世城虽然出身王族,但是因为被帝国扣上叛贼的名号,所以尸身是不能入宗庙的。这座大宅名义上叫做安神庙,实际上就是一座义庄,不止是燕世城和其子女的棺木,还有附近一些普通百姓的棺木,也放在此处。开始的时候,大夏还派兵严加防范,可是自从燕洵回到燕北之后,就再也没有大同行会的死士试图前来抢夺,渐渐的,这里越发荒凉,帝国也不再愿意为一堆白骨而费心派遣兵力了。

楚乔等人进了偏屋,护卫们找来了烛台和火把,屋子里渐渐明亮了起来。只见阴沉的大殿上摆着一片密密麻麻的灵位,还有二十多具棺材,笼罩在惨白的烛火之下,看起来阴森恐怖。

菁菁脸色发白,似乎有点害怕,紧紧的躲在多吉的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再无平日的伶俐。

梅香笑话她道:“没想到我们的菁菁小姐也有害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混世魔王,这世上谁也不惧呢。”

众人听了齐齐笑话她,气氛一时间轻松了许多。

荣儿如今就要满一岁了,终日里牙牙学语,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刚出生的小鸭子。他穿着一身大红色团福小棉袄,用胖胖的小手打了个哈欠,就缩在楚乔的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楚乔站起身来,将荣儿交给梅香,轻声说道:“我出去一趟。”

“小姐,这大冷的天,你要去哪啊?”

楚乔提起梅香带来的食盒,打着一只灯笼,说道:“我就去隔壁看看,你们不用跟着。”

说罢,就出了房门。

外面的风大的惊人,楚乔在西蒙生活了十五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风。手里的灯笼呼的一下就被吹破了,楚乔的大裘也被大风掀起,冷雪噼啪打在脸上,生生的疼,像是石子一样。楚乔紧紧的揪住大裘的领子,艰难的往前走,走了好一会,才走到一间破败的屋子前,然后伸出手去,咯吱一声,缓缓的推开房门。

霎时间,长风顿时灌入,扬起了满地厚厚的尘埃。楚乔咳嗽几声,连忙将房门关上,并拉过一只凳子,将门抵住。

屋子里死一样的静,似乎比外面还要冷,屋顶有几处已经破了,呼呼的往里吹着风。到处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她却好似对这里的地形特别熟悉,掏出火折子,试了好几次,终于一盏一盏的将周围的蜡烛全部点燃。

幽幽的烛火静静的燃起,将这间屋子缓缓照亮,四具漆黑的棺木摆在当中,没有灵位,没有幡烛,甚至连个标示都没有。就那么随意的放在那里,遍地都是杂草和垃圾,还有几块冷硬的馒头。可见平日里,这个地方早就被流浪的乞丐所占据了。

楚乔将食盒放在一旁,撸起袖子就开始打扫。她的动作很快,尽管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但是还是很快就将地上的垃圾清理一空,她用稻草扎成一个简易的扫把,将明面上的蜘蛛网都扫去了,屋子里看起来干净整洁了许多。然后她一件一件的将食盒里的食物都拿出来,摆在地上,然后跪下来,深深的拜了几拜。

是的,这四具棺木里,就是燕洵的父亲、两位兄长和一位姐姐。那些年里,每到燕王的忌日,她就会和燕洵偷偷的来此祭拜,那时候这里还有官兵守着,他们想要来一次都要费好大的劲。而如今,就连这里都已然一片荒凉了。

自从回到真煌,她始终没有想过要来这里拜祭,然而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竟会走到此地,或许,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没有香烛,便以熏香代替,没有纸钱,便以绢布代替,没有好酒,只余一壶羊奶两盏清茶。

燕王殿下,我又来看你了。

她站起身来,膝盖上沾了几星尘土,微微有些脏。雪花从屋顶落下来,一丝丝的覆盖住棺木的盖子,她静静的望着那几具棺材,努力回想着很久之前看到的那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心里是一片茫茫的苍凉。

