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淮南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高中体育场看台上,仿佛那个六班痛哭流涕的男生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她们爱你,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成就来爱,有的把你当成自己的荣耀来爱,有的把你当成理想和执念来爱。我爱你什么?我爱你的冷淡,你的自私,你眼中只有有利的事情,你瞧不起周围庸庸碌碌的家伙,你聪明,你自负,你清醒——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每次你假装温和礼貌平易近人的样子,每次你披上那张皮走出宿舍走近人群,我在背后看着,看到千疮百孔,我还是喜欢。”

一阵风吹起盛淮南的衣角,铁质拉链打到脸上,冰凉凉的疼。郑文瑞的话犀利无情,又有些酸酸的肉麻,甚至偏颇,然而仍然字字句句戳进他心里。

“我怎么才能不喜欢你?看到再多你的丑恶面,我还是喜欢,怎么办?”

他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攥了两下。

“我喜欢你自己知道别人也知道的优点,也喜欢你自己知道但是别人不知道的缺点,甚至,包括所有你自己都不知道或者你根本就不愿意承认的那一部分。我应该怎么办?”

她突然摘下书包,单手抓着,另一只手伸进去掏了半天,拎出来一张薄薄的纸,表面似乎浸过脏水,有种皱巴巴的脆弱。

“我高一的时候给你写过匿名的信。你知道那是我吗?我把它夹在你练习册里面,第二天做值日的时候就看到它在你座位下面,踩得全是湿淋淋的脚印。你就是这样对别人的。如果不是匿名的信,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至少也会妥善保存,对不对?”

盛淮南看她的眼神渐渐向看高中古诗词填空题靠拢。

“然后我才发现,你根本不认识我。开学那么久了,你都不认识我。你踩了我的信,我却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管换什么书包,都会把它揣在里面。我有时候都会产生幻觉,是不是再拿出来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两封,书包里会不会长出回信……”

也许只是翻练习册的时候不小心抖落的吧。他觉得无奈,想安慰安慰她,却无从开口。

“你别这样,”他叹气,干巴巴地说,“你让我觉得自己把你毁了。”

郑文瑞声声泣血,却在这时候抬头,笑得意气风发。

“可惜你永远不知道我毁了你什么。”她说。

盛淮南大力拉开铁门,走之前只是回头瞄了她一眼。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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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她与地坛

洛枳只需要一步,就退回了属于自己的壳。

她连一教都不再去,窗外天寒地冻,不如省去那些路程,待在有暖气的宿舍里,只在洗澡和吃饭的时候才出门。江百丽则有几天连床都懒得下,除了洗澡和上厕所,午饭晚饭都是洛枳带回来,而早饭就直接睡过去省略掉。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里,百丽一直不开机。宿舍电话因而响得很频繁,洛枳去接,电话那端永远是戈壁,但她统统按照百丽的吩咐回答说,对不起,百丽不在。

“好手段啊,终于反客为主了。”洛枳又一次放下听筒,一边按着计算器一边笑。

百丽在床上翻了个身,书页哗哗地响,“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子,到底想做什么。”

洛枳的食指落在乘号上方悬空了一阵子,钝钝地落下。

她想起马原考试前的那天晚上,自己拎着热水壶沿小路往宿舍楼走,突然在树下听到江百丽的声音。

“真的不用谢。”

于是洛枳很没有道德地绕了个大圈潜入树下长椅的后方,不远不近地看着长椅上两个人的背影。

“书给你了,我要回去了。”

“百丽……对不起。”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明天好好考试,虽然你高中政治总是考得特别好,不过,还是大致看看复习范围吧。”

“你总是……对我这么好。”

洛枳轻轻地叹气,对话开始朝着苦情的方向发展了。

“因为我爱你啊。”

江百丽轻松坦然的一句话,仿佛在说“因为咱们是好哥们啊”。

“所以,你用不着对得起我,我爱你,自然就会对你好,你也不必因为受了我的恩惠就这么愧对我,说白了都是我乐意。就像你爱陈墨涵,可以等她这么多年,也没埋怨过什么,道理是一样的。等我什么时候不爱了,也就结束了,你不必操心的。”

洛枳心中耸然一动,几乎为这段话击节叫好。

转念想到自己,竟觉得深深地败给了百丽。她当年那些不为人知的深情和翘首期盼的等待,统统都是自己乐意,现在竟然心态失衡,想要从盛淮南身上讨个公道——他固然在倚仗着这份感情而轻视她,但把她送过去让人奚落的,还不都是自己。

愿赌服输。

因为图书馆的道别而郁结的心思就这样被江百丽悄然化解。

当初她问许日清,这口气是不是就是咽不下去?

