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池木铎的导师吴屏东老先生托的关系,安排游成元在研究所下辖的某个地方考古工作站挂职,再借调到研究所工作,这样她跟着池木铎一起到外地考察发掘也方便。

一线考古工作听上去很神秘,但实际上很枯燥条件也很艰苦,干的时间长了都难免有风湿、脾胃不调等毛病。而游成元跟着丈夫四处走,就连煲汤的家伙事都随身带着,生活上照顾的井井有条,将丈夫的身体调理的棒棒的。有此妻如获一宝,一年后池木铎评上了正高级职称,提拔为副所长并享受正处级待遇,分管田野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

夫妻俩的关系可用志同道合、如胶似漆来形容。有一次游方的嘴欠,私下里问池木铎:“姐夫,你认为我姐长的漂亮吗?”池木铎却眯着眼睛答道:“她是我眼中的小仙女!”不愧是考古专家,审美观点太有特色了,能将夜叉看成飞天!游方深为佩服,同时心中也很感谢姐夫。

游方的母亲体弱多病,女儿出嫁后一桩大心事已了,很快就撑不住了,于第二年春天去世。她嫁入游家这些年倒也没受什么罪,但有莫四姑那样一个强悍的婆婆,过日子无形中也会受到各种压制,家里的大事小情轮不到她做主,就是跟着丈夫干活、同时操持家务照顾儿女,想必感觉也不会很舒服。

母亲与游家其它人不一样,她是一位标准的农村妇女,一辈子勤劳朴实。刚嫁过来正值游祖铭的“事业”刚刚起步,正是最累的时候,操劳了这么多年日子终于好过了,她却没有享着什么福。游方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这一家人包括自己都欠母亲的。奶奶、爸爸、姐姐和他在各方面都很“强”,唯有母亲一人在这个家庭中显得格外柔弱。

如果游祖铭不是那么早就续弦,游方还沉浸在母亲走后的伤感中没有恢复,父子之间也不会闹矛盾。

母亲走后仅仅一年,有一次游祖铭去洛阳办事待了好几个月,回家时领了一位妖精般的女子,名叫兰晴。父亲一进门就大声招呼游方:“成成,快过来,叫兰阿姨!”成成是游方在家的小名。

游方当年十七岁,已经非常成熟懂事了,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与父亲是那种关系。凭心而论,这位兰阿姨很漂亮,不论模样身段都妩媚可人,这恰恰让游方感觉有些不舒服。而且她也太年轻了,当时芳龄只有二十六,而父亲已经四十五岁了。

家里的大事当然是莫四姑做主,游方也在奶奶面前说过兰阿姨的坏话,觉得她与父亲的年岁太不般配。不料莫四姑却大大咧咧的说:“如果你娘还在,在过去这女子也可以做小老婆嘛。你爹还是壮年,难道要看他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吗?这是你爹的能耐,不愧是我儿子,你将来也要多学着点!”

一番话差点没把游方噎着,莫四姑态度如此,兰阿姨顺理成章的进了门,嫁给游祖铭成了游方的继母。

游方总希望在家里惹出点事,制造一些矛盾冲突,比如后母虐待前妻的儿子等等,却一直没找到什么机会。兰阿姨的表现很好,虽然不像母亲那么朴实,但她明显受过高等教育,见过世面眼界很高,将丈夫的事业打理的红红火火,是个非常得力的臂助。

自从她过门之后,父亲的生意规模虽然没有再扩大,但打交道的人“档次”明显高了不少,也经常到各大城市“考察”,出手的东西卖价相比以往翻了几番,慕名前来“订货”的客户有些甚至来自海外。

转眼游方年满十八岁就要高中毕业了,平常逃学的次数太多,父亲也没指望他高考能怎样。兰阿姨多次问游方希望上什么样的大学修什么专业?如果实在考不上,现在就可以准备想别的办法。

游方却不太想上大学,像他这种出身的孩子成年后都喜欢早点去闯荡江湖,莫家原的同龄人大多如此。而且在他当时的观念中,也认为上大学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成天就是泡吧、泡妞与上网,或者像姐夫当年那样专门搞枯燥的书本学问也没太大意思。不过转念又一想,借着上大学离开白马驿,家中事眼不见为净倒是个好主意。

游方不想惹事的时候,偏偏在家里出了点事。那时是五月中,天气已经变热了,学校里为了迎接高考每天复习与模拟测验,气氛很是紧张压抑。在教室里坐不住,这一天游方又逃学跑到莫家原去玩,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回家。

乡里的高中离莫家原有六公里,莫家原离白马驿有九华里,别的不说,大热天这么远的路跑下来也是一身大汗。穿行山野时,路边灌木丛中冷不丁蹿出来一条杯口粗的蛇,对着游方脚脖子就是一口。还好他反应快,一个垫步后跳脚尖踢开了蛇头,然后抄树棍把蛇给打死了。

