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刚刚与邻居唠完磕,此刻正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往前面瞅,名叫费大宝的村民被吓了一跳。回头很诧异的问道:“你哪来的,怎么跑到这里了,还知道我的名字?”

游方:“大宝叔不记得了,我前年来过你们村收土特产,就住在费材大哥家开的招待所里。”

所谓土特产,就是村民盗掘的那些文物,他刚才在后面听人议论,村民们说什么考古队来挖他们的土特产、费材家的招待所不能让住了云云。而那个费材显然也在人群中,和身边的人说:“我家的招待所开了三年,还是第一次要往外赶客人。”他一转念就明白了大概。

游方坐了一天的农用车和拖拉机,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拎着大旅行包,很像这几年经常光顾此村的文物贩子。

费大宝打量了他几眼,皱眉道:“收土特产应该在村里等着,不能到这里来!”

游方笑道:“我在路上碰着一位大姐,差点没给她的样子吓一跳,说是考古队的,在后面山谷搞发掘,我和她一起进的村,顺便进来看看热闹。…你们村也没人啊,招待所门都是关的,都跑这里干嘛?哎呀,怎么还有警察,你们村最近不做生意啦?”

费大宝瞟了一眼周围小声道:“没关系,生意照做,回头你去我家一趟,有好东西,就是村东头院里有柿子树的那家。”

刚才费大宝和一位邻居在人群最后窃窃私语,好像在说村治安员费材的坏话。费材开了一家招待所,将收土特产的客人都截住,领村民卖东西他还要分一笔介绍费,美其名曰安全管理。这两人在那里议论最好堵上收货的到自己家来,还能多嫌点。

游方闻言是又气又乐,这费大宝还真以为地下文物交易是收土特产了?一点违法风险意识都没有,既贪且蠢,所以故意盯上他搭话。

“有警察在这里盯着,咋做生意啊,这一趟来的不是时候。”游方一脸担忧之色。

费大宝安慰道:“不用怕,招待所里还住着一拨收货的呢,人家也等着没走。常公安是考古队叫来的,看见没有,我们今天就要把考古队赶走,乡亲们抄家伙都来了。”

游方点了点头:“嗯,他们是有点碍眼,想办法轰走了最好,米主任和火书记怎么还在前面拦着?”

费居村主任叫费米,支书叫费火,当地村民都叫米主任和火书记,游方听了几句村民闲聊就知道了,此刻说话也如此称呼,搞得就像对这里很熟一样。他和费大宝说话也引起旁边几位村民的注意,回头看见这个外乡人,也过来开口询问来历。

游方临时客串一个因特殊情况误闯山谷的文物贩子没什么问题,村子里近几年来的这种人很多。费大宝嘿嘿笑道:“干部嘛,戏还是要唱的,否则不好跟乡长交待,其实我们都是米主任领来的,就是要看戏。”

就在这时,常书欣拔枪警告米主任,说的那番话后面也听得清楚,游方皱眉道:“那公安说有道理啊,你们把这种事情闹大,对自己也没好处,真要出了什么乱子引起外面注意,往后我们来收土特产也得小心了。”

憨厚的费大宝一脸坏笑:“放心吧,我们把考古队轰走,和盗墓没关系,要让他们自己丢脸的走,我猜一定有高人指点主任呢,就等着看好戏吧。”

旁边另一位村民也幸灾乐祸道:“不卖给他们吃的,不给他们住,再把那个池所长搞臭,灰溜溜的轰走,快看,好戏开始了!”然后旁边几人不知受了什么兴奋的刺激,开始往前挤,顾不上与游方说话,所有人都伸着脖子往里瞅。

游方也装着找个好位置想看热闹的样子,闪身不见了。

听见常书欣的威胁与质问,米主任咳嗽一声道:“常公安,文物保护法我们知道,池所长一本正经的宣传这么多天了,违法的事情怎么能做呢?…但是今天乡亲们来闹事,可不是因为这些,既然你连枪都掏出来了,我也就把丑事抖出来了。…费材,你把招待所的服务员小春给我叫过来!”