旁观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智者。洛枳闭上眼睛,轻轻扶上自己的心口,叹了口气。

要甘心,谈何容易。

但时间会让她认命。这未尝不是一种拯救。

“其实……我觉得墨涵变了。”戈壁的声音有些含糊和没底气,洛枳拿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土地上凸起的树根一脚。

“她一点都没变,她高中就是那个样子,”百丽坦然地说,“只不过现在她理你了,就是这样。”

百丽站起来,在路灯下洛枳看得出,即使对方现在的口气再轻松坦然,本质上仍然还是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和每天穿得马马虎虎的样子相比,此刻的江百丽应该是为了见戈壁刻意修饰了一番,还化了妆。

“我走了,以后有麻烦事,我能帮得上你的话一定尽量帮忙。毕竟墨涵学校离咱们太远了。”

洛枳忍不住轻笑,江百丽的温柔刀,刀刀见血。

她拎着水壶经过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发呆的戈壁,偷瞄了一眼,却发现,那张英俊的脸上,的的确确写着迷茫。

后来她才知道,因为实在借不到书,百丽把自己的马原教材一页一页地重新复印了一本,甚至在上面做了很多的笔记,给他画下了重点,还附赠了一沓BBS上面下载的提纲。

洛枳想着,重新扭头去看伏在床上蓬头垢面的江百丽,不禁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段数越来越高,还是打着报复的旗号不可自拔?

“那个……中心极限定理的证明到底考不考?”百丽被洛枳盯得有点心虚,忙岔开话题。

“考。”洛枳点头,床上顿时翻来覆去一阵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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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试终于结束的那天,江百丽成功地敲诈到了洛枳的一顿晚饭。

最后一门结束的是统计学考试,洛枳曾经矜持委婉地表示自己统计学还算值得信赖,江百丽也凭借自己双眼5.3的无敌视力从阶梯教室的后排把洛枳的卷子富有创意并极具隐蔽性地复制了一番。为了制造出自己的确是原创的假象,她把答题纸写得满满的,很多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计算步骤也统统扩展得不亦乐乎。

直到洛枳发现有一道大计算自己好像是做错了。

在她豪迈地从左端起向右下斜劈一笔的瞬间,听到背后不明物体“咣当”撞到桌子上的巨响。

考试结束后,江百丽捂着脑袋说:“撞傻了,你得赔。”洛枳点点头:“好吧,算是我的错,不应该给你的智商雪上加霜。晚上一起去吃饭吧。”

江百丽先是雀跃地点头,然后就开始支支吾吾。

“怎么,没空?”

“也不是……”她拉上书包拉链,甩到背后背好,“就是今天不是最后一天考试嘛,然后说好了要庆祝的。”

洛枳无法接受这句连主语都没有的含糊答复,“说好了?和谁说好了?”

“一群……高中同学。约好5点半在西门,还有半小时,我先走了,回去放书包。那个,那个,明天晚上,明天晚上一起吃饭,说好了哦!”

她说完就撒腿跑远,留下洛枳一个人呆站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门口。

一群高中的同学。

她叹口气,心中了然,无奈地踢着脚下被残雪半掩的小石子。

口袋里面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发信人那一栏显示的竟是许日清。

“你们考完了吧?明天地坛公园有旧书市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洛枳有点意外,“好呀,几点?”

“路线我查好了,明天早上十点,我到你们宿舍门口找你,如何?”

