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冬子带了一瓶白酒来我家。原本她公司就距离我家很近,所以她常常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绕过来,也经常在我家过夜。

我们一边品尝着酒蒸鲑鱼一边喝着白酒。虽然冬子说是便宜货,但其实味道还不错。

当瓶中的白酒剩下四分之一左右的时候,我站起身,把放在文字处理机旁边的那捆纸拿过来。这是去雅之家时,幸代给我的雅之的行程表。

告诉冬子白天发生的事情始末之后,我指着行程表上的“16:00 山森运动广场”。

“我觉得这里有点怪。”

“川津本来就会去健身中心吧。”

冬子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看着我。

“很奇怪。”

我“啪啦啪啦”地翻起行程表。

“看了这个行程表,我发现除了这一天之外,其他地方都没有和健身中心有关的行程。我之前曾经听他说过,他并不特别安排固定哪几天去健身,多半都是看看什么时间有空就直接过去。为什么唯独这天的健身行程会特别写下来呢?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诡异。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阵子脚痛,照理说,运动什么的应该会暂停。”

“嗯。”冬子用鼻子应了一声,歪歪头,“如果事情如你所说,的确有点怪。你想到什么理由了吗?”

“嗯,我刚刚就在想,这会不会是他和某个人相约见面的地点?”

冬子还是歪着头,于是我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不是在下午四点去山森运动广场健身,而是在那个时间和一个名字叫山森的人约在运动广场碰面。会不会是这样呢?”

我看了他写的行程,发现有很多行程都是以“时间+地点+场所”的顺序来记录,比如“13:00 山田 ××社”,所以我才会试着用这种思路来解读。

冬子点了两三下头,说:“可能真的是这样。名字叫山森的人,说不定就是山森运动广场的老板。会不会是去采访?”

“这么想或许比较妥当!”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说,“不过我也有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之前跟冬子说过吧?他曾经告诉我,他自己被某个人盯上。”

“对啊!”

“那时候,他还对我说:‘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那件事吧。’”

“白天那件事?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说‘没什么’。但说不定我和他的这段谈话内容,他在那天白天也对某个人说过。”

“那天就是……”冬子用下巴对着那份行程表,“下午四点,山森……的那天?”

“正是如此。”

“嗯。”冬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可能是你想太多了。”

“可能吧!”我老实地点点头,“不过因为心里像是打了个结一样,想要赶快解开。明天我会打电话去运动广场问问。”

“你想跟山森社长见面?”

“如果能见面的话。”

冬子一口喝干了玻璃杯里的酒,然后“唉”地叹了口气。

“我还真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会这么拼命。”

“有吗?”

“有啊。”

“因为我很喜欢他呀。”

说完,我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分别倒入两人的杯子中。

第二章 他留下来的东西

1

当晚冬子留在我家过夜。次日早上,她替我打电话去山森运动广场申请采访许可。她觉得如果以出版社的名义提出采访,对方会比较放心。

采访申请似乎顺利通过了,可是对方对于和社长见面这个请求好像有点犹豫。

“没办法跟社长对话吗?作家说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和社长见上一面,好好聊聊。”

她说的作家就是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冬子报上我的名字。想必是因为对方问了作家的姓名。我的作品销量不佳,对方应该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吧?会不会因为没听过这个作家而一口回绝我们的请求?我有点不安。

不过,像是要消除我的不安,冬子的表情突然明亮了起来。

“这样吗?是的,请稍等。”她用手掌盖住话筒,压低声音对我说,“对方说今天没问题。你可以吧?”

“可以。”

于是,冬子在电话里和对方敲定了见面时间——今天下午一点,公司前台见。

“看来山森社长知道你的名字。”

放下电话,冬子一边做出了一个“V”字形胜利手势,一边说道。

“谁知道呢,社长应该没听说过我,但他可能觉得能顺便为运动广场做宣传。”

“感觉不是这样。”

“你太多心了。”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

从我家到运动广场,一个小时绰绰有余。我算算时间,决定在中午之前出门。但是,当我正把一只脚穿上鞋子时,门铃响了。

打开大门就看到一个身穿被汗水濡湿的深蓝色T恤、给人感觉有点邋遢的男人站在门口,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快递。”看来是幸代寄给我的东西送来了。我脱掉只穿了一只脚的鞋子,回到房里拿印章。

送来的东西一共有两箱,箱子的大小比昨天看到的装橘子用纸箱还要大上一倍。从胶带的封装风格不难看出幸代一丝不苟的性格。

“好像很重。”我盯着两个箱子说,“非常重,因为里面装的是资料,这类文件都相当重。”

“要不要我帮你搬?”