费材领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妹子走到了前面,这位叫小春的姑娘低着头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瞄了对面一眼,伸手指着池木铎道:“就是他!昨天就晚上叫我送水去房间,给钱要我陪他睡觉,还说他是什么单位的领导…我不答应,他已经把门插上了,一把抱住我…”

周围很安静,她喊的身音很大,乡亲们的情绪一下子就沸腾了,不仅有好戏看,而且还能现场听到荤段子,一个个兴奋得就像打了鸡血,纷纷喊道:“还考古专家呢,说是宣传文物保护,竟然跑来糟蹋我们山里妹子,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这帮人可真能耍呀,荤的素的全上了!这种事情太有杀伤了,就算查无实据最后息事宁人,池木铎以及整个考古队在当地的名声可就全臭了。以池木铎的身份,为这种事情与这种人在这种地方打官司,传出去都是一种耻辱。

况且这种一对一的指控,法律上以证据不足息事宁人容易,反诉对方却很难,池木铎恐怕会带着考古队灰溜溜的被轰走,谁还不好说什么,说多了丢人。

池木铎的脸都成了猪肝色,手也在发抖,指着小春道:“你血口喷人!”

突然出现的意外让常书欣也不知所措,收起了手枪,眉头拧成了疙瘩,喝问了一句:“那个叫小春的!你说昨晚上池所长在房间里对你那样,你怎么不喊人呢?”

小春掩面哭道:“我当时吓坏了,手脚都不听使唤,他脱了衣服,就把我推到在床上…”按她的描述,事件竟然成了一场没有反抗的所谓强暴,那在法律上怎么定性可就困难了。

周围的村民情绪却更加高涨,纷纷呼喝要将那个禽兽拖出来,反倒是费火、费材等村干部拦在前面竭力劝阻。米主任愁眉苦脸的一摊双手:“常公安,本来乡亲们为了姑娘家的名声,不想说出来,就是要教训那个禽兽。现在这样子,你快把他们都带走吧,万一控制不住场面,我可负不起责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着火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面发出一声霹雳般的怒吼,盖过了乱哄哄的声音:“池木铎,你好大的胆子!我才走几天啊,你就做出这种事情,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回头一看,是游成元大步走了过来。她的样子早就给村民留下了深刻印象,人们也知道她和池木铎是两口子,发出一阵哄笑主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脸上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游成元怒气冲天,看样子就像要把池木铎生吞活剥,抬着一只手遥指池木铎的鼻尖,丝毫不理会前面的人群,大步流星直线走了过去。

池木铎本来气得浑身发抖,看见老婆来了,一副要收拾他的样子,反而平静下来,眼神深处竟有一丝苦笑。

村民们都安静下来期待着什么,游成元已经来到人群最前方,就像要冲过去将老公掐死,在麻绳前却冷不丁一回身,挥手给了小春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打的是又脆又响,就像放鞭炮,好大的动静却带着巧劲,小春原地转了一圈差点没栽个跟头,除了脸上有点红肿居然没受什么伤。

“臭不要脸的东西,吃了豹子胆,敢勾引我老公!”件随耳光的,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

这一巴掌与一声吼,将所有人都打蒙了,场面安静了好几秒钟,所有人都已为她要找池木铎算账,怎么反手揍了小春?

站在近处的费材有点没反应过来,喊了一句:“你怎么打女人呢?”

游成元怒斥道:“婆娘打架,你个老爷们插什么嘴?狗男女的事情,你也有一腿吗?还有谁,都站出来!”

当然没人站出来,这意外中的意外谁也没料到,游成元虽然相貌惊人,但平时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没想到撒起泼来这么凶啊,简直像个暴走的夜叉。村民们的反应有点乱了,有人在大声起哄叫好,有人在兴奋的议论就像欣赏精彩大戏,也有人在后面叫骂游成元不该打人。

也难怪大家是这种反应,针对这种情况,村主任事先可没交代过,平时在乡间看婆娘拌嘴打架互相撕扯,起哄惯了,事不关已巴不得越热闹越好。况且游成元骂的是“勾引我老公”,而不是“污蔑我老公”,还是荤段子,闹大了结果是一样的。

几位考古队员见游成元如此冲动,想上前劝阻,却被池木铎暗中拉住,这位“当事人”低头摸着鼻子,一脸的苦笑。

还是村主任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上前喝道:“你搞错没有?明明是你老公糟蹋人家闺女,你怎么不问清楚乱打人呢?”

