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示意要前来伺候自己梳洗的翠柳出去,沈氏轻声说道。

“二夫人,奴婢已按着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明儿一早,那些管事的媳妇婆子们都会到明徽园大夫人那儿去领差事…”

动作轻缓的走到沈氏身旁,吴宪家的低声回道。

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沈氏转过身,低着头犹疑的想了会儿,才轻声问道:“若我没记错,后院佛堂那里,平日里是毛强家的四小子在打扫吧?”

侧头想了想,吴宪家的不确定的回道:“年前的时候,是毛家的四小子在看护,不过过了年,毛强家的一直托了人到大管家面前递话,想求着把她家的四小子给二少爷当小厮,也不知道大管家答应了没,奴婢明儿一早就去打听。”

暗叹了一口气,沈氏一脸忧色的说道:“本想着她看不出账面上有问题,等她当了家,慢慢的把那五万两亏空银子的事扯出来,到时候任凭她说破了天,也没人信她…可如今,她信誓旦旦的说账目有问题,却不明着说出来,账本又在老太爷的牌位那儿放着,这不等于是把咱们的把柄送过去给她捏着嘛?”

一脸悔恨的捶着腿,沈氏低声说道:“越想我心里就越有气,这日子可怎么过哟…”

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吴宪家的出着主意的说道:“二夫人,要不,咱们偷天换日,把这真账本放到那儿去,把假账本换回来?”

柳眉一立,沈氏一脸怒容的看向吴宪家的。

卷一 帝都浮尘 第七十三章 规矩

第七十三章 规矩

“糊涂…”

瞪了吴宪家的一眼,沈氏轻声斥道:“五万两银子呢…到时候,虽说账目没问题了,难道让我拿五万两银子出来填了那缺口?就是我能拿得出来,可老太太会怎么想?老爷会怎么想?这府里的人,等着看我的笑话,怕是等了这许多年了吧,我岂能让她们如愿?”

说罢,沈氏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这事儿日后再说…”

随即问道:“明天的事儿,你都安排妥当了?”

点头应着,吴宪家的沉声说道:“二夫人放心就是,花婆子那几个人都是跟着夫人一道进了府里的,她们心里的主子,就二夫人一人,您说什么,她们必不敢违。”

“嗯,那先就这么着吧,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叹了口气,沈氏摆了摆手示意吴宪家的退下,又唤了翠柳和翠玉进来伺候着自己梳洗完,满腹心事的躺进了锦被。

正月十九日,刚过卯时二刻,柳氏就起身坐在梳妆台前装扮了起来。

看着铜镜中那个眉头紧锁,一脸担忧的自己,柳氏不由的苦笑了几下,脑中,情不自禁的回想起了上一次自己当家理事时的情形。

开泰三十一年,十五岁的她嫁入慕府,那时的慕昭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时。第二年,慕老太太将内宅中的一应事宜全部交给了她,在外,青年才俊的探花郎颇得当时的圣上赏识,在家,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两人的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生活何其圆满。

开泰三十五年,先帝驾崩,帝位之争拉开帷幕,幸好那时慕老太爷和慕昭扬主意已定,态度坚决的拥护了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圣上,后来,夺嫡的几位皇子,死的死,禁的禁,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都城的空气内,便多了几分阴暗的湿冷霉味。

三皇子登基即位,改国号为永成。

天下大定,慕老太爷当机立断的激流勇退,上折子告老,从而开始了他颐养天年的晚年生活。而慕昭扬,理所当然的成为开国勋臣,由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正三品的吏部尚书,从而一步步的官拜宰相,成为大梁内无人能撼动其地位的宰相。

永成二年,沈氏嫁入慕府,自那年起,柳氏开始了隐居明徽园的生活。

而今年,是永成十六年。

叹了口气,看着铜镜中容貌依旧明艳,只是眼角眉梢处多了几分岁月沧桑印迹的自己,柳氏叹了口气,在心内轻声说道:十五年,自己已经整整十五年没当家理事了。

身后,是静静的垂手站着的赵妈妈和春兰、春平二人,当时跟着自己从柳府陪嫁来的几房人,这些年走的走,被遣的被遣,已各自天涯了,而自己,环绕了一圈,终于,又绕回了从前那一步。

