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不禁愣了愣,他站得近看的也清楚,盒子里露出来的瓷罐不像是假的,就是乾隆粉彩瓷,而且以他的眼力觉得这件东西有点“生”。所谓“生”当然不是指新烧出来的赝品,而是刚刚从古墓一类的地方拿出来不久,与历代传世使用过的器物在特征与感觉上都有细微的区别。

看农妇的样子,不像是了解与收藏乾隆粉彩瓷的人,这位大婶要么是故意装扮成这样,要么是有人事先教她这么说的。总之这个人和这件东西来历都有问题,十有八九是某个盗墓团伙派来探风踩线的。看来真有盗墓贼在猜疑那位收藏家此次征集活动的用意,没有找到元青花,却派人拿着一件乾隆粉彩瓷来试探,恰好让游方碰见这一幕。

而那位工作人员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摇头说道:“这位大婶,告诉让你拿着东西来的人,我们只征集元青花,这件东西可以送古玩行或者拍卖行,但是不要送到这里来。”

一旁的游方不禁又愣了愣,看来这位三十来岁的工作人员是个内行而且也是个明白人,但听他的意思,主办方的目的就是要征集元青花,对其他的事情不敢兴趣,那么自己原先的想法可能是搞错了。

既然来了,还是试一试吧,游方上前道:“你好,我姓梅,昨天我们通过电话。”他已经听出来了,面前这位工作人员就是昨天与他通电话的人,姓罗,叫罗谛客。

罗谛客微有些惊讶的点头道:“哦,就是你吗?请随我来。”

会议室的左侧还有一扇关着的门通往里间,门前站着四个穿着制服,打扮像坐写字间的普通白领一般的小伙,应该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但游方通过这几人的身姿气势就能看出来他们都是会家子,身手绝非一般的大厦保安人员可比。

罗谛客打开门,领着游方进了隔壁,刚才一起来的黄脸汉子在外面不满的嚷道:“凭什么他能进我就不能进?我拿的东西可是真正的元青花!你们什么意思,这不是欺诈老百姓吗?今天不给个说法,我就不走了!把你们的鉴定专家叫出来…”

游方闻言在心中暗笑,那人耍错了地方,这里是私人物业而不是某机构的服务窗口,胡搅蛮缠那一套不好用。看这个架势,人家虽然客气,但还怕你闹事吗?

果然,不知是谁挡住他“劝”了两下,黄脸汉子立刻就收声了。

会议室隔壁是一间会客休息室,游方在沙发上坐下,有一名年轻的女士进来给他泡了一杯茶,虽然还没喝,但闻到那股茗香就知道是相当高档的茶叶。罗谛客略带歉意的说道:“先生,很不好意思,我需要做个简单的安全检查,确定你没有携带枪械,并不是怀疑你,只是例行程序,希望你理解。”

游方没什么不理解的,很多鉴定现场都可能有珍贵的文物,或是其他人送来鉴定,或是鉴定者用来做参照的,随便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去,万一掏出枪来打劫怎么办?检查是应有的程序,他很配合站起身来打开面前的盒子,抬起双臂,今天到这里来自然不会携带凶器。

检查完之后,游方一口茶都没喝,抱着盒子又随罗谛客走出了会客室右侧的另一扇门,绕回到被不锈钢大门隔断的走廊上。罗谛客很小心地敲了敲走廊对面的一扇门,将门推开一条缝问道:“周老师,有人带着东西请您鉴定。”

房间里传来一个浑厚略带沙哑的声音:“等好几天了,又有人被你领来了?快请进吧!”

进门是一间很大的工作室,中央有一张极大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各色釉料、绘笔、填充材质、碎瓷片,还有一只拼接修复到一半的松绿粉釉石榴瓶。屋子里只有一个人,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了过来。

通常的现场文物鉴定,至少都有三位专家同时在场,意见一致才能确定真品,就是怕某一个人不小心被打眼。

征集真品元青花,现场重金悬赏,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只有一位鉴定专家在场?这太不可思议了。然而游方一眼看见此人,感觉却是更加不可思议——那位幕后的大收藏家究竟有多么大的能量,竟然能将这位前辈给请出来了!

第五十二章 鬼手前辈

中国传统工艺中,有两种巧夺天工的修复手段——织补与装裱。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则真实的国际趣闻。众所周知,织布机的幅面有多大,生产出来的布料就有多宽,想制成更大的纺织品就得通过缝接,哪怕装饰的再好也能看出来。当时中国人民大会堂宴会厅最大的一张主桌,桌布全展开有五米多宽。

有一次外交国宴上,在座的一位外宾也是一位纺织专家,注意到了这块桌布,甚至不顾失礼站起身来绕桌一周仔细观察,也没有看出丝毫的缝接痕迹,就是一整块布,花色图案浑然一体。