“好啊。”

我请送快递的男人帮我把东西搬到屋子里去。真够重的,我甚至一度怀疑里面是不是装了铅块。

当我准备去搬第二个纸箱的时候,某个东西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动了一下。

咦?

我条件反射性地把脸转到那个方向,好像看到某个东西瞬间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于是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个方向看,看到一个人探出头来窥视,又把头缩回去。我只看到那个人戴了眼镜。

“欸,”我轻轻碰了一下送快递的男人的手腕,“那边的阴影处好像站了一个人。你刚才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在了吗?”

“咦?”

他瞪圆了眼睛朝着我说的方向看去,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在哦,有个奇怪的老人站在那边。我把箱子用手推车运送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这些箱子看。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把脸转开了。”

“老人?”我再度望向转角处,然后穿上夹脚拖鞋,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当我走到转角的时候,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我看了看电梯,发现电梯正在下行。

回到家里,出来迎接我的是一脸不安的冬子。

“怎么了?”

“人已经不见了。”

于是我向送快递的男人打听老人的相貌,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回想。

“那个老人没什么特别的。白发,身高一般,穿一件浅咖啡色的上衣,打扮还满得体的。长相方面,因为只是匆匆一瞥,所以不太记得。”

我向他道了谢,目送他离开,赶紧把门关上。

“冬子,你应该没有爷爷辈的朋友吧?”

话才从嘴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说了个无聊的笑话。冬子没有回答,反而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他在看什么呀?”

“如果他是在监视我家,那应该是有事找我。”

说穿了,我并不知道那个老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偷窥我家,搞不好只是散散步,碰巧经过而已。但是在狭窄的公寓走廊上散步,的确有点不太对劲。

“对了,这个大箱子里是什么东西?”

冬子指着那两个纸箱问我,我对她说明箱子里面的物品,顺便告诉她新里美由纪今天会来。既然如此,我一定要在约定时间之前回来。

“也就是说,川津的过去都封存在这箱子里。”

冬子用一种感触很深的口气说道。她这么一说,我产生了一种马上拆开纸箱的冲动,不过因为和美由纪有约在先,我忍下来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到了我非出门不可的时间。

走出家门,我搭上电梯,这时,一个想法突然闪过我的脑海:那个老人不是在偷看人而是在偷看快递送来的包裹?

在前往运动广场的途中,冬子告诉我关于社长山森卓也的种种。她觉得如果事前一点预习功课都没做,可能不太好,所以今天早上急急忙忙地替我查了一些资料。

“卓也先生的岳父是山森秀孝,山森集团那一族的。这也就是说,卓也先生是入赘的。”

山森集团的主要企业是铁路公司,最近又涉足房地产。

“卓也先生在学生时代曾经是游泳选手,好像有一段时间以参加奥运为目标。念大学和研究所的时候,主修运动生理学,毕业后进入山森百货公司。至于山森百货公司聘用他的原因,则是当时那个运动中心刚开幕,所以需要具备专业知识的员工。他的工作表现好像没让公司失望,提出的想法和项目样样出色,让原本抱着赔钱准备的运动中心赚了大钱。”

虽然以一个游泳选手来说,他没有取得成功,但是以一个企业家来说,却是一流的。

“他三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和山森秀孝副社长的女儿见面,后来两个人结婚了。次年,运动中心升级为独立企业,也就是现在的山森运动广场。在那之后的八年里,卓也先生拿到了实际的经营权,也就是升任社长。这是前年的事。”

“真像是连续剧里上演的励志故事啊!”