吓了一跳幸亏没事,他顺手把蛇拣回家了,准备剥皮洗剁,晚上在饭桌上添一道野味给自己压压惊。

游家在村里是一栋很漂亮的小楼,兰阿姨进门后又重新装修过,厨房里用的是液化气,灶台橱柜都是从城里订做的。楼顶装了水箱,楼上楼下都有卫生间,卫浴设备与城里人家没什么两样。兰阿姨第一次上门就说过,乡下什么都好,就是上厕所与洗澡太不习惯,游祖铭于是从城里请来施工队重新装修。

游方当时对父亲这种刻意献殷勤的态度很不满,尽管他自己也觉得家里装修后住着更舒服。

走进家门,听见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应该是兰阿姨在准备晚饭。游方可不想吓着这个城里女子,拎着蛇就上了楼,准备在卫生间里剥皮洗净再拿下去,顺便先冲个凉。开门却吃了一惊,站在那里直着眼睛一愣神。

浴房里有人,听见动静推开玻璃门问道:“老公,汤熬好了吗?…啊——!”只见兰阿姨站在淋浴器下,身上除了水和沐浴液什么都没有!难怪刚才什么动静都没听见,原来她正在用一团润肤丝球往身上抹沐浴液。

兰阿姨身段姣好,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湿润的肌肤白里透粉如丝缎一般。游方平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般一丝不挂的成熟女体,因此有一瞬间的失神,虽然古人云“非礼勿视”,但向孔圣人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

兰晴以为是丈夫进来了,话刚说了一半看清门外是游方,随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倒不是因为游方误闯,而是冷不丁看见他手里提着的那条蛇。假如在野外看见一条蛇还不至于吓成这样,偏偏是洗澡时突然有人推开门手里拎着它在眼前晃悠,猝然之间的那种惊骇难以形容。

这声尖叫十分高亢,家里人全被惊动了,就连游方都被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关上门,厨房里就有一道劲风扑出,游祖铭提着一把汤勺冲到了楼梯下,纵身脚点楼梯一个旋风腿就上了楼,飞脚直踢游方提蛇的手腕,同时怒喝道:“混帐小子,敢拿蛇吓你兰阿姨!”

父亲的武功是跟奶奶学的,大开大盍的刀马长拳。游方不敢真动手,将蛇一扔向后撤步,摆了个准备卸劲的团云手架势,接招的同时还打算卸力扶一把,唯恐父亲落地不稳摔着。

游祖铭来得快,有人比他还快,旁边一间房门被踢开,莫四姑手持平时敲腿的小棒槌冲了出来,正看见儿子起脚踢孙子,当即厉喝一声:“住手!”手中小棒槌一挥,直点游祖铭右脚踝前端的麻筋位置。她虽然上了年纪但经验老辣,出手的动作不大可是非常准。

游祖铭也不敢与母亲真动手,硬生生的收招,一个侧翻手扶栏杆在楼梯口站稳。兰阿姨一声尖叫,转眼间门口就这么热闹,她也懵了。还是莫四姑反应快,一转身顺手关上卫生间的门,瞪着游方小声叱道:“臭小子,偷看你姨娘洗澡?…嗯,不对,怎么有条死蛇?…有蛇溜进来,你帮姨娘打蛇吗?”

游祖铭怒气冲冲道:“家里怎会有蛇?是他抓来的,分明是想丢进去吓人!这孩子早就…”他倒没怀疑儿子故意偷看兰晴洗澡,认为游方就是恶作剧想吓唬人,因为他亲眼看见游方提着一条蛇,而且清楚儿子早就看继母不顺眼,总想找点麻烦。

游方缩在墙角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没等父亲说完就很委屈的大喊一声:“我真不知道她在里面!”

莫四姑大声问道:“这条蛇是怎么回事?”

“回家路上打的,拿回来打算晚上添道菜。…我以为兰阿姨在厨房,没想到她在这里面。”

这时兰晴已经穿好衣服拉门出来了,见此情景,老太太故意不提刚才的事,而是将话题扯开追问道:“我辈江湖人行走之际不滥杀生,看见蛇不理会就是,干嘛要把它打死?”

哪有这种讲究,不滥杀生的说法倒是有,但也不至于打条拦路的蛇吃都不行,游方可从没听说过。他只得辩解道:“我没惹它,是它突然蹿出来咬人,要是不打死,别人再路过时被咬怎么办?”

听见这个回答,莫四姑很满意的拍着游方的肩膀道:“嗯,我孙子是好心,应该打!”又转身问儿媳妇:“小兰,成成不小心吓着你了,没事吧?”