游成元一指费米,手都快戳到他的鼻梁上:“你也有一腿吗,自己站出来啦?我几天不在,老公就在你们村出了这种事,你这个村主任是拉皮条的么?告诉你,我跟你没完!”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甚为不满,旁边有一群婆娘都不乐意了,上来拦住游成元道:“你这个女人,哪能这么不讲道理,自己看不住老公却怪别人,还要脸不要脸?…常公安,你还不把那个姓池的流氓抓起来?”

常书欣眼见场面已经成了彻底的闹剧,钻过麻绳板着脸喝道:“都起什么哄,让开!咋回事还没搞清楚呢,你说抓人就抓人啊?…小春,你要告池所长吗?那我把你一起带回去审审!我可警告你,造谣诬陷是犯法的。”

村支书不知为何,却在一旁呵斥小春道:“告什么告?你连喊都没喊一声,谁能证明是强奸,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人家可是上面来的大干部!”

小春捂脸哭喊道:“常公安,我不告他,本来就没想告他!…乡亲们都在这儿,我没脸见人了!”

游成元跨步上前,冷不丁一把将常书欣的警服衣领给攥住了:“常公安,既然乡亲们都在,你也别回去问,大家就在这里来个三堂会审。…小春,你放心,假如你真是受害者,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否则乡亲们也不答应,是不是?”

“是啊,快审,快审,说说他们都是怎么干的!”不少人大声附和。

游成元松开手,抬头喝问道:“池木铎,你真干了那种事吗?”

池木铎也不知什么表情,摇了摇头,很平静的答道:“没有。”

游成元一转身冲小春道:“他在撒谎,是吗?”

小春忘记了哭,放下捂脸的手,点头道:“是的,他撒谎!”

游成元:“那他就是干了,脱没脱衣服?”

小春:“脱了。”

游成元:“从上到下都脱了吗,你没看错,就是我老公?”

常书欣很纳闷甚至有些尴尬,到底谁是公安啊,怎么游成元当众问起了“案情”,也不嫌家丑外扬臊得慌?但围观的村民情绪却被再度点燃了,一张张红扑扑的脸兴高采烈,都在聚精会神的听着,没想到今天能赶上现场直播,这可比赶集听戏精彩多了。

小春:“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

村支书费火眉头一皱感觉似有些不妥,想上前阻止,游成元上前两步却把他挡住了。常书欣一见这个情景,突然明白了什么,扶着腰间的手枪把,上前一步拦在人群前方道:“谁也别起哄,让她问!”

游成元:“睡了你多长时间?”

小春这时候才掩面又发出哭腔:“我后半夜趁他睡着了才走。”

游成元:“别哭,真有委屈,我替你做主,要人抓人,要多少钱我陪多少钱!…当时灯关了吗?”

小春愣了愣才答道:“关了。”

游成元反问:“大晚上关着灯,你怎么能认出来是我男人?”

小春解释道:“开始一直开着灯,他折腾完了搂着我睡觉,后半夜又关的灯。”

游成元一转身迈过麻绳,来到池木铎身边,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在他身前从双肩到胸腹画了一个圈,厉声道:“我男人上身前面有个胎记,杯口大十分刺眼!…小春,你今天要是能指出来,我就信了你的话!…你要是指错了,信不信我把你的牙槽打烂,让你下半辈子只能就汤喝稀饭!”

人群发出“嗡”的一声,大家窃窃议论,没想到人家还有这一手,要是池木铎没干,小春还真指不出来。

说话间游成元已经松开了池木铎,大踏步走向小春,样子比凶神恶煞还可怕,一边走一边喝道:“我从一数到十,你要是还没指出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小春说不出话,也不再装哭,一脸惊恐的连连退后。常书欣一见她这个反应,立剔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喝道:“小春,不许走,把话说清楚!”

