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说了,明天还要考试,好好复习吧,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了。”

“没心思复习,你今天把话说清楚。”

“有什么可说的。你还不明白?就是你这种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缠烂打的人才让她压力这么大的,你还没完了是不是?!”

竟然是三人行的摊牌。他听了一会儿,一个显然是占了先机的男生趾高气昂,另一个则咬定了“过去”二字不松口,更有趣的是,夹在中间的女生硬是不肯给一句痛快爽利的结论,一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安抚双方,反而越闹越僵。

[

他慢慢踱下楼梯,苦笑着,思绪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刻,叶展颜坐在体育场高高的看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六班的一个他现在已经想不起来样貌的男生满脸泪痕,好像琼瑶剧里的马景涛一样大吼,吼叫的内容他已经都记不清。他侧过头去看叶展颜,叶展颜虽然没有笑容,嘴角仍然可疑地上扬,眼睛微微眯起来,危险而诱惑,也有一丝压抑着的张扬和喜悦——那个表情和他所以为的叶展颜大不相同。

如今回想起那个争风吃醋的场景,盛淮南不由得难堪地笑出来,那么幼稚。可他当时竟然认真地压抑着自己心底那种无聊的情绪,郑重而礼貌地对着咆哮的男生说:“作为她的男朋友,我请你不要骚扰展颜。”

后来怎么收场的他已经记不清,总之他刻意保持的优雅和冷静似乎没有多久就沦陷于对方口齿不清的纠缠中。最后他有些疲惫地呆站在那儿,叶展颜不知什么时候从看台上下来,从背后抱住他——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她微凉的怀抱,和一句很轻很轻地:“你是真的爱我的吧?”

原来爱情,是要考资格证的。人需要各种各样的形式来证明自己,那些过后冷静下来会觉得愚不可及的各种折腾,在当时的情绪中却是一种重要的过程。就好像没有喷火龙的阻隔,骑士和公主的爱情就不会圆满。

年轻真好。盛淮南加深了笑容,门后的争论在他耳朵里,交织成了小孩子们自以为是的欢乐闹剧。

他刚下了两层楼,突然从上面冲下来一个男生,在楼梯间和他擦身而过,一个女生追下来,另一个男生喊着女生的名字紧随其后。盛淮南诧异地想,何必一副大事不好的表情——毕竟打头阵的那个泪流满面怒气冲冲的男生还是选择了走楼梯而不是直接往下跳——只要还活着,没什么大不了。

他折回去,爬上楼梯,重新推开了天台的门。

北京冬天荒凉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这个城市披着灰色的水泥外套,灰黑色的残雪让它看起来更狼狈。今天路上的行人很少。

盛淮南闭上眼睛,有些想不起来洛枳的样子。

他曾经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即使并不确定背后真实的想法,但情绪本身的颜色,他还是可以分辨得清楚的。

这种辨识能力并不是出于对洛枳情有独钟。这种能力,一直是他的习惯,甚至是得意的把戏。

他从小就喜欢叼着一盒牛奶坐在机关大院的花坛边上默默地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到家中拜访的叔叔阿姨坐在客厅里开始正色对父亲说明来意的时候,他就抱着皮球站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看。

这么多年,他尽管无法记住那些谨小慎微、谦卑礼貌的面孔的主人都是谁,说了什么,可是暗潮汹涌的话里有话,平和的眉眼,夸张的假笑与捧场的面具下那可能的扭曲表情,逐渐填满了他乏味的成长。

这种默默的窥视,就像一种儿童不宜的游戏。

机关大院里,错综复杂的利益交缠,就这么挤在一起,是需要这样一张谨小慎微的脸吧?包括他父亲。

拿这样的经验去看身边同学那小小的心计和虚荣心,实在是轻而易举。尽管少女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无法有切身体会,然而一旦发现苗头,立刻微笑着用最温和的眉眼来一边断绝她们的梦想一边尽可能降低伤害,耍这种把戏他还是有一定能力的。

洛枳曾经对他说,盛淮南,你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猜错啊。

他似乎又看到她俯下身吻他,动作轻缓从容,却好像隔着一层浓重的白雾,什么都看不清。再也看不清。

再见,自以为是的皇帝陛下。

他早就该知道。从来就没有人活该让他俯视。

背后的门吱呀一响。盛淮南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瞬间攥紧,他猛地回过头。

一个紫色羽绒服的微胖身影闪现在门边,额前几绺稀疏的刘海,遮不住她惊呆的神情。

是郑文瑞。

盛淮南平静下来,笑笑对她说:“是你啊。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最后一次见到她,应该是接近两个月前,北京最后的一场秋雨。

