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不久后的2009年11月中旬,又冒出来这枚清乾隆“八征耄念之宝”田青玉玺,将在苏富比伦敦拍卖行拍卖。

吴老刚说到这里,游方插话提醒道:“您漏了一件,去年6月,一枚‘康熙御笔之宝’蟠龙玉玺,在法国拍出了560万欧元,折合人民币接近六千万,突然创造了一个惊人的成交天价。那才是江湖术‘盘内滚珠局’中所谓的‘开棚兴岗第一惊’。…‘门槛’安好了,然后到了去年10月,你刚才说的‘乾隆御笔’白玉玺才推到香港的拍卖会上,卖出了6338万港元,已经开始在钓空子了。接下来,是一枚又一枚轮番往外出,而且是一枚玉玺带动一整场拍卖会,其他所有拍品都跟着借光,总成交额很大。”

吴老点头道:“你一提我也有印象,这几天只注意乾隆玉玺了。炒了青花又炒玉玺,佳士得与苏富比轮番上阵。它们这种跨国艺术品经营巨头,与西方大小博物馆、私人收藏家、甚至各大财团世家的联系千丝万缕,幕后老板背景复杂的很,猫腻也非常多。”

游方冷笑道:“反正就是这么个花样,看穿了也简单。”

吴老却摇头道:“一点也不简单啊,它牵涉到太多的东西了。你上次特意提到,蔡铭超搅黄圆明园兽首拍卖,目的是为破局。但蔡先生拍下东西却拒绝付款,经济、信誉、形象各方面的损失很大,这种办法不可能再三使用。今天叫你来就是想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能破局,就是搅了下月中旬这场拍卖?”

游方愣住了,他万没想到,北京大学的一位考古学教授,想管伦敦拍卖会的闲事。在他的印象中,像大学里教书的知识分子们,管闲事的办法无非是写写文章感慨呼吁一番,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清谈而已。而听吴老意思,他老人家的打算不是动口清谈而是真想动手,搅了伦敦苏富比乾隆“八征耄念之宝”拍卖会这一局。就凭他们这一老一小,可能吗?

见游方半天不说话,只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吴老喟叹一声:“提这种问题,也确实为难你这个孩子。”言下之意没办法就算了,这种事情确实难度太大。

第二十二章 默默无闻的人

游方心中的确为难,倒不是因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是因为他原先根本不爱管闲事,更何况是这么大的“闲事”?

有句老话叫“江湖血冷,久医成疲”。比如一个医生见的病患多了,对生离死别一类的场景就不会那么感性,比普通人冷漠。而在江湖上混,见到别人设的各种局,无法是自己小心不上当罢了,或者私下提醒身边亲近的人,除非牵扯到自己身上,一般不会主动管闲事去拆台。

一方面是因为遇见的太多了,想管也管不过来,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冷漠。另一方面就算管了,偶尔出手拆了别人设的骗局也往往吃力不讨好,得到帮助的人未必能真谢你,而得罪的人一定会恨你。这样的事情多了,足以让你混不下去,所以自古就有“走江湖互不拆棚”的说法,也是一种无奈。

自古很多江湖门派也有自律规矩,比如钓丁惩治贪吝之欲,设局针对为富不仁等等,但在游方看来,这些无非是找“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一类的借口往脸上贴金而已,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所以说身入江湖,良心就让狗吃了一半,此正所谓江湖血冷。

具体到玉玺拍卖会的这种事情,游方就更不会想管闲事了,还有另一层原因。有资格去竞拍肯一掷千金的人,哪个不是非富即贵,有着天文数字的财产,游方这种小小的北漂,犯得着为他们操心吗?而吴老的想法显然不同,似乎是从另一个更深远的角度去看问题,而非拘泥于简单的一人一事。那没想到这位看似举止淡然的老先生,竟有这样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过热心肠。

按照通常的习惯,游方把事情说穿了,提醒身边的人莫要上当或跟着起哄也就到此为止。但在吴屏东老先生面前却不好不继续答话,否则总觉得对不起人家的一番关怀。此刻又想起离开家乡前,莫家原的莫老太公特意嘱咐的一句话“人在江湖,心可以冷静,但人不能麻木”,心里一翻个,还是开口了。

游方指着电脑屏幕道:“办法倒不是没有,要是能见到实物就好了,这是玉器,能上手最好。”

所谓“上手”是古玩界术语,指用手去抚摩、感觉、把玩,它在鉴定中曾很重要,而现代很多珍贵文物从保护的角度是不便直接上手的,但玉器例外。鉴定或保养玉器都讲究直接用手把玩,上手的时间越长玉的品相越好,这在过去称为养玉或盘玉,也是中国古代玉文化的一部分。

一听这话似乎有门,吴老赶紧递过一个铜版纸大信封道:“实物在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保险柜里,你我是不可能见到了,但这里有一套各个角度的高清照片,拍照的光线非常好,绝对是没有人工修饰过的原件,纽约玉翀阁古董商行给我寄来的,凑合着看看吧。”

游方打开信封抽出照片看了半天,眼神却有些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些什么。吴老不解的问:“照片上能看出什么办法来?这件东西不需要你我鉴定啊。”

游方笑了笑,放下照片反问道:“您老估计一下,这东西会拍到什么价?”

