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庄先生“来到”重庆,下榻在扬子岛酒店,星期天吃完午饭之后,游方亲自将他请到了琦琦招待所,坐的就是酒店的车。

在路上他打了电话,谢勤早就在琦琦招待所门口等着了,恨不得把全体服务员叫出来列队欢迎,只是真这么做未免太唐突。谢小丁也很好奇想到门口来,但按游方的交待,龚蓉陪着她在会客室里等着。

当车停在琦琦招待所的门口,游方先下车恭恭敬敬打开后侧车门,满头银丝、气色温润、神态雍容的周梦庄施施然下了车。不用一句话的介绍,谢勤第一眼的感觉--就是他!此人不是周梦庄先生,谁还能是?

游方在一旁暗中直叹气,这戏演的,效果比自己的设想还要好的多,就算大舅公莫正乾亲自来,也未必赶得上这位周梦庄!

而谢勤已经抢步上前很热情地伸出双手道:“周梦庄先生吗?我叫谢勤,是小丁的父亲,万分感谢您能到重庆来给我的女儿治病。”

周梦庄很得体的与谢勤握手:“不必客气,游方也算我的半个学生,听说有这种病例,所以特意打招呼告诉我,我也很感兴趣。其实说你女儿有病并不合适,只是她所见的世界很特别,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视角,但不要影响到正常的生活,我来的目的就是如此。”

沈四宝躲在招待所的前台后面,探头探脑的向门外观望,并以独特的九星宫心法展开神识暗中查探,结果却疑惑不已。

神识所感,周梦庄站在那里神气定安,周身却有阴阳生煞之气悄然灵动流转不息,与周围天地灵枢呼应,却无扰无激如自然天成。沈四宝无法查探到更多,甚至无法确定这人究竟会不会秘法、是否在施展秘法?

沈四宝不禁暗暗猜测,要么这位周梦庄先生根本不会秘法,要么就是已经达到了传说中神念合形的境界。若说周梦庄是一位秘法高手的话,又不太可能,江湖上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啊?

这其实全是游方捣的鬼,他在周梦庄身上放了一枚冷云晶和一枚七曜石,就紧随在周梦庄的身边,以周梦庄立身处为灵枢,激应晶石发动了阴阳生煞大阵。阵法的巧妙之处在于并不展开运转,而是呼应这一片天地间灵枢之气的自然律动。

阴阳生煞大阵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深奥的风水阵法,沈四宝也会,但他根本没见过有人能像游方这样施展。当初在松鹤谷中,向影华看出游方功力不足,特意传授了阴阳生煞大阵的种种变化,这些是松鹤谷历代前辈钻研的心血凝结,也有向影华自己的习练感悟。(注:参阅本书第一百四十章《起舞弄清影》)

向影华这么做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答谢,更重要的是为了让游方能与她一起在“祭祖地灵枢”仪式上发动天机大阵,正是借助此手段才勉强成功,当时那一番剑舞堪称合璧,台下那么多高手愣没看出游方的破绽来,阵法运用之巧妙已臻无形化境。

后来游方在白云山中与秦渔练剑,也结合了阴阳生煞大阵的变化以及向影华月舞的玄妙,功力精进、境界也悄然更上一层。如今他用这种手段,若向影华在此自能看出端倪。但是沈四宝却看不出破绽来,他连“移转灵枢”之境尚且差了一线。

游方让周梦庄所展示的,其实就是一种自然的行迹,在秘法高人眼中,宛如谢小丁天生的特异灵觉、朝天门的内在的地气形容,仿佛这个人天生就是如此。

沈四宝看不透,所以会疑惑,而游方这么做到不仅是对付沈四宝的暗中查探,很重要的是为了对付谢小丁。

琦琦招待所当然不像大酒店那样有专门的会务中心,但有一间布置的整洁敞亮的会客室。谢勤很热情地推开门将周梦庄迎接进来时,谢小丁果然被镇住了,坐在那里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周梦庄,没说话也没有动,甚至忘了礼节性的站起来打招呼,直到母亲开口提醒才想起来问好。

这本是谢家私人会客的场合,可沈四宝却跟在后面也进了会客室,很乖巧机灵做起了服务工作,适时而又礼貌的招呼--“周先生辛苦了!”、“周先生请喝茶!”