他惊讶的问:“我没听说世界哪个国家上这么大的织布机,难道中国能生产?”当时先总理笑而不言,其实奥妙就在于两个字:织补。

织补在古代丝织工艺品修复中是最重要的手段,有时甚至是唯一的手段。

至于装裱的故事就更多了。晚清时期紫禁城里的太监偷皇家收藏的字画,当然不可能整幅带出来,而是将画纸揭下、撕碎、揉乱,看上去就是分辨不清的废纸,混在垃圾中运出宫。然后找到琉璃厂一带字画店的装裱高手,可以重新装裱修复如初,就算有细微的缺损之处,可以用同样纹质的宣纸补绘,看不出痕迹来。

这还不算难度最大的,现代文物保护专家对一些古经卷的修复那才让人叹为观止,很多古经卷的原貌已经根本无法辨认了,卷在一起就像一团焦炭一碰就碎,需要用药水泡软揭开重新装裱,甚至在高倍放大镜下用竹针一点一点挑着碎片拼裱,然后恢复经卷原貌。

古玩门类很多,有金石甲骨、铜器、字画碑帖、玉器、陶瓷、砚章文房、丝织品、竹木角牙等等列别,修复手段各不相同。其中陶瓷尤其易碎,保留下来的完整器物的比例是非常低的,修复起来难度也很大。但是有一个人在这一行大名鼎鼎,他修复瓷器的水平简直是巧夺天工,其效果甚至不亚于丝织品织补与字画装裱,江湖人称“鬼手”。

鬼手只是江湖册门众人给起他的外号,但这个人可不是混江湖的野路子出身,他叫周逍弦,出生于书香世家,高等学府毕业,而后去欧洲留学及游学十年,回国后从事古文物保护与修复工作,经他之手修复的传世珍宝无数,从红山文化陶壶到唐仕女俑、绵山明王彩塑,几乎“修复”了中国整部陶瓷史。

父亲游祖铭提到此人时,也是非常之推崇,直承“鬼手”只能自叹不如。周逍弦年纪不算太大,游方没有记错的话,他今年五十六岁,现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文保室任职,是国内为数不多亲手修复过元青花传世真品的专家之一,也是中国文物学会文物修复委员会常务理事、高级修复工艺师。

屋子里的人竟然就是周逍弦,他不认识游方,但游方可认识他,与电视和网络中所见没什么两样。他的头发略带卷曲梳向后脑,额上唯有些谢顶,面色红润说话中气浑厚,带着镜片很宽的树脂眼镜,一双手五指灵活修长但筋骨却显得很有力。

周逍弦当然是国内鉴定元青花数一数二的权威,有鬼手前辈一个人在这里坐镇也足够了。但周逍弦本人就是坚持认为民间没有传世元青花的“宫内派”代表人物,而这场征集活动明显是在与国内的“宫外派”与国际陶瓷学界唱对台戏,其幕后策划者究竟有多大的神通,竟然能将周逍弦请“出宫”,在此坐镇三个月?

游方站在门口愣住了,莫名觉得怀中的梅瓶变沉了。周逍弦看着他笑了:“怎么,这位先生认识我?”

游方旋即回复了正常,抱着盒子走了进去:“鬼手前辈大名鼎鼎,内行人哪有不认识的?”

周逍弦有一丝不悦,直截了当道:“我不认为这个外号很好听,我的手也不是什么鬼手。”

游方赶紧改口道:“这种江湖绰号的确不够恭敬,周老师是文玩界的回春国手,我只是有点奇怪,您怎么出现在这种活动中?”

周逍弦的废话不多,很干脆的说:“在这里没必要讨论学术观点,你既然有元青花送来鉴定,那就拿出来看看吧。”

工作台上还有大片的空地方,游方放下盒子,取出青花缠枝纹梅瓶,心中暗道:“老爸啊老爸,考验你手艺的时候到了!”

周逍弦神情本有些不耐烦,嫌游方打断了他的工作。也难怪,到广州已经两个多月了,陆陆续续见到了上百件所谓的元青花,当然没有一件是真的,这些人简直就是在耽误时间逗他玩。虽然活动的主办方很客气,专门为他准备了工作室,尽量不耽误他的日常工作,但是每当有人送东西来鉴定时,他还是很不高兴。

他的学生罗谛客在外面把关,不入眼的器物早就挡回去了,能送进来的东西,都是各种相当高明的仿制品,周逍弦自然是越看越气。但是见到这件梅瓶,他的眉头却不自主的皱了起来,俯下身去仔细看了半天,又戴上手套拿起来观察口沿与圈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罗谛客很意外,小声的问了一句:“老师,需要拿什么仪器吗?”这间工作室中各种仪器都有,屋子的一角甚至放着昂贵的光谱分析仪。

周逍弦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将瓶子在桌上放稳,摘下了手套,双手轻轻放在瓶身上,调整呼吸变得轻柔均匀,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进入了一种出神的状态。旁人看了也许会觉得很奇怪,他难道是练气功想对着瓶子发功吗?游方却微微有些变色,能看出来,周逍弦此番不仅凭眼力活鉴定,而且直接上了那双成名的“鬼手”。

游方暗想,假如父亲游祖铭就在现场的话,不知心中是否会很忐忑?这件梅瓶代表着游祖铭仿造工艺的最高水准,烧造时完全以古法建窑,特地从南方千里迢迢运回的瓷土,专门搜罗来古釉料,亲手绘制,经过多次实验才烧造成功。有很多条件都很难再重复了,再烧制同样的器物都未必能如此成功,当年以二十万卖给一位土耳其华人,现在看出手还是太便宜了。

屋子里很安静,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周逍弦长出一口气,小声叹息道:“有这等技艺,何苦去烧制元青花?”

