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潘家园见识越多,就愈发感觉到自己所缺甚多。别看他有两把小刷子,但真正水平还差的很远,既没有体会到父亲所形容的感觉,也没有懂得老者所阐述的境界。手艺不错的匠人与意境高超的大师,其差别就在于此吧?

游方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修养不够,底蕴差的很远,照这么混下去一辈子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古董贩子,区别仅仅是生意大小而已。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决定——去大学进修!上哪家大学呢?当然是姐夫池木铎曾就读的北京大学,因此他至少有些熟悉感,否则就去上清华了。

飘门祖师爷孔子曰:“思而不学则罔,学而不思则殆。”游方有所思,也准备上大学。有人也许要问了,想上就能上的吗?一点不错,想上就能上!

据我所知的中国绝大多数高等学府,只要你有足够的恒心与毅力能坚持下来,就可以得到绝大多数专业的系统教育,不必参加高考、不必交学费、更没有期末考试或上课点名一类的麻烦。唯一的遗憾就是拿不到毕业证书与学位,如果实在想要的话,可以去找游方的表舅刘寅想办法。

秘诀很简单,早在民国时期北平就有不少知名学者使用过,就两个字——蹭课!

第十八章 蹭课

潘家园旧货市场与一般的市场周一到周日都开业不一样,也与一般的单位周末有双休日不同,它是每周四至周日开市四天,其余三天休市,游方有充分的业余时间。二零零九年初夏,他决定混进燕园蹭课时,就辞去了看摊的工作,只是偶尔去潘家园转转揽点对缝的私活,恰逢大学放暑假,他空闲时间就更多了。

在潘家园“打工”一年多,除去父亲给的那张银行卡之外,游方自己的积蓄也攒到六万了。他再一次搬家,在北京航天桥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租了套一居室的房子,地点就在北京工商大学后面,离原子能情报所、钓鱼台国宾馆都不远,周围的环境还不错,附近的邻居有不少是工商大学的老师或学生,如今大学生出来租房住的情况也很普遍。

附近一带唯一显得嘈杂的地方就是小区大门外的那条街,在西三环与甘家口之间名叫增光路,这条街上有很多家西北少数民族特色风味饭店,有不少西疆来京的族民聚集,一到傍晚时分,烤馕、烤羊肉串的香气飘溢,带着西疆口音的吆喝声四起,热闹是热闹,但有时也很乱。

游方住在这里,算是闹中求静,小区后面的楼里,离大门外的嘈杂声很远还算清静,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房租并不贵。游方懂风水,不论信不信,他也知道如何挑选一个从各方面来说环境尽量好的地方,本想住到北海附近,但那里的房租太贵了,退而求其次,他选择了航天桥附近,主要是为了练习内家拳术。

每天凌晨,增光路上各家饭店还没开张的时候,游方就出门沿着西三环向南,大约走一站多路,来到玉渊潭公园练拳。这里的空气、环境都不错,一池潭水与岸上花草也让人觉得心情舒爽,是北京城区里这一片区域的风水灵气聚集之地。游方的内家拳法,就是在这一段时间触及到“劲随意走,收发由心”这层境界的门槛。

除了练拳以及修习内养心法,他也经常去旁边的工商大学转悠,考察一般大学平常上课的情况,虽然是暑假期间,但只要有心观察也能掌握不少信息。

一般大学开学时都会在布告栏里贴上这一学期各个专业的课程表以及上课地点,主修、辅修以及公共选修科目都一清二楚。在每间教室的门口还贴着本教室这学期的每周课程表,写的很详细:周几的第几节课哪个院系的什么专业、有几个班级在这间教室上什么课程、何人主讲?主要是提醒学生不要走错教室了,同时也提醒上自习的同学这间教室什么时候被占用。

这些信息在暑假时还贴着呢,要等到新学期开学才会换成新的,游方摸进去转了一圈就基本了解了情况,在大学里蹭课很容易,唯一要做的功课就是为自己编制一张课程表以及日程表,几乎可以选择全校的各个专业,只要时间能错得开。

等到2009年9月开学的时候,游方背着书包就进了北大,他不是走去的,也没有打车,更没有去挤公交,而是被专车接进了校园。办法很简单,先去北京西站,顺着出站口的人流去找各大院校的迎新接站点。

来到北京大学的迎新处只要说一声“我是报道的新生”,立刻就有热情的高年级同学将你领到专门接新生的大巴车上,还会主动帮着提行李呢,搞得你都怪不好意思的,并且也不会检查录取通知书。游方就是这样进了北京大学以“新生”的身份进行“考察”,校址离他曾“战斗”过的中关村并不远。

“小游子呀,你还真对我老人家的脾气,我年轻时第一次闯荡北平城,也在清华园里蹭过课,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听到这里,刘黎突然来了兴致,开口打断了游方的讲述。

“前辈也蹭过课?您老去的是清华?都进修了哪些专业?”游方也很感兴趣的追问道。

刘黎一晃脑袋,眯着眼睛回忆道:“我主要去听国学系的课程,当时清华国学系台上的老师们都很了不得,陈寅恪、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的课我都听过,这些前辈你认识吗?”

