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黎一笑:“行走江湖谁都不愿轻易露底,你不想告诉我没关系,但我能看出来。”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是江湖人“钓空子”常见的开场白,出自惊门,但八大门通用。所谓“空子”就是看好的下手对象,也称为“丁”。如果是在摆摊算命的场合,这一句话出口就是“棚上要丁”——这是江湖黑话,摆摊做生意也称为“开棚”。

假如对方接一句“您是怎么知道的?”或“你看出什么来了?”,那就有发挥的空间了,“空子”就算“要”进来了。“要丁”之后下一步是“逼把”,就是使出种种手段达到目的,诸如装神弄鬼扮高人、做生意卖东西、骗吃喝赚钱财等等。如果不是一锤子买卖,还想继续打交道做生意,后面还有“抬门槛”、“上天梯”等等花样。

从另一方面,假如你能看破这些手段,又不想纠缠,最简单的办法是克服自己好奇心以及求富贵、求平安、求健康、求便宜等等侥幸心与贪婪心,干脆不要搭理,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

刘黎在游方面前,言行不经意间就带着江湖门道,好像在故意戏耍他——小子,看你怎么接招?又像在暗中提醒他——我也是老江湖,别在我面前耍花招。游方甩不脱刘黎,也想看看老头还能搞出什么花样来,于是很“配合”的接了一句:“您老看出什么来了?”

刘黎就等着这一问呢,当即扬首捻须道:“你天庭饱满但美中不足,鬓角发迹有斜侵眉梢之相。你的父母一定有问题,你的家庭也不一般,你离家出走的原因与此有关。”

“有什么问题?”游方面无表情的追问道。

刘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我只是怎么看怎么说,如果看错了,请你不要介意。…他们当中有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如果健在,可能离异或者感情不和常有矛盾。…不论是什么情况,如今总之使你有疏远感。…你还算个好孩子,希望能孝敬父母。”

假如换一个不懂门道的人,一定会大吃一惊,以为自己遇到了活神仙。刘黎看似随意的开口,所断竟然极准——简直可称料事如神!

第十一章 好大的招牌

五年前,游方的姐姐出嫁后不久,母亲因病去世了。母亲是这个世上对游方最温柔、最关心的人。他伤心难过了很久,但是一年后,父亲再婚了,娶了一位年轻性感、像妖精一样的女子。

他一方面在心中对父亲有怨言,责怪父亲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续弦,哪怕是再娶也不能娶这样一个女人,只比游方大九岁,在他看来,这似乎是对去世的母亲的一种背叛。

另一方面父亲与后母重新组成家庭,同在一个屋檐下,游方感觉很别扭,却又说不出毛病来。后母年轻漂亮、温柔可人,更难得是知书达理,在大城市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也没有虐待过游方,反而一直在向他示好。当时十七岁的游方已经很不一般了,想欺负他也不容易。

但是游方想不通啊,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嫁到乡下的游家?游家在当地日子过的虽然不错,但以后母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大城市中找到更好的男人,如果是为钱则说不过去。那么她又在图什么呢?游方一直有此疑问,怀疑后母有所企图,但又没什么证据。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游方觉得很尴尬,十八岁那一年干脆离开了家乡去首都做个北漂,美其名曰闯荡江湖。父亲倒没有阻拦,因为游方从小就熟知江湖八大门的种种手段,这样的孩子放出去应该能自食其力。(注:游方的出身与来历后文自会详细交待。)

刘黎刚才说的话“你天庭饱满但美中不足,鬓角发迹有斜侵眉梢之相。你的父母一定有问题,你的家庭也不一般,你离家出走的原因与此有关。”前面一句看相的术语只是个引子,后面一句模棱两可的判断在一般人听来简直是神了!

游方的大舅公莫正乾早年就是位算命先生,看相、测字、打卦等等江湖惊门的把戏都会,后来进了当地风景区的一家道观当了道士,再后来居然混上了道观住持的位置。游方从小也了解江湖惊门的各种手段,对老头的第一句话没放在心上。

相学上所谓的“天庭”就是前额,俗称脑门的位置。算命先生看面相,第一眼就要看天庭的气色,第二眼要看眼眸的神彩,至于第三眼,男人看鼻梁女人看嘴唇。所有的相师,这前三眼是必看的,各有各的讲究,其中也包含了医学、生理学、心理学的道理。

在中医望诊中,天庭的气色很重要,它能反映一个人的健康状况。而一位高明的中医,甚至可以从一个人天庭的形状,大概推断出当年胎儿出生时的气血状况,因为它是出生前后形成的,且与父母受胎时的身心状况有一定的关联,进而大概推断此人的父母如何。

但是这种推断是相当朦胧的,受其它各种因素影响更大,不能做出确定的结论。从天庭之相扯到父母,听上去倒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内行话,至于接下来“鬓角发迹有斜侵眉梢之相”云云,就是纯粹的临时发挥,根据各人的相貌特点随口编排、灵活掌握,仅仅为了使后面的话语听起来顺理成章而已,一般人也不懂这些。