罗谛客一怔:“老师,您是什么意思,有鉴定结果吗?”而一旁的游方闻言却不得不佩服,鬼手前辈果然名不虚传,已经鉴定出梅瓶出自现代人的仿造,他叹息的那句话使游方想起了吴老点评游祖铭的另一句话:“何不创造属于自己的当代器物?”

周逍弦却没有回答学生的话,脸上的神情似乎很为难,冲罗谛客道,“请这位先生坐下谈,你也坐下。”

罗谛客推来三张带轮的工作椅,请游方与周逍弦在桌边面对面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神情充满了好奇。

坐下之后,周逍弦问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可否请教名号?…当然了,这次征集活动承诺可为应征者保密身份,你可以不说。”

游方答得很干脆:“我叫梅兰德,兰花的兰,德行的德…请问周老师,您的鉴定结果究竟是什么?”他对这位前辈很尊敬,但一切都按计划好的来,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周逍弦又看了梅瓶一眼,用舒缓但是很果断的语气说:“从可描述的表面特征来看,我挑不出毛病,但作为此次征集活动的鉴定结果,我可以很明确的断定他是赝品。”

游方反应到算平静,一旁的罗谛客神色却很焦急甚至带着紧张,几次欲言又止。因为他清楚,以老师的身份在这种场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将来的影响会非常不好。

周逍弦是受人之拖不得不来,而且悬赏征集元青花的大收藏家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送来的东西是真是假,全凭周逍弦一句话。周逍弦的专业水准与权威地位众所周知,而且也是“宫内派”的代表人物,他点头说东西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主办方也完全相信他的职业素养。

但如果断定一件东西是假的,总要对千里迢迢赶来的应征者从专业角度说明原因,这是现场悬赏征集,不仅关系到来者能否得到一笔巨额的财富,也关系到所托之人能否如愿以偿。

如果有一件东西,周逍弦说是假的,征集者当然遵从他的意见。但若他说不出原因,这里面问题就大了,因为谁都知道“宫内派”的观点是民间没有传世元青花。作为平时的学术讨论还好说,可是东西放在眼前,挑不出毛病却硬说是假的,牵扯的事情就多了。

假如传了出去,“宫外派”扔过来的“权威学霸”、“学术洋奴”的帽子肯定是扣实了,甚至会对他的专业信誉,道德评价,学术素养都会产生相当大的负面影响。而且器物持有人因为他一句毫无道理的话失去了一大笔财富,出去之后还不知会怎么宣传和编排呢,在业内不闹得满城风雨才怪!

罗谛客深知其中的厉害,听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既担忧又焦虑,神情很是紧张。而游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反问道:“周老师作此结论,总有原因吧?”

周逍弦竟然笑了:“兰德先生,你很镇定嘛!”

这句话大有深意,假如是满怀信心而来,希望自己手中的东西就是真品元青花的人,听见周逍弦说出那样一番话,第一反应是失望得快晕过去,紧接着第二反应是跳起来据理力争。而游方却不是十分失望与激动,表现的过于镇定了,这说明他本人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与底细,十有八九就是伪造者本人或与伪造者大有关系。

周逍弦是个学者不是江湖人,但对此也是见多识广,并不点破只在言语中提醒,他与游方都是心知肚明。而且他对游方的称呼也很有意思,不叫“梅先生”而叫“兰德先生”,传统中很亲近的一种招呼方式,此刻听起来却像“难得很镇定”的意思。

暗中能看出来是一回事,明面上话怎么说又是另一回事,游方故意不接话,反而想起了某句电影台词,笑了笑又说道:“周老师,我了解您在业内的成就与地位,也清楚收藏界关于元青花的学术之争,假如,我就是来讨个说法的呢?”

一旁的罗谛客闻言又是一阵紧张,很疑惑的看了老师两眼。他暗中猜疑游方的来意,难道是收藏界“宫外派”的专家特意派来的?带着一件真假难辨的元青花,要么打周老师的脸,要么打“宫内派”的脸。假如真是这样,也应该实事求是的鉴定,学术观点本身争论的就是事实,真的就是真的。

周逍弦似乎看出了学生的疑惑,突然岔开话题一指工作台上尚未完工的修复品道:“兰德先生,你能看出这是什么年代的什么器物吗?”