所有端茶倒水的事都让他做了,给人的感觉还很舒服,谢勤夫妇也就没有叫他出去。

坐下之后,周梦庄好整以暇的品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开门见山道:“谢小丁,我听游方说,你所见的世界很有特色,那么你看见我,想到了什么?”

这句话里有陷阱,谢小丁从来都是直接“看见”的,而不是“想到”的。

谢小丁眨了眨眼睛说道:“我看见了一只蝴蝶。”

游方闻言有些意外,在此时此地,谢小丁的意像视觉应该是无效的,这一点他早就暗中提醒过周梦庄,但是谢小丁的这一句回答,游方的“剧本”里事先不可能有,她撒谎了!

周梦庄的应变很快,叹息一声摇头道:“小丁啊,你没有实话实说!其实你什么都没看见,只是听说了我的名字,联想到‘庄周梦蝶’这个成语而已,于是说我是一只蝴蝶。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段是他自己的临场发挥。

谢小丁弱弱的反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该在一个心理专家面前撒谎,蝴蝶只是你想到的东西,而非你看到的东西,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周梦庄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显得莫测高深。

谢小丁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看不见,但经常是真的看见了,一听见你的名字我就想到了蝴蝶…”

周梦庄:“你不想让我认为你在撒谎,所以这么回答,结果反而在撒谎,对吗?”

谢小丁嗯了一声,又抬起头道:“周先生,您还真是专家,我其实没有病,这样也挺好的,对不对?”

周梦庄笑了:“我没说你有病,但你这样并不好,你似乎有点怕我,或者说害怕有人治好你的症状,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谢小丁一愣:“谁说的,我才不怕呢!”

周梦庄又摇头道:“小丁,你又撒谎了!在我面前说话,最好能仔细看一看,看的不是我,而是面对自己的真心,你认为自己睁开眼晴所看见的,才是更加真实的世界,对吗?”

谢小丁言不由衷,却被周梦庄直截了当的指出,话锋一转,江湖疲门唤魂术的套路已经出来了。

这便是游方安排的剧本,他早就知道谢小丁会否认这一点,只有说服她自己真正的承认,这病症才能安然治好,而不能强行以神识侵扰她的元神。

第一百八十八章 唤魂术

谢小丁的神色很为难,这是一句两头堵啊,而且问到她的内心深处了,她确实很难回答。她从小就认为自己看见的世界比别人更真实、更清晰,不是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而是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不是不正常,而是一种超常。

正是由于这种心态,这些年谢小丁并没有精神失常,而是以一种顽皮或恶作剧的心态看待世上之人,喜欢她的至亲好友受得了,其他人可不一定受得了。

另一方面,谢小丁有一种恐惧,她害怕自己失去这种“能力”,就像平常人害怕失去五官中的任何一种感官,这对于谢小丁来说也类似于一种天生的感官。

在这种情况下,这病怎么治?她的意识深处根本不会配合任何一位医生,而这种病症,心理上不主动配合的话,根本没法治!假如就是尝试种种手段强行治疗这种症状,反而容易造成精神或肉体上的创伤,还不如不治。

“你们看不见,我看得见,为什么要让我也一样看不见?”谢小丁沉默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嘟嘟囔囔说出了心里话。

这话是一种潜意识的指责与反抗,带着很明显的抵触情绪。也不能说她想的不对,假如这种症状没有不良影响,或者说影响可以克服且利大于弊的话,确实可以不治。当然了,最佳的状态是保留这种超常的能力,同时消除对生活的不良影响,这就不是普通的医生能办到的了。

游方闻言暗自叹息,在他这种高人眼里,谢小丁的“病”是非治不可,而且越早治愈越好。因为元神心像错觉也是消耗神气的,尽管是非常微弱在不知不觉中,但是长年累月下来对身心状态都不好。

从中医的角度看,谢小丁此时有点气血虚,但是并无大碍,假如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也查不出任何毛病来。她现在毕竟很年轻,先天元气未衰,影响还很小,但再过几年,不知不觉中的影响会越来越大,身体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容易受到各种环境因素的侵扰,再结合她那奇异的错觉,将会导致多病缠身、易染外邪,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会出问题。

这才是游方下定决心要断了她病根的主要原因,至于谢小仙所担忧的将来没法找对象成家过日子倒是次要的。

装模作样的周梦庄可不清楚这些,他继续按照“剧本”来,语气一顿又问道:“你以前一直是真的看见的吗?那好,你再仔细看看我,究竟能看见什么?”