至于后面几句话就更神奇了,但在内行人听来也是一层一层意思往外兜,想说不准都难。老头讲了四层意思:第一层是“他们当中有人可能已经不在了”;第二层是“如果健在,可能离异或者感情不和常有矛盾”;第三层是“不论是什么情况,如今总之使你有疏远感”;第四层是“你还算个好孩子,希望能孝敬父母”。

第四层语意放之四海皆准,哪个孩子不认为自己“希望能孝敬父母”?就算是世上的不孝儿女,也会找出种种借口,认为自己原本是希望孝敬父母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而已。

第三层语意只要说出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且不说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化速度相当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与父母总有某些观念上的冲突,与上一辈人“有疏远感”并不少见。只说游方本人,年纪不大但很显然已是混社会的老油条了,与父母有疏远怎么都能解释的通。

至于前两层语意,说出来就是江湖惊门的功夫了,显示了社会经验与看人的眼力。别忘了刘黎第一眼看见游方时他在做什么?他在杀人放火,而且做的干净利索!

游方今年二十一岁,看上去也是二十左右的相貌,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应该在上大学,就算没有读书也还在父母的庇护与照顾下,一般父严母慈、家庭教育正常的孩子哪会跑出来杀人放火?普通人也许不明白,但经常办案的基层刑警都有一种经验,年纪很小就能很老练的参与恶性犯罪,这种人成长的家庭环境通常都有问题。

这并不是百分之百确定的结论,但从案例统计来看,其概率非常大,几乎达到百分之八九十。

正常的家庭大多类似,不正常的家庭又是什么情况呢?问题不外乎出在父母身上,要么父母已不在没人管孩子,或者一方不在另一方无暇照顾孩子。要么是离异家庭,或者感情不和有矛盾,时常争吵疏忽了对孩子的管束,任由孩子在社会上瞎混。刘黎的前两层语意就是基于这种社会经验得出的判断。

至于刘黎的第一句话“他们当中有人可能已经不在了”,在一般人听来简直是应验如神,这就是江湖惊门术“棚上要丁”的手段了。将最大胆的合理猜测,听上去最神奇的判断放在第一句,首先让人惊讶不已,然后再一层层往回兜。万一说的不准也能尽量圆回来。如果说中了,对方恐会以为自己遇到活神仙了。

江湖八大门中的惊门以命算、占卜为主,之所以得名,其要意就在这个“惊”字。

刘黎将这一套把戏玩的很纯熟,假如他不是风水地师,去做一个算命先生也会很出色,但他面前同样是一位“老江湖”。游方只是稍微愣了愣,随即一转念就想通了,不置可否的微微点头道:“老前辈的眼力,晚辈当然佩服。”

见他不惊不讶的反应,刘黎似乎很满意,但又有些不甘心,捻了捻胡子又道:“别着急夸我,话还没说完。”

游方一耸肩:“您老继续。”

“你自幼出身于龙蛇混杂之地,周围的亲人善恶难辨,但没有几个是做正经营生。像你这种人,坑蒙拐骗之事也没少干,一朝不慎便是奸恶之徒。近年以来,你心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常迷惑难解,有很多事,你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这番话倒是全没说错,游方抬头欲言又止。刘黎看他这种反应来了精神,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你这个人吧,没有什么野心,只想舒舒服服享受人生,过悠闲自在的日子。但你就是从江湖里打滚出来的,从小就沾了一身泥,学的东西看似很有用,却不太愿意去用。但你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干干净净的,可惜做不到啊,所以才会有所迷惑。”

游方终于主动开口了:“前辈是怎么看出来的?”

刘黎得意的一笑,手指周围道:“别忘了你杀人之后喜欢在什么地方停留?在莲花荷叶环绕之处!沧州如此,济南也如此。在地师看来,无意中选择什么样的环境,就能反应什么样的心境。你上学时没有读过古人如何形容莲花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正是你所希望而又不容易做到的…”

这老头越扯越远了,已经扯到《爱莲说》了,如果他说游方杀了狂狐等人却没取墓中的东西,因此推断云云…还能编的更圆点,但他确实都说对了,不愧是老江湖,看人看的很准!

游方不再言语,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很多往事,沉默中冷不丁肩膀被老头拍了一下,只听刘黎问道:“小游子,怎么不说话了?”

游方:“话都被您老人家说完了,要我说什么?”

刘黎呵呵一乐:“小游子,你自己说说,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问题是如此简单,却又是世上最复杂的一问,游方抬头望着大明湖苦笑道:“自古以来身入江湖,良心已经让狗吃了一半,却总用‘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口号为‘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找借口;但另一半还得小心收好,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对己,为何而来?”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了音乐,湖中有一个巨大的喷泉启动,千百条水柱喷的老高,远望半空中飘着层层水雾。刘黎一皱眉:“这是什么?”

游方答道:“这是前年修的大型旋转喷泉,如今的大明湖一景,我在公园门口看见的介绍。”

“无风起浪,真是煞风景,走吧,吃饭去!”这老头说不高兴就不高兴,刚才还在兴致勃勃的看风景聊天,一转眼就要离开大明湖。

走出大明湖公园北门,游方问:“前辈,朝哪走?”

刘黎白了他一眼:“走什么走,打车!”