费材见势不妙,上前一步企图拦在游成元身前,不料手中的锄头被她劈手夺了过去。游成元拿着锄头冲小春冷笑,只听咔嚓一声,酒杯粗的枣木锄头把,被硬生生徒手折成两截——这婆娘力大惊人啊!

“不关我的事!”小春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围观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又自动合上,就眼睁睁的把她这么放跑了,有好几个村民在小春跑过身边的时候,还趁机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其中就有费大宝。

“大宝叔,你们怎么摸人家姑娘呢?”游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人群后面费大宝的身边,很好奇的问道,同时也伸手欲摸却没摸到。

费大宝嘿嘿笑道:“招待所里招待客人的,你们想睡得花钱,不摸白不摸。”

游成元没有追,而是一闪身又攥住了费米的衣领,好悬没把他提起来,喝问道:“米主任,你什么意思?今天不给个交代,我可不能让你走了!”

一帮考古队员除了池木铎之外都走上前去,一定要讨个说法。常书欣一见场面又要乱,赶紧拔开游成元的手臂道:“费米主任,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带这么多乡亲抄家伙来,就是为了造谣诬陷吗?”

费米直摆手:“误会啊误会,我也是听费材说的,气忿之下忘了问清楚。”

游成元转身瞪着费材:“这事是你干的?”

费材也直往后躲:“不是不是,是小春自己造的谣,她见池所长是个大人物,可能是想趁机敲一笔。”

游成元:“人是你们招待所的,找不着她就找你算账,信不信我砸了你家灶,拆了你家的门?”

费材:“你去找小春算账,我道歉,住宿费给你们打析…”

常书欣在一旁劝游成元:“别激动,我会查清楚的。…费材,因为你散布谣言,乡亲们扎了人家的车胎,你负责请人来修好,否则我处理你!…费米主任,还不快带着你们村的人走,回头给池所长赔礼道歉,闹得还不够吗?”

几个村干部面面相觑,扯什么都是辙,今天聚众闹事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考古队灰溜溜的赶走,假如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实在有点不甘心。

就在这时,游成元拍了常书欣的肩膀一下:“常公安,你的枪掉了。”

这一下拍的常书欣全身发麻动弹不得。众人低头一看,常书欣的手枪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竟然没人发现。游成元弯腰拿起来道:“这东西可得拿好了,我帮你拣起来吧。”

说是帮他拣,却不还给他,而是握在她自己手中向外面转圈比划。

池木铎站在高处不失时机的喊了一声:“成元,可别乱来,小心走火!”他不喊还好,这一嗓子,周围所有人都注意到游成元的动作了,发出嗷嗷的连声惊叫转身就跑。

枪在常公安手中朝天指着,好像没多大威慑作用,不少村民包括老娘们都敢往前闯,就似不怕死的勇士。但是到了游成元手中转圈一指,枪口扫过之处,所有人都似受了惊的兔子跳起来往后躲闪不迭。

先前那位顶上来呵斥常书欣,叫他冲自己开枪的勇敢大妈,此刻跑的比男人都快,连一只鞋都跑掉了。人群大乱,如潮水般退出去百八十米,丢了一地的锄头。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好了,村子里着火啦!”抬眼看去,费居村方向的上空,升起了一道浓烟。

包括费米在内,所有人都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发了疯似地就往村子里跑,顷刻间就走的一干二净。常书欣终于感觉身子能动了,游成元将手枪还给他道:“警官,你辛苦了!”

常书欣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将配枪收好,回头问池木铎道:“池所长,你要告小春诽谤吗?”身为警察当然有法律常识,诽谤一般是自诉案件,就是俗话说的民不告官不究,想打官司得自己去法院起诉。

池木铎上前把臂握住了游成元的一只手,沉着脸摇了摇头。其他几位考古队员都抬头望着远处的浓烟,面带疑惑之色,费居村怎么恰好在这个时候着火?

“轰隆”,远处突然传来隐约的闷响,常书欣变色道:“是炸药!”