谢小丁微一撅嘴:“我已经说过了,看见的就是你,没有别的东西。”

周多庄微微一笑:“是吗?你闭上眼睛试试。”

谢小丁不解道:“闭上眼睛,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周梦庄的神情高深莫测:“我让你闭上眼晴看,你就闭上眼睛看,别忘了,我是周梦庄!”

谢小丁闭上了眼睛,随即惊呼一声又睁开了:“我看见了!像是蝴蝶又不太像,黑白的颜色,翅膀还在飞舞变化,好奇妙呀!”

周梦庄也吃了一惊,转脸瞄了游方一眼,旁观者看来好似两人在交换专业意见,只有游方明白他的意思。

周梦庄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按照游方交待的做,没想到这丫头闭上眼晴还真看出花样来了。游方冲他点了点头,别人看来似是赞叹之意,其实是告诉他一切顺利,已在掌控之中,继续按剧本演下去就行。

周梦庄转回身体,语气沉稳而舒缓:“你睁开眼晴之后,还能看的见吗?”

谢小丁很兴奋也很认真的点头:“是的,好神奇噢!我本来看不见,你叫我闭上眼晴去看,我居然看见了,然后睁开眼睛,仍然看的清清楚楚,与平常一样。”

周梦庄却摇了摇头道:“不,与平常不一样,你看见的不是蝴蝶,再仔细看看,是什么?”

谢小丁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似乎有点散,像是看着周梦庄又像在看着他周围的空气,出神而忘形,仿佛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确实不一样,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不断在变化的东西,它究竟是什么?”

周梦庄不紧不慢、语气凝重而清晰的答了三个字:“是太极!”

这句话仿佛将谢小丁给定住了,她坐在哪里,却好似已经进入到眼前所见的另一个世界,喃喃说道:“是太极,真的是太极!我看错了,那不是蝴蝶的翅膀,是太极图里面的阴阳鱼。…原来真正的太极图是这样的,不像纸上画的,它一直在动、在变化,不论从什么方向,都在阴阳旋转。”

纸上画的太极图只是一种示意,真正的“太极相”在三维空间立体结构中想象不出来,如果勉强用文字来描述,就像谢小丁说的那样。

一旁的谢勤、龚蓉、沈四宝等人看看谢小丁、又看看周梦庄,神色中掩饰不住的震惊与敬佩,却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周先生的治疗。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谢小丁已经进入一种类似于被完全催眠的状态,而周梦庄只是三眼两语丝毫不露痕迹与通常心理医生的做法完全不一样。

游方在一旁暗自赞叹,周梦庄做的漂亮,唤魂术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所谓江湖疲门唤魂术,其实与近代西方流行的心理治疗有相似的地方,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它一般不需要让病人主动放松配合,在医生的引导下去冥想,然后进入一种被催眠或暗示的状态。施术者需要通过观察与诊断,以某种手段开扉直入,让病人暴露深层意识。

唤魂术治疗的症状主要是传统中医所谓的外客冲身、中邪、魔怔等,中了什么邪、染了什么样的外客、或者按民间迷信的说法被什么鬼怪附体,需要让“它”暴露出来才好对付。如果按照近代西方心理学的解释,就是直接进入病人的深层意识,将隐藏的“多重人格”给召唤出来。