游方笑了,这老头曾在后半夜徒步追了他几十里路,脚下功夫那是相当了得。但是进入济南城,能打车也不愿用脚板赶路。打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路并不远,绕着大明湖公园转了半圈来到县东巷,下车后路边就有一家饭店,门脸并不是很大,然而招牌却不小。

游方一眼看见,差点倒吸一口冷气,这家饭店大门两边挂着一副木质楹联,红底金字,上联是:品上德和手下书乾坤,下联是:才高义厚镬中传美味。再看大门正上方有一块匾,上面有四个硕大的金字——鲁菜泰斗!

谁家的饭店敢挂这样的匾,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游方又惊又叹道:“这家饭店,好大的招牌!”

刘黎一撇嘴:“你觉得这招牌口气大吗?可人家当得起!开这家店的崔师傅民国十一年出生,今年已经八十八了。这个小崔十六岁学厨艺,研究过中西各种菜式,后来专精鲁菜。过去济南府三大老字号‘聚丰德’、‘汇泉楼’、‘燕喜堂’的主厨他全部做过,年纪大了才自己开了这么一家鲁菜馆,希望儿女后人能继承原汁原味老手艺!”

八十八岁的鲁菜泰斗崔老先生,刘黎在言语中竟称之为“小崔”,言下之意他自己年纪或辈份更大。游方想起来了,第一次见面时刘黎自称民国二十三年已经三十九岁,算起来今年该一百一十五岁了。从外表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不知是真是假,但老头的架子端的却挺像。

游方试探着问了一句:“前辈吃过崔老先生做的菜吗?”

刘黎:“当然吃过,那时候他在聚丰德,年纪不算大,还亲自下厨呢。”

说着话游方举步就要进门,刘黎却在后面叫住了他:“慢点,别那么着急,站在这里好好看看这块匾。”

游方有些不解,但还是站定脚步抬头仔细看那块匾,看着看着,还真看出一点感觉来了。这块匾很新当然不是什么文物,本身不会有沧桑厚重的历史沉淀气息,游方的灵觉并无特别的感应。

但它朱砂底烫金字,挂在不大的饭店门前却显得浑然大气。如果不明白底细,一眼看见可能感觉店家的口气太大了,但若了解它的来历,谁都会认为这块匾就应该挂在此处。站在它面前无形中会有一种感慨,仿佛在品味一个历史悠久的菜系传承。

还没有进店点菜呢,站在门前就有了这种感觉,游方若有所思。刘黎微微一笑道:“怎么样,看出滋味来了吧?…别小看了一日三餐,它可能是一种负担,但也可以是一种享受、一门学问。…今天到了这里,你要是像刚才那样推门就进去了,没有品到菜饭之外的滋味,可不能说是我徒弟,俺丢不起那人!”

游方陪笑道:“前辈,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徒弟。”

刘黎大大咧咧一摆手:“将来有可能是,现在就得学着点,好好努力吧!”

游方哭笑不得,岔开话题又问道:“以那位崔老先生的年纪,不太可能亲自下厨了,这家饭店的菜究竟做的怎样?”

刘黎一翻白眼,就像看一个傻子似的看着游方道:“这种傻话你也问得出来?我也没来过,当然尝了才知道!…今天带你来这里吃饭,主要目的就是让你看看这块匾,你是学风水的,假如有人送你一面‘地气宗师’的金匾,你敢挂在门前吗?”

游方连忙摇头道:“我只是懂一些风水之说,不是专门学风水的,更不是什么风水师,地气宗师的金匾哪里敢挂?”

刘黎挺胸一指门匾:“所谓艺不压身,人家就敢挂,也真能当得起!地气宗师那样的匾,我刘黎也敢挂,就希望你这个小游子将来莫要当不起!”

没法和这老头认真说话,三言两语总能拐到这个问题上,游方只得打趣道:“老前辈,您家大门上真挂着地气宗师的牌匾吗?”

第十二章 彪悍的奶奶

刘黎回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道:“我扛在肩上呢!行走江湖之际,便身负一代地师的传承,也许你还不了解这‘传承’二字的含义,正因此我才会出现,否则你哪有这么好的运气与我老人家同席而谈?…门上的金匾只是一种象征,其象征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人们的财富,崔大厨百年之后,这家饭店还能不能挂得起这块匾,你认为要看什么?”

老头的神情很少见的激动,游方赶忙打岔道:“匾看了,前辈的教诲我也记住了,可以吃饭了吧?说实话,晚辈真的饿了。”

进了饭店才发现大门外那块匾还真不是店家自己找人写的,大堂正中还挂着同样的一块,但上面多了题头和落款。题头是“贺崔义清老先生从厨七十周年”,落款是“济南烹饪协会赠,2007.9”。

在这里吃饭来晚了没桌,包间都要提前预定,不料进门后刘黎和服务员打了声招呼,就领着游方上楼进了一间不大的包间——他来之前已经定好房间了,菜也点完了。游方不由得再次苦笑,他自以为跑的挺欢,殊不知一举一动都在刘黎的掌控之中,连今天中午在哪里吃、吃什么都定下了。

刘黎点了四菜一汤,四个菜全是特色鲁菜,而且都是荤的:九转大肠、油爆双脆、滑炒里脊丝、鲤鱼跳龙门。这些可不是适合老年人吃的菜,真没想到老头这一把年纪还有这种好胃口!汤稍微清淡一点,名字叫燕窝汤,但用料主要是蛋花与海菜。

当鲤鱼端上来的时候,刘黎微微一皱眉,嘟囔了一句:“刀工次了点。”

游方劝道:“以您老的阅历自然见多识广,我不清楚您说的刀工好是什么概念,但这家馆子对老百姓来说可不是很精贵,你也不看看价钱?这道菜三十八块,什么钱什么货,您还指望厨师做出御膳的刀工来吗?不能光看人家的招牌,也要看他让你掏多少银子!”