他们刚才的对话兰晴都听见了,一见这个情景,就知道婆婆想息事宁人。说实话,她也不想多追究,这事说多了自己也尴尬,于是柔声劝道:“没事,是我没注意,门没关好,一点小误会而已,不能怪成成。”

莫四姑拣起那条死蛇道:“好了好了,没事就好!…成成,以后注意点,别这么淘气!快去洗脸洗手,准备吃饭了。”

这天下午兰晴在厨房煲汤,天热出了一身汗觉得不舒服,要丈夫帮着看一会火,她自己上楼冲个凉,没想到游方会在这个时间回家,更没想到他会提着一条死蛇推门误闯,当时吓了一跳事后也没多说什么,家中很快风平浪静。

这天晚饭,莫四姑亲手做了一钵蛇羹,游祖铭与兰晴都夸她老人家厨艺高超,却只字不提下午的事,仿佛就没发生过。长辈们表现的很大度,仿佛无声的在说:“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们都原谅你了,以后注意点别再犯错。”

游方很郁闷,他想的有点多了,真想在饭桌上高声呼喊:“我真没偷看兰阿姨洗澡!”可惜这话说不出口,大家也根本不提这茬,他想多解释几句都没有机会,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这种莫明其妙“被原谅”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第十五章 爱情动作片

游方自觉尴尬难言,这一晚过去了,不料第二天还有更尴尬的事,夜里做了一些乌七八糟很刺激的梦,醒来后发现自己遗精了,而且痕迹前所未有的夸张!这并不能说游方此人思想邪恶,对于他的年纪这是很正常的生理与心理现象,游方自己也很清楚。

清楚归清楚,但心情却更郁闷了,既找不着地方诉说又找不着人生气,只能坐在那里生闷气,生奶奶的气、生父亲的气、更多是生自己的气,觉得继续待在家里很不自在,于是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家出走。

人的思想活动就是这么微妙,因为一件他没有错也没有被追究的“小事”,游方决定离开家出去闯荡。他并没有收拾包袱偷偷的走,而是很明白的告诉父亲,他想去闯荡江湖。

游祖铭听说游方的决定时,盯着儿子的脸看了半天,最后笑了:“成成,你是来真的?”

游方很干脆的点头:“是真的,我已经决定了。”

出乎一般人的预料,游祖铭并没有阻止游方,反而请儿子到镇上的饭馆里喝了一顿壮行酒,席间问道:“这几天就要走吗,连高考都不参加了?我认为还是读大学比较好,那是人生中难得的经历,错过的话会有遗憾。”

游方反问:“是吗,你也没上过大学。”游祖铭只有初中学历,然后就没有在学校读书了。

游祖铭摇了摇头:“那是两回事,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学很多东西,下的功夫并不少,不要小看你爹的努力。”

这话一点没错,游祖铭早年跟随莫四姑学习江湖册门术的种种门道,而且还擅长古琴音律、中西绘画、书法临摹,对古今各类书帖拓片也有研究,能看懂甲骨文、梵文等古代文字,这些年来确实下过一番功夫,是个相当有学问与情趣的人,否则兰阿姨那种女子怎会看上他?

游方一耸肩:“这不就是了,如果不在乎那一纸文凭,只想学真本事,在哪儿都无所谓,你就是例子。…假如想要什么证书的话,可以去找七姨奶,什么证都有。”

游祖铭一直在摇头:“儿子啊,你又错了!只在江湖上飘,零敲碎打日积月累,也能掌握独门真功夫。但是大学是最好的奠基,古往今来的各种学问已整理好精华与线索就等你去挑,别的地方可没这种环境,就看你怎么去利用了。…等你在江湖上闯荡明白了,也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到时再想办法弥补吧,无论如何你还年轻,也比我这一代人幸运。”

这顿饭父亲喝的有点多,说的也很多,到后来端着酒杯眯眼问道:“你对我有看法,我娶了兰阿姨,你心里一直有疙瘩,对吗?”

游方低头喝酒不答话,算是默认了。游祖铭一顿酒杯:“不孝的小子,别那么自私!假如你换成我,难道就不愿娶一个年轻漂亮的?我是有对不住你娘的地方,她跟着我受了不少累却没享着太多福,但这与娶你兰阿姨没关系!”

游方无言以对,话要看从什么角度去说,假如换一个不相干的陌生鳏夫,愿意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又有什么错?难道还能要求世上人人都像池木铎吗?

这顿酒喝到最后,游祖铭递过来一张银行卡道:“这里面的钱不多,只有两万,别人家的娃上大学,第一学期连买东西带学费、生活费,大概也得准备这么多,我也就给你这些。…如果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搞不定,就自己回家吧。”

游方虽然不太想要,但总得带笔钱在身上才稳妥,于是也收下了。

第二天他去莫家原向诸位长辈辞行,说出了自己的打算。这种事在莫家原子弟中很平常,江湖八大门的传人成年后大多都要闯荡江湖阅历一番,十八岁已经可以凭自己的本事立足了,莫家的长辈们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五舅公送了他一面罗盘,明末清初建筑与风水大师雷发达曾用过的老盘子。从五舅公家里出来,在院子里碰见了七姨奶家的儿子刘寅,他是被五舅公的儿子莫言叫来的。莫言想杜撰一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国际人居环境高级评估师”证书,让刘寅发挥想像力给做出来。

听说游方的打算后刘寅问道:“如今在大城市混,都得多拿几张证书才能吃的开,你需要什么?毕业证、学位证、英语六级证、钳工八级证、微软工程师证…我都可以给你搞来。”

游方笑着摇头:“这些暂时用不着,帮我弄几张干净的身份证就行,其中一张的名字叫游方,云游四方的游方。”

刘寅点头道:“这东西是得准备几张,出去钓空子栽了也好脱身,岁数和照片差不多的好找,但指定名字又要是干净的二代证就不好办了。…不过没关系,你开口我一定想办法搞定,但你为什么要指定游方这个名字呢,和原名很像啊?”