游方笑道:“晚辈出生的太迟了,怎么可能认识?您提到这几位前辈,在我没‘上大学’之前,只对梁任公有些印象,中学课本里有。”

刘黎的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我在清华认识了任公前辈的公子思成,他自幼家学渊源不俗,我们还在一起讨论过风水呢。后来他成了一位营造法式与风水格局大师,虽然与我的修行所学路数不同,但也是我平生深为敬佩的几人之一。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是他主持设计的,你知道吧?”

游方怎会不知道梁思成,他听吴老多次提起过,吴屏东就是梁思成的学生!梁思成是当代卓越的建筑与教育学家,而刘黎说他是“营造法式与风水格局大师”,是从一位传统地师的角度评价。游方也曾问过吴老,在梁思成先生门下求学经历,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吴老回答很有些让人意外——无缘见到传说中的师母林徽因。

因为吴老的关系,游方对梁家父子的生平可是非常熟悉,当即又问道:“梁思成先生在清华读书是1915年到1923年,任公前辈在清华讲学是1922年到1927年,您老听过任公前辈的课,又在学校里认识了思成先生,那么应该是1922年到1923年之间的事。您老自称民国二十三年已经三十九岁,那么应该出生在清光绪二十一年,也就是1895年…”

刘黎一瞪眼打断了他的话:“我与金岳霖同庚,怎么,你小子不信吗?真不愧是潘家园混出来的,染上了那帮古玩虫的毛病,哪怕是吃饭棒个破碗还不忘看一眼断断年代!你小子是不是也想给我老人家断代呀?”

游方忍住笑说道:“前辈有多大岁数就是多大岁数,与晚辈信不信无关。再说了,就算晚辈有这个意思,你老又何必以破碗自比呢?…其实晚辈只是想问,当时您应该是二十七、八岁,是否已经号称一代地师?或者是在那之后才遇到的上代地师前辈?”

听游方提及了上代地师,刘黎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坐端正了:“那时的我已拜入先师门下,但还不敢自称地师。先师说我学养不够,要自知取有余而补不足,于是我才想到去清华蹭课。…所以说你小子与我当年很像,难怪我越看你越顺眼。”

被他看顺眼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游方在这短短两天之内,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有苦又说不出口,想躲都躲不掉。此刻他却被怪老头的经历勾起了真正的兴趣与难以抑制的好奇心,忍不住继续问道:“你老的经历真神,晚辈很好奇,能否多讲几句?”

刘黎板着脸一敲桌子:“说你还是说我?别忘了你在干什么,甭想打岔,接着交待!”

蹭课与走江湖开棚差不多,先要踩盘子。从迎接新生的大巴车上下来,生活区内还有一个迎新点,各系院的辅导员带高年级的学生,扯着系院的条幅摆开桌子迎接各自的新生。游方四处听一听偶尔找人聊一聊,再到教学区走一走转一转,结合以前看过的学校介绍材料,情况基本就摸清了。

大学里的课程有小课、大课、公开课。所谓小课就是同一个班级二、三十人在小教室上的专业课,一般到了高年级小课比较多。所谓大课就是同一个专业或同类专业的几个班级在一个大教室上的基础课。所谓公开课大多是在阶梯大教室上的课程,听课的学生不限专业,往往以选修或辅修为主。

公开课与大课很好蹭,只要你坐在那里不捣乱,没人管你是谁。有些热门的公开课需要提前占座,而绝大多数大课根本不需要占座,教室里总有空位置,因为总有人逃课,就算全来了也不可能座满。这是大学里一种比较特殊的现象,平时上课教室里总坐不满,考前上自习却很难找地方。

只有小课听上去似乎很不好蹭,其实也没麻烦,教室里肯定有空位,而且经常是第一排正中央面对着老师的位置——同学们都不愿坐的那么靠前显眼,你进去,坐在那里听课就行。

就算讲台上的老师知道你不是这个班的学生,而是特意跑到这里来听他讲课的,一般也不会赶你出去,甚至心里面还会暗暗高兴。当老师的谁不愿意冲着自己来听讲的学生越多越好呢?越是知名高校的知名老师,越会这样,这也是知识分子一个普遍的特点。

假如这个班有好管闲事的学生走过来提醒你:“同学,我们班要上课,你别在这里上自习。”

此时只需厚着脸皮,面带微笑的答一句:“我不是上自习的,很喜欢XX老师讲的这门课,特意来听,如果没有空位我就走,有空位的话就坐着听听。”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赶你走,学生又不是政教处的行政官员。

北大这么多专业这么多课程,怎么选择呢?游方首选考古文博学院的课程,第一个要找的讲课老师就是姐夫池木铎的导师吴屏东。

早在民国时期的燕京大学就设立了考古研究室,解放后的北京大学在历史系设立了考古专业,1983年考古专业从历史系中独立出来单独设立了考古系,1998年北京大学与国家文物局联合办学,考古系又扩建为考古文博院,2002年改名为考古文博学院。