“赵妈妈,你说,当日的我,是不是错的太多?若我忍下那口气,如今,公婆仁善,夫婿体贴,我的儿女们,是这慕府里扬眉吐气的嫡出少爷小姐,而她们,则是我手底下拿捏住的卑微妾侍,她们的儿女,要恭敬小心的唤我‘母亲’,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像今日这般艰难。终究,是我痴了…”

原本是看着赵妈妈问的,说至最后,柳氏的话语中,已带出了一丝悔悟的感慨。

“大夫人,您…”

眼眶中氲起了微微的泪意,赵妈**话语中,有一丝哽咽,还未说出口,却被柳氏打断了。

“赵妈妈,唤我夫人。这府里,只要有我在一天,便只有我,才能被堂堂正正的称为夫人,即便百年后我去了,和老爷的牌位并排放在一起的,也只有我的牌位。”

从镜中郑重的看了赵妈妈一眼,柳氏认真的纠正着,一边继续轻声说道:“既是我掌家,便都要按着我的规矩来,从前下人们不懂规矩,今儿起,可要一点一点捋过来了…”

幽幽的说完,柳氏站起了身。

暗紫色遍地散绣金银暗花的对襟长袄,青莲色缎织百褶裙,走动间,裙底露出一直小小尖尖的锦绣鞋头。纤细的腰身,雍容平静的面容,仅凭相貌,根本看不出这是一个已生养了四个孩子的中年妇人。

柳氏本就容貌艳丽,十几年吃斋念佛的朴素生活,使得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深的痕迹,此刻,端庄典雅的燕尾髻上,简单的插了白玉金凤翘头衔珠钗,挑起的柳眉,更是平添了几分凛然。

“东西都准备好了嘛?”

满意的照了照镜子,柳氏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春兰问道。

“回夫人的话,已经备妥了。”

春兰朗声应道。

“人都到齐了嘛?”

侧过头看了一眼仍旧昏黑的窗外,柳氏一边听着偏厅里的动静,一边轻声问道。

“夫人,奴婢方才已经去看过了,卯时二刻的时候,府里所有的管事媳妇和婆子们都已经到了,就等着您了。哦,对了,二夫人,不,是二姨娘还没到…”

想到方才柳氏说过的话,春平纠正着话语中的错误,垂下了头。

“那,我们这便过去吧…”

深呼了口气,柳氏昂起头,带着一丝和顺的微笑,顺着春兰掀开的屋帘,迈出了正屋。

此刻,天还未亮,遥远的天际处,还能看到依稀闪烁着的星辰,而那轮圆满过后缺了一条细边的圆月,已微微的泛起了白。

空气中的冷意,顺着脖颈和袖口直往人身体里钻,迈着平稳的步子朝偏厅里走着,柳氏却觉得,自己的身上,却像是由内而外的冒着一股热气一般,让她无比期待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夫人到了…”

远远的通传了一声,春兰掀开了偏厅门上厚重的屋帘,顿时,一股交杂着的难闻气味扑面而来,柳氏微微蹙了蹙眉,迈过门槛,沿着中间空开的走道,穿过去坐在了正中的八仙过海雕绘的黄梨木椅中。

“花嬷嬷,人可都到齐了?”

看着下首处攒动着的人头,春兰开口问着最靠前的那个婆子。

被称作“花嬷嬷”的婆子,一身暗褐色粗葛布长衫,面貌端正,眉眼带笑,可她右侧鼻梁上豆大的一颗黑痣,让人一眼看去,却多了几分势利的讨嫌。

花婆子是慕府后宅负责采买后厨菜蔬的管事婆子,又因着她是跟着沈氏一起进了府里来的,所以后来沈氏当家以后,院子里的婆子们都隐隐以花婆子为首。

“回大夫人,二夫人还未到。”

点头哈腰的冲柳氏一拜,花婆子朗声答道。

“那就等着吧…”