这话问的刁啊,假如游方看不出来或者看错了,说明他是个外行,周逍弦给他解释太多的专业问题也听不懂,关于元青花的鉴定就没必要多废话。假如一眼就看出来了,结合刚才镇定的反应,那么他的来历就更有问题了。

刚刚修复拼接到一半的东西当然不方便动,游方只是看了两眼,老老实实的答道:“那是清光绪年间仿制乾隆朝的器物,松绿地粉彩,造型与纹饰都是模仿乾隆朝的,但是瓷釉的特征都是晚清的。假如留的是光绪朝的底款,不能算是赝品。”

一旁的罗谛客看向游方不禁露出惊讶与佩服之色,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是个大行家,水平绝不比自己低!而周逍弦闻言默默地点了点头,很奇怪站起身来,绕过工作台来到那件修复到一半的瓷器旁,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有人称我为鬼手,也不是没有道理,像这类东西,这些年我已经修复了数千件。年轻时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对照专业的程序去做,只是更加认真专注而已。但是到了快五十岁的时候,却渐渐有了一种感觉,仿佛这些碎片拥有自己的生命,我好像能感觉到它们在沉睡中的呼吸。

它们在我手中重现当初的面目,就像在沉睡中醒来会说话一般,这并不是虚构,器物本身带有岁月积淀的气息,心神真正能沉浸其间则可以感觉到。哪怕是两件很相似的器物碎片混在一起,我也能很轻松的分开,仅仅是用手,因此有人称我为鬼手。

我却不喜欢这个外号,因为他们看见的仅仅是手上的技艺,看不见其背后的心神沉浸与精神共鸣。你拿来的那件青花,仿造的虽然巧妙,但却缺乏一种东西,就是穿越历史岁月的沉淀感,它没有真正经历过,就算用X光照射改变它的辐射特征也不行。”

游方闻言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心中的佩服难以形容,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境界啊!周逍弦可能没有修炼过什么秘籍,也不知道什么叫灵觉,但是他的体会也可以说就是一种灵觉,在器物鉴定方面,甚至比专门修炼灵觉的高手掌握的更加精微玄妙。

想到这里,游方沉吟着问道:“你说的是一种感觉,专精此道多年才能体会到的境界,却又无法形容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吗?”

周逍弦突然脸色一沉:“不错,这些是没有办法写在鉴定证书中的,大多数人也不会接受这种解释。但是兰德先生,你也不要逼我太甚,我不是指不出这件东西打眼的破绽在哪里,但是闹到那一步就得损毁器物,对你我都不好!”

他显然是误会了,游方是在夸他,他却听成一种威胁——你既然不能用业内能接受的解释说明东西是假的,就得承认它是真的,否则传出去对你不是好事。也难怪他误会,连一旁的罗谛客刚才也在猜疑游方的来意,周逍弦本人能不怀疑吗?

游方赶紧解释道:“周老师,你说的话我完全理解,也没有为难你的意思,只是佩服而已。”

“噢?那我还真的有些好奇了,就算你明白,刚才也可以反驳我,因为这意味着一大笔横财。”周逍弦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却有些奇怪的问了一句。他不是没有办法证明那只梅瓶是假的,但是闹到要动用最后的手段,对他自己声望影响也的确非常不好。

游方表情有点狡猾:“我知道您还有办法证明它是赝品,又何必反驳?但是那样就不叫做鉴定了。我可以不为难你,只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人在征集元青花,居然把您这种大师给请来坐镇三个月?”

周逍弦的表情有些古怪,甚至是想笑:“你就想知道这个?其实他老人家不是想故意隐瞒或者制造神秘,只是不太愿意被媒体过多议论罢了,我可以告诉你。”

他轻轻说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游方闻言足足愣了五秒钟,然后一言不发抄起那只青花梅瓶,当场在地上摔得粉碎。

第五十三章 好大的乌龙

行走江湖一定要清醒,不要以为懂些门道就什么人都能招惹。刘黎就曾点评过游方,凭他现在那两把刷子,连私下敲寻峦派竹杠的本钱都没不够。周逍弦所说的这个人,是游方根本惹不起的,而且也不可能是他要找的人。此番南下借参加征集活动暗中查找与狂狐打交道的幕后势力,摆了好大一个乌龙。

此人名叫牛然淼,来自澳门,今年已经九十岁了,是一位爱国实业家、社会活动家、慈善家、金融家,大名鼎鼎在东南亚一带甚至家喻户晓。他十几岁时父亲就因投资不慎破产,白手起家进军博彩业,几十年的打拼不仅缔造了庞大的商业帝国,他的一生也堪称现代社会的王者传奇。

(注:这只是小说,讲故事而已,人物与情节是虚构,读者不要无端附会现实中的人与事。这位老者很“牛”,那就叫他牛老先生吧,牛老就是书中虚构的牛老而已,特此声明。)

衡量一个人的财富以及相应的地位,大多数时候不能仅看私人的名义财产,各种各样的富豪排行榜扯淡的成分也居多。这位牛老先生个人名下财产市值数百亿,也是一方大富豪,但是他掌管的家族直接与间接控制的产业价值数千亿,涉及的就业人员及其家庭人口十几万,而且旗下产业延伸到金融、地产、公共交通等重要的领域,影响之大难以形容。

牛然淼子侄众多,不论是商界、政界,身居要职者都大有人在,而老先生年事已高,挂着集团董事局主席的头衔镇场面,同时在商会与政协挂着虚衔,江湖地位自不必多言。他对中国文教事业的捐助颇为慷慨,同时也拥有“中国国宝工程顾问”的身份,多次花重金购回流落海外的珍贵国宝捐献国家。