洛枳的藏在粉红色hellokitty雨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泛白的嘴唇动了动,对他说,“可是爸爸再也不能给我买雨衣了。爸爸死了。”

雨帘遮不住她的视线。

盛淮南站在雨中很久,他把伞压低,安静地听着雨点打在伞布上面的声音。恐惧袭来爬满后背,明明被试探的是她,结果反而像是自己的一切都摊开在了湿冷的空气中,无法掩饰。

那一刻的心痛让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打电话把她叫出来,他会问清楚的。他打开手机,却看到两条未读信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他一直没有看。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脚步声。他在抬眼的时候看见了郑文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打着红色雨伞站在雨幕中,满脸泪水。

“我给你发短信,为什么不回?”她的声音有些凄厉。

他慌忙低头看手机,原来那两条信息都是她的。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你在哪儿,没有被雨困住吧?”

第十四章你才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看到郑文瑞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间,脑海中冒出的却是高中那几个哥们在食堂嬉闹时开的玩笑。

每次晚自习前大家约定好了去占位打球,总有两三个人要么窝在教室自习,要么就是和暧昧的女生闲聊,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有天陈永乐在食堂用筷子敲着桌边,大声地拖着长音说:“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今天晚上,跟一班打练习赛,运动场最里面的那个篮球架,谁都不许迟到,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许迟到!谁不来,谁就喜欢郑文瑞!”

原本严阵以待的男生们听完最后一句话,全体笑喷趴倒在桌面上,弄翻了一盆红烧茄子,惹得食堂处处侧目而视。

第一个缓过气来的男生挣扎着说:“陈永乐你滚蛋,你才喜欢郑文瑞呢,你们全小区都喜欢郑文瑞!”

盛淮南即使知道这样讽刺挖苦一个女孩子是不对的,但是仍然不免被这刻薄的玩笑逗乐,只能克制着不要笑得太大声,甚至都没办法对这个笑话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不安或者愤怒不平。

高一入学时候谁都不曾注意过郑文瑞。她成绩中游,很少讲话,衣着普通相貌平平——甚至有点难看。盛淮南在帮老师发第一次期中考试的物理卷子时,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一下,转头去问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人家给他指向窗边的角落。他一走过去,正在座位上吃饭的女孩立刻把饭盒盖扣上,慌张地抬起头,却不小心呛到,捂着嘴咳了半天,然后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往女厕所的方向去了。

他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在满当当的桌子上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把她的三张卷子放下。铝饭盒旁边的白纸上,带鱼的刺被吐得乱糟糟一团。

等他发完卷子回到座位上,那个女生却低着头走到他面前,笑得很慌张,对他说:“对不起,刚才呛到了。”

“那个,你没事就好,你也没对不起我什么……”

“那你,你找我……找我什么事?”

“我……”盛淮南哑然失笑,说,“我发卷子而已。”

刚刚给他指方向的第一排的同学回过头善意地嘲笑他说:“喂,你行不行啊,好歹是班长,刚开学的时候我们的档案都是你帮老师整理的,到现在咱们班同学的名字还认不全,郑文瑞,我允许你扁他!”

盛淮南不好意思地朝郑文瑞笑笑,一边感慨着,这个女孩子,怎么会像透明人。

郑文瑞不再维持她那灿烂而怪异的礼貌微笑,嘴角垮下来,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盛淮南呆在座位上,前排的同学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自己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这个女生真的生气了云云。

盛淮南放学的时候找到她,跟她道歉,然而她只是低着头,倔犟地抿着嘴巴。这样出奇内向的人,你永远分不清她是在生气还是在羞涩,那张脸上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有一双小眼睛,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亮得吓人。

他无奈,就差剖腹谢罪了,难道真要他血溅当场?盛淮南的姿态大多也是装出来的而已,他有点不耐烦了,耸耸肩,拎起书包朝门口走去。

“不怪你。……是我的错。”

她平板一样的声音里面貌似压抑了许多他无法辨识的汹涌感情,淹没在值日生挪动桌椅嬉笑打闹造成的喧哗声响中,听不真切。然而她抬眼逼视他的一瞬间,那双几乎喷火的眼睛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原谅了。