眼皮都未抬,柳氏从春平手里接过还冒着热气的金丝红枣茶,小口的喝了起来。

“哎呀,都是妾身的错,妾身来晚了,还望大夫人见谅…”

门帘处,传来了沈氏张扬而高调的说话声。

一脸平静的看着沈氏,柳氏轻声说道。

似是未料到柳氏会这般和颜悦色的招呼自己,沈氏顿了一下,随即坐在了下首处的黄梨木椅中,刚坐了一下,却又站起身,一边朝柳氏跟前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

“大夫人,这是后宅各处的钥匙,妾身今儿就一并都交给您了。”

说着,沈氏将钥匙放在柳氏身旁的方桌上,转身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见沈氏坐定,花婆子轻咳了一声,顿时,偏厅内的一众管事媳妇和婆子都齐齐跪倒,朗声拜道:“奴婢拜见大夫人,二夫人…”

柳氏眉眼不抬的喝着茶碗中的茶,沈氏满眼淡然的看着脚下的青石板地,偏厅内,除了站着的赵妈妈和春兰春平,便是跪在地当中的一众仆妇了。

一时间,偏厅内鸦雀无声。

又轻咳了一声,花婆子带着众人再次叩头,口中朗声喊道:“奴婢拜见大夫人,二夫人…”

“砰”的一声,柳氏将手中的茶碗轻放在方桌上,眼睛在地下的十余位媳妇婆子身上扫了一圈,方缓声说道:“大梁律的户律中,有这么一条,今儿当着你们大家伙儿都在,我再跟你们说道说道。律令有言,妻妾有序,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者,亦杖九十,(后娶之妻)离异(归宗)。”

说着,柳氏侧过头看着面有怔色的沈氏朗声问道:“二姨娘,我说的可对?”

似是不信柳氏会当众与她撕破脸,沈氏强硬的说道:“大夫人,妾身可是太后娘娘亲下懿旨赐做老爷的平妻的,百年后,妾身的牌位可与老爷和夫人的牌位一起安放在慕氏宗祠,共享慕氏子孙香火的。大夫人不能仅凭一条律令,就质疑太后娘娘的懿旨。”

冷笑着看着沈氏,柳氏轻声问道:“二姨娘可读过大梁律法?”

不知柳氏所问何意,沈氏的神色中,透出一抹犹豫。

未等沈氏作答,柳氏满脸自信笑容的看着她,话语轻柔至极的说道:“既然妻妾有序,那平妻算妻还是妾?”

不待沈氏作答,柳氏抢白的说道:“你要说算妻吧?可律法说了,平妻等同外宅,终其一生不回祖宅,不入宗族,要想认祖归宗入族谱,回家须执妾礼,而其子女只能记妾生子。若我未记错,二姨娘嫁入慕府的当年,就入了族谱的吧?敏姐儿、庭哥儿和依姐儿,也是出生后当年过年的时候,老爷就带着到祠堂给先人跪拜过的吧?”

看着沈氏紧紧攥着的双手,柳氏笑的愈发温婉了,扫了一眼依旧跪着的一地人,柳氏语气轻柔的说道:“所以,平妻,依旧是妾…”

卷一 帝都浮尘 第七十四章 立威

第七十四章 立威

明徽园偏厅内,两个主子间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一众跪在地上的仆妇们,却是心里暗自叫苦,这坚硬冰冷的青石板地,透着一股子湿冷,从膝盖处蔓延开来一点点的渗到全身,此刻便连心里,都是哇凉哇凉的寒气。

花婆子偷瞄了一眼沈氏,见她一脸狰狞忿恨的表情,带着一丝病色的蜡黄面容,此刻映衬着昏黄的灯火,显得愈发苍白,和丑陋。

而上首处的柳氏,此刻一脸的悠闲自得,晶莹的肤色,精美的妆容,显得她高贵典雅,和下首处的沈氏一相比较,顿时显出云泥之差。

一只手紧紧攥在袖筒里,另一只手死死的抓着黄梨木椅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条条显起,沈氏慢慢的转过头,一双眼恶狠狠的盯着柳氏沉声说道:“大夫人这是要逼妾身求太后娘娘和老爷为妾身做主嘛?”