故宫博物院中,就有不止一件牛老捐赠的珍贵文物,大多是从海外寻回。像鬼手周逍弦这种人物,不是仅仅靠花钱就能够请动的,而牛然淼老先生自然能把他请来。以牛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是游方要查找的人,连边都沾不上。

游方听周逍弦说出“牛然淼”这个名字,足足愣了五秒钟,然而脑筋转得极快,随即做了一个决定,把花瓶摔碎了。这一砸非常有讲究,江湖人不仅要有种种安门槛的手段,也要会撤门槛下台阶,自己拆自己的棚。

牛然淼近几十年地位崇高,但别忘了,他老人家是在上个世纪乱世中开赌场起家的,是脚踩江湖黑白两道的风云人物,什么样的老千没见过?而游方今天的举止,在他人看来就是行骗,因为他自己清楚东西是赝品却仍然送到这里,这一点不需要明说,大行家周逍弦已经看出来了。

周逍弦在此坐镇,游方当然没有“得逞”,但如果没有周逍弦这等国手大家,游方是否就打算骗取牛老先生一笔巨资呢?不论他原先是怎么打算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就是这样。行骗未成功,拎着瓶子灰溜溜地走了,就算牛老本人不介意,牛家其他人听说了会怎么想?此举等于是得罪牛氏家族,将来若有机会在江湖上打交道,对游方绝非好事。

假如你是牛家的人,老爷子重金悬赏征集元青花,有人明知手里的是赝品,还要送上门来行骗。就算当时大度不追究,将来再有什么事遇上了,你会对他客气吗?

牛家的影响这么大,方方面面与之有关的人这么多,游方也不敢保证将来有什么事不会再撞上。假如他不知情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了,等于在赌王门前出老千,这不是没事找死吗?谁又能证明他事先不知道呢,别忘了他可是用“梅兰德”这个查不出底细的化名身份来的,况且周逍弦已经当场告诉他实情了。

这一砸等于表明了态度,比说什么话解释都好用:自己绝无行骗牛然淼老先生之意,而且东西都不留了,表示对牛老的尊重以及崇敬之心。

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将来若遇见牛家的人再提起这茬,场面上绝对过得去。

罗谛客吓了一跳,而周逍弦只是微微有些惊讶,看着游方眼神甚至有几分佩服与好奇,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苦笑,仿佛在说:“你又何苦要问呢?”

摔完瓶子游方一抱拳:“今天是一场误会,不好意思,打扰周老师的工作了,这就告辞!”

搞出了这么大动静,工作室的门立刻被推开,外面有几人身形矫健一闪而入,见此情景很是惊讶的问道:“周先生,出了什么事?”

周逍弦摆了摆手:“没事,我们只是在做破坏性试验罢了,你们出去。”然后又一指地上的碎片道:“兰德先生,年纪轻轻却不简单啊!”

没等他说完,游方立即道:“很抱歉,把地上弄得这么乱,还要麻烦人收拾,我该走了。”然后转身随着那些保安人员一起出门离去,故意走得非常匆忙,周逍弦只来得及冲他离去的背影说了声:“谢谢!”

罗谛客一头雾水,疑惑不解的连声问道:“他就这么走了?老师你为什么说谢谢?”

周逍弦还在苦笑,弯腰在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是花瓶瓷胚最厚部位的断茬,冲学生道:“他是不想得罪牛家,同时也给我一个台阶下,所以我要谢谢他…你看这断茬,器物表面做旧就算再高明,但是瓷胚较厚的内部,数百年前的元青花与新近出炉的赝品还是有区别的,哪怕是同样的瓷土、同样的工艺烧制,特别是刚打碎的时候看得最明显…他主动摔碎花瓶,印证了我刚才的鉴定,果然是赝品。”

罗谛客这才反应过来,周逍弦从梅瓶的表面特征挑不出毛病来,要想证明它是赝品,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就是将花瓶最厚的部位打破,看瓷胚的断茬。假如以他的身份这么做了,传出去就是个大笑话,这是重金征集真品的场合,不是王刚在北京电视台鉴宝节目搞的噱头。

况且在外人看来,他是表面上指不出毛病,这才不得不打碎花瓶验证,业界鉴定权威的颜面何在?有人难免会笑话他,不管真的假的,打碎了才知道吗,那还叫什么鉴定?而周逍弦开口说它是赝品,游方主动打碎了花瓶,旁人一看:“噢,果然是赝品,周老师简直是太神了!”这种情况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关于这次鉴定,后来在圈内流传一个段子:广州那次著名的征集活动中,一位神秘的年轻人带着一只真假难辨的元青花来到现场,在坐专家谁都吃不准,唯有周逍弦老师伸出鬼手摸了摸,便笑着断定这是赝品,来者佩服万分,当场就摔碎了花瓶,众人一看,果然是赝品!