有这种症状的病人,大多是不可能老老实实主动配合医生的,需要施术者让病人无意中配合自己,产生意识深处的共呜状态,这就叫做“唤魂”。

而游方今天借助周梦庄开口所施展的唤魂术,当然不是对付外客冲身,谢小丁也没有中邪。她的症状是元神心像与正常的视觉之间形成了交叉错觉,首先需要将这种错觉给剥离开。

过程分为两步走,既然谢小丁害怕自己失去这一能力,当她看不见周梦庄是什么,会在内心深处极力想看见,那么就让她看见。但她看见的就是游方想让她看见的东西,从而进入一种控制元神的状态。

周梦庄让她闭上眼睛,这样一来正常的视觉消失了,所见就是游方所控制的元神心像。谢小丁看见的是变化中的蝴蝶,说明元神受识神的干扰,就似她平常识神受元神干扰一般,这也是一种交叉的错觉。

周梦庄开口喝破“是太极”,就是引导她进入深层次元神清明的状态,将元神心像剥离出来,然后谢小丁就看了在三维空间立体结构中不可能想象出的太极元相,这也是阴阳生煞大阵真正的阵图。

游方以周梦庄立身出处为灵枢,激应两枚晶石悄然发动了阴阳生煞大阵,阵法展开只是让周梦庄的周身神气与地气灵动相融,连沈四宝都看不出破绽来。当谢小丁说出太极元相的准确描述,就说明一件事,游方控制了她的元神达到一种相对清明状态。

按民间通俗的、更好理解的说法,就是把魂给唤出来了!过程说起来简单,但想成功做到这一点太难了。祝由科医术如今都快绝迹了,因为它与装神弄鬼几乎没什么区别,只掌握一点皮毛的话,就似中世纪教堂里很多神父玩的那一套把戏,又没有现代心理医生的执照。

而游方以此种手段配合唤魂术,比一般的江湖疲门中人要高明的多。

接下来进入到最关键的阶段了,周梦庄也显得有些紧张,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又说话了,语气舒缓似乎带着某种磁性:“谢小丁,你知道为何会看见这些吗?”

谢小丁茫然地摇了摇头,怔怔的答道:“不知道,怎么一会儿看不见,一会儿又在变?”

周梦庄缓缓诵出了一段文章——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

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注:原文较长,在此不全部引用,读者可自行查阅。)

这段文章出自《庄子·应帝王》篇中,讲的是一个“看相”的故事。郑国有一位名叫季咸的神巫,精通相术所断极准,郑国人都躲着他走。列子遇见了十分佩服,高人啊,比自己的师父还厉害,回去之后就告诉了老师壶子。

壶子则对学生说——你让他来看看我。

季咸一共来了四次,第一次说壶子生机已绝、第二次说壶子生机恢复、第三次说壶子生机不定,第四次一进门,干脆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了,追都追不止。而壶子则对列子解释,自己分别将地文、天壤、审渊、波流四种心境外现展示,而季咸看见的就是这些。

《庄子·应帝王》中的这一段,是自古相书之“经首”、相师必读的经典。当然了,就是跑码头混口饭吃的人可以例外,但对于传统相学研究者来说,假如连这都不知道,千万别说已经了解什么是传统相术的精髓,因为连门槛朝哪开都没摸着。

游方找周梦庄来“演戏”还真是找对人了,至少他学过相术,也能将这一大段极为拗口的庄子文章四平八稳的诵出来。庄子文章读起来就非常难懂,更何况是听呢?现代很多人都听说过庄子,也知道庄周梦蝶这个典故,但是真正通读过《庄子》的人并不多,譬如谢小丁。

谢小丁一脸茫然的问道:“你在说什么呢?我一句都听不懂。”

其实并不一定需要她听懂,在这种状态下诵出这段经文,有类似于游方当初默诵“小雷音咒”的效果,所不同的就是并非谢小丁自己在诵咒,而是周梦庄诵咒,游方控制她的元神定念。当然了,她如果能懂,则效果更好。

周梦庄环顾屋中,见谢勤夫妇也是一脸懵懂,但沈四宝神情明显是欲言又止。他突然道:“小四,你来讲一下这个故事,让小丁能听懂。”

沈四宝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开口逐字逐句讲解这段文章,他似乎很了解谢小丁的古文水平与聆听习惯,将这个故事讲解的既到位又清晰流畅。谢小丁一直在微微点头,看她的表情似乎很清醒,又似乎处于一种出神的状态中,分明听见了这段话,却又好像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谢勤夫妇看着沈四宝是一脸惊诧之色,等他讲完之后,周梦庄微笑道:“很好,谢谢,真没想到这里是藏龙卧虎啊!小四,现在请你出去回避一下,好吗?”