“二姨娘这是威胁嘛?”

丝毫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柳氏的目光,却是看着面前乌压压的一众下人。

一时间,屋子里,只余沈氏重重的粗喘声。

少顷,从靠近偏厅正门处,传来了怯懦的叩拜声:“奴婢给夫人叩头,给二姨娘见礼…”

顿时,人群中似是有人反映过来了一般,稀稀拉拉的声音,渐渐的平整起来,一众仆妇一边叩拜,一边朗声喊道:“奴婢给夫人叩头,给二姨娘见礼…”

为首的花婆子,口中含混不清的嗫喏着,一边,仍旧偷眼打量着沈氏的神色。

“都起来吧…”

发了话,见众人如释重负的站起身,各自小心翼翼的揉搓着早已发麻的膝盖,柳氏转过头看着沈氏轻声说道:“二姨娘管家十五载,家里的管事婆子是最熟悉不过的,就烦劳二姨娘给我一一介绍介绍吧…”

心中思量着迟早要把今日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的还诸于她,沈氏微微欠了欠身,低声说道:“内院的管事婆子,花嬷嬷平日里周旋的多,妾身今日身子不适,就请花嬷嬷代为介绍给夫人认识吧…”

说罢,沈氏低眉顺目的做鹌鹑状,不再开口。

对她这种小心眼的模样不做计较,柳氏转过头看了一眼花婆子沉声唤道:“花嬷嬷…”

“老奴不敢,夫人您同旁人一般,唤老奴一声‘花婆子’就是了,当不起您这么叫老奴。”

一脸谄媚的笑容,花婆子连声说道。

见柳氏眼光扫视着她身后的一众人,花婆子不敢再磨蹭,忙不迭的转过身,一个一个指着介绍道:“这是厨房的吴婆子,负责府里的膳食已经七八年了,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是后院主管草木的刘胜媳妇,这是…”

一圈下来,柳氏已对站在屋内的人都有了个脸熟,心内暗自回想了一遍,她方转过头又看着沈氏问道:“二姨娘可还有要交代的?”

没好气的撇了柳氏一眼,沈氏轻轻摆了摆衣袖,朗声说道:“也没什么了,平日里她们有什么事就报上来,妾身也都是这么处理的,并无需要特意叮嘱的地方。”

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了然,柳氏不做声了。

顿时,偏厅内就沉寂了下来。

心内好笑,想着柳氏也曾当过几年家,不至于一接手就什么都不会吧?

沈氏有些讶异的扭头去看柳氏,却见她正看着自己,沈氏有些不解的问道:“夫人…”

“二姨娘身体微恙,既然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妥当了,那就回去歇着吧…”

柳氏轻声说道。

这是,在赶人嘛?

沈氏一脸惊诧的看向柳氏,却见对方已收回目光,又端起了胳膊一侧的茶碗喝了起来,全然不搭理自己。

一口气憋在胸口处,沈氏猛的站起身,狠狠的看了柳氏一眼,抬脚朝外去了。

掀起的屋帘,盖进了一股冷风,站在门口的几人,看着沈氏一脸铁青的走出去,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惶恐,脸上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兴奋。

天边,微微的透出了一丝曙光,天,就快要亮了。

“夫人,今儿的差事,可是要现在分派下去?”

见柳氏仍旧不开口,花婆子轻声提醒着说道。

“花嬷嬷,平日里,若是二姨娘留你们谈事,那下面等着分派活计的人,岂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干等在那里?”

像是真心讨教一般,柳氏抬头看着花婆子轻声问询道。

紧张的捋着袖子,花婆子有些局促的回道:“回夫人的话,也不全是,若没有特殊情况,各处的人都是照往日一般,该做什么做什么,若奴婢们领了与往常不一样的差事,回去了再另行安排,所以一时半会儿倒是也不会乱。”

对花婆子的回答很满意,柳氏点了点头说道:“嗯,那就好。今儿与往日并无不同,那府里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吧?比如说,午膳的菜做的不如往日丰盛,又或是某个院子里的地没扫干净之类的?”