池木铎点头道:“是炸药的声音,你不是接到报警来查案的吗?案子也不难查,盗墓贼使用了炸药,这里既不开矿又不修水库,哪来的这种管制物品?谁家私藏炸药就是线索。”

说话间接连又听见两声闷响,还是炸药发出的声音,常书欣道:“我得去看看,建议你们也离开这里暂时住到镇上去。”

池木铎断然摇头:“不行,这里的三座古墓刚刚被炸开,有一些没毁掉的文物还没来得及被盗走,我要连夜清理抢救。”说完话回身望着山坡中间的那个大坑,地下就是那被炸坏穹顶壁画的汉墓,神情就似要哭出来,刚才被人诽谤时也没见他这么委屈,又自言自语道——

“这里被盗的墓葬已经有近百座,从地表能观察到的任何可能特征和探测结果来看,这一带已经没有大墓幸存,能盗的都已经被盗了,这恐怕是最后一座大墓。如果还有的话,我希望还有,更希望它们现在不要被找到。

这本来可以是南楚考古史上重大的发现,填补楚文化史料的空白,考证东周至两汉时期珠江流域的历史,它与黄河、长江流域文明的关系与差异,这方面的信史记载非常少。可惜我清理到现在,连确定墓葬主人世系身份的东西都没找到,最有文化价值的东西,不是被盗走了就是被损毁了。

文物的价值不能拿市场价格来衡量,如果失去了文化考证来源与继承者,那种所谓的古董,就像没有生命的枯叶、山野中的乱石,失去了它最根本的价值。没有这种价值做依托,世界上没有一件古董是值钱的。有人不清楚正是有悠久的文明传承,他们才能盗得有价值的古物,更不知道自己在破坏什么!”

游成元默默握着丈夫的手,心疼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着火的地方是费居村村委会,是村口处一栋独立的建筑,上下两层楼有十个房间,分别是办公室、资料室和仓库,当时里面没有一个人,大门与院门都锁的紧紧的。

这火着的十分离奇,突然就冒起了浓烟,没过几秒钟就传出一声闷响,小楼崩塌了半边,村子里留守的人全被惊动,却谁也不敢去救火,反而扶老携幼都躲得远远的,因为他们听见了炸药的声音。

村委会的仓库里有炸药?假如有很多的话,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村委会里真有炸药,而且是分好几次爆炸的,将小楼彻底炸塌成一片瓦砾,三面院墙也被炸塌了两边。十几米外离的最近的房子只是震碎了几块玻璃,村子里没有遭到其他的破坏——这是全体村民唯一感到最庆幸的地方。

当时全村的青壮还在山谷里往回赶,不清楚具体情况。村委会仓库里堆了不少炸药,如果一起爆炸的话威力惊人,离得近的房子恐怕都会被震坏,全村的窗玻璃也别想留下几扇。没有人清楚一件事:这些炸药被人分开了,在楼下不同的地方渐次引爆,威力减弱了不少。

山谷中的村民看见浓烟为什么会跑的那么快?因为他们很多人家里都藏有炸药!就算自家没有,也知道邻居家有,一旦着火可不堪设想,村里留下的可都是老弱妇孺啊!穿过整片山谷有近两里地,穿过桑林间的小道还有一里多地,等他们赶回去的时候,村委会早就炸没了。

火灾中炸毁的村委会,只留下了紧锁的院门与连着院门的一堵残墙,在墙上却有八个鲜血淋漓的大字——毁吾阴居,平尔阳宅!

这几个字是汉隶体,也不知是用谁的鲜血写成,更特别的是,它不是写在院墙外,而是写在大门紧锁的院墙内!在火灾发生前,谁也没看见有什么人出现在村委会院中,火灾发生后,更没看见有什么人跑出来。

当然了,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也没人注意到村子里丢了几只鸡。

汉语与汉字有个无与伦比的独特优点:几千年前的简单文章,只要具备中学水平的现代中国人,基本上就能读懂大概;现代还在使用的字体,与两千多年前没有区别,就算是平时不写繁体字,大多也能认出来。

游方本来想写大篆,后来又想起楚篆与秦篆不同,现存的资料很少,自己认识的也不多。况且写古篆的话,很多村民够呛能认识,还是将就着写汉隶吧,降低点难度,对费居村的乡亲们要求不要太高。

第一百一十六章 疑案

硝烟未散尽的村委会废墟前,村民们好半天没敢靠近,谁知道还有没有残余的炸药,在这个时候会不会被余烬引爆?最后还是常书欣第一个走了过去,绕过残墙看见了那八个字,当场就断定这是人为纵火。

身为警察,在现场看见了这样的字迹,理所当然要给案件如此定性。

最关键的问题是——谁干的?村中的头面人物都站在这一堵残墙前面,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他们都不相信是“鬼”干的,肯定是活人作案!