冷不丁听人默诵一段庄子文章,就能很熟练的逐句讲解,很显然是早就背熟的,这对于一个招待所服务员来说确实很不简单,就算在大学中文系毫无准备的突然拉一个人出来,也未必能办到。

请他出去,也是游方事先安排的。来之前他就交待过周梦庄,进行到这一步,如果有一位叫小四的服务员在场,就找个借口将他支走。周梦庄没有找到什么借口,干脆直接开口让他出去,心理治疗本就是非常私密的场合,一个服务员呆在这里确实也不合适。

接下来如果沈四宝还在场,游方不敢保证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破绽来,因为他要运转阴阳生煞大阵起变化了,范围就控制在这间会客室中,游方还不想在这种场合让沈四宝看出自己的底细。

沈四宝有些失望,恋恋不舍看了谢小丁一眼,出去了。游方随即将门从里面锁上,防止有人误闯打扰。

周梦庄站了起来,背手款步走到窗边,转过身来站定问道:“小丁,你再看我,又看见了什么?”

谢小丁出现了惊异的神色,下意识的答道:“太极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周梦庄又问道:“那你还能看见什么?”

谢小丁:“我形容不出来。”

周梦庄说了两个字:“混沌。”

谢小丁发散的瞳孔似乎在收缩,如梦呓般附和道:“对,混沌,就是混沌!”

周梦庄忽然很突兀的高声道:“真正的混沌,你本来就看不见!从自以为清明到混沌,再从混沌回复真正的清明,谢小丁,你明白了吗!”

随着这一声喝问,谢小丁身体一颤,泪水刷的一下无声无息的流来下来,龚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想给女儿擦眼泪,却被游方伸手阻止。

这出戏唱到这里,周梦庄的任务基本完成了,游方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柔和,似能安抚人的神魂。

“小丁,我知道你在害怕,你既怕看不见那些东西,又怕看见那些东西。世人之丑陋,你不得不看见,这感觉很不好受。但如果你看不见了,又觉得危险,你认为那不再是清晰的世界,就像摸着黑在走路,我们都怕黑。

今天周先生已经证明,你的眼睛并不是真的看见了那些东西,其实是你内心对人的形容。每一个人,不论是有意无意,不论自己能否控制,都会影响到你对环境的感知,这就是印象。

我听你妈妈说了,你小时候就喜欢看各种各样的动物画片,从你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开始,那样的婴儿幼教画片满床都是。而你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你的直觉特别敏感,能清晰感受到每一个人有意无意在环境中留下的信息。

但是你见到那些东西是错觉,并不能帮你将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你只是用了另一种发式去表达你的感受而已,这种感受虽然很直观,经常很准确,但也可能是错的。

就像今天你看不见周先生是什么,只是单纯的根据他的名字联想到一只蝴蝶,于是以为自己看见了蝴蝶,但周先生当然不是蝴蝶,然后他又让你看见了太极与混沌,你从未见过也形容不出来,就像故事里的季咸见到了壶子。

你的错觉是不应该存在的,它会影响到你身心,只能给你带来困扰,它们已经从你的眼前被剥离了。

你现在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明白什么是该保留的、什么是应该放弃的。而你的直觉依然敏锐,它很宝贵,但要明白这是为什么,不受自己的迷惑,然后才能学会更好的去运用它。”

第一百八十九章 九尾狐的故事

听见游方的话,谢小丁双肩一阵颤抖,突然了哭出声,大概也没看清身前人是谁,顺势就往游方怀里伏,游方一扶一让,爱女心切的龚蓉已经一把将谢小丁搂进了怀里。

见谢小丁的样子,显然已经“回到”现实世界恢复了清醒,她和谢小仙不愧是一家人,不仅长得有点像,哭起来的风格也差不多。

谢勤在一旁搓着手,忐忑不安的看了周梦庄一眼正要说话,游方赶紧走过去小声道:“谢叔,小丁的病症已经好了,但是这么多年她眼前的世界,被人说破了、揭穿了、消失了,心里肯定不好受。”