刘黎笑道:“说的不错,你小子是什么时候明白这个道理的?”

游方:“从小摆弄瓷器的时候就明白了。”

刘黎提着筷子怔了怔:“摆弄瓷器?你的家传不仅是风水?”

游方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恰好此时油爆双脆端上来了,主料是猪肚与鸡胗切成花样爆炒,他转移话题道:“嗯,这道菜的刀工不错,比刚才好。”

刘黎伸手去夹菜:“要趁热吃,油爆双脆冷了就没口感了…小心烫嘴。”

功夫不大,酒菜全部上齐,服务员关上房门,包间里只剩下一老一小。刘黎喝了一口酒,收起笑容,端着杯子不紧不慢的说:“年轻人,你躲了两天,从河北来到山东上千里路。我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还跟着你玩捉迷藏,事到如今总该有个交代了。这里没别人,你说,为何要杀狂狐?”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游方放下筷子,思绪沉入到回忆之中——

游方出生在河南省一个叫白马驿的村庄,据说古时这里曾是一个驿站,驿站中有一匹白色的骏马,因此而得名。围绕这个驿站有了酒楼、商铺,渐渐发展成一个集镇,一度很繁荣,但明末因为战乱而废弃,据说是闯王李自成大军过境时摧毁了这个集镇。再后来的几百年,这里又成了一个村庄,老人们提起村庄的名字时,都会讲到这样一个传说。

与一般的村庄以单姓宗族为主不一样,白马驿是一个杂姓混居的村庄,姓李的、姓牛的、姓马的都有。提到白马驿游家,不得不提一位在当地大名鼎鼎的老太太,她就是游方的奶奶莫四姑。

莫四姑是解放后不久嫁到白马驿的,游方的曾祖父早年是乡间的私塾先生,莫四姑嫁到游家就图丈夫知书达理又兼温和儒雅。她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一般的强悍,论体格比男人还要壮实,而且会功夫,刀枪剑戟都能耍得来,抡起锄头七、八个壮小伙都能打趴下。

莫四姑不太像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不仅能说会道、能打能闹,且不怵任何场面。她在外面虽然强悍,但嫁夫随夫,在家中对公婆很孝敬,在有些文弱的丈夫面前也从来不舞刀弄枪,家务做的好,下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

莫四姑第一次显示“威力”是在“反右”期间,那时全国上下各种运动不断,浪潮也波及到河南乡下的白马驿,当时流行的运动是抓右派出来批斗。这个村庄里能轮到谁被打成右派呢?当然是莫四姑的公公、旧社会的私塾先生首当其冲。

游老太公有预感,成天躲在家里噤若寒蝉,但也差点没躲过。某天晚上,白马驿的村支书牛向东、会计马卫红、民兵队长李援朝这三个人掌灯开会,计划第二天发动革命群众批斗游老太公,讨论的议题就是——咱们村也应该揪出一个大右派。

刚刚讨论到一半,突然灯花一闪,莫四姑破门而入,左手一把沉甸甸的斧头,右手一把雪亮的镰刀。屋子里三个人大惊失色,牛向东和马卫红都缩到了墙角,只有民兵队长壮着胆子喝问道:“老游家的,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闯公堂!没看见村领导正在开会吗?”

莫四姑很镇定,并未回答,镰刀一指牛向东说道:“你小时候曾过继给你大伯,后来你大伯有了儿子,你爹才接你回家。你恐怕不知道,当年鬼子过黄河的时候,国民党炸了花园口,你大伯给日本鬼子带过路。”

牛向东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扑过来呼求道:“弟妹,无冤无仇你可不能瞎说!当年都是被刺刀逼的,后来红军打鬼子,我大伯也给红军带过路,还得过奖状呢!”

莫四姑神色凛然:“哦?你可以对革命群众这么解释,何必怕我瞎说呢?你们在屋里说的话我刚才都听见了,我夫家与你们几个又有何怨何仇?”言毕不再理会牛向东,斧头冲着马卫红一晃又说道:“北洋当政的时候,你们马家在城里开青楼,专门残害广大妇女!那家妓院从你爷爷手里传给你爹,你爹这人吃喝嫖赌抽大烟把家产败光了,解放后划成分你们家才是贫农,别以为自己根红苗正,小心革命群众翻旧帐!”

马卫红吓着了,过来扯着衣服央求道:“大妹子,这些都是哪一年的老黄历了,您口下留德好吗?”