这个段子的内容真真假假,但流传很广,也不知是谁编排的,始作俑者十有八九是周逍弦的得意门生罗谛客,也有可能是游方本人。

周逍弦虽从未承认过,但听见这个传说,心里想必也挺舒服的,对那位“兰德先生”有一丝感激。

在江湖人看来,很多名门大家尤其是大知识分子比较注重职业操守,单纯以利益不好打动。但这种人往往过于爱惜清名,反倒成了可利用的破绽,鬼手周逍弦也未能完全免俗。像吴屏东那样不在意是否默默无闻以身殉职者,实在太少了。游方摔瓶之举,可不止撤了一道门槛,同时又给了鬼手前辈好大的面子。

后话少叙,罗谛客听见老师的解释也回过味来,不禁连连点头,然而想了想又疑惑道:“他就算不想得罪牛家,也给老师一个面子,将花瓶打破也就行了,但没必要摔得这么碎,而且连碎片都不带走。”

周逍弦也皱了皱眉,若有所思道:“我看他好像另有想法,故意走得那么急,我没反应过来,否则会让他把碎片带走…这只梅瓶,除了我恐怕没人能修复的完好如初,但谁都知道,我是从不修复赝品的…我看这次征集是不可能找到真品了,牛老先生难免失望。现在出了这么件事,当个趣闻告诉老人家,他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这次活动也不至于太无聊。”

游方查错了线索,差点把了一个大乌龙,照说这一趟是白来了,也没必要按原定计划再装下去。然而他坐车回到流花宾馆后却没走,仍然住在这里,基本不怎么出门也没有与任何人联系,每天除了行功调养形神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在用套房提供的电脑上网消闲。

只有到了睡觉前,他才去附近的流花湖公园散散步,以跨步行桩之法习练内养功夫,运转神气导引内劲运行。功夫到了他这个境界,习练时并不一定要拉开架子,看上去与散步差不多并无异常。这座城市中不少人睡的都很晚,公园中借卖春为名设局行骗的流莺不少,游方当然懒得理会,也理会不过来。

就算不离开广州,四星级酒店的商务套房也挺贵的,应该换个地方了。游方却显得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其实他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找上门来。

他当场摔了梅瓶,拆了两道门槛同时也安了一道门槛,因为他把碎片留下了。留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是在鬼手周逍弦的工作室里,是有可能被当场修复的。像这种征集活动,要么留下东西给钱,要么不留东西走人,现在人走了,碎片却留下了,主办方请来的偏偏是大名鼎鼎的周逍弦,传出去算怎么回事?

那只梅瓶虽是赝品,但不是没有价值,本身也很值钱,甚至在某些人手中未尝没有冒充真品的可能。征集活动留下的所有东西,哪怕只是碎片周逍弦也不好私自处置。至于征集的主办方,当然不可能贪图这些碎片,要么销毁丢弃,要么还会联系他——想找他其实很方便,打个电话就行。

既然招惹不起牛家,游方为何还要等着被人找上门呢?其实还是因为吴屏东。他尽量想找个机会,将吴老的一番遗言托人转告给牛然淼老先生。也真难为游方了,短短的五秒钟时间,想出了那么多花样。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游方因为吴老的遗愿追查到元青花征集活动的现场,却发现搞错了人。然而征集人牛然淼老先生,就是吴屏东几次想见都没见到的人。吴屏东去年到香港短暂出差,曾特意绕道澳门去拜访牛然淼,却因为牛老先生身体不适未能见面。

牛然淼的身份地位,吴屏东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吴屏东为什么想见牛然淼?当然与这位德高望重的华人大富豪的慷慨义举有关。牛然淼曾多次出手,以重金购回流落海外的珍贵文物然后捐赠国家,赢得了一片赞誉之声,也引起海内外收藏界对此类行为极大的关注,一时成为新闻焦点。

就事论事,重金寻回国宝的捐赠之举,赢得赞誉是应该的。但牛然淼的行为,客观上也给国际市场对中国流散海外文物的疯狂炒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老人家的影响太大了。

吴屏东曾在课堂上说过:“这一场炒作实际上是给西方收藏的中国文物带来了一次涨幅巨大的重新估值,推向市场后不亚于二次掠夺,他也有意无意引发了境内盗墓破坏以及文物走私的猖獗。”当时就有学生以牛然淼的行为举例提问,吴屏东没有做太多的评价,却有了找机会拜访牛然淼的想法。

后来吴屏东认识了游方,听游方详细讲解了江湖术“盘内滚珠”的手法,又经历了玉玺拍卖连环局的事情,就更想见牛然淼一面好好谈谈了。游方曾劝过吴老:“牛然淼是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前辈,怎会看不穿种种江湖手法?他这么做显然另有考虑,按江湖说法也叫‘投名状’,但此行为本身只应赞誉,作为回归祖国的实业家领袖,表达自己的民族立场与爱国之心。”

吴老却不听劝,摇头道:“就算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我想以老人家的地位与影响力,还有更多更好的表达方式,没必要一定以这种行为,从保护与追回文物的大局来看,实际上是得不偿失,有机会我一定要与他好好谈谈。”去年到香港出差特意绕道澳门,却没有见上面,回来后吴屏东很是惋惜。