尽管心里这么想,可是意识深处无法抑制的感到莫名的恐惧,心头就似压了一块大石般喘气都困难。有的村民认不全,有的村民没看懂是什么意思,在后面小声的询问,大家很快都知道出了什么事!许多人眼中掩饰不住狐疑惊恐之色。

只有常书欣感觉最轻松,甚至在心中暗骂费居村活该,对于无理取闹害自己差点背黑锅丢饭碗的这伙人,他在内心深处厌恶至极。一方面常书欣根本不相信会闹鬼,另一方面,在潜意识中就算认为闹鬼,冤有头债有主,找也找不到他头上。

从私心而论,他甚至有些不想破这个案子,很感谢那个纵火者今天给他解了围。

骂归骂,案子还是要破的。乡间有人纵火可大可小,吵架泄愤点火烧了人家草堆的事情时有发生,那种案子很好破也很好处理。但是这个人动用了炸药炸毁了村委会,可不是山野间很难管的盗墓,也不是普通的纵火,而是重大的恶性治安案件!

处理的不好,一不留神可能会产生恶劣的政治影响与社会舆论炒作,作案者的胆子也太大了。县里、市里都可能会被此案惊动,常书欣深知性质的严重性。

身为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的警务人员,他有责任保护现场,展开第一手调查取证工作,记录案发当时的原始信息,这样才能交代的过去。

还没等常书欣发话,村民再度围住了他,这次不再是要求他别办案管闲事,而是坚决要求他立即破了纵火案。听有些人的语气,他这位警察不立刻抓住纵火犯,就是国家的败类、社会的蛀虫、代表政府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等等。

常书欣也有火气,终于压抑不住的发作了,撩开上衣从裤腰带上拽出快生锈的手铐,指着吵吵最凶的村民费尽忠骂道:“你妈了个逼的,少跟老子龇牙!有人盗墓,你们村总是挡着闹事不让办案,逼着老子吃瘪?每次就你蹦的最欢!现在村委会让人炸了,又逼着老子瞪眼就破案?还是你蹦的最欢!

想破案啊?容易啊,盗墓贼用了炸药,纵火犯也用了炸药,这就是线索,这里哪来的这种东西?我看是一伙人干的!瞅你就像嫌疑犯,现在就到你家里面搜,搜出来炸药就铐走,我看你还犯不犯贱?”

一伙村干部赶紧大声呵斥费尽忠,几位村民推推搡搡将他赶走了,村干部们又劝道:“常公安,何必跟那种二傻子生气呢,他脑子有毛病,我们全村人都知道,还是办案要紧。”

反正已经开骂了,常书欣索性臭骂到底:“你们他妈的全是傻子啊?都站这儿看什么热闹,保护现场不知道啊?费米,叫人用绳子把这里拦上,谁也别让进来,你们也都出去。…不能就在这里办案,找个地方,我要问话做笔录。”

这一次村民们都陪着小心,谁也不再闹事了,连顶嘴的老娘们都没有。

村委会都炸了,能上哪里办公呢?只能去村治安员费材开的招待所。一出事就是一连串,从村口走到招待所的路上,还处理了一起打群架的民事纠纷,原因让人哭笑不得。

这一把火不仅炸了村委会,山下接进村的电源线、电缆线、电话线都是从村委会二楼墙外的架子上过的,此刻全断了。除了村口还有手机信号之外,固定电话全断了,而且全村停电了,看这个形势,短时间内修不好。