“没问题。”

她按下手机的hold键时,左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侧过脸看到一个急匆匆冲出来的男生,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右手半举在眼前致歉,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那个傻呵呵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的侧脸。就在昨晚,三食堂,她遇到了张明瑞。图书馆一别之后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他们聊起天来依旧是嘻嘻哈哈的,从雪灾冻雨到期末考试,一同声讨变态的试题,讽刺食堂越来越不靠谱的菜式搭配……

洛枳几乎记不清他们说过什么,愉快轻松的对话中,两个人都很聪明地绕过了一切敏感尴尬的话题。她发现张明瑞其实是个很善于跟别人合拍的人。

现在发现会不会太迟钝?

走出食堂的时候洛枳给江百丽带了一份鱼香茄子盖饭打包,摇摇头说:“她天天吃这个,我都腻味了。”

张明瑞笑笑说:“什么时候你彻底对面包饼和三食堂腻味了,不想来了,千万记得告诉我。”

“什么?”洛枳抬起头,“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你?而且这句话,我印象中你好像和我说过好多遍。”

“不为什么。”张明瑞摆摆手,拎起书包朝图书馆的方向离开了。

洛枳一边回忆着一边摆弄手机,不禁苦笑。许日清只约过自己两次,她希望不会两次都是为了男生——那么她们两个都会变得很可怜。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洛枳正坐在桌前从袋子里面拎出面膜细细展开,还没开始往脸上贴,门忽然被推开,她吓了一跳,双手停在半空中,精华液顺着腕部缓缓地流向手肘。

江百丽眼睛通红,然而脸上的神色却是悲喜交加的,并不是全然的愤怒或者悲伤。洛枳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问她一句“你怎么了”。

然而对方只是摔下大衣踢掉鞋子,照例爬到上铺,将头深深埋进被子里,呜咽着说:“洛枳,帮我看着,我只哭十分钟。”

这一幕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上演,洛枳叹气说,好,然后转身随手从itunes的播放列表里面选了一首曲子。

苏格兰风笛高远空灵的旋律流泻一室。洛枳恍然。她曾经用这张CD遮蔽了叶展颜最快乐的那节课堂上面铺天盖地的窃窃私语,现在又用这宽容的声音来覆盖江百丽隐忍的低泣。

第二天她九点五十分出门,百丽仍在上铺睡得正酣。在楼门口见到同样很早到达的许日清时,洛枳觉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认识的女孩子中,只有许日清可以把红色穿得这样明艳,这样充满生机。

平心而论,洛枳真的非常喜欢许日清,她向来对漂亮的女孩子抱有好感,何况许日清远不止是漂亮而已。

对方见面就自然亲密地挎上了自己的胳膊,这让几乎从未跟女生拖手或者挎着胳膊并肩走的洛枳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惬意地享受着对方带来的温暖。

在北京上学快两年了,洛枳却并没有对这个繁华现代而又古旧破落的城市生出太多游玩的兴趣。也许是因为地坛旧书市场的邀约,昨夜她做梦的时候竟然回到了高一的语文课堂上。一脸青春痘的实习老师正在作最后的汇报课,主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节选。

实习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读课文,然后用乏善可陈的口才拼命启发大家讲讲自己的母亲。洛枳的梦一向瑰丽离奇,然而这一次画面却淡如水墨画,宛如一泼水把记忆冲淡,只是朴素地重新勾勒一遍而已。

梦里,叶展颜正在发言,说着她早逝的妈妈。妈妈因为医疗事故离她而去,临终前叮嘱她要听父亲的话——美丽的少女哭得像要融化掉,也把周围的女孩子感染得泪流成河。

煽情的选秀节目里面常有选手伴着背景音乐在主持人的诱导之下讲起自己的父母,一边说感谢,一边抿着嘴巴流眼泪。观众也许会被感染得涕泪涟涟,也许会因为心情不好而翻脸说好假好做作。洛枳心知,大多数人当众提到父母时,都会控制不住泪腺上的水闸,哪怕平时与妈妈冷脸相对话不投机,说起母爱二字,照样如泄洪般势不可挡。