吴屏东也曾打算将自己想说的话托人转告牛然淼,但是这样做显得不太礼貌与正式,而且转告者未必会如实转述——谁会愿意找到牛然淼这种人,当面说难听的?说话难听的信都未必能送到九十岁的牛然淼本人手上。而如今,吴老已不在世,想说的话竟成遗言。

以游方的身份,自然更不可能想见牛然淼就能见到,他的打算很简单。既然这次活动的悬赏征集人是牛然淼老先生,主办方必定要将活动的事情向老人家汇报,如果有人找到自己询问为什么要那样做?他就解释——想转告牛然淼老先生一番话。

至于主办方转不转告牛然淼本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游方只能尽力而为,算是从自己的角度为吴老尽力了。但他首先要先要做一些特别的事情,可能引起牛老先生的注意或者兴趣才行,在征集现场的举动,应该够特别了。

假如没人联系他,根本无人过问怎么办?不怎么办,江湖术安门槛也不会总是成功,就算自己的一番心机白费。既然在流花宾馆预订了一周的套房,已经过去一天,游方打算再等六天,届时无人上门他就换地方不再等。听天命,尽人事,该做的也都做了。

游方果然没有白等,仅仅过了两天,就有人找上门了。这天快到晚饭时间,游方正准备出门吃点东西,电话突然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客房电话。时间还早啊,“先生,需不需要按摩服务?”一类的电话不会现在就打来吧?

拿起听筒竟是周逍弦打来的,这位鬼手前辈说话很直接:“兰德先生,你前天走得太急,有些话也不太方便当场追问。关于那只赝品梅瓶,我还有些事想请教,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否见面聊一聊?”

游方赶紧道:“前天走得急,是不敢多打扰周老师,能有机会再向您请教当然是求之不得,请问您想约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周逍弦的答话让他吃了一惊:“方便的话,就是现在,我就住在你对面的套房。”

游方放下电话走出会客室打开客房的门,正好看见周逍弦也打开了走廊对面的房门,笑着对他说:“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游方连忙道:“您是前辈,理应我登门拜访,您稍等,我这就过去。”

周逍弦能找到游方并不令人意外,游方那天就是坐着流花宾馆的车来回的,客房登记也是用“梅兰德”这个名字。然而他竟然在对面开了一间房,如此约游方见面,还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假如游方本不想见他,此刻躲都躲不掉,难怪事先没有人打他的手机联系,原来是怕“打草惊蛇”,于是查到落脚点直接来堵门了,此举也正中游方下怀。

第五十四章 白云深处有人居

游方换了一身衣服,稍微理了理头发,出去关上门来到了对面的套房。与他所住的房间一样,里面是卧室,外面有一间还算宽敞的会客室。周逍弦开门见山的解释道:“牛家财雄势大,办事效率就是高,我只是提了一句想找你聊聊,就有人找到了你的落脚点,并且在对门开好了房间。”

游方苦笑道:“是啊,这么见面的法子实在太周到了。”

周逍弦也笑了:“兰德先生不要误会,之所以没有事先与您联系,是怕您有忌讳,其实我并没有恶意,只是你前天走的太急,有些事情我想找个私人场合请教,快请坐吧。”

游方在沙发上坐下,很客气的说道:“请教不敢当,周老师是前辈,也是业内公认的大家,有什么话想问尽管直说。”

周逍弦却不着急,看了看时间道:“兰德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吧?要不,我们去餐厅找个包间聊?”

游方摇了摇头:“不用那么麻烦了,如果周老师也没吃的话,就打电话叫客房送餐好了,在这里边吃边聊。”

在客房用餐看似很随便,比较熟悉不怕失礼的人才会这样请对方吃饭,游方故意如此分明是想与周逍弦套近乎。既然要周逍弦请他吃饭,就让对方在客房请顿便饭。周逍弦很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一个叫餐电话。

时间不大晚餐就送来了,看见这个架势,游方就明白周逍弦不是一个人自己来的,而且早有准备。一般客人在房间里打电话送餐,餐厅不过是叫个服务员用方便盒装好,拎着塑料袋送过来,顺便送一双方便筷与塑料汤匙,游方昨天也在客房叫过送餐。

然而此时却是厨师推着餐车进门,菜品显然也是刚刚出锅的,杯碗盆碟在会客室的茶几上摆好,与餐厅包间没什么两样。酒也准备好了,啤的白的红的黄的米的洋的都有,而且红酒已经起开在冰罐里镇好,黄酒也是烫好的,很显然这一顿饭是特意安排好的,周逍弦不过是打个电话让人送到房间。

搬了两张圈椅在理石茶几旁坐下,周逍弦问了一句:“兰德先生喝什么酒?”