“多……多大点事儿啊,什么错不错的,反正现在我认识你了嘛,郑文瑞啊,你好,我叫盛淮南,请多关照——你看,这不就结了吗,我估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他无奈地苦笑着,摸摸后脑勺,然后胡乱地点了个头,逃亡一般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一向被大人称赞为稳重的盛淮南,竟然也有糊里糊涂狼狈逃窜的时候。

如果说那时候这个女生的奇怪只是表现在抿着嘴巴内向倔犟的注视上,后来她的变化则可以称得上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名字也是这样慢慢走进了大家的视野,甚至成了陈永乐对于打球迟到和旷赛者的最严厉的惩罚措施。

她会在那个喜欢东拉西扯的语文老师正讲到兴头上的时候,大声冒出一句,“能不能正经讲课了?有完没完?”

也会在大家都马马虎虎对付的课间操中,姿势标准,一丝不苟,甚至用力得过分,以至于所有人都喜欢站在她后面做操,一边观摩一边笑到肚子痛。

又比如,她成绩突飞猛进,中午吃饭的时候也边吃边写练习册,左手持勺右手持笔,抓紧时间到令人胆寒的地步。

严肃,古怪,刻薄。

最主要是丑。

男生喜欢在背后议论她,或者已经远远不止“背后”了。前排几个女生很喜欢跑到盛淮南他们这群男生座位附近闲聊,有一段时间大家雷打不动的话题就是郑文瑞。每当陈永乐等人拿郑文瑞开涮的时候,几个女孩子总会假装很吃惊的样子娇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什么啊净胡扯,人家哪儿得罪你了?哎呀,哎呀,你好讨厌啊……”

然而语气中满溢着赞同,在陈永乐追加的“你说不是吗?我哪儿说错了,你看,她那个德行……”中,每个人都收获了很多的快乐。

无人背后不说人。有些人的存在好像仅仅是用来被娱乐的,单纯地协助促进了同学关系的融洽进展。

在他们每天每天的谈话笑闹中,盛淮南只是偶尔捧场地笑笑,尽管很多时候觉得他们有些过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开到别的地方去,从来不曾指责过他们。他的善良让他同情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然而另一方面,他的聪明又让他懂得,凌驾于众人之上带着至高道德感的指责并不能真的帮助这个女孩子摆脱这些嘲笑挖苦,只能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甚至还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说白了,盛淮南所追求的是找到同时满足善良的天性和圆滑的处世之道的方式。他几次三番勉强地参与到他们无聊的谈话中,为她引开话题,直到有天自己都烦了,索性戴上耳机听音乐,屏蔽所有的愧疚感。

偶尔他会侧过头去看看她,郑文瑞坐在左前方窗边,抿着嘴巴咬牙咬到脸颊上腮骨像鱼一样微微鼓起。她仿佛拥有特异功能一般,常常能在第一时间立刻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盛淮南无一例外被吓到。

那双眼睛,总是充满说不清楚的愤怒的火焰,沿着视线一路烧向他。

就那么记仇吗?他想不通,摇摇头,把音乐的音量开大,低下头去做题。

高二的时候,她已经成了班级前五名的稳定成员,仍然勤奋得吓人,常被老师拿来当做进步典型教育全班。高三冲刺阶段,她甚至被老师调到了盛淮南附近,用来镇压这几个调皮的男孩。那时候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她了——在他们这样的重点高中,好成绩意味着话语权,郑文瑞渐渐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

用这样的方式,再也不会被盛淮南这样的人记不住。

高二寒冷的初春,她穿着清凉装做课间操震动全校,解散的时候陈永乐他们笑嘻嘻地说她是振华高中版芙蓉姐姐,郑文瑞以斗牛的姿态从背后冲过来,飞身甩了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

然而她并没有训斥陈永乐什么。

她转过脸,腮帮上青筋抖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盛淮南,他甚至清楚地在她的瞳仁中看到了两团跳跃着的蓝色火焰。

盛淮南站在人群中,所以她的直视并不能被确认为是单独投向他,仿佛是对所有人的沉默控诉。

她转身大踏步地走开,浅绿色的系带凉鞋在地砖上敲击着,铿锵有力。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有盛淮南默默地笑了。

有意思。他想。

然而他从来没有想到的是,大一下学期,春天刚刚染绿学校湖畔的垂柳梢,他意外地接到了郑文瑞的电话,约见。

他到得早,正在湖边徘徊发呆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一句中气十足的一句:“我喜欢你!”

那句“我喜欢你”,因为说话人太过紧张和直接,脱口而出的瞬间,语气竟然很像“快点还钱!”