谢勤看着女儿不无担忧的问:“你是说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病治好之后,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游方摇头道:“不是适应不了,周先生已经说了,她没有病,自己心里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突然间的转变会很难过,得好好哄哄。周先生的治疗过程没有伤害她的精神状态,但是她自己如果想太多、不好受,也会有不良影响的,治疗结束之后,还得好好安抚,让她彻底缓过神来。”

谢勤大步上前握住周梦庄的双手,声音有点哽咽,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周先生,真是名不虚传、妙手回春啊!…”

其实一屋子人中,此刻最尴尬的就是周梦庄,他听见游方的话才知道谢小丁的病症已经消失了,内心中也很震惊。他从头到尾都是按照游方事先的指点在做,除了谢小丁把他形容成蝴蝶这一出“剧本”里没有需要临场发挥,其他的事,他说太极,谢小丁就看见了太极,他说混沌,谢小丁就看见了混沌,最后那一句喝问,谢小丁的病症居然就奇迹般的好了!

谢家夫妇简直把他当神仙了,只有周梦庄自己明白,真正给谢小丁治病的人是一直没有显山露水的游方,功劳却全成了自己的。到这里“剧本”就结束了,游方交待他做的事情只有这么多,但是这出戏还没演完,不论心中是尴尬、震惊还是惭愧,表面上却不能露出破绽。

周梦庄握着谢勤的手道:“不必客气,其实你更应该感谢的是游方,没有他,我也不会这么巧就能来,小丁也不会这么顺利的恢复。”

谢小丁在母亲怀中哭了半天,显得很是伤心,良久之后才止住哭声,坐在那里仍然有些抽抽搭搭,不抬眼看周围。

游方借助周梦庄暗中施展唤魂术,成功分离了谢小丁元神心像与平常视觉之间的交叉影响,同时也喝破了她成病的心因,这个过程很小心,没有侵扰与伤害谢小丁的元神。但是突然的转变如大梦初醒,就算谢小丁心里能弄明白,感觉上还是接受不了。

唤魂之后应该是安神,游方悄然展开神识安抚她周身散乱的神气,发现谢小丁思绪挺乱的,一时之间很难恢复真正的平静与正常的心态。

这时周梦庄已经归座,谢勤为他添茶续水,而周梦庄开口说话了:“小丁,别哭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游方一愣,他给交待的“剧本”中可没有这一出,这位先生给自己“加戏”了!但是周梦庄在此时说话是最适合不过了,谢家三人对周梦庄先生皆已心悦诚服,他的话对谢小丁有非常权威、值得信赖的安抚效果。最通俗的形容,这里所有的人包括游方,在这个环境中已经为周梦庄营造了一个充沛的“气场”。

他居然要讲故事,这样也好,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谢小丁的注意力,使她不那么紧张,游方才能更好的安抚、理顺她外现的神气。

周梦庄的声音听上去似有一种柔和的磁性,谢小丁停止了抽泣,在母亲怀中抬起头道:“好啊,周先生要讲什么故事?”

周梦庄面带微笑:“其实你什么都没失去,这个世界也没有因为你而改变,放弃错觉对你是一件好事,因为错觉也会欺骗你自己。真正有用的是你对身边人敏锐的知觉,还有那么直观的想象力,真的非常可爱。你刚才说我是一只蝴蝶,不是真的看见,只是一种想象形容。听了你的话,我也非常希望自己能是一只化梦之蝶,煽动运转太极、变化混沌的翅膀。我听说你认为自己是一只可爱的狐狸,太形象了。

小小的狐狸,毛色漂亮,有敏锐的嗅觉,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各种信息,多疑而敏感的看着这个世界,这不就是你吗?你看,我也能这样形容你,我们与你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你的感知更直接、更形象,现在的你还和以前一样。”

谢小丁小声说了一句:“我是狐狸精。”