见到这个场面,李援朝也傻眼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不料莫四姑又冲他冷笑道:“李队长,你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我娘家莫家原,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大伢子和二伢子都挺好的,将来指望谁给你养老送终呢?…无缘无故得罪了莫家原的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说完这番话,莫四姑摔门就走了。还真别说,后来风平浪静,游老太公躲过一劫。再后来的历次运动中,莫四姑在村子里混的风生水起,受村民推举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妇女主任。此事本属隐秘,直到很多年之后,有一回游方的父亲游祖铭喝多了说漏了嘴,游方才知道奶奶还有这么一段“光辉事迹”。

十年动乱中有一段时间流行破四旧,城里的红卫兵四处抄家,乡下也受波及。旧社会那些大户人家的古物很多被抄了出来打碎砸烂,或者偷摸当垃圾给扔了。那时莫四姑又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眼光,带着年纪还小的儿子有空就出去拣破烂,附近县城里的垃圾堆几乎都翻遍了,撕碎的字画、打烂的瓷片、破损的瓶瓶罐罐都拣回家来,全部堆在菜窖里。

那个年代,没人把这些破烂当好东西,更没人注意一个农村妇女带孩子翻拣垃圾堆。等到了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不久,莫四姑就指使儿子承包了村里的小窑厂,那时候公婆已经去世,家里的大事都是莫四姑拿主意,游方的爷爷也乐得轻闲。

窑厂一开始生产普通砖瓦,恰好赶上了八十年代光景不错,盖新房的人很多,生产多少就能卖出多少,游家的第一桶金由此积累。等手里攒了一笔钱,莫四姑又指点儿子以古法建造新窑,这回可不是烧砖头了,而是仿造各种古瓷器,还特意从南方景德镇一带请来了几位老工匠做指导。

成年后的游祖铭已经是一位相当老道的文物鉴赏专家与仿造大师。小时候莫四姑领着他拣回来那些破铜烂罐、碎瓷残画,一方面教他怎么修复古物,另一方面也让他练习如何去鉴别与仿造——这需要大量实物打眼以及反复对照。

游方小时候父亲逗他玩,用的不是小汽车洋娃娃,而是历朝历代各种类形的古瓷片,教他看釉面、胎质、纹饰、造形风格,甚至还打碎了看新茬。游方的“家学”可不仅仅是陶瓷,还包括了玉器、金石、字画以及竹木牙角等各项杂类的古董鉴赏。

回想往事,游方有时甚至怀疑奶奶就是小说中所说的穿越者,怎会那么有前瞻性的眼光?其实莫四姑是江湖八大门中册门的传人,懂各种江湖门道,以之保全门庭福泽子孙。

离白马驿不远有一条莫公河,河对岸有一个村庄叫莫家原,莫四姑就是从那里嫁过来的。游方少年时家中窑厂生意正红火,父母很忙无暇看着他,他没事就喜欢跑去莫家原找各位舅公玩,因此还经常逃学。

在以单姓宗族为主的村庄里,人们经常以辈份排行,同一辈的人大多是各房堂兄弟而不一定是亲兄弟。至于女的在旧社会往往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称呼,比如游方的奶奶户口上写的就是莫四姑。

大舅公莫正乾早年是个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如今是一家道观的住持,并不常在莫家原。二舅公莫申守早年是个江湖郎中,如今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中医老专家。三舅公莫正辛早年走江湖卖艺,如今也有了民间表演艺术家的称号。

待游方最亲的五舅公莫正金早年是一位风水先生,如今也是当地有名的居住环境学者。至于七姨奶人称莫七姑,早年嫁进了城里,有个儿子也是游方的远房表舅叫刘寅,如今在做“办证”生意,游方的几张身份证就是表舅刘寅给他的,包括名叫“游方”的那一张。

游方的真名叫游成方,他还有个姐姐,叫游成元。

莫家原这些长辈如今年纪都不小了,各自的“生意”几乎都交给儿孙去打理,小时候游方接触最多的是五舅公与三舅公,分别教了他地理风水与内家拳法。

有人可能会说莫家原是个骗子窝,只要出来混的都是江湖大骗子。这话也有道理,但游方了解的更深,江湖术向来有“尖”和“里”的讲究,“里”指的是各种江湖手段,而“尖”指的是其中真正的学问,比如游方的奶奶莫四姑,那是真有门道的人,不能只看表面。

莫家原这些江湖人自称是“江湖八大门”的传承,所学有“惊、疲、飘、册、风、火、爵、要”八门(注:此处不展开解释,读者请参阅相关随笔中的设定资料)。

自古江湖术“里”相通,而“尖”各异,也就是说种种忽悠人的手段大多各门通用,而真正擅长的学问各有侧重。游方自幼所学最精通的当然是五舅公所传的风门术,而家传的册门术倒是其次。

游方的父亲游祖铭,性格很有些玩世不恭,但在一位强势的奶奶莫四姑压制下还很收敛。而游方继承了父亲性格中玩世不恭的一面,对什么事都有些无所谓,叫他学什么他也会好好去学,只要能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就行,但并不真的当一回事。