“不会不会,这绝对不会,夫人放心就是,府里的下人们都是极懂规矩的,这些事,还是不需要主子们操心的。”

见柳氏如此好说话,花婆子也放下心来,满脸笑容的应答道。

“那就好。今儿与平日要说有不同,还真是有一点,那就是,从今儿以后,这府里的事情,都是我说了算,所以一切,都得按着我的规矩来,你们可听清楚了?”

看了一眼众人,柳氏朗声问道。

“听见了听见了,奴婢们都记下了。”

微低着头的众人声音高低不一的答道。

“春兰,春平,搬几个凳子来,给几位管事嬷嬷们坐。”

转过身看了一眼春兰和春平,柳氏低声吩咐道。

话音落毕,春兰和春平带着明徽园的几个小丫头,搬来了一些圆凳、方凳和小杌子,那些婆子媳妇们谦让完,又给柳氏行了礼,方侧着身子坐在了柳氏下首处。

“今儿我第一天当家理事,所以论理,是该先和内宅里的管事们熟悉熟悉的,眼下,就从花嬷嬷开始吧,我这儿说着,你听听看,要是有说错了的,你就指出来,咱们一点点更正,可好?”

抬眼看着离自己最近的花婆子,柳氏轻声问道。

“就按夫人说的…”

点头应下,花婆子忽然觉得心里浮起了一丝不安。

“春兰,你念给大家伙儿听…”

头也未回,柳氏朗声唤道。

“是,夫人,奴婢遵命。”

朗声应下,春兰捧着一本厚厚的素笺册子上前一步,看着花婆子甜甜一笑,轻声说道:“花嬷嬷,那奴婢这就开始念了,你仔细的听,要是有不妥的地方,你唤奴婢一声,奴婢就停口,可好?”

“好,好…”

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炭火烧的太旺了,花婆子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开始微微的沁出细汗,一边,却是喉咙干涩的开口应道。

翻开几页,春兰清脆的念道:“花嬷嬷,闺名吴香秀,林州四平县人,今年五十二岁,永成二年跟随二姨娘进入慕府,初为映雪堂管事嬷嬷,永成四年调派至大厨房,分派厨房人手。永成五年开始,负责大厨房所有米粮的采买,府内所食的米面均出自南大街的张记米粮坊。永成六年,慕府内宅的一应采买,均由花嬷嬷负责,米面仍出自张记米粮坊,菜蔬瓜果,由原先的丰盛菜行,换为如今每日送菜的蔡记田坊。”

花婆子的额头上,开始沁出了一层薄汗。

“花嬷嬷一家六口,花管事也在慕府当差,负责的是少爷们的出行,两个女儿均已嫁人,大女儿嫁至邻县一个小地主家,如今育有两儿一女;小女儿嫁的,是都城里一个富贵人家,不过却是给人做妾。”

说着,春兰看了花婆子一眼,继续说道:“花嬷嬷的小姑爷,正是蔡记田坊的大管事,可对?”

不知该说什么,花婆子的屁股,已滑下了圆凳,此刻竟是半蹲在地上,一边,却是仰头看着俏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春兰,低声应答着。

“花嬷嬷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府里当差,跟在二管家手下跑腿,小儿子,却是在城里开了一家棉布店,自己做些小本生意,不过这府里下人们身上穿的衣料,也都是从您小儿子的棉布店里采买来的,可对?”