游方答道:“孔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庄子云: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小时候我爹教的。”

就这样,十八岁的游方带着几张身份证与一张银行卡离家出走去闯荡江湖,目的地是北京。天下是个大江湖,而首都是龙蛇混杂之地,江湖中的江湖,他落脚的第一站在中关村附近,先住在一个江湖同道租的房子里。

与他合住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名叫陈军。此人喜欢自称江湖黑客,脸颊稍显消瘦偏偏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穿上黑风衣乍一看就像山寨版的佐罗。

自古江湖术有很多流派,莫家原所谓的八大门是一种包罗世间百态的总结,南方一带就有江湖十二相的渊源,所谓十二相指的是“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十二种江湖生意以及其中坑蒙拐骗的门道,简称江相派,这位陈军就是江相派出身。

陈军曾跟着江相派的长辈去莫家原找游祖铭“订货”,结识了游方,他对游方说过与其待在乡下的白马驿不如到京城来见见世面,去北京一定要找他,游方真的找来了。

据说中关村号称中国硅谷,在那里工作的人大多玩的是电脑高科技,陈军的生意就很有技术含量,主要通过互联网运营,出售各种QQ号、车牌号、游戏帐号与装备,还向全国各地手机与电子信箱发送各种类型中奖信息、培训通知,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平静生活增添乐趣等等。

游方的买卖技术含量没有那么高,他人生第一桩生意是在中关村一带站街。所谓站街可不是卖身,他卖的是碟。

通常是黄昏时分,游方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手里捧着一个方便面纸箱,在中关村一带街道旁不紧不慢款步行走,就像是一位附近写字间里工作的单身小白领,下班后买了一箱方便面回家。他的眼神显得很单纯,而台词却很丰富——

“先生,看碟吗?最新动作爱情片,高清视频、音效画质一流,亚洲欧美应有尽有…”

同样的生意不同的人做,效果大不相同,游方身为江湖八大门的传人,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摸到了其中的窍门。有志于在中关村卖生活片的同仁们,不妨参考他的风格。

干这一行首先神色一定要坦然,言行举止要淡定,走过去揽生意的时候,最好的状态就像在和一个熟人打招呼,不要畏畏缩缩、鬼鬼祟祟搞的跟做贼似的。声音要有礼貌,要温和悦耳不大也不小,能让对方听的清清楚楚,却又不至于传到两米开外。

在这种状态下,对方才会更愿意与你交流,只要肯搭话,生意就有成功的希望。要看准对象,顾客群以落单的男性为主不是什么秘诀,更重要的是通过惊门相术看这人的气色,天庭或眼角稍微带点浮光(俗称桃花氲)最好,这说明此人当时的心情不错且精力稍显亢奋。

观察人的眼力很重要,否则的话碰上一位巡街的便衣警察,也要上去揽生意,那就是自投罗网了。这一带人流量非常大、流动人口非常多,天天都能看见不少生面孔,卖碟的自然也不少,但游方的生意是最好的,以成交额衡量一个能顶十个。难能可贵的是,假如你从街对面走过,隔着马路甚至看不出他在卖碟。

有一次游方一下卖了十张DVD给一位穿着西装刚从写字间里走出来的小伙,钱货两讫之后,小伙的一位同事恰好从后面走过来打招呼道:“张经理,遇到熟人了?”那小伙很从容的整了整手包点头道:“以前单位的一个同事。”后来者还向游方很有礼貌的微笑颔首。

游方卖碟,VCD十块钱三张,DVD十块钱两张,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质量也与他所说的一样,绝对的清晰视频、既有爱情也有动作,基本都是经典大片。做买卖嘛,都要讲究实诚,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误会其中有黄色淫秽内容,比如他出货量最大的一套碟是《泰坦尼克》。

有的人买回去一放,就觉得自己上当了,但游方可没骗人!

那些自觉上当的人不会找游方的麻烦吗?他的生意怎么能继续做下去?其实游方这桩生意不追求回头客,只盯着生面孔,前文提过中关村一带地方很大、流动人口极多,游方四处流窜沿街漫步,大半年时间生意一直兴隆。

这也得感谢那些老顾客,发现游方说的全是“实话”之后,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替他宣传也不会告诉周围的亲友同事,更不会刻意去找他算帐,反正那些碟放在家里也可以当作收藏的影片。而且游方的记性以及眼力很好,发现人群中有熟面孔走来,通常都会提前很客气的避让一下。

但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游方再机灵,还是让“受骗者”抓住过。有一天他打着饱嗝从一家快餐店出来,一出门就被人攥住了袖子,耳边听一个男子压低声音气哼哼的说:“你这个小骗子,还我钱!”