早在陇西一代发生雪灾之前,燕北就已然沦入大灾之中。黎民百姓家园被毁,蓝城一代雪灾尤其严重,尚慎诸地牛羊成千上万的冻死,百姓食不果腹,燕北岌岌可危。

然而,就在大夏百官拍手称庆的时候,燕北却秘密调集了十万龙吟关守将,徒步跃过了兰河高原,由海拔六千多米暮狼峰进入了大唐境内,绕过了唐户关,突然袭击了大唐的关卡,抢夺了二十多万旦粮食,然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返回燕北。整个行动耗时不出四日,等大唐的边关战报传到唐京城的时候,龙吟关的守军已经返回关口,和想要趁着燕北大灾来趁火打劫的夏军打了两仗了。

此事一出,犹如一滴水落入沸油之中,掀起了一轮激烈的巨浪。

大夏和卞唐齐齐大怒,可是却拿燕洵毫无办法,大夏的御史台笔杆子们奋笔疾书,大骂燕北乃是强盗出身,天生烧杀掳掠,有违圣人之道。卞唐的老学究们更是满眼喷火,饶世界的叫嚣,将燕洵祖宗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并且著书立说大加鞭笞,激动的险些背过气去。

然而他们所能做的,也唯有如此罢了。龙吟关固若金汤,燕北军悍如虎狼,现在的局势,只要他们不出来挑衅打仗那就要烧高香了,谁还敢上门去惹他们?

楚乔听闻这些消息的时候不免冷笑,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就是如此吧。

诸葛玥却仍旧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面对朝野上一致要开战的声音置之不理。谁都知道,大夏如今自顾不暇,几个皇子争位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这个时候谁有时间去对外开战,不过是说说罢了,他若是真的点齐兵马开往雁鸣,那些老家伙们怕是才会如他们奏折上所说的,血溅三尺,以死明志。

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只是微微有些惊讶,说没想到燕洵会干这样的事。

其实何止是他,恐怕整个西蒙大陆,没有人会想到这一点吧。

毕竟,曾几何时,他也曾以整个燕北为注,以百万军民为饵,引夏军入关,自己挥兵东下。并且又在不久之后,铲除异己,彻底摧毁了一路扶植他上台的大同行会,即便是自己老师的头,也一样斩下。

面对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无人会想到,他会为了燕北的百姓,而冒这么大的险。

就连楚乔,也没有想通这里面的关节。

不过,好在唐户关的守将是大唐靖安王的义子,虽然靖安王垮台之后他及时的投诚效忠,但是他手握兵权,又看守着帝国的重要关卡,终究还是难以使人完全放心。此次燕洵将他除去,也不算是大唐的损失。

至于大唐丢失的那些粮草。

楚乔眉心微微蹙起,脑海中再一次想起生活了多年了尚慎高原回回雪山,还有那里纯朴的牧民和百姓……

燕洵的手段越来越厉害了,千里匿藏,行动迅猛,上万军队统一调动而不曾走漏一丝风声,出其不意,一击而中。手段之准,眼光之利,胆量之大,堪称当世第一等将才。只要有他在一日,大夏就休想踏破龙吟关,哪怕是赵彻亲自出手也没有完胜的机会,他也许能在战术、兵力、情报、武器、后勤补给等方面略胜一筹,但是若论手段的狠辣,心智的坚韧,绝对没有胜过燕洵的可能。

燕洵在战场上的可怕,就在于他能完美的利用周围所能利用的一切作为战争胜利的辅助。而他对于人心的揣摩,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一个境界。

这个世界上,能与他一较长短的,也许唯有诸葛玥了。燕洵的优势在于他的狠,诸葛玥的优势在于他的诡,这样两个人若是能有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战场,也许真的会创造一个战争史上的传奇。

她微微的摇了摇头,她虽然已经厌倦了那种生活,但是闲下来的时候,脑子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想这些事。将听来的消息反复拼凑,一点点的临摹大致的情况,然后推演、计算、排布,像是一个钟爱下棋的棋手,就算不再下棋了,也会在脑子里想象各类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