周梦庄呵呵笑出了声:“对,是狐狸精,要不然怎会化成人形?我要讲故事就是关于狐狸精的。”

他开口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传说——

《山海经·南山经》所载,上古有一座山,山阳多玉、山阴盛产作画之丹青,故名青丘。有一条英水发源于青丘山中,英水河畔有一种珍奇异兽出没,名叫九尾狐。

传说中人们都认为九尾狐有九条尾巴,其实不然,它们是狐狸修炼成的精灵。普通的狐狸,不论是青狐、红狐、白狐、黄狐、灰狐、紫狐,如果能吸取天地灵气修炼,每过一段时间修行够了,尾巴上就会多出一种毛色,就像裙裾上添了一丝锦彩。

等到尾呈九色便是传说中九尾灵狐,可以变化成人形并拥有不老的容颜,都是人间最漂亮妖娆的女子,她们经常喜欢穿着长裙,美丽的九色裙裾在风中飘舞。

但是狐狸修成九尾灵狐很不容易,其实她们成为八尾狐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化成人形到人间去,但此时修炼还不圆满,只是一种幻化还不能真正变化成人,尾巴也还在。要想成为真的九尾灵狐,还需要满足最后一个条件…

谢小丁听得已经入迷了,脸上泪痕犹在,却瞪大眼睛好奇的问道:“什么条件?”

周梦庄讲故事的时候不由自主掏兜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青烟冉冉在指间升起,表情似笑非笑显得很是高深莫测。这屋里本来没有人抽烟,关着窗户开着空调,周梦庄一点烟,谢勤立刻起身将窗户开了半扇,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叫服务员到前台拿烟来,并到厨房弄一个冰镇果盘送进来。

外面有人答应一声,不一会儿,沈四宝托着一个果盘、拿着两盒娇子走了进来,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将一盒烟打开就放在周梦庄的手边。

而周梦庄还在继续讲故事——

狐狸在青丘山将尾巴修炼出八种毛色、可以幻化成人形之后,顺着英水来到人间。当她遇到某一个人,则需要满足这人的一个愿望,才能在尾巴上修炼出最后一种颜色。

但是她如果答应了这个人的要求,尾巴上的颜色就会少一种,修出一色又少一色,这样一来她还是八尾狐。就这样,有很多狐狸精在人间流浪了很久很久,直到岁月的尽头,却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九尾灵狐。

故事说到这里,谢小丁的眉头皱了起来,撅着嘴很不满的插话道:“这不公平,她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九尾灵狐,这个故事是谁写的?怎么可以这样呢,作者太坏了!”

周梦庄的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我也想不起来是谁写的了,是在一篇网络小说中看见的情节,讲述的是一种似乎无法解决的两难,我觉得和你心中的纠结很相似,所以才会讲这个故事。”

你从小就认为自己看见的世界比别人更真实,不是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这既对也不对,你看的确实比别人更直观,但不应形成对印象的错觉。游方刚才说的好,世人之丑陋,你不得不看见,这感觉很不好受,但如果你看不见了,又觉得危险,内心充满矛盾。

现在你的症状虽然治好了,但不能坦然面对这种转变,回想起来,心里总会很难受的,要么为过去、要么为现在。我就是想问问你,假如你是故事里的狐狸精,又会怎么样呢?”

谢小丁沉思半天,突然看见沈四宝一直站在一边还没走,抬头问道:“小四,假如我是狐狸精,你是我碰到的那个人,应该怎么办?”

沈四宝也想半天了,听见她发问,很干脆的答道:“这其实并不难,假如是我的话,需要你满足的愿望就是——让你的尾巴上增添最后的颜色,成为真正的九尾灵狐。”

谢小丁长出一口气,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小四,你真聪明啊!”

周梦庄哈哈大笑道:“解开这个结其实很简单,不是聪明不聪明,而是愿意不愿意,放弃满足一种愿望的机会,去实现真正的愿望,这就不简单了!…小丁,其实这两个人说的都是你,你不仅仅是狐狸精,同时也是狐狸精遇见的那个人,象征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过去拍了拍谢小丁的肩头道:“从前的你没的选择,现在的你可以选择,知道该怎么办就行!听说你把你爸爸看成了一头老黄牛,那就继续在心目中把他当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但不必强迫自己看见不喜欢的东西,不是很好嘛。…但是,我怎么看老谢,也不像一头老黄牛啊?”