抬头一看,老主顾了,正是上文提到的那位张经理。游方还记得他,并不惊慌反而笑着打招呼:“张经理,什么事啊?”

张经理脸上的怒气更盛:“原来你还记得我,上次卖我的碟全是假的,赔钱!”

游方笑容不减:“哪里假了?清晰视频爱情动作片,难道不是吗?别告诉我你误会了。”

张经理仍然没撒手,威胁道:“你少跟我来这套,要么还钱,要么送你去派出所!”

游方一听这话突然笑出了声,反手一扣张经理的手腕,大大咧咧的说:“走走走,现在就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给评评理!”言毕拉着他向前就走。

游方可是练过鹰爪功的,被他笼指扣住手腕半边身子都发软,那人脚下不由自主的就被他拖着走,一边走还听见游方冲路边的行人打招呼:“对不起,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去派出所。”看那架式像是抓住了一个小偷,正要扭送公安机关。旁边的路人纷纷议论:“看这家伙打扮的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扒手!”

第十六章 我被警花带走了

看游方走的方向,正是冲着南三街的中关村派出所去的,张经理有点慌了。虽然进了派出所也没什么大事,但附近一带说不定会遇上熟人,这里离他的工作单位可很近,传出去太丢人了。于是张经理扯着胳膊尽量拖慢脚步,看着四周央求道:“算了,钱就不要了!”

游方却把脸色一沉,脚下不停的说道:“那怎么可以,你不想去派出所,我想去,咱俩今天一定要理论清楚,我也不想好端端的在大街上被人拉拉扯扯。”

“我再买你几张碟怎么样?”

“不怎么样!…几位大爷大妈,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去派出所。”

“你箱子里有多少,我全包了,二百够不够?”

“不够,五百。”

“算你狠,给你五百,快放手!”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一纸箱的碟被包圆了,而且卖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价。游方一撒手那人转身就走,他一个纵步又上前攥住:“张经理,你慢着!”

张经理哭丧着脸回头问:“小爷,你还有什么事?”

游方一瞪眼:“既然是买东西,交了钱就应该把东西拿走,你当我是打劫的吗?”张经理不得不接过那个装着碟片的方便面纸箱,一转身就跟做贼似的溜了,只留下游方面带微笑站在马路边点钞票。

游方的卖碟生意做了八个月,除去吃喝等生活开销,他还攒下了两万块钱,父亲给的那张银行卡根本没动,然后就转行了。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不干了?有三个方面原因。

其一是因为到了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召开在即,首都的气氛空前和谐,街头巷尾穿着制服或便衣的巡逻警察越来越多,随时注意各种异常人物。游方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在这个敏感时期,最好避避风头。

其二是因为他终于被抓进了派出所,别看他威胁那位张经理时那么理直气壮,其实自己真的不敢进去,一旦到了里面也会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争取宽大。也怪游方自己不小心,当时他一边走路一边多看了几眼美女,纸壳箱碰在电线杆子上,里面的碟片撒了一地。

更没料到那位美女竟是一位下班之后还多管闲事的小民警,刚刚参加工作一点都不像警察,游方竟然没看出来,算是“打眼”了吧。美女顺手就把他带进了派出所,警察同志们忙的很,也没把他怎么样,批评教育顺便吓唬了一顿,最后还是把他放了。游方记住了抓他的那个警察名叫谢小仙,印象非常深刻,穿上制服比便衣时更漂亮。

既然在派出所里挂过号,按照行走江湖须加谨慎的老传统,游方至少应该换一片地方做生意。既然换了地方,干脆连生意都换了吧,就算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也对不起人家美女警花的一番教诲呀。

至于第三个原因,游方却不太好意思说出口,因为他打算从中关村搬出去住,不能再和陈军混在一起了。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太有哲理了,与陈军那小子混的时间长了,游方终于学“坏”了,一不小心失去了处男贞操。

陈军只比游方大五岁,但出道早了三年已经是个老油条了,他的买卖比游方当然挣的多,开销也大的多。此人除了“工作”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泡妞,只要手里有钱,总在酒吧一条街以及各种档次的夜总会厮混,经常不在家里过夜。

就算回家睡觉,也会领着形形色色的女人,不论是在酒吧里钓来的还是在夜总会里花钱请来的,总之可称洞房夜夜换新娘,陈军挣的钱全花在这上面了,手头几乎没什么积蓄。俗话说手淫伤身,意淫伤神,像陈军这种玩法,别看现在还年轻,如果不早点回头止步,将来也是形神皆伤。

游方还算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吧,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和陈军在一起合住久了,常常隔墙听着陈军那边上演的真人秀,下面一冲动上面一发热,以他血气方刚的年纪也难免会下水被打湿。现代都市中,很多男人的“第一次”都是稀里糊涂,游方也不例外。

那是一天夜里,只有他和她两人,经过再三的胡思乱想,终于在某家四星级酒店开房,小姐出台费五千。好贵呀,是游方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但是陈军说的好:“老弟,像你这种洁身自好的人,就得宁缺毋滥!人生开门第一炮,不仅要打响也要打好。”