该学院在北京大学算是规模很小,只有两个系:考古系与文化遗产系,共设四个本科专业:考古学、博物馆学、文物保护、文物建筑。其实它每年只招一个班的本科生,总共三十名。这么一个学院为何招生这么少,因为它还要承担其它院系相关的专业教学任务,以及更多的考古及科研课题。

吴屏东今年六十出头,是博士生导师,主要任务是带研究生与做课题,一般很少给本科新生上课。但是游方很幸运,在北大的课程表里查到了吴老讲的两门课,一门是给建筑系与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开的混合大课,科目是《中国古代营造法式》,另一门是给考古文博学院的本科三年级开设的专业小课《中国古代建筑与葬制》。

这两门课是游方一定要蹭的,至于其它时间,就跟着考古文博学院一年级本科新生一起混了,不必将所有的课程都蹭下来,只要选择感兴趣的专业基础课就行。

第十九章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阴德五读书

吴老开设的跨专业混合大课属于辅修科目,历史系与建筑系的同学们都戏称为“风水课”,因为中国古代的建筑结构以及各种法式都与风水学有必然的联系,讲课的时候根本绕不开,吴老在课堂上引用了很多现代环境学理论去解构,让游方增长了不少见识。

游方所听的第一节课是在历史系教学楼的阶梯大教室里,他早早就夹着包拿着坐垫占好了位置,等到同学们三三俩俩来的差不多了,把教室坐满了一大半,吴屏东夹着讲义上了台,习惯性的扫视一圈,视线却在近处停留愣了片刻。

游方也抬头想仔细观瞧吴屏东的面相,四目相投两人都有些诧异,原来台上站的竟是游方在潘家园见过的、那位很有学者风度的长者!教室这么大有这么多学生,吴屏东偏偏也看清楚游方了,没法看不见,游方就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对着吴屏东所在的讲台。

吴屏东竟然认出他来了,笑了笑微微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开始讲课。

同样一门课,不同的人讲效果不同,听众的感受也可能大不一样。就和写小说往往有个开场白或序言类似,从头讲一门课程,老师一般都要讲一段引子以吸引同学们的兴趣,这段引子往往课本里没有,都是个人风格的发挥。

在坐了二百多人的大教室里,吴屏东的开场白竟然是民间流传的一些老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修阴德五读书。”他没有介绍古代民间的那些迷信说法,而是解释这句话在不同的年代都有什么共同的、有价值的道理——

所谓“一命”,可以理解为出身,这是一个人无法自我选择的。虽然现代人文精神讲究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但事实上人们的确生而不同,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家庭、不同的客观条件。你可以去抱怨但无法改变既成的事实,就像一个想发财的人抱怨自己的父母为何不是亿万富翁,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每一个人自从拥有自我意识,能够从主体的角度观察外界客体进行思考之后,人生第一个哲学命题就是:“我为何要来?”而它没有答案,会引出另一个命题:“我将在这世上怎样去做?”只有解决了这两个命题,才知道怎样去修行,才能理解孔子所说“知天命”的状态,才能行而上之,达到“人生而有贫富,但贵贱在于心”的生活境界。

所谓“二运”,可以理解为际遇,这也是一个人很难自我扭转的,但可以选择以怎样一种方式去面对与融合。比如我们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先秦、唐宋、民国、还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哪些人,会与我发生什么关系,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对我产生不可避免的影响?

再比如三国中形容曹操的一句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同样一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结局,这便是际遇所造就。它有定数也有变数,有些事情个人无法避免,但可以选择以怎样一种方式去面对。有人想炒股发财,也得看行情的大趋势如何。

再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假如某人生活在上世纪三十年代面对日本鬼子的刺刀,你没有办法逃避这个时代所发生的事,但他至少可以选择是做烈士还是做汉奸。而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们,就没有这种决择的考验,这就是“运”。命与运之间非常微妙的一体相承,合称为命运。

所谓“三风水”可以理解为环境以及环境的选择与创造,它不能脱离身处的世界,但可以自我造就、选择怎样去趋避。它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关系,有抗争也有相互的和谐,非常深刻的体现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思想精髓。

在一个大环境当中,创造一个小环境,主动去抗争、改变、融合,包括一个人的生前死后的选择与创造。《中国古代营造法式》这门课会涉及到很多传统风水学的内容,希望同学们不要只看到封建迷信时代的糟粕,也不能仅仅用现代环境学理论去理解,而要体会到其背后隐含的有价值的人文精神。

它从历史遗迹中隐约散发出光毫,对现代的我们有怎样的启发?当代世界最热门的“发展与环境”问题,便是此处“风水”二字广义的内涵之一。

所谓“四修阴德”,如果不谈转世轮回报应这一种宗教性的说法,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是指一个人内在主体的“自我”,如何与外界客体的“非我”相处。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人如何与社会相处,人类如何与世界相处。由此可见,“修阴德”与“风水”之间本就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从广义上讲这是一个族群的自发选择,古代就有“世德不修,世风必下”的说法。做为个人修养来说,它能达到的境界是“如何与自我相处”。假如自己是另一个人,你如何与另一个自己相处?这比较微妙,有些同学可能不太明白,下课后可以回去想一想,有句俗话“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又是什么意思?