吴老:“既然本就是一个局,那就难说了,不能以正常道理计。但现在已经有人故意放出风声,假借市场预测的名义,说至少要在四千万人民币以上。”

游方岔开话题又问了一句:“去年在香港拍出天价的‘乾隆御笔’白玉玺,你见过照片吗?”

吴老感叹道:“不仅见过照片,当时我还特意去了香港一趟,在拍卖会上见过实物,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无可挑剔的羊脂玉雕珍品,不愧是皇家玉玺,国宝级文物。”

游方:“我也见过照片,不怕您老笑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好的羊脂玉!这几年羊脂玉在国内炒得很高,仅那样一块毫无瑕疵的极品羊脂玉料,就算不是古代玉玺,卖个上百万也不稀奇。…而你再看看这件‘八征耄念之宝’,号称是和田青玉,用料从玉玺的角度可是太次了。看照片虽然不如上手断的真切,但换一种同样品相的普通玉料,我去矿产地收的话,要价一百都嫌高,外行人可能不清楚,其实石头并不是想象的那么贵。”

吴老提醒道:“玉料虽不是极品,品相也不是最好,但人家卖的不是石头,就是中国皇家玉玺的概念。”

游方一撇嘴:“品相岂止不好,这件所谓的‘八征耄念之宝’用料低劣,造型与雕工也是又笨又丑,除非乾隆脑袋有病还瞎了眼,才会拿它当玉玺!”

吴老一皱眉:“你这么说就太武断了,而且太夸张!以苏富比在国际艺术品收藏界的地位,拿出来镇场的东西至少能说得过去。况且你没见过实物就说这种话,不符合我们这一专业务求严谨的治学精神。…嗯,你笑什么?”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却发现一旁的游方神情有异,笑得很是狡猾鬼祟,忍不住开口发问。

游方眨了眨眼睛:“吴老忘了今天叫我来的目的吗?您是想讨论治学精神,还是想知道江湖上‘拆棚’的手段?”

吴老怔了怔,额上的抬头纹更深了:“你想说它是赝品?可是我们在这里说这些,没什么用处,苏富比既然将它推出来,就有权威鉴定的程序,大多数人也会相信。”

游方还在笑:“我可没要您老说它是赝品,虽然这方玉玺的品相不太好,仅仅看照片,我认为有五成可能是赝品,但没有见到实物,而且苏富比国际拍卖会那种场合也不好乱开玩笑。正如您老所说,这不符合专业严谨的治学精神。”

吴老:“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痛快点!”

“您老只需讲一个故事…,而且应该这样去讲…。我刚才说未尝没有办法搅局拆棚,但这个办法对我这种人没用,而以您老的身份地位,却是很有可能成功的。像蔡铭超先生那种搅局的手段等于是公开掀桌子,而真正的江湖高手暗中拆棚都是不上台面的,外行人也看不出痕迹。”游方凑近了,小声说了一番话。

听完之后,吴老将信将疑:“这样就行?除了麻烦一些,其他的倒也不复杂。”

游方笑道:“这个故事有讲究,您一定要私下里说,对象都是您接触过的、在文物鉴定界有身份、有名望的专家,特别是故宫博物院的那一批还有香港那边的熟人,尽量不要漏掉。一定不能公开,以学术讨论的名义,哪怕是放低一点身段,私下里的请教也行。要注意低调,可以只字不提这件东西的真假,同时将你掌握的照片和资料尽量详细的提供给对方。”

吴老微微皱了皱眉:“不下结论,不公开,就是请教学术问题?隔着这么远的亚欧大陆,只有半个月时间,能搅黄伦敦那一场拍卖会?”

游方:“越低调越好,只要将故事传出去就行。您可别小看那帮跨到古玩界的文物专家,公开捧一件东西可以妙笔生花,私下里损一件东西那也是毒舌犀利,更何况那方玉玺品相确实有问题,想挑毛病还不容易?造型、玉质、雕工哪一条不能挑,正是他们显水平的时候!

您老是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方面的专家,一心做学问培养人才,但是跨界搞古玩的那批人可不一样。这个世界很大,但是圈子很小,您想一想那些有心又有钱去竞拍玉玺的、真正的大买家,又都是什么心态?”

玉玺是中国古代皇权的象征,但是今天在境外成了一种可交易的收藏品。真正的大富大贵之人,除了衣食住行之外,更会追求普通人所没有的享受与体验。买一块玉玺回家,平时放在架子上观赏或捧在手中把玩,遐思神游之际,体味数百年前曾号令天下的荣光,呼吸着穿越历史的神秘气息——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还有一些大收藏家,有了足够的财富积累也会追求精神上的自我价值实现,出于民族情感、爱国心或者社会的赞誉,也愿意重金“买回”流落海外的玉玺。肯如此一掷千金的人,玩的就是感觉,眼睛里绝对揉不进沙子,不会花重金给自己心里买回一块疙瘩。

这种人有足够的财势,当然会在私下里向他认为最可靠的专家征求意见,而且不会只征求一个人的意见。既然这是设局钓空子,针对的买家主要就是华人圈中的富豪与收藏家,别忘了这是中国皇家玉玺,谁的意见最可靠?当然不会是戴手套玩玉的那批洋鬼子与假洋鬼子们。

这个圈子其实不算大,这批专家私下里面对“重要客户”说话都倾向于谨慎,而吴屏东提供的资料与所讲的“故事”能引发足够的顾虑,私下里转告“客户”既显得慎重又不用自己负责,而且从专业角度,那方玉玺确实有毛病可挑——如果你硬要挑的话。这么做等于间接在华人圈众买家的心里埋下了一块疙瘩,把感觉搞没了!