小姐是陈军在某个档次不低的夜总会叫来的,要价不低,但一分钱一分货,脸蛋身段都不错,而且服务态度好,来之前还往打电话询问游方的要求,比如希望她穿着什么样的职业装敲酒店的房门,Nurse、Police、Flightatendant、Teacher、Officelady?丝袜是什么颜色的等等。

这一夜既紧张刺激又稍显慌乱无措,第二天醒来却莫名觉得人生很空虚。小姐已经走了,却在枕头旁边留了一个红包和一张写着手机号的卡片,红包里居然是人民币八百块!原来小姐知道游方是个雏,这年头花五千块一夜招妓的处男还真的不多见,给他包了个红包并留下联系方式,出手挺大方的。

游方拿着这个红包,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的古怪,像哭又像在笑。

“小子,你发什么愣呢,还笑的这么暧昧?我老人家等你说话呢!为何杀狂狐,你又是什么来历?”游方的脑门上挨了一记,原来是刘黎见他半天不说话,脸上还浮现出很古怪的笑容,忍不住隔桌伸手用筷子敲了他一下。

游方甩了甩脑袋,赶紧道歉:“对不起,想起往事有些走神了,我杀狂狐是为一位长者报仇。不瞒您老人家,我在北京潘家园古玩市场混过,前因后果说来话长——”

坐在济南某家饭店的包间里,面对四菜一汤,游方开口解释自己为何要杀狂狐以及与吴屏东老先生之间的故事。他对刘黎还有戒心,并没有交代自己的家世来历,只从北京潘家园的经历开始讲述。

经过既刺激又空虚的一夜,稀里糊涂带点莫明其妙,给了五千块收回八百,再算上开房的六百块总共倒贴四千八,游方挥霍了处男贞操。

事后他的感觉很复杂,既觉得心情悸动同时又后悔,就像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患得患失很有些忧郁。后来他坐在床上突然心里一惊,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可不是他来北京闯荡江湖的目的,如此也不是他追求的人生享受,必须有所改变。

别忘了他自幼修炼内家拳法,身心的感觉格外的适意,每天的生活状态都像是一种享受。但这大半年来与陈军混在一起,修行内家心法受到了很大的干扰,拳也练的很少了。昨天折腾了一夜,早起时竟很少见的感到了一丝昏沉。

这些倒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心境杂乱无法安宁。

这天傍晚他最后一次上街做生意,看美女时走神,纸壳箱在电线杆子上撞翻了,洒落了一地的碟片,被起疑的便衣警花谢小仙带进了派出所。当时他就在心中呼喊:“祖师爷呀,我错了,昨晚真不该让那个小姐打扮成Police进门!”

在派出所里聆听敬业的警花一番教诲与警告,从国家大事讲到个人追求,最终还是放他走了。游方在里面表情极其诚恳的“报告政府”——今后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他说话算数,果然没有再卖碟,迈出派出所的门槛时就做了决定,换个环境再换一份“工作”。

平生第一次进局子的经历,是游方改变生活的一个契机,他为自己离开中关村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警察教训他的那些话,听起来是官样文章式的废话,但也挺有道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游方甚至有些感谢那位警花谢小仙。

其实站街卖碟这门生意已开始进入一种“产业”的夕阳期,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通过宽带下载网上音像制品越来越成为娱乐主流,在街上买“爱情动作片”的人将会越来越少,放弃也是明智的选择。不论现在的生意有多好,人总要有前瞻性的眼光,不要在行将没落的行业中做长期投入,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

另一方面,从二十一世纪初开始中国大地兴起了一轮收藏热潮,近年来愈演愈烈。中央与地方的各家电视台纷纷开设了收藏鉴宝一类的栏目,不少人文类的论坛节目也邀请古玩收藏界的专家登台开讲。这些原本对专业知识与素养有相当的要求、只在一定范围的圈内话题,却取得了很不错的收视率,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大众眼球。

这一轮热潮的背景是中国改革开放近三十年,经济增长带来了大量的财富积累,从国家到许多个人已经具备了相当可观的消费能力。在这种背景下,投资需求与精神需求消费增长,收藏市场逐渐升温在情理之中。媒体虽能引导流行,但归根结底,还是跟着流行走的。

能吸引各大媒体跟风关注的收藏热,之所以会博取大众眼球还有另一个心理层面的原因,与那些或真或假的财富故事有关。几十年前还不起眼的坛坛罐罐,一旦被慧眼发现为某朝古董,立时身价万倍:张三家喂猫的碟子竟然卖了好几十万、李四在地摊上用五斤猪肉换来的破画一转手居然换了一栋别墅云云。

这些故事很多人都爱听,包括不少本没有经济实力或专业知识也想涉足这一行的普通老百姓,因为它能给予人们一种带入式的意淫满足感——听上去很离奇很过瘾,但似乎并不遥远,说不定就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如今变化节奏很快、压力很大的社会环境中,人们需要这种心理上的宣泄。