我说出心中最直接的感想。

“当上社长之后,他仍尽心地工作。到各地演讲,进行宣传,最近还被冠以运动评论家、教育问题评论家之类的头衔,甚至有传言说他准备进入政坛。”

“野心真不小。”我说。

“好像也树敌很多。”

当冬子露出担忧的眼神时,地铁到站了。

山森运动广场是相当完备的综合运动中心,除了运动中心和健身房之外,还有室内游泳池和网球场,建筑物的顶楼有高尔夫球练习场。

在一楼前台说明来意之后,一位长头发的前台小姐请我们直接去二楼。二楼是运动中心所在地,社长办公室就在里面。

“现在做这种生意最赚钱了。”搭乘电梯的时候,冬子对我说,“在这个物质过剩的时代,想要的东西几乎都可以得到,只缺健康美丽的身体。加上日本人原本就很不擅长如何度过休假日,来这种地方则可以有效利用时间,大家都会比较安心吧!”

“原来如此。”

我钦佩地点点头。

如前台小姐所言,二楼是运动中心。楼面非常宽广,但是在里面运动的人多到让我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距离我们最近的是一个正在和胸肌训练器材搏斗的发福中年男子,在他对面有一个老奶奶在跑步。老奶奶的脖子上挂着毛巾,努力地移动脚步,不过她的身体却丝毫没有前进。仔细一看,我才发现原来她是在一条宽宽的传送带上跑步,因为传送带一直不停地回转,老奶奶的身体就一直停留在原地。

还有一位正在骑脚踏车的肥胖妇人。当然,那也不是普通的脚踏车,而是固定在地板上、只有前方的金属板不停回转的代替品。她就像是参加全能障碍赛的选手,脸上挂着好像要跟谁拼命的表情,移动着肥胖的双脚。如果在旁边接上发电机,我想她应该可以为一整层楼提供电力。

我们穿过这一大群像毛毛虫般蠕动、流出滚烫汗水、吐出温热气息的人,来到有氧教室前面。一大片玻璃窗让教室里的风景一览无遗。我看见三四十个穿着华丽紧身衣的女性,跟随着舞蹈老师的动作舞动着。

“我发现一件好玩的事。”我边走边说,“这就跟学校的教室一样,离老师越近的人,表现得越好。”

我们一面看着左手边的教室,一面继续向前走。尽头处有一扇门。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排办公桌,每排都有十张桌子,桌子旁有同等数量的人,或站或坐。桌上也都摆着成套的电脑设备,乍看之下,让人搞不太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办公室。

由于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十分忙碌,冬子便向最靠近门边、一名感觉稳重的女性说明我们的来意。她大约二十五岁,身穿一件浅蓝色短罩衫,头发微鬈。听完冬子的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拿起手边的话筒按了一个钮。电话好像很快就被对方接起来了,于是她便对话筒另一端的人告知有人来访。

但对方并没有马上和我们见面。

处理这一事务的她,一脸抱歉地看着我们。

“非常抱歉,因为社长手边突然有紧急的工作,所以没办法现在马上和两位见面,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才有空。”

我和冬子互看了一眼。

“那个……所以,”这名事务小姐更谨慎地开口说,“社长说,在这段等待的时间,请两位一定要体验一下敝公司的运动设施。他希望待会儿能听听两位的感想。”

“啊?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用慌张的口气说。

她听了,像是能够理解似的点点头:“训练衣或是泳衣,我们这里全部都有准备。当然,用完之后,两位如果想带回去,也没问题。”

我看着冬子,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十几分钟后,我们两个人已经在室内游泳池里游泳了。能免费拿到塑身泳装,让我们心情大好。而且这里的会员制度也可以让我们悠悠哉哉地游泳。虽然因为担心脱妆,脸不能碰到水,但我们两个人还是暂时忘记了盛夏的暑气,在游泳池中尽情地伸展四肢。

换好衣服,补了妆,我们前往办公室。刚才的那名女性带着微笑迎接我们。

“游泳池怎么样?”

“非常舒适。”我说,“山森先生呢?”