这个办法对游方没用,因为他接触不到那个圈子,但对吴屏东是有用的。

吴屏东当然不笨,游方这一问他立刻心领神会,但仍有踌躇思忖之色。游方又一指自己道:“其实我也没让您老撒谎,有熟人曾在潘家园一家古玩城的贵宾室里,好像见过这方玉玺,而且当时还有好几枚一样的。——这个故事是我讲的,我不就是从潘家园出来的?…如果觉得这办法不合适,算我没说,您老本就不必管这种闲事。”

吴老想了想,展开眉头笑了:“年纪轻轻就有老江湖的手段,真是没白混啊,你的办法可够阴的!但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假如我真的这么做,有几成把握能搅局?如果成功了,又会是怎样一种状况?”

游方:“有八成可能将这场拍卖搅黄了,但不论是成功失败,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就算这场拍卖没得逞,卖家与幕后人也会硬挺着把它遮掩过去,否则没法继续设下一局,别忘了他们可用保密做借口,不公开买家或卖家的信息。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是苏富比对外宣布拍卖成功,这枚难堪的玉玺被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神秘买家拍走,至于成交价嘛,很可能与事先放出的风声差不多,就在四千万左右。”

吴老盯着游方,似笑非笑的问:“小伙子,你说的这么清楚,就像能算出来一般?”

游方有点不好意思的抚了抚额头:“这就是江湖惊门术的把戏,看似神机妙算,其实无非是了解其中的门道,知道对方可能会怎样接招。…反正只有半个多月时间,您真想出手管闲事拆棚的话,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但不论结果如何,您老与这件事都将是默默无闻,不为世人所知。”

第二十三章 恨未一识吴屏东

吴老微叹一口气:“默默无闻我不在乎,但你刚才说——就算这场拍卖没有得逞,对方也会遮掩过去,否则没法设下一局。又是怎么回事?”

游方沉吟着答道:“江湖手段设局钓空子,可不止一道门槛,俗话说高手门槛十二道半,是一招接着一招。你搅黄了这场拍卖,只是拆了其中一道门槛而已,你出招他接招,你拆棚他不动声色的再扳回下一场,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吴老越听越入神:“哦,那苏富比或者策划这一局的幕后卖家会怎么接招呢?”

游方皱了皱眉:“这可说不准,但如果是我的话,第一是先咬牙把这场拍卖硬挺下来,就像刚才说的那样,虽然外人看不出破绽,但圈内人肯定都有疑心,接下来就是再做一局,把这一场拍卖在圈内造成的负面影响扭转过来。

现在是2009年下半年,如果下个月的这场拍卖会让您老给搅黄了,我估计对方还会安排另一场,最晚不会迟于2010年上半年。那时会再推出一枚玉玺来,而且是品相很好的精品,让圈内的行家都挑不出毛病来,这才是挽回不利影响的最好手段。而地点,我认为十有八九会选择在中国境内的香港特别行政区。”

吴老感慨道:“有出招就有拆招,不是搅了一局就能解决,那些人也精通你所说的这些江湖手段喽?”

游方笑了笑:“他们可能听不懂我讲的这些江湖术语,但行事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在乎是什么说法。…其实也不必太感叹,有空子才能钓空子,假如都是您老这种明白人,这种江湖局也就不攻自破了。”

吴老点头道:“说的有道理,我们管不了天下所有的事,但求从自己做起,从眼前做起,力所能及而已。今天多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说的这位吴屏东教授,后来真的出手拆棚了吗?”听到这里,刘黎忍不住再一次开口,打断了游方的回忆与讲述。

游方莫名叹了一口气:“后来具体的事情吴老没对我说,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是动手了。”

刘黎一敲筷子赞道:“好,书卷不掩侠气!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很想结识此人。”

游方低头看着桌上杯盘中的残羹冷炙,语气低沉道:“可惜没这个机会了,吴屏东先生已不在人世,他死在狂狐那伙人的手里,现在您明白我为何会杀人放火了吗?”

刘黎张着嘴怔住了,满脸恍然与惋惜之色,过了半天才说:“难怪你这个江湖老油条,也会热血冲动冒那么大的险,设局要杀狂狐那伙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那么做自有道理,但是吴屏东那样一位大学里的先生,怎会与狂狐搅到一起?”