是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对的。这个沉默的女孩子,就是一座加了盖子的火山。

盛淮南讶然,两秒钟之后才找到自己的表情,把他调整到熟练的笑容,带有几分理解几分疏离,说:“对不起。”

女孩刻意画过眼线的眼睛又亮了几分,然后敛去了光芒,二话没说,干脆地离开了。

盛淮南在湖边发了一会儿呆。波光粼粼的湖面偶尔反射过来一两道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时候班级里面不新鲜的空气中攒动的后脑勺,老旧的黑板,秃着脑瓢的班主任,前桌男生堆了半米高的摇摇欲坠的卷子,和坐在一条窄窄的走道左边的那个几乎不讲话的女孩子。

好像过往的年华在自己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就这么溜走了。他周围的许多人都喜欢回忆,喜欢在space或者blog上面写些带着小情调的追忆性的日志,只有他一直都缺少回头看的心意。

还是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暑假,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洛枳的那个同学聚会上,喝得醉熏熏的叶展颜靠在他肩膀上落泪,喃喃自语道:“旧时光再也不回来了。学生时代也不回来了。都不回来了。”

“淮南,你会回来吗?”

他有点好笑地说:“为什么要回来?人不是应该一直朝前走的吗?”

叶展颜苦笑,说:“你果然不会懂得。因为你没有遗憾,所以你从来不回头。”

他笑笑,没有再说话。

所有人都觉得,他过得完美无缺。旁观者永远保留着武断的自信。

然而刚刚从湖畔回到宿舍,他就接到了陈永乐的电话。

八卦传播的速度是极快的。那句中气十足的“我喜欢你”惊吓到了湖边的一对鸳鸯,当时他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树后长椅上面坐着一男一女,男生也是振华高中的,更是陈永乐的初中同学。陈永乐挨郑文瑞巴掌这件事情成了他的大耻辱,挖苦郑文瑞从此不再是消遣,而是关乎尊严的执念。

“哥们,我同情你啊,大众情人的光环下的确有风险啊。”

盛淮南冷淡地笑,不置可否。

陈永乐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他在电话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嗯嗯,没,哪有,你净胡扯,得了吧别提这事儿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说真的,用不用我帮你问问她,我让她把为什么喜欢你一条一条地列出来,然后发给你,你照着单子,一条一条地改。”他在电话那边乐不可支,盛淮南却失神了很久。

女孩子们为什么喜欢他,他是知道的。被喜欢,是一种魅力的证明。然而如果对方爱上的只是你的那张鲜亮的皮呢?

他又想起洛枳,想起那天吃饭的时候聊到粉丝对明星的爱,他不屑地说:“其实和聊斋没区别,不过是妖精的画皮。”

洛枳摇摇头,伸手捏住他手背上的皮肤,轻轻地向上扯了扯,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皮是剥不下来的,即使是虚伪的面具,戴久了,照样血肉相连。”

他当时注视着对面的女孩,心口再次有温水流过的感觉。

血肉相连。盛淮南抬起手,看着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掌纹的走向清楚干净,没有多余的支线,也没有迷惑。透过五指缝,他看到,靠着铁门伫立在面前的郑文瑞额发被寒风吹乱,终于遮住了她多年来从未熄灭过的眼睛。

[

第十五章我为什么爱你

“我可以到天台上吹吹风吗?”

盛淮南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对方仍然是执拗的眼神,刺目而强悍,态度生硬得并不像在礼貌询问。

请便,阳台不是我家开的。他心里想着,脸上自然地露出温和的笑容:“当然,你怎么这么客气。”

郑文瑞猛地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笑着问:“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

如果是高中时代,这句话会让他以为这个女孩子讨厌他至极,恨不得用赤裸裸的手段赶他走。后来对方讨债一般的凶狠表白过后,聪明如他,瞬间触类旁通地理解了郑文瑞。

如洛枳所说,每个人都有一张自己画的皮,那么郑文瑞这张皮,肯定是只厉鬼,疾言厉色,掩饰的不过是内心的无措。厌恶这个词,有时候只是为“不被爱”打掩护。既然被拒绝会带来显而易见的落魄和尴尬,不如一开始就画出一张铁骨铮铮眉毛倒竖的脸来怒视对方。

盛淮南自知这种居高临下的分析终归也是仗着对方倾心于自己,更是仗着他并不在乎对方。他的同情和理解,在某些人眼里好过于践踏和漠视,而在某些人眼里却虚伪至极,是一种比辱骂还要严重的欺侮与蔑视。