又念了一句,春兰轻声问道。

花婆子只觉得自己头脑一片空白,除了不停的点头应答,已不知该说什么。

合上书页,春兰转过身看着柳氏轻声回道:“夫人,有关花嬷嬷的,就这些了,不过,另有一桩命案,因为年限太早,未得定案,所以按着您的吩咐,奴婢没念。”

点了点头,柳氏轻轻挥了挥手,春兰退到了她身后站定。

“花嬷嬷,若是有不对的,可记得要提出来啊,年底分红的时候,可要根据往年表现论功行赏的。若是有虚报却让我查出来,该赏的,一并取消,可该罚的,我也绝不会手软,让我知道你瞒了我,到时候可要加重惩戒的。”

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容,柳氏看着花婆子轻声说道。

“夫人,老奴手里并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夫人明鉴…”

一屈膝,顺势跪倒在地,花婆子朗声喊道。

一挑眉,柳氏看了花婆子一眼,花婆子立时收了声。

“花嬷嬷,我并没有说你做什么了啊?就是我方才说过的,既然我当家,一切,都得按我的规矩来,今儿咱们就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把以往的事情说清楚了,日后你们好好干,年底的时候,除了你们的月例银子,我另拿出钱来赏你们,赏罚分明,日后你们有个奔头,才会更加尽心做事不是?”

朗声说着,柳氏示意春平扶起了花婆子,让她在方凳上坐稳,一边,春兰又朝前一步,看了一眼面前的众人,继续说道:“既然花嬷嬷的履历没有问题,那下一位,吴嬷嬷…”

“吴嬷嬷,闺名王招娣,永成五年…”

卷一 帝都浮尘 第七十五章 安分

第七十五章 安分

天色已经大亮了,柏松堂内,慕老太太任由明萃和明霞服侍着梳洗完,又笑呵呵的看着慕嫣然和抱着榕哥儿前来的何氏陪着自己用了早膳。

各个院子里,如往常一样井然有序。

初升的太阳照耀下来,慕府的屋顶上,炫出了一片金红色的光芒,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步履匆忙的丫鬟下人,远远看来,慕府上下一片祥和。

明徽园偏厅内,只有春兰明脆清朗的诵念声,间或,有管事媳妇或婆子们的应答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卯时进来时还嘈杂着的一众人,此刻已鸦雀无声,一脸惶恐的看着上首处淡定的喝着茶的柳氏。

“内院管事嬷嬷十五位,管事媳妇七位,今儿就都念完了,方才依着各位的,有出入的地方,也已经改好了,这就是各位在府内的履历表了,若是没有其它的问题,各位签了字按个手印吧。日后发生的事,奴婢会按着夫人的吩咐,一笔一笔的记进去,年底论功行赏,可就指着它了…”

合上册子,春兰回头看了柳氏一眼,见她点头应允,朗声说完了这一番话。

见众人并无异议,春平拿着笔墨和印泥盒子走过来,让一众人各自在自己的那一页上签字按了手印,不会写字的,则按着往日的习惯画个符号以作说明。

这一番动作下来,原本怀着一颗轻视作乱之心的仆妇们,均已诚惶诚恐,而其中不属于沈氏亲信的那几个人,则满眼泛光,心内暗叹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边揉搓着拇指上的嫣红印泥,花婆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几个婆子的神色,回过头来,满脸恭敬的看着柳氏轻声问道:“夫人,那老奴等人的差事,可有变动?”

摇了摇头,柳氏失笑的说道:“可是花嬷嬷对目前的差事不满意想换个差事?有的话,不妨说来听听,你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若是可以,我会酌情考虑。”

自己手里的,可是这府里油水最大的差事,谁愿意换?这夫人莫不是十几年未当过家,脑袋糊涂了?

惊喜的有些没转过弯来,花婆子楞了片刻,方一脸不可置信的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老奴怎会不满意,只要夫人吩咐,老奴定当唯夫人之命是从…”

藏下了嘴角处绽开的轻微笑意,柳氏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变动…”

只一瞬,一众婆子媳妇们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又高高的提了起来。

“府内各处的差事,大管事的人选皆不变动,我会再各自指派一个二管事,不过你们放心,不会是那全然不熟悉事务的人…二管事除了负责大管事交代下去的差事以外,还负责监督大管事及手下下人们的差事。这样吧,给你们举个例子,这样通透些…”

呼了一口气,柳氏接着说道:“花嬷嬷负责后宅所有物品的采买,二管事就负责监督这些物品的来处和去处,若是采买进来的时候是五百钱,花嬷嬷却报了八百钱,二管事就来报给我听,一经核实,花嬷嬷的惩罚咱们先不提,私自多扣下来的三百钱收缴上来以后,一百五十钱归到账面上,另外一百五十钱,归举报的二管事个人所有。当然,监督的这一项,并不只是二管事有权限,上到管事婆子和媳妇,下到洒扫的下人,均可举报,不过要说明的一条,若举报一经证实是假的,举报的这个人可是要受惩戒的。”

慢条斯理的说完,柳氏逡巡着看了目瞪口呆的一众人朗声问道:“可听明白了?”