游方看了看门口,提醒道:“您老还要听下去吗?午饭点早就过了。”

刘黎一摆手:“无妨,来之前我不仅定了午饭,而且连晚饭也一起订了,都是这间包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唉,遗憾呐,无缘一识吴屏东!我不多嘴了,你接着讲吧。”

老头真是好算计,早就想到游方“交待”的时间不能短了,竟然连晚饭都订好了。刘黎的表情并没什么得意之色,显然是被游方的故事吸引了,看这架式假如他不讲完,老头也不会放他走。

伦敦苏富比“八征耄念之宝”玉玺拍卖会的情况,正如游方所料,半个月后消息传来,那枚玉玺以大约四千万人民币的价格,被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神秘买家拍走,看上去这场拍卖会没有什么异常,但不少圈内人都对此疑虑重重。

内情是否真如游方的猜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说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有另一件事游方推断的很准,转过年来到了2010年4月中旬,在香港果然又开了一场国际拍卖会,推出了另一枚玉玺。而且噱头添了点新意,以往拍卖会上出现的大都是方玺,而这次隆重推出了一枚清乾隆白玉圆玺,品相很精美。——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注:本章节发布时间是2010年3月中旬,而上文提到的时间是2010年4月中旬,以现实来看还没有发生。所以小说就是小说,相关人物与言行纯属虚构,特此声明。)

经过这件事,游方与吴老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当伦敦拍卖会的消息传回之后,吴老还特意请游方到家里吃了一顿饭,象征性的开了一坛陈年花雕庆祝,至于为什么,一老一小都心照不宣。从此之后两人在私下里的交流就多了,别看游方小小年纪就懂得江湖八大门的种种门道,但论学问和见识,他肚子里的那点货连吴老的一个零头都抵不上,自然是乐意虚心求教,屁颠屁颠的随叫随到。

吴老对江湖八大门的种种门道,尤其是自古流传的各种风水术非常感兴趣。他老人家虽然学识渊博,但有些在民间以师徒世代传承的东西,他也不是很了解。这里面的种种独门讲究,按老规矩是不会随便对外人讲述的,但游方却毫不藏私,吴老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他敬重吴老,既然对方求教,他就不藏着掖着;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没当回事,反正都是江湖上忽悠人的玩意,在吴老这种大学问家面前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但吴老的态度却很认真,至少比游方本人要认真,从来不轻易下什么结论,总是试着以自己的知识去解构,并经常与游方一起探讨。

这段时间,游方除了在阴阳宅建筑结构方面很有收获,在风水方面并没有学到更多,但对以往所学的理解却透彻多了。

吴老也明白,游方这种毫不藏私的态度对于江湖人来说是很难得的,所以他也很感谢,没事总把游方叫到家里来吃饭,平时的关照也很多。后来吴老发现游方手中有一面雷发宣用过的老罗盘,简直是爱不释手,没事就叫游方带着罗盘到他家去,以探讨风水的名义拿过去把玩不已。

去的次数多了,游方也不好意思总是白蹭人家的饭,经常揣着罗盘、买好菜、拎着酒上吴老家报到。但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还是因为一只赝品元青花梅瓶。

时间转眼就到了年底,在校学生们男男女女过新年,各班级的活动很多,大多是聚众娱乐、集体吃喝等等。游方在陈军那里淘了一台七成新的二手电脑,租的房子里也接了宽带,没事蹭蹭课、练练拳、打打坐、上网查查资料再去图书馆读读书,日子过的很充实。

这天游方正在网上看一个名叫“徐公子”的网络作者写的仙侠小说,手机突然响了,吴老要他过去一趟有点事情,顺便一起吃个晚饭。游方出门,在增光路上买了一只西北风味的烤羊腿,拎着去了吴老家。

反正是熟门熟路,进门也没什么好客套的。然而刚放下东西游方的脸就有点发烧,因为茶几上放着一只精美的青花梅瓶,旁边还有几枚碎瓷片。那梅瓶无论从纹饰、釉面、造形各方面看都是元青花的特征,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传世完整的元青花器物可是太少见了,假如这件东西是真品,国际拍卖行特意设局炒出来的价可以上亿,若真的在收藏界内部交易,上千万也不稀奇。

游方脸上发烧是因为他认出这件东西的来历了,不是真品,而是非常高明的仿制品,出自他的父亲游祖铭之手。这个瓶子上有父亲的独家标记,他一眼就能认出来。游祖铭这个习惯据说是效仿古代某位琢玉大师,经常在自己制作的器物上留下明显的印记,不明底细的人却看不出来。

吴屏东见游方的脸色有异,笑着招呼道:“怎么样,就算你见多识广、眼力活一流,也没见过多少元青花整器吧?过来看看这个瓶子还有这些瓷片,帮我鉴定鉴定。”

游方忐忑不安的坐了下来,尽量不去看那只梅瓶,拿起碎瓷片端详了半天道:“瓷片应该是真的,断茬的特点比较明显,那时的胎质火侯比明清时代的瓷器要差点,元青花虽然炒的贵,但论烧造工艺并不是最好。…至于这个瓶子嘛,您老能不能告诉我是从哪来的?”

吴老:“你怎么是这个表情?这些东西是一个晚辈拿来的,我要她帮我搜集一些元青花瓷片样本,结果她还送来一个瓶子。我和一些同事都看了,挑不出毛病来,但又感觉不像真的,所以请你掌掌眼,这一方面的眼力活你比我强。”

游方松了一口气:“不是您老自己淘来的?”