谢小丁提高声调纠正道:“不是老黄牛,是可帅气、可威风的一头牛!”

周梦庄打趣道:“牛魔王啊?”一屋子人都笑了,谢小了也趴在母亲怀中咯咯笑出了声。

一见这个场景,游方明白谢小丁已经彻底没事了,既惊且叹,心中暗道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在朝天门遇见了周梦庄。他最后讲的这个故事,使今天的治疗过程非常完美,这人还真不是外行,假如装成心理医生在诊所里坐着也未尝不可啊!

当天晚饭,在重庆一家著名的老字号饭店里订的包间,谢勤设宴答谢梦庄先生。人多热闹好陪酒,不仅叫上了游方的同伴华有闲,谢勤一高兴,将今天表现的令人刮目相看的沈四宝也叫上了,想在酒桌上好好问问他究竟有什么来历,怎会跑到重庆当个招待所服务员?

不料出门的时候沈四宝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向谢勤请假,说自己的父亲来重庆了,叫他去接站。着急出门陪周先生吃饭,谢勤也没来得及多问,只说了一句来重庆玩的话可以住在招待所,反正还有干净的空单间,不必客气。

游方暗中吃了一惊,九星派掌门沈慎一要来这里吗?那自己和华有闲可得找个借口回避一下,他不想在这里被撞破了“梅兰德”的身份,反正谢小丁的病已经治好了,自己也不必继续留在琦绮招待所,在车上一路盘算着来到饭店。

谢勤夫妇对周梦庄非常感激与敬佩,同时也非常感谢游方,在酒桌上不断劝酒劝菜唯恐招待不周。周梦庄的兴致也很高,谈笑风生之间酒喝了不少,到最后脸红扑扑的已有几分醉意,还拉着游方的手差点要给他看手相。

游方很有些担心他会说漏嘴,结果还行,周梦庄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晚饭之后,游方借口送周先生回去,带着华有闲一起走了。

回到周梦庄住的酒店房间,游方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去道:“周先生,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小丁的父母问我该给多少酬劳,我说您只是顺道来重庆,冲我的面子看看小丁,不必他们特意表示什么。但他们不想让我空手求人情,还是准备了一点心意,三万块,耽误您三天时间,就收下吧,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

还没等他说完,周梦庄已经笑呵呵地把信封接过去说道:“哪有三天时间,就是一个下午而已,我又不是特意来重庆给人看病的,还真的是顺便。”

说着话周梦庄已将信封打开拿出了钱,对着台灯验了验钞,将一摞钞票放在桌子上,另外两摞递给游方道:“我们俩这次是合伙行医,这诊金嘛,本应该一人一半,但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演了一出戏讲了个故事而已,前前后后劳心出力的人都是你,所以你应该拿大头,一万归我,两万归你。

至于你想不想要、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如果这是报酬,这两万本来就应该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游方说了半天,周梦庄执意要如此与他“分钱”,也将那两万先收了回去。

周梦庄见他收起了两万块,也将那一万收到了自己包里,满头银丝却一直笑得像个孩子般开心,转过身又说道:“往后还有这种既做好事又能拿好处的机会,别忘了叫我,我觉得咱俩配合的挺好。…小丁的病虽然治好了,但咱俩的事情还没完。”

游方赶紧道:“你要的小说素材是吧?我会尽快整理出一份资料,这个月底之前就发到你信箱去。…对了,还想请你帮个小忙,我和小闲有点私事要办,想找个借口这几天不回琦琦招待所,就对谢家说您在重庆郊县有点事情需要帮忙,这几天…”

周梦庄一摆手:“那你就这么说好了,反正我这位名医是冒牌的,谢家人连我的联系方式都不清楚,也不可能找我问,你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游方:“那好,先谢谢了,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想领着华有闲告辞,周梦庄却拉住了他:“慢着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游方:“您还有什么事?”

周梦庄:“你真看过我写的小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