游方离开中关村之后去了潘家园,中国最有名也是最大的古玩集散市场,他当然没本钱自己当老板,凭着家传江湖册门的功夫,很容易就找了一份帮人看摊打理铺面的工作,也算是做正经营生了。这里的眼界之开阔、见闻之广博,在乡下的白马驿做梦也想不到,对游方而言是极好的历练。

游方这一选择,算是站在了时代潮流的前沿,更重要是“专业对口”。一个仅仅有高中学历的乡下孩子,尽管了解各种江湖门道,能让自己尽量不吃亏,但他又能真正做些什么呢?江湖术不仅有“尖”还要有“里”,人们必须有所擅长才能发挥能量。

游方真正所擅长的就是江湖八大门中的“风门”与“册门”,他当然会选择与册门有关的古玩收藏,至于看风水,他认为从时代意义上那是早已没落的昨日夕阳了。就像进局子,假如一定要被带进去的话,那么最好也是被警花带走,至少还能赏心悦目。

游方是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认识的吴屏东,但一开始并不知他的身份。直到一年后游方背着包混进北京大学去“深造”,才知道那位在潘家园打过交道、很有学者风度的长者,就是姐夫池木铎的导师吴屏东教授。

游方为何会混进北大考古文博学院“进修”?在他年满二十岁的时候,终于明白了离家出走前父亲所说的那番话。

第十七章 上大学的秘诀

天安门广场抬头看国旗,潘家园市场低头寻国宝,这是很多“国际友人”如今来到北京特意要做的两件事。潘家园旧货市场位于北京三环路的东南角,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就是一些玩家、走私者与文物贩子进行半非法文物交易的地下市场。

那时的交易都在凌晨进行,买主与卖主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掩护,纷纷从附近的胡同里鬼鬼祟祟的钻出来,推着自行车、蹬着三轮、打着小手电,在街道两旁的空地上,掏出“旧货”摆地摊,在天光大亮前散去。这个市场是自发形成的,江湖人等各显神通,与城管、工商、文物稽查等部门打了十几年的游击,在民间被称为“鬼市”。

借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的东风,境内“艺术品”收藏市场的需求越来越大。1993年5月,中国现代首家正式的艺术品拍卖公司,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宣告成立,并于次年3月举行了首场春季拍卖会取得成功。1995年,经国家文物局批准,北京荣宝、上海朵云轩等商家成为文物交易直管专营试点单位。

在这种背景下,有关部门也默许了潘家园鬼市的存在,于1995年在街道旁的空地上用帆布搭起了临时的商铺,让潘家园的“鬼”们进场交易,以便实行正规的统一管理。当时的思想意识还不够“开放”,因此没有叫“古玩市场”,而是起名“潘家园旧货市场”,旧货这两个字的含义很微妙。

随后潘家园市场的发展速度之快可用火爆来形容,2007年12月,《文物保护法》重新修订时,潘家园已成为国内最大的古玩交易集散地。2008年游方混进潘家园时,这里已有摊点数千,每天进场交易的顾客近十万人,上百个国家的政要名流都先后慕名而来,比如泰国公主还在游方打工的店铺里侃过价。

游方在此大开眼界,深切的体会到什么是土包子进城的感觉,自己不懂的东西太多了!

离游方所在店铺不远的一个院子里,有一家专营高防古瓷的店面,店堂中挂着一张大幅照片,是两个婆娘的合影:其中之一是美国前总统夫人现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据称是地球上最有权势的女人,连自己的丈夫都管不好却总爱管中国闲事的老婆娘;另一位就是这家店面的大嗓门店主。

有一天游方经过这家店面碰巧向里多看了几眼,一位六十多岁男人,两鬓斑白、国字脸、戴眼镜、抬头纹很深,右耳垂旁边有一颗很明显的痣,正指着一方笔洗问道:“这件东西,怎么卖?”

大嗓门店主正好在铺子里,随口答道:“那是唐朝的官窑,贵得很!”

游方正在喝一瓶红茶,闻言差点没喷出来,忍不住笑的很古怪。搞古玩的提到官窑,是有特指的,首先是指宋代定、汝、官、哥、钧五大名窑之一,如果再细说还分为北宋的开封官窑与南宋杭州官窑。其次是与民窑相对应,明清时代皇家在景德镇专门烧制御用瓷器的作坊有时也称为官窑,但这不用刻意强调。

“唐朝的官窑”这句话,就和“美国主席蒋介石”一样的搞笑。

那位两鬓斑白的长者却没有笑,一言不发就走出了店面,迈出门槛时很遗憾的长叹一声。看见游方提着红茶正在探头探脑的怪笑,他问了一句:“小伙子,你笑什么?”

游方在潘家园可是个玲珑剔透的生意精,平时深得老板的喜欢没少揽生意,有空也干过不少对缝的私活给自己赚些外块,听见有人答话立刻凑上前小声道:“这位先生,您别听她随口胡咧,只能糊弄不懂行的老外!…我看您是个行家,想淘瓷器跟我来,只要出得起价,保证不打您的眼。…扯什么唐朝的官窑,以为瓷器越古越贵呢,简直是丢潘家园的脸!”