天已经擦黑了,村民纷纷去小卖部买蜡烛和电池,还且一买就买许多,开小卖部的村民自己家还得用呢,后来就不卖了,一家不卖就去别家买,一次买的更多,最后三家小卖部就像商量好一样都不卖了,除非高价限量发售。

没买到的村民就不干了,在村子里叫骂,这家说那家不地道,那家说这家买多了,干骂也不顶事啊,有的人家还黑着呢,骂着骂着一帮妇女就揪衣服扯头发打起来了。费米陪着常公安路过恰好看见这一出,气不打一处来,呵斥着叫男人们把各家婆娘都拉开,问明情况之后现场处理,结果谁都说自家没多买。

还是一位从招待所里出来的外乡人出了个主意。这位外乡人四十来岁,身材不高往那里一站却很有气势,就像个对下属发言的领导或指挥球队的教练。他建议今天所有村民买蜡烛的钱都由村委会出,大家拿着蜡烛去会计那里登记报数。

几位村领导点头同意,然后问题解决了。支书要求每家领走几支,剩下的都留在招待所备用。

处理完这些倒灶事,在招待所的一间房里,常书欣把村主任、支书、治安联络员、会计等七八位村里的重要人物都叫进了一间房,关上门点着蜡分析案情,却不谈怎么破案,而是在分析案件的性质。他谈了两种假设——

第一种情况:村委会私藏炸药,火灾中引起了爆炸。村委会里有这种东西,几位村领导责任难逃,要接受调查,相关人员交代来源与用途,然后接受处理。

第二种情况:纵火犯自己拿来的炸药,故意用炸药炸毁了费居村村委会,那么性质很严重,是危害公共安全的恶性治安案件,警方绝对要下大气力严查。

最后他问道:“都是乡亲,诸位就交个实底,村委会究竟有没有私藏炸药?我汇报案情时上面也好确定侦查方向,给案情初步定性。”

在座的人都纷纷摇头否定,村委会怎么会私藏炸药呢,当然是纵火犯带来的!就算有人隐约感觉到不妥,也不愿意站出来给全村顶缸,况且这里还有盗墓案,一旦承认了私藏炸药,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常书欣在心中冷笑: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愚蠢的自私与贪婪。炸药的来源不同,此案的性质不同,侦查的力度就大为不同,真把事态搞大了,倒霉的说不定还是费居村。他已经暗示了,可是这些人都怕独自担责任。

然后常书欣开始调查案情,起火时全村青壮都在山谷中折腾半天了,没有作案时间,村里只剩下老弱妇孺,也没看见有谁中途回来过。

那么假定作案人当时就在村中,常书欣心里也清楚,就村里这些人的水平,恐怕谁也不能拣把笤帚顺手就在墙上写出那么漂亮的汉隶来。

那么嫌疑犯非常有可能是外来的。就书法来看,嫌疑最大的就是考古队那些知识分子,但他们不可能作案,当时都被村民围着呢。

今天有两个人进村,游成元和一位名叫徐凯的外乡人,这两人的嫌疑也被排除了。有小孩看见他们下拖拉机进村后直奔山谷,而且案发前游成元早就在乡亲们面前“审案”,不可能有作案时间。

至于化名“徐凯”的游方,也没有作案的可能,费大宝等好几位村民都作证,他一直在现场看热闹,拎着一个大包,到的比游成元还早,后来跟着大家一起跑回村里。

其实费大宝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中间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游方,却以为游方一直在身边。况且从山脚下穿过谷地、桑林、村庄,到达村委会跑个来回,最短也接近四公里,十几分钟时间干下这种事,大白天还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实在不可能,他连想都想不到。

招待所里还有三位来自外乡的客人,与徐凯一样自称是来收山货的兼农家游的,是重点嫌疑对象,但是服务员作证,这几个人在案发前后以及整个下午,根本就没离开过招待所。假如服务员没撒谎的话,那就剩下两种可能,要么还是村里人作案,要么嫌疑人根本没在村里露面。

常书欣也怀疑几位外乡人是文物贩子,在招待所检查了游方与其他三人的证件与行李,却没发现什么破绽。——他们早就知道村子里出事了,有破绽也早就收拾好了,还会等着警察来查?证件没问题也正常。

常书欣站在村口用手机给所长打了个电话汇报案情,然后叮嘱村干部保护好案发现场,打着手电徒步回去了。夜间在这里的山路上骑摩托太危险了,他干脆把破摩托丢在村里。村主任也不放心,叫几个人打着手电送常书欣一起下山,顺便到镇上请乡供电所派人来修电线。

常公安一走,村里人可就忙开了——忙着往村外运送炸药!