“夫人,那去处又怎么说?”

一个管事媳妇问道。

顺着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柳氏不紧不慢的说道:“比如说,这个月送到明徽园的布料本该是五色锦缎两匹,可实际送来的却是一匹,那另一匹,去了哪里?诸如此类的…一时半会儿要想想明白,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些,你们可以下去慢慢想,想不明白的,明儿一早咱们再议,至于二管事的人选,明儿一早我会告知大家伙儿。”

话音落毕,下首处的一众人脸上,有惊有喜。

“行了,今儿就这样吧,散了吧,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可以私下里来问我,明儿一早,各处的差事各有安排,以后都按着这个规矩行事。”

站起身,柳氏沉声说完,目光深沉的看了众人一眼,抬步朝外去了。

出了偏厅,一股带着冷意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柳氏一边下台阶,一边重新认识明徽园一般,侧过头看着洒满了温暖日光的敞亮院落。

自己等这一天,已等了许久了。

深深的呼了几口气,柳氏轻迈着步子朝柏松堂去了。

偏厅里,还处于呆滞状态的花婆子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过头,往日那些跟在自己身后同进同出的媳妇婆子们已纷纷起身向外去了,咬了咬牙,捏了捏发麻的小腿,花婆子站起身,出了门四处看了看,疾步朝映雪堂走去。

一晌午的功夫,柳氏在偏厅对一众内宅管事的处置方法,在下人们当中便传开了,有人摩拳擦掌的等待时机,有人不屑一顾的表示不赞同,也有人一声不吭的持观望态度,但是,关于大梁户律中关于平妻的那项条款,却让下人们着实为难起来。

二夫人,还是,二姨娘?到底该怎么称呼,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不得不承认,沈氏十五载的掌家手段确实了得,没人敢当着柳氏的面称呼沈氏为“二夫人”,可也没人敢当着沈氏的面称她“二姨娘”,于是,这一天,下人们除了办差不再四处奔走,慕府后宅,难得的清静了几分,不过,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丫鬟婆子们,却多了些碎嘴的话题。

晚膳时分,柏松堂内难得的食不言起来,慕嫣然看着几次张望慕老太太和慕昭扬却最后犹豫着吞下话语的沈氏,心情大好,一转头,夹了一个鸡腿放到了瑾哥儿碗里,柔声说道:“多吃点,要不背书的时候肚子饿了怎么办?”

看着瑾哥儿塞得肉嘟嘟的滚圆脸颊,慕依然心内不爽的瞥了慕嫣然一眼,一边,细声细气的说道:“二姐姐,快进宫了呢,你不是每日里该多陪陪祖母的吗?可妹妹听说,你不是躲在潇湘阁里看书,就是吩咐紫云送些糕点去给翠竹苑的那个小乞丐吃,还真有闲时间呢。”

让紫云和随安多接触几次,这事情并不引人注意,此刻听慕依然说起,慕嫣然不由得多留了份心思。

想起秦素儿曾经教过自己的,可以挑事的人,不理她就好了,过不了多久,看到无事可挑,她自然而然就偃旗息鼓了。

想到此,看了慕依然一眼,慕嫣然不做声的端起了碗,用完了自己的饭,对上她气鼓鼓的神色,心内暗笑不已。

一连几天,府内一切正常,并没有出现交接庶务导致的混乱,慕老太太方放下心来的对傅妈妈说道:“如絮是老太爷当年亲自相中的,当初老太爷在柳府见过她一面,回来跟我说,是个心劲儿平稳有韧性的好孩子,如今看来,果然是个能干的,也不枉老太爷当年如此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