老先生哦了一声,反问道:“瓷器不是越古越贵吗?”

一听这话似乎有点外行,游方来了精神,卖弄道:“这您就不懂行情了,如今炒的最贵的是元青花,但传世太少潘家园根本见不到真的,要讲究瓷器,明朝永乐、宣德、成化还有清朝康、雍、乾三代那才是巅峰水准,我们店里就有一份全球瓷器拍卖天价排行榜,不信拿给你看看做个参考。”

老先生似乎对游方这个人很感兴趣,一边走一边问道:“小伙子,看你年纪不大,很懂瓷器喽?”

游方略带得意的回答:“不瞒您说,哪怕只有个破瓷片,我也能断出是真是假,告诉你是什么时间什么窑出的,这类器物大概值多少钱,明面上什么价,找对门路是什么价,上拍卖行又是什么价。…不信你可以拿东西试试我的眼,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假如信的过我,往后您来淘宝贝,可以花点小钱雇我掌眼,到时候您挑东西谈价看我的暗号就行。…不过要提前预约哦,这是我的小灵通号码,我姓游,大家都叫我小游。”

老者颇有兴致的打量着他,随手从兜里掏出来一小方似印章的玉器,几公分高四棱柱形,上面还刻有汉隶铭文,笔画深直硬朗如枝,顶部中央有一穿孔,他带着考问之色道:“我身上没瓷器,倒有一件玉器,你看看有什么讲究?”

这东西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游方扫了几眼便答道:“这是严卯,不是明代仿制的那一批而是汉代的古玉,佩在身上辟邪驱疫用的。玉料差了点,值个几千块钱。”

老者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刚才看的那件笔洗,如果是宋官窑的,值多少钱?”

游方:“这就难说了,假如品相好又有门子,送到拍卖行出手上百万都不稀奇。”

老者:“你刚才说瓷器并非越古越贵,你所谓的贵又是指什么呢?”

游方笑了,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看您老说的,当然是值钱喽。”

老者的表情竟有些苦涩,微微叹了一口气:“东西并非越古越贵,这话很有道理,比如野外随便一块石头,可能都有上亿年的历史。有些器物之所以珍贵,当然是因为时间不能倒流,一个历史时代再难复制,但更重要的是文明传承赋予它的价值,它所承载的信息对于今天有不可磨灭的意义。如果说刚才那位店家丢脸,丢的可不是潘家园的脸,文物的真正价值,首先是文明的创造者与继承者自身赋予它的,而非其它。”

游方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的话有些深奥啊,您是来淘宝还是来干别的?”

老者哂笑:“我看你年纪轻轻,却能一眼认出西汉严卯,一时感慨多说了几句。…那就再多问几句吧,你刚才说只要看一块碎瓷片就能断代,并且知道同类器物的价值。这种东西冷了不能御寒,饿了不可充饥,如果不用钱来衡量,那么你能说出它真正的价值吗,对今天的你我意义又何在?”

游方觉得这老者很奇怪,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平常来潘家园淘宝的顾客想的说的都是怎样捡漏又不被打眼,谁会和他讲这些?

老者见他不回答,似是自言自语的又继续说道:“能从一块瓷片断代甚至看出窑址,而你所知的价值无非是市场的买卖成交,可你能说出为什么吗?你能否从一块瓷片看出一个历史时代人们的精神状态与社会风貌、看出王朝的更替与文明的兴衰、看出它承载多少对你我有意义的人文内涵?能否解答为何会在那样一个时代有这样一件器物?它能否引发你内心深处的精神共鸣,并将这种共鸣的感受对人们阐述传达?”

这一席话将游方问的有点发懵,他基本上都听懂了,但的确回答不了!不由自主想起父亲说过古董鉴定中一种特别的现象,仿制品就算用再高明的手段做旧,哪怕是惟妙惟肖甚至能骗过某些现代检测仪器,但有一种“东西”是仿造不出来的。那就是岁月变迁的承载,赋予器物的“气质”或“物性”,心神浸淫其中才能感觉到。

但父亲所说只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而眼前这位老者的话是问也是答,很明确的阐述了另一种感受,虽抽象却不虚幻,并且解答了父亲所形容的“气质”或“物性”从何而来?尽管老者在鉴定古玩的“眼力活”方面可能还比不上游方,但却有着游方所不具备的人文境界,如此才能够真正懂得这一切器物的价值。

怎么形容呢,假如某人将一件价格百万的瓶子抱回家,将那些单纯的金钱数字从脑海中暂且剥离,他到底在享受什么、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人存在于物质世界中,却生活在精神世界里,这才是我们与行尸走肉的区别。

游方这天没在老者这里揽到生意,后来在潘家园又见过这位很有学者风度的长辈几次,但没机会更多的交流。老者当日或许只是一时感慨的无心之言,而游方却很受触动,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回味这番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