谁也不敢把炸药留在自己家里,常公安骂费尽忠的时候可说的清楚,谁家藏了炸药被搜出来,谁就是犯罪嫌疑人。就算查不出来盗墓或纵火,私藏炸药也是违法的,要处理。平时没人来查,但是明天说不定就有一伙警察来搜炸药。

其实村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怕自己家着火把房子给崩了,村委会院墙上写得字他们都看见了,那是触目惊心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还是小心为妙。村子里已有各种传言在散布,其中也有游方的一份功劳。

游方回村之后被热情的费大宝趁乱拉回了自己家,搬出一推瓶瓶罐罐让他看。游方在这一堆东西中还看见了琉璃珠,形制与他配在秦渔剑穗上的那枚差不多,但是没那么大保存的也没那么好,当然更没有“能激发心像所见”的特殊灵性。

不是所有的器物都有异常特殊的灵性,就算这些琉璃珠曾经有点灵性,出土这么长时间也渐渐散失了,只留下岁月沉积的物性,能感觉到那是几千年前的古物。封存千年的琉璃器出土后,虽不会腐蚀分解,可以保存下来,但色泽会渐渐变得暗淡,内部也会慢慢浑浊,这个过程只有几个小时到几天。

游方那枚琉璃珠有胡桃大小,就似大梦中刚刚睁开的少女的眼睛,不仅灵性未失而且流光溢彩如明眸善睐。而费大宝家这些琉璃珠,直径不到一公分,一个个就像咸鱼的眼睛,有些还有缺损。

他不甘心的问道:“这些珠子,还有更好的吗?”

费大宝:“更大、更好看的都被收走了,这些小的、不好看的人家不要,留在家里给孩子玩呢…徐老板,你看看别的,给个公道价。”

游方回头一看,可不是吗,费大宝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将琉璃珠当弹珠玩。给孩子玩这种东西,也不怕睡觉时多梦缠身,将来得神经衰弱!游方一边暗骂一边笑着与费大宝侃价,随口出的价他认为已经相当低了,费大宝却眉开眼笑就像拣着了宝。

聊了一会,邻居费尽忠从村口被赶回来,过来窜门,看见游方在这里谈价,请“徐老板”到他家也看看,于是游方与费大宝一起来到费尽忠家。闲谈中费尽忠说到了村口的事情,不无担忧的问道:“徐老板,你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在别的地方听说过这种事吗?”

游方皱眉沉吟道:“炸房子可没听说过,我猜肯定是活人干的!但怪事倒是有,我听说一个专门盗墓的村子里闹过瘟疫,前前后后死了不少人,北京的医生都治不好,搞不清楚是什么病。”

费大宝:“真有这种事吗,我就不信了,我们村不就好好的吗?”

游方反问:“好好的村委会能让人给炸了?”

费尽忠:“你刚才说是活人干的,这不算!”

游方:“有些事情确实邪乎,不小心不行。…大宝叔,别给孩子玩那种珠子,不信回家仔细问问,孩子白天玩珠子,晚上是不是经常做怪梦?…哎呀,不说了,怪吓人的。”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费大宝也莫名打了个哆嗦,印象中还真听孩子说过,却没当一回事,转身就想回家仔细问。游方却拉住了他:“别着急啊,事情还没谈完呢。”

游方告诉两位村民,现在有警察在村子里查案,不方便收土特产,等风头过去再说。但是他们也别着急,已经把东西都登记下了,价钱也定好了,迟早会来收的。同时叮嘱他们今天私下里谈生意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两位村民心领神会的点头。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恰好有孩子跑来告诉费尽忠,他家婆娘在村里和人抢蜡烛打起来了,于是出门去看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