所谓“五读书”,可以理解为文明积累的传承,它必须是人们主动去选择的。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幸运儿,我们继承了前人不知花了多少代价、耗费多长时间才积累下的无形财富。所以读书没有必要去嘲笑前人无知或迷信,如果那样的话,数千年后的人们还不知会怎样嘲笑今天的你我,但你我也在造就他们的时代,要时刻想到这一点。

吴屏东最后说道:“读书两个字真正的含义,可不是为了应付考试,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展开讲了,同学们来到北大,是干什么的?…好了,大家现在打开课本!”

同学们纷纷笑着打开课本,只有游方没课本,侧头扫了旁边桌子上的书本几眼,打算明天就去找地方买。吴屏东的第一堂课,以这么一段引子为开场白,不知其它同学感不感兴趣,反正游方听的是津津有味。

这是一门辅修课,一堂大课分两节,安排在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等到课间休息之后再上第二节,游方回头看了一眼教室,发现已经走了好几十人。这些都是逃课的,有的是想早点去食堂打饭,有的是和对象约好了过周末。

课间休息的时候,吴屏东下了讲台径直走了过来。游方赶紧起身,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只听吴屏东到近前问道:“小游,原来你是北大的学生,历史系还是建筑系的?怎么逃课去潘家园混,上课还不带课本?”

游方实话实说:“我不是历史系也不是建筑系的,也不是北大学生,就是蹭课的,特意来听吴教授您讲的课。今天是第一次,所以没课本,回头就去买。”

不要以为江湖“高人”没事就满嘴跑火车,实情恰恰相反,游方非常“喜欢”说实话,没有十分的必要绝不撒谎!一开口要么尽量取得对方的信任,要么能引起对方的好奇心,这是走江湖钓空子的金科玉律,最重要的是——要清楚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

吴屏东怔了怔,随即就笑了,走回讲台拿来了自己的课本,封皮已经有些旧了,是前些年的老版本,递给游方道:“这个拿去吧,送你了。”

游方捧着书本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怎么好意思,我自己去买好了。”

吴屏东摇了摇头:“我家里还有,你就别客气了。大老远从潘家园跑到北大来蹭课,也挺不容易的。”

游方:“可是,您把教材给了我,下节课…”

吴屏东轻轻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书就是我写的,我上这门课,还用看教材吗?”

游方连连点头:“是是是,那也太小看您老的水平了,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书我收下了。…实不相瞒,您的另一门课《中国古代建筑与葬制》,我也打算去蹭。”

吴屏东已经转身欲走,听见这句话又回过头来:“想去就去吧,反正教室也坐不满,但不要妨碍别人,人家可是真正考了试又交了钱来读书的。”想了想又交待了一句:“好不容易来了,那就认真点,不要学那些没事就逃课的。”

吴屏东对游方的蹭课行为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多问,同意他来旁听自己的课,却没有追问游方还在蹭什么课。等到第二周游方去蹭吴老给文博学院本科三年级开的小课时,吴老走进教室看见他,顺手放了另一本旧教材在他桌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当时班上的学生还以为他是吴老带的研究生呢,后来才知道游方只不过是个蹭课的旁听生。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吴屏东并没有对游方表现出特别的热情或关注,就像教室里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不赶他出去而已。但游方却有一种感觉,尽管讲台上的吴屏东并不刻意注视自己,但无形中总分出一股精气神在注意他。

说来也有趣,上中学的时候,班主任天天盯着,有事没事还要把家长叫去叮嘱一顿,但游方总是逃课。来到了北大蹭课,他只相当于教室里一个多余的空座,没人会点他的名,也没必要应付考试。可是吴屏东的课游方是一节都没落过,风雨无阻,他坐在教室里甚至感到一丝后悔,以前上学逃课逃的太多了。

吴屏东送了游方两本旧书,其实这种教材在同专业高年级学生那里也能弄到,不值几个钱,但游方却觉得异常珍贵。尽管他已能在江湖中立足,但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孤身在外漂泊,难得感受到一丝长辈关怀的温暖。捧着这两本书,游方的内心有些沉也有些软,总之形容不出来。

除了蹭吴老的课,游方还蹭文博学院一年级新生班的专业课,没碰到什么麻烦。这些新生也是刚进大学,见到班上有这么个蹭课的不仅不排斥反而很好奇——原来大学这么有趣,来之前真没想到!还有人开玩笑说北京大学不仅有人蹭课,连猫都来蹭课。

这倒是实话,北京大学有一只虎斑猫很出名,在各教学楼游荡,经常趴在讲台或课桌上“旁听”。游方也见过这只猫,老的都快成精了,自己会到水房喝水,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不仅会开水龙头,而且喝水之后,还会用爪子把水龙头关上。