奶奶莫四姑很不满意游方这一点,总爱拿话教训他,但又舍不得真打,老太太疼大孙子。所以游方从小在奶奶面前很调皮,就连学武也不是和奶奶学的,而是与三舅公的儿子莫章在一起练出来的。

三舅公所教主要是内家拳脚,侧重于体格身心的锻炼,只有民间禁武不得私携刀枪时不得已才以拳脚防身。而莫四姑更擅长的是各种器械兵刃,这才是冷兵器时代最有效的格击术,真打起来手里有家伙与赤手空拳可大不一样,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话——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游方的姐姐对家传册门术却很感兴趣,随父亲学的很投入,从小还缠着奶奶学武艺。但老太太对孙女教的却不多,并且说:“时代不同了,女孩子学点架势防身就可以,更重要的是多点心眼不吃亏。”

游成元很有才,她倒没上什么名牌大学,而是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正因为感兴趣才选择了这样一个专业,并且刚毕业就拿到了陶瓷工艺美术师证书。才有了,她的“貌”也非常惊人!

第十三章 惊人的姐姐

游方的爷爷儒雅中带着俊朗,而奶奶莫四姑年轻时也是当地的美人,按文化人的说法,就是彪悍中带着野性美。而游方似乎继承了家族遗传中优秀的基因,虽然自幼习武,看上去却很清秀甚至有点文雅,穿上衣服外表的体格并不是特别的壮硕,而是显得很匀称挺拔。

而姐姐游成元似乎集中继承了家族遗传中不太好的一面,“野性”绝对是有的,但是“美”却谈不上。身材倒是不错,个子很高有一米七五,关键是相貌,形容人长的丑通常说能把小孩给吓哭,而冷眼看见游成元,能把小孩吓的不敢哭!——据游方回忆,姐姐不出门的时候,家里几乎都不闹耗子。

姑娘家长成这样,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虽然当面不说,但背地里都担心这个女儿将来怎能嫁出去?游方的爷爷去世前,最遗憾的事就是没亲眼看见孙女出嫁,拉着游成元的手半天没闭眼。这样有“特点”的姑娘,普通男人她看不上,而能看中她的男人也实在很罕见,把游方的母亲愁坏了。

但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游成元嫁了个好男人——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金龟婿!

游方的姐夫叫池木铎,大舅公曾说过:“这小伙的名字有趣,五行占了三行,中央有生有克,世上的事就这么奇妙,真是一物降一物,他怎么就相中元元了?”

池木铎长的很白净,个子有一米八二,戴着眼镜人显得文质彬彬,看举止谈吐显然从小就有良好的教养,学历很高,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毕业,他的导师就是游方后来的忘年交吴屏东老先生。

池木铎出身于一个大家族的旁支,池氏企业集团的规模很大,但是他的父母在家族集团里并没什么地位,池木铎从小也不受待见,堂兄弟都喜欢在他面前炫耀家底,有怎样怎样的贵重收藏,蔑视他这种小门小户的旁支没见过也不懂云云。

也许是不服气或者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成年后的池木铎选择了考古专业,而且接受了这方面最好的正规教育。认识游成元时他的父母已不在世,他继承的遗产就是家族企业的股份,每年都有一笔可观的分红,足够衣食无忧的过日子。

而池木铎本人并没有什么纨绔习气,毕业后就职于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而且经常参加基层考古工作队的发掘工作,非常热爱自己的事业。这样一个小伙,各方面条件几乎都无可挑剔,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快三十岁了却一直没有谈对象,偏偏看中了游成元,展开了既含蓄又热烈的追求。

池木铎第一次遇见游成元,是在江西省景德镇郊外的一个考古发掘现场,那是二零零四年,当时景德镇发现了一处明代官窑的废瓷坑遗址,也就是几百年前古官窑倾倒残次品的垃圾坑,如今这里面可都成了好东西,在各地抽掉了多名专业人员来进行考察发掘,池木铎也在其中。

这件事也引起了一场小小的轰动,很多圈内人各怀目的都去了景德镇,希望能在乡下收到流落民间的这类器物。残损瓷片也是一种收藏品,有不少文物贩子还以古代碎瓷片用拼凑粘接的方法伪造高档古瓷,手法之妙一般专家都很难看出来,因为所用的部分原料本身就是真的。

游成元当时在景德镇一家工艺陶瓷厂一面打工一面学习,听到消息也去乡下看热闹。那一片田间围观的群众很多,探方早已挖好,若干考古工作队员正在取出一片片碎瓷编号记录,周围还拉着警戒黄绳,有当地派出所的干警维持秩序。

游成元大步流星挤进围观人群,向周围扫视了一圈,“看明真相”的群众立刻带着惊骇的神色闪开了一条路,她很从容的走到了警戒黄绳前面。说来也巧,池木铎正好带着手套捧着一个盘子从探坑里走上来,他要从游成元面前绕过去,到一旁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池木铎很高兴,竟然能在这个坑里找到一件完整的瓷器,也许是几百年前的监督者疏忽了,没发现一堆碎瓷片中还有一个盘子没打碎。搞考古的眼力一般很准,这个盘子的精确直径大约在十八公分左右,边缘有二十八道放射状的菊瓣纹,盘心略下陷,弧壁圈足完整无缺,底部有大明弘治年制的题款。