吴老笑了:“这些瓷片我倒能买得起,但这个瓶子如果是真的,你认为我能买得起吗?如果是非常高明的仿制工艺品,倒还有些收藏价值。”

游方的语气闪烁:“它不是真的,如果在市场上论价钱,几百万到几万都有可能。”

这话说的有趣,高防赝品也是有生产成本的,但在市场中出手的价格却非常不确定,比如同样的瓶子,一只可能卖到上百万,另一只可能几万块钱就出手了,而且都是同一个人卖的,外行人往往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桌上放的梅瓶代表着游祖铭仿造工艺的最高水准,烧造时完全以古法建窑,特地从南方千里迢迢运回的瓷土,专门搜罗来釉料,经过多次实验才烧造成功,烧制过程中“废品”很多,真正成器的比例很小。这么算下来,烧制一批器物的成本很高。

假如一共烧出来十件,平均每件仿品的成本是十万,那么是否在市场中都是以十万以上的价钱出手呢?那倒未必!因为这种东西被人收走流入市场,大多是冒充真品卖的,假如其中一件卖出高价赚回了成本,其它几件就是添头,再出手都是净赚,可以便宜的多。所以古玩市场当中赝品的价格非常不确定,不能单纯以仿制成本来衡量。

这个瓶子的做胚、画工、上釉、烧造都是游祖铭亲手为之,游方有印象,因为烧成这一件东西非常不容易,记得是在几年前被一位土耳其籍华人买走了,游祖铭要价二十万,是当时家中很大的一笔买卖了。它今天怎会出现在吴老家里?虽然搞古玩的有一个老规矩,就是不追问持有者东西的来历,但游方还是忍不住想问清楚,又不好开口。

吴老闻言有些疑惑:“听你的口气,已经断定它是赝品,可你刚才根本没怎么看,眼神也不大对劲,到底怎么了?”

游方顾左右言他:“您老为什么不做个检测?”

吴老呵呵一笑,看着游方表情似有深意:“我倒想做个光谱分析,但元青花的样本数据太少,结论还不够权威,所以最近国家文物局也在搜集元青花瓷片,我帮着做些工作,桌上这些瓷片就是这么来的。…小游,我怎么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有话不方便说?”

游方想了想答道:“我还是想问清楚这件东西的来历,它的确是赝品,不知您老的那位晚辈或其他朋友有没有被打眼?”

吴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打眼倒是有的,连我都看不出真假,但是你放心,没人上当受骗,这东西也不是高价买来的。至于具体的来历,不太方便告诉你,但现在它就是我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既然一口咬定它是赝品,总得讲出个道道来,可别连我都坑了。”

游方甩了甩脑袋,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瞒吴老,硬着头皮道:“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

纸笔拿来之后,游方趴在茶几上描摹梅瓶上的一小块图案,就是梅花树干虬结弯曲处的纹路。他没有把原图全描下来,只是把树干中间某一团看似很精细复杂的勾连曲笔画在纸上,然后在旁边又写了一个“游”字,将这张纸推到了吴老面前。

第二十四章 回家

不用解释什么,吴老也看出了门道,白纸上特意描摹放大的这一块图案,就是树干虬结扭曲的纹路,本无异常。但经过游方一标注,笔画勾连之间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行草变体的“游”字,也不能说“像”,因为它本来就是!

绘制此梅瓶的画师有一种不经意间的狂放与玩世不恭,竟然在器物表面这么显眼的位置大大方方的签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惯,此人应该姓游。而且这个签名连熟悉汉字的中国人都看不出来,更何况那些老外呢?要不是游方特意指出,就连吴老都没注意到,一经点破之后,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吴老拿着放大镜在瓶子上观察比对了半天,有赞赏的神色还略带点自嘲,随后放下瓶子看着游方,语气似是责问的说道:“游成方,你的姐夫就是我的学生池木铎,从本科到博士,我带了小池九年,关系非同一般。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一直不说呢?”

冷不丁听见这一句,游方有一种阴谋诡计被人拆穿的感觉,赶紧站了起来很尴尬的答道:“吴老听说过我,您早就知道我是谁?”

吴老笑了笑,表情难得有些狡狯:“我不知道,但我早就在怀疑。小池对我说过他小舅子的事情,而你叫游方,名字就差一个字,小小年纪精通风水,古董也玩的这么精,实在太巧合了,我没法不怀疑。”

游方低首而立,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像个挨批评的学生,低声问道:“您老为什么不问我呢?”

吴老:“你不愿意说,应该有自己的原因,我又何苦点破呢?再说了,我只是怀疑,直到今天我才敢确定。早就听说你父亲游祖铭是一位仿古工艺高手,你认出这个瓶子上的标记,不仅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也等于告诉我这只梅瓶的来历。”

游方有些意外:“您老不知这只梅瓶的来历吗?我刚才还以为你是在故意试我。”

吴屏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但刚才你点出了上面的印记,我又不是傻子,应该能想到,你一定就是游成方,而这件东西出自你父亲之手。…小游,我不问你也就罢了,你自己为什么一直都不说?”