虽然是考古专业,但大一的新生在文玩方面的实践经验几乎全是空白,游方偶尔聊起潘家园的种种轶闻,把这帮与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毛孩子唬的一愣一愣的。在一个秋高气爽、风和日丽的周末,在班长的鼓动下,游方领着全班同学去逛了一趟潘家园,一边逛一边讲解种种趣事,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很是兴奋,看见什么都当宝贝。

从潘家园旧货市场出来,游方又咬牙做了回东,花了七百多块请全班同学吃了一顿肯德基,至此完全搞定。

后来的日子里,考古文博学院091班的同学们已经把游方这个编外人士看作教室里当然的一员。尤其是班长,一位叫朱离的四川女孩,对游方表现出明显的好感,比如上课时主动为他占座,并且很关心的询问他中午在哪里吃饭,需不需要借用食堂的饭卡等等。

第二十章 滴水之恩

朱离脸颊上有几点俏皮的小雀斑,眉清目秀长的很白净,典型的小家碧玉模样。可是游方并没有与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只是来蹭课的,总不能连班长都给泡走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别耽误了人家的学业,朱离可是正经的北大学生。

游方不下手但是有人下手,很多人上大学的主业之一不就是谈恋爱吗,据说到了第二学期放暑假前,朱离被历史系一个叫盛世龙的男生追到手了,这两人是四川老乡,而那时游方已经离开北京大学设局诛杀狂狐去了。后来游方才知道,在大学蹭课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止他一个,而不少人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搞对象,他却没动这心思,当时还是太单纯呐!

至于吴屏东教授,游方与他第一次正式的课堂交流是在开学一个多月之后,此前除了听课之外几乎没说过多余的话,吴老不理会他,他也不好意思主动上前搭讪。那是一次课堂讨论,本来话题是关于古建筑保护的,课堂气氛非常轻松,同学们聊着聊着就扯远了,不知谁起的头,提到了最近的收藏热潮,尤其是关于近几年古瓷器市场狂炒的新闻。

吴老突然问道:“小游,你能报一份最近几年,国际拍卖市场上中国瓷器的天价成交排行榜吗?”

这是吴屏东第一次在课堂上点他的名,游方有些受宠若惊的站了起来,心中暗道吴老真是好记性。一年多以前在潘家园市场第一次见面,游方对吴老说过:“如今炒的最贵的是元青花…我们店里就有一份全球拍卖天价排行榜,不信拿给你看看做个参考。”没想到老先生还记得这一出呢。

吴老见他站了起来,做了个手势道:“课堂讨论不是提问,你坐下说,不要紧张。”

游方当即报了一份最有代表性的2005年中国瓷器拍卖的天价排行:首先是伦敦佳士得拍卖的一只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成交价合人民币2.3亿;其次是香港苏富比拍卖的清乾隆珐琅彩双耳瓶,成交价合人民币1.2亿;还有香港佳士得拍卖的元青花锦香亭图罐,成交价合人民币五千万…

教室里发出一片惊叹声,吴老趁机问道:“同学们分析一下,这轮炒作狂潮的成因以及动机都有哪些?”

同学们纷纷发言,大致的观点是中国的连续几十年的经济增长积累了大量的国民财富,有相当一批人已经具备了可观的消费能力,正在从纯粹的物质消费需求向投资需求与精神消费需求转型,艺术品收藏市场逐渐升温在情理之中。

还有人提到近几年西方世界遭遇了全面的经济危机冲击,而中国的实力越来越强,在国际上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国力的增强也体现在文化的强势上,因此中国文物在国际收藏市场中的升值潜力越来越明显。

吴老笑了笑:“同学们似乎很自豪,的确,也应该自豪。”然后又问了第二句:“既然如此,那么美国文物在中国市场的情况又如何呢?美国的国力与文化强势应该更明显。”

可从来没听说过中国收藏市场炒作过什么美国文物,同学们笑了,都说美国的历史太短,根本就没有那么丰富的文明沉淀。要说美洲文化,玛雅文明倒可以谈一谈,但也无法与中国五千年不间断的文明传承积累相比。

吴老微微摇了摇头:“这么理解也不对,文物对每个民族的概念都类似,假如美国的《独立宣言》原件流落到中国,不能偷、抢回去的话,大家想想,会不会有美国人愿意花大价钱买回去?当然有!”然后又问了第三句:“为什么国际市场主炒瓷器呢?”

同学们大多从历史的角度去回答,明中期与清初期,中国国力鼎盛举世无双,由国家投入人力物力烧造官窑,有世界上最严格的筛选程序与工艺标准,集合了那个时代最高水准的工匠,使中国瓷器达到了一个几乎不可复制的艺术成就巅峰,是收藏界历史工艺品中最典型的代表器物。

见话题谈的差不多了,吴老最后总结道:“同学们的观点都有道理,但我有一点要补充,中国古代工艺品最典型的代表器物,如今都在什么地方?”