刚刚的温和笑容被他一点点收回,盛淮南叹口气,淡淡地说:“这不是我家阳台,所以你爱来就来。这也不是你家阳台,所以我想走就走。”

郑文瑞愣住了,终于低下了她高贵的额头,喃喃道:“我,我不是赶你走。”

盛淮南感觉到气氛开始朝着古怪的暧昧转变。如果是平常,他一定会第一时间闪到门边,礼貌地告诉她小心着凉冬天风大然后解释一句自己吹风吹得头痛必须赶紧回宿舍睡一觉最后理由充足彬彬有礼不伤和气地——落跑。但是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这次没有圆场,转身回到栏杆边继续看他的风景,只是再怎么做出无物无我的样子,也只是表皮。背后照射过来的灼热视线并不是错觉,记忆中他一次次的在那样的目光下哭笑不得,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郑文瑞正站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用盯着杀父仇人的方式。

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依旧是叶展颜的电话。刚刚在图书馆,洛枳进门的时候平铺直叙地说了一句,“有你的电话”,脸上连一丝裂缝都没有。曾经在游乐场的时候她看到叶展颜的短信,表情中仍有一道尴尬不自然的裂缝,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弥合得完美无瑕。

“喂?”

“淮南,明天有考试吧?”

“嗯。”

“好好加油。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我爸爸给了我两张票,保利剧院上演《人民公敌》,听说很不错,刚好是你们放假的当天晚上七点的那场。不许偷懒,考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叶展颜的声音好像一大串口服液的小瓶子在一起乒乒乓乓地撞,清脆明丽,传到他耳朵里面的时候,却乱成了一大片。

“淮南?”

做朋友。

他最后说再见,她哭着说:“做朋友吧。”

做朋友是起点不是终点。只做朋友怎么可能满足。

“嗯,再说吧。我有点事,先挂了。保重身体。”

明天有考试,盛淮南终究还是想到了这一点。他应该放下所有的胡思乱想,回图书馆,学习。

[

即使高三那年叶展颜问他如果自己在高考那天被人绑架,他会不会放下考试奔去救她;即使这个问题并不比“我和你妈同时落水你先救谁”高明多少;即使他信誓旦旦地说高考可以重来,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叶展颜;即使那时候他是真心话;即使彼时深爱,面对生命危急存亡的选择,他自然会放下一年一次赶庙会一般的高考——可是叶展颜并不知道,如果她在高考当天要求和他分手,或者让他在爱情和高考中做一个选择——也许他放下她的速度,比计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还快。

为爱疯狂这种事,盛淮南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被洛枳扰乱的心绪在叶展颜的电话响起的一瞬间回复了正常。他拎起地上的书包,大步朝着出口走过去。

“要走了吗?”郑文瑞没有挡住他的路,也没有凶巴巴,这次倒是很平静。

“嗯,去自习。”

“我刚刚一直在数数,看你的礼貌能坚持多久。结果是,207秒,四分钟不到。其实你真的不必特意装作不讨厌我的样子。真的。”

“我没有。”盛淮南懒得解释。

“你表面上不讨厌我,实际上很讨厌。我表面上讨厌你,其实一点都不。你受的是短暂的小委屈,我受的是长久的大委屈。”

一股无名火席卷全身,盛淮南从图书馆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努力克制着的情绪,此时终于崩盘,他皱起眉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她,说:“没人能给你委屈受,除非你自找。”

郑文瑞没有针锋相对,反倒回避了目光。

“对,我自找。我不光自找,自虐,而且还老是让你知道我不好受,让你愧疚,我这个人很可恶吧,奇奇怪怪的,还一副阴魂不散不知好歹的样子,对不对?”

“对。”

冷冰冰地扔出这个字,之后,他还是有些不忍心,顿了顿,又和缓地补上几句说:“你是奇怪了点,不过……不过也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堪。而我,我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彼此彼此。”

“不是的,”郑文瑞笑得很苍白,“你一直以为我跟她们一样,都是把你当成完美无缺的雕像来膜拜的吧?她们一个一个都是有条件有资本的女孩子,她们爱你是因为她们爱做梦,也有资本做梦,所以把你想象得太好了。我没有资本做梦,所以从来都是像个小偷一样在背后观察、等待,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自己。”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弯下腰,笑到蹲下来抱住膝盖,笑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