游方很不好意思的挠着耳根:“我是觉得有点丢人。”

姐夫是北大文博学院的博士,如今已经是河南省考古所的副所长,而小舅子连大学都没上,是个离家出走的小混混,还厚着脸皮到北大来蹭课。在别人面前游方倒觉得没什么,但在吴老面前,他总感觉有些丢人,至少说出来是丢姐夫的脸。再加上吴老一直并未追问,游方也就没有主动开口交待。今天倒好,因为一只瓶子被一语点破小九九。

吴屏东也站了起来,伸手在游方的脑门上不轻不重的敲了一记:“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也没有再多责问什么。

这天晚饭的时候,餐桌上烤羊腿的旁边就放着那只梅瓶,吴老一边吃一边看,一边看一边叹,一边叹一边赞道:“你父亲确实与众不同,不仅在工艺上能仿制古风,为人也颇有古风,培养出游成元与你,这两个孩子都不简单啊。”

别人夸自己老子,游方当然不能反驳什么,坐在那里却不接话表情也有些不以为然。心里甚至有点奇怪,吴老为什么要夸父亲?游祖铭不过是个伪造古玩的高手而已,一般搞考古鉴定的文物工作者最恨的就是这批人。

游方的表情吴老当然看在眼里,似笑非笑的问道:“你是不是对你父亲有点意见,不用否认,都写在脸上呢!…其实恢复古代工艺,也是文物研究中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我听池木铎说过,你父亲做生意有三条原则,是真的吗?”

其实游祖铭本人并不是出售赝品的文物贩子,而且他做生意还有三条原则:一是接活不还价,二是出货不说假,三是一定要留下独门打眼的印记。

游祖铭除了自行仿制一些古代工艺品之外,最主要的生意是按照客户的要求,专门订制某些古代器物的仿品。有客户拿着图样或写明要求来订货,游祖铭开价多少就是多少,从来不还价。如果对方觉得贵,那就别做。这也是拒绝某些客户的办法,假如某些活游祖铭不愿意做或者感觉不能碰,就会开出一个谁也接受不了的高价来。

游祖铭出手的每一件重要器物,都会附上自己亲笔所写的“说明书”,很明确的指出这不是古代原器,而是仿制什么时期什么地方的东西,该器物在历史上有什么典型特征,这件仿品出自何人之手。以上内容用毛笔在上等生宣上写清楚,并留下自己的签名与篆章。

因为生宣是透墨的,铺在下面的那一层也会留下同样的墨迹,游祖铭就把下面那层留在自己手里,连同器物的照片一起收藏。假如有人拿着东西出去当赝品行骗,一个不留神栽到警察手里,追查到白马驿游家这里来,游祖铭也能解释的清楚不会牵连进去。

最后一条原则就是留下自己的独门印记,假如知道破绽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来。比如此梅瓶上隐藏的亲笔签名,不告诉你谁也不容易注意到,但一点破却很明显,是游祖铭最典型的印记之一。

听吴老这么问,游方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那三条规矩是我奶奶莫四姑传下来的江湖册门讲究,如果不守的话,奶奶会打断我爹的手。”想了想又一撇嘴道:“其实还不是自欺欺人,明知道来买这些东西的人都是想干什么,出去之后十有八九还不是被人冒充真品。”

吴老笑了笑:“是有自我安慰的成份,但说成是自欺欺人也不完全对,至少没有自欺。天下这么大,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能守好自己的门槛,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已经不错了。刀能杀人,难道铁匠铺就要关门吗?他就是干这行的,人在江湖还能怎样,否则拿什么把你们姐弟养大?”

游方:“对对对,您老的话当然有道理,人在江湖还能怎样?我并不是有成见。…但说穿了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您老不必那么夸奖,也没有什么好夸的。”

吴老却饶有兴致的解释道:“年轻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夸你父亲还有另外的原因。…我问你,宋有五大名窑,明三代与清三代中国瓷的水准达到巅峰,国人常引以为豪。英语里的中国与瓷器可是同一个单词,但是到了当代,提起陶瓷艺术,你能想起什么?”

游方挠了挠后脑勺:“好像没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

吴老意味深长道:“再过千年,我们能给后人留下什么珍贵文物,能够代表一个时代信息?我认为你父亲这种人,应该创造属于自己的当代器物,他已经具备这种素质,恰如几百年前的那些工匠与艺术家。”

游方微微一怔:“吴老言重了,我父亲确实挺有能耐,但达不到您说的这种层次!”

吴老反问道:“不去做,怎会达到?至少他已有这个潜力,自己也一定想过,既然拥有如此技艺,那么所追求的人生境界究竟应是什么?”

听到这里,游方突然站起身来,自己去厨房的窗台上拎过酒瓶,拿来一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酒,双手捧起,很认真的说道:“吴老先生,我敬你一杯,替我家父谢谢你!您这番话,我一定会转告他的,这些年来家父自己确实可能想过,您老是一语道破天机。”

吴屏东也不客气,看着游方喝下满满一大杯酒,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转告你爹啊?是不是很久没回家了?小小年纪离家出走闯江湖,究竟与家里有什么矛盾和成见?”