没有等同学们回答,吴老又介绍了一组数据: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不完全统计,仅止海外二百多家知名博物馆中就收藏中国文物164万件,而民间收藏大约是馆藏的十倍。最保守的估算,流散海外的中国文物至少也在1700万件以上。这一数字远远超出了中国现有的馆藏文物总数,也超过中国境内民间收藏文物数量,其中以中国古瓷为最典型的代表!

说到这里,坐在第一排的游方突然反应过来,吴老兜了这么大圈子到底想说什么?他虽然在潘家园混过,但并不很了解吴老所说的这些数字,此刻获悉顿时恍然大悟。国际拍卖市场近几年以中国古瓷为代表的狂炒,拆穿了很简单,就是一种被称为“盘内滚珠”的江湖手段。

见游方的神情似有所悟,吴屏东第二次点了他的名:“小游,你也来说说,除了大家讲的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看法?”

游方连忙摆手:“我的看法都是野路子,哪有大家分析的这么专业。”

吴屏东:“管他什么路子,不妨说来听听,现在是课堂讨论畅所欲言,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

“盘内滚珠”这种江湖说法很形象。“珠”就是“空子”们很珍视的、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滚珠”有两层含义:首先是指设法炒高这些东西的价值,同时也能极大的吸引对方的注意;其次是指通过热炒一件东西形成轰动效应,带动手中同类物品的价值也一起水涨船高。

“盘内”的含义是指这类东西虽然是“空子”们所珍视的,却囤积在自己手中。所以先要把它们在自己手中炒出花样来,这叫作“滚”,然后再去“钓空子”,合称为盘内滚珠。

与其他江湖门道一样,此手法首要注意选择下手的对象与时机,比如张三家祖上的东西,李四是不会太感兴趣的。要等到张三家阔了,再做局将张三家祖上宝贝炒得轰轰烈烈。张三甚至还会暗自高兴,因为祖上的东西金贵了,自己脸上也有光!这时张三家难免有人会找上门去,被人当冤大头轮番狠宰。

正常情况下,随着中国投资需求与精神文化层面消费需求的增长,境内艺术品收藏市场逐渐升温在情理之中。但它应该是一个稳定推进的过程,也应该以国内市场为主导。

但在这个过程中突然出现了一波离奇的炒作狂潮,而且是从境外发起的,陡然将一批中国古瓷炒作到不可思议的天价,从而带动了流散海外的中国文物价格水涨船高。最重要的是,它吸引了有着民族自豪感,爱国心与虚荣心同在的中国收藏家、各大富商的极大关注。

如今在网上发一个热门帖子都有幕后推手,如此天文数字的国际炒作,没有一系列幕后的精心策划简直是不可能的,其动机不言而喻。

“盘内滚珠”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接连不断钓空子的过程,佳士得伦敦拍卖行狂炒元青花只是其中突出的一“滚”。就在2009年2月,佳士得巴黎拍卖行又以天价拍卖圆明园铜兽首,是引人注目的另一“滚”,将意图暴露十分明显,甚至有点赤裸裸迫不及待。

那场拍卖会被一位名叫蔡铭超的中国收藏家给搅黄了(注:具体过程请上网查阅“圆明园兽首海外拍卖事件”)。当时游方在潘家园也听说了,在他看来,那不过有人设局想钓空子,而蔡先生看穿了,冒险一搏暂时破了这一局。

但当时的游方只是将之视作一次孤立事件,今天在课堂上听吴屏东一番提问,忽然想明白了更多的事,将这一系列事情都联系在一起,脑海中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盘内滚珠”江湖局的脉络。

通常情况下,游方不会在“外行人”面前讲解江湖门道,但不知为何,他在吴屏东老先生面前却无藏私的念头,将自己了解的情况与心中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没有用太多江湖八大门的暗语,尽量以通俗的方式讲述,让教室里的同学们都能听懂。

游方说话的时候,吴屏东听的异常认真,若有所思的神色时不时在眼中闪过。等他说完了,教室里有那么几秒中无人出声,大家还在消化与回味,有不少人在暗自点头,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此时下课的时间到了。

吴屏东清了清嗓子道:“同学们,下课了,今天课堂讨论的内容,请大家回去之后写一篇简短的论文,将做为期末考核成绩的一部分。…小游,你留一下。”

同学们都走了,吴屏东却把游方单独留了下来,游方有些不安的问道:“吴教授,我刚才说的是不是太江湖了,让您老这种大学问家见笑了。”

吴屏东连连摇头:“不,你说的非常好,这种事情我以前也了解一些,但不能像你解释的这么透彻。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确实不简单啊,不要太小看了自己。…小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课堂上问那些问题吗?”

游方:“能猜到一点,但不是很清楚,还是请您老明说吧。”

吴屏东扫视了一圈教室里空空如也的座位:“班上这些同学大多与你不一样,他们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复杂的超出他们现在的想像。现在很多读考古专业的学生,都是受了收藏热的影响,一方面觉得神秘好玩,另一方面成天想着将来鉴宝成名得利,看课堂讨论怎么跑的题就知道了。”

游方在一旁小声道:“他们没有出去混过,等到将来自然会清楚。”

吴屏东反问道:“那现在呢?在大学里,老师应该教的可不仅仅是专业技能。他们还不了解文物保护这一专业真正的艰辛以及它要肩负的责任,不了解文物工作者时常感到的那种苦涩与无奈。这些恐怕连你也不了解,我今天本想告诉学生的话,并不完全是你说的那些江湖门道。”

游方以请教的语气道:“吴老原本打算说什么?”