这可是个重大发现,池木铎兴奋异常,不料一抬头正看见游成元睁大双眼正盯着他。恍然间池木铎误以为自己到了敦煌,大白天看见了壁画上的夜叉,一惊之下腿一抖手一哆嗦盘子没捧住。脚下虽然是泥地,但踩的已经很板实了,而弘治白瓷胎质极薄,假如真落到地上难逃化为碎片的厄运。

这个盘子在数百年前劫后余形,不料刚刚重见天日,转眼又逢此大劫,倒霉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眼前一花,那“夜叉”一个垫步俯身已从黄绳下钻了过来,在盘子即将落地的一刹那稳稳的抓住,随即站起身来递给池木铎道:“拿好了,玩瓷器的,下盘要稳、手一定要准。”

池木铎已经呈石化状,张口结舌没在第一时间答话。看见游成元,池木铎并不是害怕只是惊讶,盘子一脱手他立刻反应到不妙,脑袋里嗡的一声,想挽救已经来不及了。不料绝处逢生,这女子的动作竟然这么利索,眨眼功夫就到了面前把盘子接住了,都没看清她是怎么钻过绳子的?

看着池木铎的傻样子,游成元忍不住扑哧一笑,这笑容让不远处正走过来的民警心里一阵发毛。池木铎却觉得很亲切,因为对方刚刚挽救了那个盘子,没有给自己的考古生涯留下重大遗憾。

只听游成元笑道:“这是典型的弘治白瓷,胎薄而釉腻,烧制时容易变形起翘,盘形成器很不容易。这个盘子的沿口与足底没变形,但是侧面釉上的有些不匀,白瓷最讲究的就是这一点,而且这些菊瓣纹其中有两道稍微宽了一些,细看不协调。”

游成元人长的难看,但声音却非常好听,如夜莺鸣谷绝对的温柔悦耳。

刚反应过来擦了擦冷汗,接过盘子正准备道谢,池木铎又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游成元的声音,而是她说的话。他刚才还在纳闷呢,这个盘子在考古工作者眼里并没有什么毛病,怎会混在废瓷坑中?正准备拿回去找同行仔细研究,此刻却被游成元一语道破,由此也可见明代皇家官窑筛选器物标准之严格。

游成元仅仅是看了一眼,盘子就落下被她接在手中,前后不过几秒钟功夫,连盘底的款识都没翻过来,就已经给瓷器准确断了代,而且还说破了它为何会出现在废瓷坑中的原因,这一份眼力与见识,让人太佩服了,池木铎自叹不如!

此时维持秩序的民警走了过来冲游成元道:“怎么回事?退到警戒黄线外面去!”

游成元没说什么,一闪身就钻到了黄绳以外。池木铎却着急了,赶紧解释道:“警察同志,没什么事,她是一位同行。”又冲游成元央求道:“你别走,等我一会好吗?”然后捧着盘子小心翼翼的进了帐篷。

游成元觉得这个人傻乎乎的有点好玩,反正是来看热闹的也不着急走,就在黄绳边等着。时间不大,只见池木铎吃力的捧着一大块厚胎瓷片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名同事手里都拿着同样的瓷片,应该是一尊龙缸的残片,表面还有青花釉龙纹。

“这位,小,小姐,请你帮个忙,看一下这件龙缸究竟是失手打碎了,还是有什么缺陷故意给丢在这里?”池木铎有些腼腆的再度与游成元打招呼。

原来考古队在废瓷坑里同一处发现了几块残片,恰好能拼成一个完整的龙缸,器物初步复原之后一群人竟挑不出丝毫毛病来,无论从釉面、胎质、造形、纹饰等方面看都是中规中矩,不应该被丢弃才对,古代烧这么一件完美的大件瓷器并不容易。现场有人推测是当年被失手打碎了,也有人认为它肯定有现代人所不知的缺陷,争论了很久也没有结论。

游成元越过绳子俯下身仔细打量几块瓷片,微微一笑指着池木铎手中瓷片釉面上的半截龙身道:“有一个小毛病,画工错了!”

普通的画工错误,比如将五爪龙画成了四爪龙,或者点晴不对称、龙的两只眼睛不是望着同一个方向等等,一般考古工作者都能发现。但他们未必精通工艺美术,有一些很专业的细节问题察觉不了。比如一幅工笔画,你能分辨出画家落下每一笔的前后顺序,且知道正确的顺序是什么吗?

这个龙缸的毛病,就是龙身上的龙鳞有几处能看出画工落笔的顺序不对。画龙鳞前笔的弧线正好压住后笔的边缘,看上去如瓦片般层层相叠没有破绽。但此龙缸上有一些龙鳞下笔时往外带出了一点,仔细看本该压在下面的鳞片边缘,有一小截稍微画入了上面的鳞片。

可能是因为画工没有严格的按照落笔的顺序来画,这个小瑕疵并不明显,如果是一般的器物一点毛病都没有,但做为皇家龙缸,它却不符合要求,是一定要打碎丢弃的!