游方含含糊糊的说:“也没什么矛盾,一点小事情,家务事而已。”

吴屏东:“我听小池提到过,你姐姐还有其他家人都挺担心你的。”

游方低头道:“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吴屏东:“是啊,你这种孩子在哪里都能混得开,说担心有点多余,说关心总可以吧?…再问你一句,你说你父亲做生意有三条规矩,假如不守,你奶奶会打断他的手。那么你将来做同一门生意呢,是不是也得继承这三条规矩?”

游方嘟囔道:“我没想干这行,假如真干的话,规矩当然会守的,学手艺的时候就说的清楚,要么答应要么别学。”

吴屏东追问:“假如你一不小心坏了规矩,你父亲是不是也要打断你的手?”

游方随口答道:“说是这么说,够呛真能这么狠,给个教训一定的,我毕竟是他亲儿子。”

吴老突然笑了,慈眉善目很是和蔼:“原来你也清楚,家人到底是为你好的!…就别绷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马上就放寒假了,准备回家过年吧。小池今年要与成元一起到你家过年,我明天就给他打个电话,说在北大遇到你了,你春节也要回去。”

在外面飘的时间不短了,早先的尴尬以及心里那点小疙瘩回头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亲与兰阿姨在一起只要日子过的好,不也是好事情吗?游方早就想回家看看了,但总觉得在外面还没混出名堂,面子上有点抹不开。今天吴老给了一个台阶,游方很痛快的顺着下来,决定回家过年,以前的小矛盾不必再提。

总不好意思空手回去,寒假前游方去了一趟潘家园市场,给奶奶、父亲、姐姐、姐夫以及莫家原的各位长辈淘了一些惠而不费的小件古玩当礼物,总共花了八、九千。转念又想了想,也别显得自己太小气,最后给兰阿姨也买了一份礼物。

在回家的路上,游方的心情还有些忐忑,不知家人会给什么脸色。但是等到下了车,远远望见白马驿的村口时,心头陡然一片温热,连眼圈都止不住的红了。回到家中,姐姐与姐夫已经到了,没有担心的情况出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似在外地上学的孩子放假回家一样。

父亲很高兴,晚饭时多喝了好几杯,兰阿姨也很热情大方,而奶奶莫四姑看着游方带回的礼物,更是笑的合不拢嘴。只有姐姐游成元一把揪住游方的耳朵,把他拎到一旁教训道:“你这坏小子,说走就走,一去这么长时间才回家!”随即被奶奶打落手臂道:“别这样,成成已经是大人了,自立门户有什么不对?你看他在北京买的东西,一件都没被打眼,不错,有出息!”

2010年2月,游方在家乡很开心,一家人团聚其乐融融。大年初一,游祖铭特意代表儿女晚辈一起给吴屏东教授拜年,但电话一直没打通。游方在家中一直呆到正月十五,过完元宵节才回北京,临行前还装出一副学业、事业都很繁忙的样子。年轻人好面子,他的底细家里人估计都很清楚,但谁也不点破什么。

在火车上仍然打不通吴老的电话,原本很欢畅的心情莫名变得有些不安,到了北京游方没有先回自己的住所,而是提着从家乡带来的礼物,直奔燕园附近吴老的家。

第二十五章 告别

就在游方听吴老的劝回家过年的时候,吴屏东老先生自己竟然离家出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游方整个人几乎都傻了。

公开的消息是吴屏东退休了,但像他这种大学教授,只要身体还允许,退休只是一种程序,一般都会继续返聘从事教研工作。吴老一生热爱教学与研究,怎会突然甩手不干了?游方打听到的进一步消息是吴老的身体不好,因此申请退休疗养,在新学期到来前离开了北京。

吴老的身体确实不好,但日常生活中的言谈举止看不出有任何虚弱的迹象,他三年前动过一场大手术,随后几乎没再住过医院。游方从惊门相术的角度,一直觉得吴老的气色不佳,曾多次劝他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而吴老只是苦笑并不接话,难道这一次是旧病复发了?

吴老还真是以旧病复发为理由离职的,并且宣称要去游览各地大好山河与风景名胜,陶冶情操舒爽胸臆。临行前还对几位同事开玩笑,他这个老单身到四处云游,说不定还能再找个新老伴,展开一场浪漫的夕阳恋。

在风景灵秀之地调养,确实对身心更有好处,如果他老人家真来一场黄昏艳遇,倒也是人生喜事。但是游方却觉得心里非常不踏实,因为吴老联系不上,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位老先生在外地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游方开始回忆寒假前与吴老最后几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吴老已知道他的身份,两人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吴老很少再询问游方关于风水玄学方面的事情,反而对与册门有关的事打听的很详细:文物贩子怎么收货出货,各条线上的人如何暗中联系,找什么样的中间人才能接上线,彼此打交道都有什么规矩,怎样才能取得对方的信任等等。

游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吴老将这些事了解的这么详细有何目的,难道他要协助公安机关破案吗?据游方所知,吴老曾经参与过文物稽查部门联合警方对境内的盗掘与走私团伙的打击行动,但他当时的身份只是协助进行文物鉴定工作,可不是冲在刑侦第一线,哪能让他这种年高体弱的学者直接与犯罪份子交锋呢。