吴屏东:“我本想告诉他们,已出土传世的中国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远远大于国内的馆藏,而国内绝大多数馆藏文物是不可交易的。这一场炒作实际上是给西方收藏的中国文物带来了一次涨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场后不亚于二次掠夺。…它也有意无意引发了境内盗墓破坏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境外很多拍卖的东西,也不一定是历史上流失的,而是近年盗墓者通过种种途径走私出境的,又通过这种方式高价卖回国内的收藏界。”

游方歉然道:“我把课堂时间占用了,您老还没来得及说。”

吴屏东笑了笑:“没关系,我已经给他们留了作业,有学就要有思。而你说的门道也非常重要,但不论把世间种种手段看的多清楚,但也要明白整个大背景是什么,所以我把你留下单独聊两句。”

游方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不过是了解一点江湖小术,所以特敬佩吴教授您这种真正有大学问的人!…您看,我是不是也交一份作业?”

吴屏东摇了摇手:“你就不必了,你在这里蹭课是利用空闲的教学设施,我可以接受,如果交作业给老师批,那就是占用教学资源了,我不能鼓励。好了,你也走吧,不要误了中午饭。”

游方离开的时候,吴老先生还站在讲台前,望着空荡荡的教室,眼神很复杂,似有些落寞还有更多的期待。

吴屏东在课堂上话没说完,于是给学生们留了作业,他没有让游方交作业,却特意把他留下来单独谈话,这是吴老与小游第一次正式的交流。第二周又上这门课,下课时吴屏东又叫游方留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给了他两样东西。

一张北京大学教学区与生活区各大食堂通用的饭卡,还有一张可以刷卡进入北大图书馆的阅览证。“礼物”非常轻几乎不值什么钱,饭卡的金额也是空的,需要游方自己去管食堂的后勤窗口充值,但这两样东西的象征含义却很特殊,会给一名在北大蹭课的外来人员的学习和生活带来极大的方便。

游方非常感动,再联想起一个多月前吴老送的两本书,几乎不知该说什么,连拒绝或者客气几句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吴屏东也没想听他的感谢,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走了。游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的报答吴老,却找不着合适的机会,除了在教室里听课别捣乱,吴老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此事仅仅过去了半个月,机会居然来了。

第二十一章 疯狂的玉玺

那一天是周六,学校没课游方又去了潘家园市场,像往常一样四处观察希望揽点私活赚些零花钱。虽然他的积蓄足够用一阵子,那也不能天天在教室里坐吃山空啊。这时裤兜里的小灵通突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

电话是吴屏东打来的,一年前第一次见面,游方就给了他自己的小灵通号码,没想到老先生一直还留着。在电话里吴老问他在做什么,有没有空?游方赶紧答道:“没有事,在外面闲逛,吴教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吴屏东很客气的请游方到他家里去一趟,有事想请他帮忙,并在电话里告诉了详细的地址。游方揣起电话立刻就走,打车、坐地铁、再打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燕园附近吴老的住所。

吴屏东单身一人住在北京,他的妻子原先也是一位颇有建树的文物工作者,两人年轻时是大学同学,感情曾经非常好。后来妻子去美国进修,然后找了个机会就留在了美国,几年后拿到了绿卡。凭借着丰富的专业知识以及祖上留下的积蓄,从事古玩行业,事业经营的越来越好,十几年前在纽约开设了一家古董商行,名叫玉翀阁。

俗话说距离产生美,但距离太远分隔的时间太久,美也会消失的。妻子多次要求吴屏东去美国与她一起开拓事业,而吴屏东坚持留在燕园,夫妻俩的个性都很强很有主见,谁也不肯迁就谁。当妻子正式加入美国籍,玉翀阁也成功开业之后,夫妻俩就离婚了,很平静的分手并没有什么争吵,只是彼此的缘份走到了尽头。吴屏东还有个女儿,从小在美国长大并接受教育,是个典型的香蕉人。

吴屏东家中布置的很雅致,但有点乱,到处都放着书和各种图片。吴屏东开门将他迎进来,游方一眼就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两件古董,一个黑釉瓷罐和一只豆青釉瓷碗。游方愣了愣,本能的就感觉这两件东西有问题,一进屋直接冲茶几去了。

吴老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笑着问道:“真是古玩虫出身,一进屋就冲它俩来了,看出什么了吗,是真还是假?”