“请从那边那个门进去。”

她手指着最里面的那扇门。我们向她道了谢,朝着那扇门走去。

敲门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回了声:“请进。”冬子打头,我则跟在她身后。

“欢迎。”

迎面而来的是一张感觉很高级的大桌子,坐在桌子后方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不算高,但是肩膀很宽,身上的蓝黑色西装很合身。自然不做作的刘海和晒得恰到好处的肤色令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不过他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浓浓的眉毛和坚毅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服输的强烈印象。

“真抱歉,突然冒出一件非立刻解决不可的工作来。”

他用清亮的声音说道。

“哪里。”

我和冬子同时点了头。

面对我们的左侧,也有一张桌子,那里有一位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性,大概是秘书,一双好像猫咪一样往上吊的眼睛,让人感觉好胜心很强。

我们报上姓名,他给了我们名片,上面印着“山森运动广场社长山森卓也”。

“这是作家的最新作品。”

冬子从公文包中拿出我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送给山森社长。

“哦——”他像是在鉴赏茶具,从各种角度观察我的书,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书的封面和我的脸之间,进行比较。

“我好久没看推理小说了呢!以前曾经看过福尔摩斯,之后再也没接触了。”

我无话可接,于是保持沉默。虽然不是什么值得说“请您一定要读一读”的作品,但是如果说“您还是不要看比较好”之类的也很奇怪。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套会客用沙发,在山森社长的邀请下,我和冬子并排坐下——是坐起来很舒服的皮沙发。

“那么,两位想知道什么事情?”

山森社长以稳重的表情和口吻询问我们。我说,因为我想把运动中心用在接下来的小说题材中,所以想要知道它的营运方式和会员制度等相关信息。这个回答和我之前跟冬子商量过的一样。如果唐突地问及川津雅之的事,只会让对方起疑心。

我针对运动中心的人员架构和经营方向提问题,基本上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对我的问题,山森社长一一详细回答,偶尔还会穿插一些玩笑话。其间,秘书小姐为我们拿了咖啡进来,不过可能社长交代过她不要留在房间里,她马上又出去了。

为了制造机会,我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尽可能不着痕迹地进入主题。

“对了,您最近好像跟川津雅之先生见过面吧?”

我个人觉得这个问题切入得很突然,不过山森社长的表情完全没变。他嘴角依旧挂着微笑,反问我:“川津雅之先生?”

“是的。”

我回答完,觉得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所异样。

“您和川津先生是朋友吗?”

他问我。

“嗯,算是吧。因为在他的行程表上写了和山森先生见面的事,所以……”

“原来如此。”

山森社长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和他见面了,上个礼拜。他也说要来采访。”

雅之果然来过这里。

“请问他来做什么样的采访?”

“有关运动产业的。”他说完,脸上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说穿了,就是来调查这种生意现在能赚多少钱。我的回答则是:没大家想象的那么多。”

山森似乎觉得很有趣地说完,从桌上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箭牌香烟放进口中,再拿起放在同一张桌上、有水晶装饰的打火机,将香烟点燃。

“您和川津先生之前见过面吗?”

我问完,他歪了歪头,用夹着烟的右手小指抠了抠眉毛上方。

“之前就见过。我偶尔也会去健身房锻炼身体,所以常常碰到他。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那么在那次采访的时候,你们两人的交谈内容仅限于闲聊吗?”

“还真是只有闲聊而已。”

“请问一下,您还记得当时的谈话内容吗?”

“都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情。我家里的事情、他结婚的事情,等等。他还是单身汉呢!您知道吗?”

“我知道。”

我回答道。

“是吗?我那个时候劝他,赶快找个好女人定下来比较好。”

他说完,深深地抽了口烟,然后一边吐出乳白色的烟雾,一边笑着。不过当那个笑容消失之后,他反过来问我:

“对了,那个人怎么了?我觉得小说的取材应该不至于需要问到这些事情吧!”

他脸上沉稳的表情虽然没变,但是双眼射出的目光让人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压迫感。我为了躲避他的视线,一瞬间垂下了眼,整理完思绪,才重新抬起头来。

“其实他……死了。”

山森社长的嘴巴停留在好像说着“啊”的形状。

“他还很年轻吧……是生病的关系吗?”然后他这么问道。

“不是。他是被杀害的。”

“怎么会……”他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