难道吴老先生真的要去闯荡江湖一圆他的大侠梦吗?寒假前最后一次见面,游方告诉吴老自己第二天就要回家了,特地来道个别。吴老很高兴,晚上还多喝了几杯酒,带着醉意说了许多以前没讲过的、掏心窝子的话。有一番话游方记忆犹新——

“我六十多岁了,一直有个梦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在你眼里我是一本正经研究学问的人,其实我也很喜欢看武侠小说,从民国到当代的武侠书都读过不少。年轻时就经常幻想,习得一身高超剑术,仗剑江湖除暴安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说着说着吴老还唱了起来,唱着唱着突然又长叹一声:“唉!——可惜我只读了一肚子书,在学校里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眼瞅着黄土已经埋到下巴了,还在这里做着江湖大侠的梦。”

难道这位老先生真的去闯荡江湖了?游方很清楚吴屏东最恨什么人:首先是破坏性盗掘文物的团伙;更可恨的是组织指挥盗掘、低价收购黑市文物偷运海外的跨国走私集团;还有那些接赃、洗赃、销赃,再将这些东西推向市场谋取暴利的幕后黑手。老先生将种种江湖门道问的那么清楚,十有八九就是冲着这些人去的!

假如真是这样,那他的处境可是太凶险了!别说是吴屏东,就算是游方本人也不敢轻易为之,那些门道都是纸上谈兵啊!

连续一个多月的四处寻找打探,吴屏东仍然毫无音信,游方终于坐不住了。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平生第一次客串飞贼,凭着一身好功夫爬上了四楼阳台,从书房的窗户潜入了吴老家。

他当然不是为了偷东西,而是想查找有关吴老去向的线索,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书房中那只赝品元青花梅瓶不见了,撬开书桌的抽屉却找到了一份最新的病历。吴老的确旧病复发了,而且情况很严重,医生建议他立刻住院接受手术,显然吴老并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在吴老的电脑里,游方发现了很多资料,大多是近年来警方破获的各类文物盗掘以及走私案的索引,以及江湖上所谓的“私人收藏家”私下参与黑市交易的种种内情,这些材料也不知吴老是从哪里弄到的。看来游方猜的没错,老先生很可能以一位私人收藏家的身份,企图打入这些团伙钓空子去了。

游方临走时“偷”了一样东西,就是吴屏东的电脑,他拿着电脑去中关村找老朋友陈军,请他追索电脑中留下的信息:老先生最近一段时间都上哪些网站?在什么论坛使用什么化名?以什么身份发帖?与什么人联系交流过?有多少邮件或留言往来?只要有线索的尽可能都去查。

从陈军那里出来后,游方立刻拿着病历赶往吴老检查身体的那家医院,经过一番询问打听找到了当时的主诊医生,再经过一番软磨硬泡的哀求到最后差点动手用武力威胁,那位原本爱搭不理的医生终于详细介绍了吴老的病情。

吴屏东旧病复发之后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假如不接受手术只进行保守治疗,很可能挺不过一、两年。如果做手术的话风险也很大,最好的结果当然是手术成功,但乐观的估计也不过是三、五年,最悲观的估计是下不了手术台。

医生甚至还对吴老说出这么一番话:“保持好心情,乐观开朗的心态是健康的法宝,该享受什么就去享受什么。”这位医生最后还向游方感叹道:“吴教授病情这么重,但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

至此游方终于理解了吴老的举动。每一个人心目中可能都有深藏的梦想,在平时没有条件、也不可能下决心去实现,酒喝多了空想一番而已,世上绝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但吴老此刻的情况不同,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反正天年将尽,索性豁出去了,一舒胸臆去追求此生的梦想,也尽量弥补内心中时常感到的遗憾。

游方甚至想到去报警,可是这警没法报呀。无奈的他只能硬着头皮去找一个人,就是那位曾经把他带进派出所的警花谢小仙。谢小仙是北京大学法学院的在职研究生,为了学习方便已经调到燕园派出所工作,居然还升任了政委。她年纪不大入党却挺早,工作上能如此顺利,看来家里一定有相当过硬的背景关系。

经过两年多以前进局子的教训之后,游方后来在未名湖畔又遇到了这朵警花,再后来,游方还帮过谢小仙一个忙,让她有机会立了一功,破获了一个诈骗团伙(注:相关内容后文另述)。此事也是谢小仙在基层派出所获提拔的原因之一,有关系又有事迹,升迁总是比较容易。

谢小仙很忙啊,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听游方说明事情的经过,虽然表示关切同情但也爱莫能助。吴屏东的情况并不是无故失踪,他走之前交代自己的打算,性质就相当于关了手机独自外出旅游,派出所不可能立案调查。退一步说,就算将来确认失踪,也不过是发一个网上协查通告而已,不可能在全国范围动用警力专门查找这么一个人,谢小仙一个小小的派出所政委当然更没有这个能力。

游方还不死心,央求谢小仙想办法去查另外一个线索。吴老出门不可能不花钱,这么长时间也不可能全用身上带的现金,必然要去银行取钱。假如他还用过自己的户头,包括银行卡或个人账户,银行能查到记录也能查到他取款或刷卡的地点。老朋友陈军虽然号称江湖黑客,可不敢入侵这样的系统,只有求谢小仙找个借口通过关系去银行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