游方这一次很谨慎,没有轻易开口,带上茶几上放的一副白手套,捧着两件东西仔细看了一番,这才说道:“不能简单的说真假,一件真瓷假器,另一件是半真半假。”

吴屏东哦了一声:“说清楚点,我洗耳恭听。”

游方指着黑釉罐道:“这是北宋耀州窑的东西,不是赝品,但它的造形比较奇特,下圆而上窄,根本不符合当时的器形风格。其实它不是瓷罐,而可能是上面带颈部与口沿的瓷瓶,瓶形器的口沿在流传中最容易缺损,它被人从颈部截去重新磨口,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完整无缺的瓷罐。”

然后又指着豆青釉瓷碗道:“这个碗只有底下的圈足是真的,上面的碗身是现代拼接的,手法非常巧表面看不出拼接的痕迹,但这种粘法我见过。不信你用碱水煮一夜,再拿出来放到火上一烤,整圈碗底就会掉下来。”

吴屏东看了看表,微微有些惊讶的点头:“你说的一点不错,竟然只用了一分半钟,而且仅仅是用眼,什么仪器都没拿,连放大镜都没用!”

游方腼腆的笑笑:“其实也不完全是用眼,有了经验就熟练,罐子的器形不对就是破绽。而瓷碗的足底最厚实,在残存的瓷片中也最容易保存下来,通常造假者都喜欢用它,因为底部带有真正的款识,连内行都容易打眼。”

吴屏东追问道:“你刚才说这碗的拼接手法很巧表面看不出痕迹,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方伸出中指,在碗口弹了一下:“拼接的痕迹虽然看不见,但碗身和碗底的釉面还是有细微的不同,如果用指甲轻轻去弹碗沿,敲击的声音也和真品不同。”

吴屏东这回是真的吃惊了,坐起身子凑近了问道:“听声音也行啊!我怎么听不出来?”

游方笑了:“一般人都听不出来,看釉面就是了。这需要大量的真品做反复的体验对照,而且不仅要求听觉特别敏锐,还要精通音律才行。”说到这里他莫名想起了父亲游祖铭,父亲就精通古琴音律,不仅仅是爱好风雅,也是一门“专业”技能,一边接着说道:“吴教授请我来不是为了看这两件东西吧?以您的水平,还不至于被它们打眼,如果真是不小心走了眼,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也许还有办法能追回损失。”

吴屏东摇了摇头:“你以为是我从潘家园淘来的吗?搞错了,前一阵子警方捣毁了一个文物造假与走私团伙,没收了一批真真假假的东西,这两件瓷器是我从文物局的仓库里写条子领出来的,打算做教学用,给我带的那几个研究生练练眼。…文物保护虽然与古董鉴定不太一样,但也要有这方面的常识和经验。”

游方有些疑惑:“那吴教授找我有什么事?”

吴屏东站了起来:“不必总叫我吴教授,我年纪比你大很多,客气的话叫一声吴老就行。跟我来,给你看几样东西。”

走进书房,吴老打开电脑,调出了一系列图片和英文资料,图片中显示的是一方田青玉印各个角度的照片。上方是双龙扭雕,下方有阳刻直篆六字“八征耄念之宝”,刻字表面还有朱砂留下的痕迹,原来是一方乾隆皇帝曾用过的玉玺。

游方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吴老这是什么意思,电脑上的图片能够人为加工的地方太多了,色润和包浆也根本看不出来,您难道想要我鉴定这个吗?这样可不行,需要实物。”

吴老解释道:“今天请你来可不是为了鉴定文物,这件东西也不需要你我鉴定,是想问你一件事。你上次提到了一种江湖手段‘盘内滚珠’,我是深有感触,你还提到了上半年那场圆明园兽首拍卖会就是佳士得设局钓空子,而蔡铭超先生出手搅黄了拍卖,目的是为了破局,倒是解答了我先前的一些疑惑。”

听到这里游方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插话道:“难道是有人要拍卖这方玉玺?”

吴屏东露出赞赏之色点了点头:“就是下个月中旬,苏富比伦敦拍卖行将要拍卖这方玉玺,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据我所知港澳有几个大买家想出手拍回来,然后献给国家文物部门。…听说了这件事,我突然想起了近年的一系列事情,联想到你那天说的话,觉得其中有蹊跷。”

去年10月(注:两人这番谈话是在2009年10月末,此处的‘去年’是指2008年),苏富比香港拍卖行在一次专场拍卖会上拍出了一枚清乾隆双龙交扭“乾隆御笔”白玉玺,神奇的创造了6338万港元的天价,这是中国古代白玉器物的最高成交纪录。据说这枚玉玺是英法联军当年抢走的,随后各种争议与讨论不断,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与轰动。

一般中国人都清楚,天子玉玺在古代象征着什么?它肯定能激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如果是设局的话,那这一局做的很成功,因为接下来短短的时间内,中国古代玉玺接二连三的在国际拍卖市场中出现,而且清一色全都清宫玉玺——

转过年来的2009年4月,巴黎拍卖了一枚清乾隆“九洲清宴之宝”玉玺,被一位华人以1680万人民币买下。

不久前的2009年9月,纽约拍卖了一枚清乾隆田黄玉玺,据说以超过四千万人民币的价格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