她理解,却不懂为什么。

《我与地坛》,洛枳清晰地记得这篇文章,课本上节选了第二章,她读后也心生感慨,为此特意买了很多史铁生的文集来看。原本以为这个讲述母亲的散文与课堂上飙高的空气湿度相互作用,也会让自己联想到艰辛的母亲和艰辛的年代,然后跟着一同流下咸涩的泪水;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干涸的。小时候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母亲的剪影仿佛静音的纪录片,被残酷的生活剪辑得毫无感情色彩。

洛枳的妈妈打过她,塑造过她,也让她看清了爱的背后有多少无奈和心酸。没有母亲是完美的,她们也曾经是少女,也曾经迷茫困惑被诱惑,不会因为晋升为母亲就忽然变得正确无比。

她和她一起在生活中成长,一起度过那些寒冷的时光。

洛枳趴在课堂上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哭声,独自想象,日复一日,史铁生坐在轮椅上隐匿于公园角落,逃避人世,看着眼前的一片倾颓而寻找生的意义——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自然不会被包括她在内的大好年华的孩子们懂得。她们完整,健康,做着梦,被生活的河流带往未来——她们如何能够懂得?

整篇文章里,能感受到的,也只有母爱这一点了。

在她淡漠地环顾四周,把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都审视一番之后,忽然感觉到叶展颜平静的注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面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仿佛脸颊上还未擦干的几滴泪水都是一不小心洒出来的珍视明眼药水。

她当时挑了挑眉,目光里面应该是有些许询问的意思在,甚至因为自己的漠然被对方发觉而有一点心虚。然而叶展颜却没有回应,毫无痕迹地转过头去注视在讲台前用感情饱满的语调不断煽动大家情绪的实习老师,表情瞬间松动,眼里好像又泛起了泪光。

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洛枳才意识到,她自以为平静的生活周围一直有着深深浅浅的暗影,他们也许连缀成了某种图画,暗示着某种内容,可是她太过专注于自己的世界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或许她早就落入了某种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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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地铁车厢空空荡荡,她们找到靠门的地方并排坐下,刚才一路上断断续续的谈话一不小心就找不回来了,搭在一起的手臂也因为刚刚一前一后上车而松开。病态苍白的节能灯光照在她们脸上,在封闭的车厢里,光线给人一种时间就此打住的错觉。

洛枳从来都不排斥沉默,更不会将它臆想为尴尬、冷漠或者对抗的表现形式。只是显然许日清并不擅长于在沉默中相处,洛枳从对面的玻璃上可以看到她有些局促,不停摸弄眼前漆黑如墨的齐刘海,像碎碎的串珠门帘一般,拨开,合上,再拨开,再合上……

“今天人好少呢。”许日清终于开口。

“是啊。”洛枳点点头。她也想找点什么话题,至少缓解一下身边女孩子的紧张,但是搜肠刮肚,无功而返。

“人……好少呢。”说完,她不觉有些愧疚。

列车再次启动,甬道两侧鼓动的风声涌入她们之间,彼此再也无话。

地坛公园有些让洛枳失望,熙熙攘攘的人潮上空,行道树间扯起了粉红嫩绿的大条幅,小摊主们一脸漠然地坐在小凳上,妇女们一边贩卖烤鱿鱼、烤烧饼和凉茶,一边回身去咒骂自家满地撒野跑得正欢的泥猴儿,头上裹着花花绿绿的三角巾和大条幅相映成趣……洛枳一脚踏过地上的黄色塑料袋,这场面让她面颊抽筋。

她也算是慕名而来,可是,没有赶上史铁生所描绘的黯然颓败。围墙上没有残雪,天空中没有残阳,一片和谐大好,实在不适合感怀。

她没有赶上最好的时光。无论什么事情,她都永远慢一拍,永远错过最好的时光。

至少史铁生赶上了吧,她想,那样的时光给了那样的人,就够了吧。反正她既不需要,也不会懂得。

洛枳越发坚信,今后和不熟悉的人见面,一定一定要选在热闹的地点,让周遭的热气掩盖自己的冷清,于人于己都有好处。她俩在人海中挤来挤去,为了防止走散,不停地彼此呼唤要跟紧对方,时不时地询问一下互相都对什么样的书感兴趣……许日清很自然地拉住了洛枳的手,两个人都没有带手套,她的手也不比洛枳温暖到哪里去。