游方:“周老师喝什么,我就陪您喝什么。”

游方敬了半杯红酒,吃了几筷子烧腊,周逍弦这才问道:“你打碎的那件青花梅瓶,烧造的非常高明,我对它的来历很感兴趣。当然了,这个话题有点忌讳,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兰德先生可以不说。”也难怪他会先问这个,像周逍弦这种人,最关心的当然是专业问题。

游方想了想答道:“既然是周老师问,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那只梅瓶出自当代一位仿古工艺师之手,但此人并不是伪造赝品出售,据我所知,他做器物有三个规矩。一是必然在表面留下独门印记,二是亲笔开具仿制品证书并且拍照留档,三是接受订制从不还价。

这只梅瓶最早应该是销往海外,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落到中国一位考古学者之手,却成了一件真假难辨的元青花。

这位老学者为文物保护与传统文化遗产整理工作奉献了毕生,梅瓶是他的遗物。我之所以带着这件元青花赝品来参加此次征集活动,也与这位长者的遗愿有关。至于他的名字,我可以暂且不说吗?”

这件事拐了好几道弯,周逍弦听得直眨眼,首先问的还是最专业的问题:“那只梅瓶上有作者的印记,我听说传统的江湖艺人常有这种雅好,但我当时却没看出来。”

游方微笑道:“这与周老师的专业水平无关,作者个人的趣味而已。”他却故意不指出印记在哪里,卖个关子。

周逍弦是个懂行的人也不好追问,于是转而问道:“兰德先生那位长者的遗愿,恐怕不是让你拿着梅瓶来打我的眼吧?”

游方:“这是个误会,能碰到周老师真是太巧了!…我很冒昧的也想请教一句,您对此次元青花征集活动怎么看?”

周逍弦:“你已经知道这次活动的征集人是牛然淼老先生,以他老人家的财富与地位,想收藏一只元青花也无可厚非。我虽不是很赞同此次活动,可老人家开口也不得不来。看上去虽然儿戏了一点,场面也有点乱,但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方面就显得孩子气,老小孩嘛,你要理解。”

游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想问周老师从业内专家的角度,怎么看此次活动的影响,还有那些来此参加征集的人?”

前文已经说过,这次征集活动在圈子里造成的影响不小,各路赝品伪造者以及盗墓团伙都有所动作,狂狐就被惊动了,就游方现场所见,有人拿着刚刚出土的乾隆粉彩瓷跑到现场来探风踩线,却被罗谛客挡了回去。

周逍弦本人就在故宫博物院文物保护科研室就职,怎会不明白游方说的话,却不太好直接回答,于是拐个弯拿自己的学生说事:“我在工作室中眼不见为净,倒是我带的那个博士生罗谛客,在外面处理了大部分的事,他也认为这场征集活动影响很复杂,有很多造假的文物贩子和盗墓团伙的人前来试探,不胜其烦。但是我想,这与牛老先生的本意无关。”

游方立即接过话头道:“牛老先生的本意当然不是如此,但以他的地位,所作所为产生的影响恐怕也是他始料未及,我那位长者的遗愿与此有关,他生前一直想找机会与牛然淼先生面谈,可惜一直未能如愿。

近几年国际市场对中国文物,尤其乱世中流散海外的珍贵文物的狂炒,周老师一定也知情吧?我那位长者身份与您差不多,曾对学生说过,已出土传世的中国文物中,海外的收藏量远远大于国内的馆藏。而这一轮炒作明显有幕后的推动,其实是给西方收藏的中国文物带来了一次涨幅巨大的重新估值,其性质不亚于二次掠夺。

牛然淼老先生多次重金出手,购回流散海外的国宝捐赠祖国,怎么赞誉也不为过,但也引起了一批与他身份类似的人效仿。而你我都很清楚,有些东西根本不应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去购回,也为其他人保存与索回其它文物制造了巨大的障碍。牛老有他自己的用意,但却没有考虑更多,是在推波助澜!从保护与追回文物、整理与继承传统财富的大局来看,得不偿失。

牛老先生身为回归祖国怀抱的实业家领袖,表达自己的民族立场与爱国之心,还有更多更好的表达方式,而且他老人家在其它方面做的也很令人钦佩,比如捐助文教科研事业,没必要一定以这种行为来表达,更莫要引导与他人以及子侄辈继续效仿。

这就是那位长者的遗言,他一直想当面劝告牛老先生,可惜如今已不在人世。周老师,您是中国古文化研究以及古文物保护的顶尖专家,一定也能理解他的想法。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托您一件事,既然牛老请您负责这场征集活动的鉴定,事后一定会向你询问情况,您可以将这些话转告他吗?

我知道,一般人不太可能在牛老先生面前这么说话,但是以周老师的身份以及专业立场,应该会转告的,拜托了!”

游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倒了满满一高脚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周逍弦深深鞠了一躬。

他说话的时候,周逍弦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开始是疑问,后来是惊讶,最后叹息一声也站了起来,伸手拍着游方的肩膀道:“兰德先生,我该敬你一杯,也敬你的那位长者一杯,快坐下说话吧,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重新落座之后,周逍弦果然连敬了游方两杯酒,这才说道:“难怪你走的那么急,把碎片留下了,事后却不换地方一直住在这里,原来在等着我呢?”

游方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我确实有这个用意,但没想到是周老师亲自来,能等到您当然是最好不过,这些话确实只适合私下里慢慢说。”

周逍弦的神色又有些疑惑:“听你这番话,就是冲着牛然淼老先生来的,难道你事先已经知情?”

游方实话实说:“我事先不知情,听见周老师告诉我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