听完游成元的解释,众人恍然大悟。收藏鉴定界有些不起眼的窍门说出来也许简单,但不告诉你却很难看明白。这就是为何有的人鉴别一件赝品要花很多功夫,而有的人扫一眼就能看出的原因。

游成元对池木铎第一眼印象不错,于是并不藏私都告诉了他,大家纷纷对游成元表示感谢。有人惊叹道:“那时官窑的工艺要求真严格,不知画这个龙缸的画师受到了什么惩罚,一定不能轻了!”有人接话道:“这是当然,要不然传世的明清官窑瓷器会那么贵吗?”

这时有一位年长的考古队员对游成元很客气的说:“请问您贵姓?您在这一方面是内行,如果有时间,能不能进来一趟,帮我们再看一些东西。”

游成元求之不得,跟着池木铎等人一起进入了发掘清理现场,这就是他们结识的经过。游成元的长像看多了也就习惯了,而且考古工作者胆子都大的很,什么都见过。忘了提一件事,池木铎的博士论文就是专门研究楼兰古尸的。

刚开始这伙文物工作者对游成元多少有点疑忌,怀疑她是一个文物贩子,考古发掘与古董鉴赏虽然学问相通但毕竟也有所区别,在鉴定方面各有各的专业知识。考古工作者对文物贩子印象并不好,这些人走街窜巷顺带坑蒙拐骗,还会推动某些地方盗墓风气滋长。

一经交谈,池木铎获悉游成元在当地的一家陶瓷工艺厂工作,并不是文物贩子,对她的印象一时大好。随着交流的深入,两人之间有很多共同语言,池木铎大有志趣相投、相逢恨晚之感慨。

第二天是周一,游成元要上班没有来发掘现场,不料晚饭后池木铎特意赶回城里,打听着找到了游成元在工艺厂的单身宿舍,要与她掌灯夜谈。一个小伙晚上独自跑到大姑娘的宿舍里赖着不走,定有图谋不轨的嫌疑,但若对象换成了游成元,谁也不会怀疑他有不良企图。

池木铎与游成元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交流,池木铎是学院派出身,接受的是正规高等教育,各种专业理论知识非常扎实。与他相比游成元则是典型的江湖派,自幼家学渊源在古物考证方面见多识广,这两人凑在一起简直是珠联璧合。

池木铎并不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但在游成元面前总有说不完的话。等到古窑遗址的现场发掘工作结束之后,池木铎借口协助当地博物馆进行整理工作,仍然赖在景德镇没走,有空就去找游成元,似乎一天见不到心里就感觉缺了点什么。

游成元一开始并没有多想,她也很喜欢与池木铎在一起交流,但是过了一个多月渐渐的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帅哥对自己的态度过于热情了,显然已经超过了一般朋友间的感情。她却犹豫退缩了,不敢多想进一步的发展,觉得两人之间有点不太可能。

恰在此时,池木铎的单位一再催促他回去,他终于收拾东西走了。游成元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莫名的感觉到失落,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于是辞职回到了家乡。她在景德镇打工本就是为了学习当地的传统工艺,既不是想挣钱也没打算久留。

本以为这段交往已经过去,就像一枚石子投入湖心,涟漪慢慢消失。不料转过年来的大年初一,到白马驿游家拜年的第一个客人是位高大帅气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提着价值不菲的礼物,自称是河南省考古所的研究员池木铎,曾经在景德镇听游成元提起过游祖铭,特意来拜访这位民间工艺大师,有很多专业问题想请教。

游家可是一窝子人精,一眼就看出池木铎是冲谁来的。从奶奶莫四姑到小弟游方全被惊动了,对来客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迎进家中好生招待,拉着手唠家常亲热的不得了。莫四姑在背地里甚至给册门祖师爷孔圣人烧了好几柱高香。

游成元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找上门的贵客,见面说话时总有些躲躲闪闪。游家的亲友们着急了,私下里轮番劝说她一定要抓住这个男人,如果错过了,那简直就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社会对不起政府对不起祖师爷对不起众乡亲云云。

第十四章 我没偷看她洗澡

游祖铭让女儿陪着客人在白马驿附近转一转,大年初三那天他俩去了当地风景区中一家道观游玩。住持莫正乾道长在大门外亲自迎候,一见面就“昧着良心”说道:“贫道观人无数,一看二位就是夫妻相,此生注定有姻缘。”

游成元把脸扭了过去,池木铎却红着脸笑了:“谢大舅公吉言,这就是我的来意。”一句话算是把心意挑明了,接下来的事就是顺水推舟,莫道长果然铁口神算,二位年轻人成了夫妻。

到了当年五月,游成元出嫁的那一天,白马驿的热闹可用轰轰烈烈来形容,爆竹留下的红纸屑从村头铺到村尾,还一直飘出村口两里外。结婚后以池木铎的经济条件,根本不需要妻子出去工作,但是无论他到哪里,哪怕是荒山野岭废刹古坟,游成元都跟在身边。

池木铎的工作单位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它的前身是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省直属正处级单位,享受财政全额经费拨款,正式编制八十六人,下面还管辖了多个分支机构。在一般人眼里这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冷门单位,但非专业科班出身想挤进这里的正式编制却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