“我总是忘记带手套。你也是吧?”她回头朝洛枳笑,洛枳刚想要回答,却看到许日清收敛笑容,低下头转过去了。

洛枳不明就里,逆着人流跟随她跌跌撞撞地挤了好久,才想起那天报刊亭前,张明瑞和她们俩关于手套的乌龙对话。

即使张明瑞很自然地化解了那一瞬间的尴尬,然而哪个女孩子不是心细如发?许日清怎么会不明白。

两只冰凉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握到山无棱天地合,恐怕也暖和不起来。

许日清买了一堆法学专业的课外读物,装了一书包,手中还多了一个沉重的塑料袋。洛枳转了半天,却只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

“买这个做什么?”许日清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被勒出了红印子的右手,凑过来看了一眼。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买,”洛枳轻轻翻了翻,生怕用力过猛将这本泛黄的旧书扯裂,“可能因为它够旧吧。”

的确是一本足够古旧的书,最外层的封皮已经磨没了,只剩下内页的标题。每一页都有主人的笔记,红铅笔或蓝铅笔,认真得仿佛小学生一般,某一页上好多个“林彪”上都用黑笔重重地打了叉。

“可能是我觉得这种书有魔力,说不定哪天晚上前任主人的魂魄就入梦来跟我拉家常呢。”

“哈哈,”许日清大笑时候很动人,“满脑子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我以为你会买很多书呢,听说你很喜欢看书。”

“嗯,”洛枳点点头,“不过还是习惯去学校附近的几家书店买书,主要是因为比较近。”她看了看许日清庞大的书包和塑料袋,打开自己预先放在包里带过来的纸袋,“来,把你的书分到这里一半我帮你拿着吧。”

许日清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啊。”

终于从公园走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她们中午什么都没有吃,把边边角角转了个遍,最后拎着沉重的袋子茫然地站在大街上。

“饿了。”洛枳摸摸肚子。

“回学校吃,还是在附近找找看?”许日清正说着,忽然惊喜地拍了一下手,“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这附近应该是有三元梅园的店吧?我想吃杏仁豆腐了。”

洛枳茫然地点点头,说:“好,你指路。”

天色渐晚,头顶天幕一片蓝紫色。萧索的北京冬天总是让洛枳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东跑西颠为生计奔波的那几年,每到太阳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感觉到心底一阵凉,一种想哭却又并非出于悲伤的感情充盈整个身体,直到夜幕彻底降临才会消失。即使彼时她还年幼,即使直到今天她仍然无法理解这种对于黄昏的向往与恐惧,这种感觉却仍然在每个黄昏击中她,从未失约。

“怎么?”许日清站住,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洛枳。

“没怎么。”洛枳咧了咧嘴,跟上她继续向前走。

许日清的方向感差得惊天地泣鬼神。她们像拖着水泥袋子的民工一样气喘吁吁地徒劳转圈,终于在繁华的交叉路口看到红黄相间的牌匾。

“看到了,那个红黄相间的,是吧?”许日清兴奋地指着前方。

“麦当劳吗?”

许日清用空闲的右手臂狠狠地框住洛枳的脖子:“我告诉你,中国的民族产业就是被你们这群人逼上绝路的!”

洛枳肃然,点头点得像广场上觅食中的鸽子。

许日清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

“吃饱了?”洛枳抬起头问。

“没有想象中好吃。不吃了。”她微微撅着嘴,像偶像剧中骄傲美丽的大小姐。洛枳眯起眼睛看她,竟然觉得怎么都看不够,每个角度都很好看——并不是美得惊天动地,但是就是很好看。

她于是也点点头:“其实地坛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她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没有那么好。”最终不得已用了朴素而万能的一个“好”字。

许日清诧异:“那你以为地坛应该是什么样子?”

洛枳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低头沉默着笑。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她闻言有些糊涂地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女孩,对方托腮望着她,和自己一样一脸探询与不解。

“我是……怎么样的人?”

“跟我们第一次见面,太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