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此事杨书勤便一脸郁卒,不满地骂了句娘,“皇上这回是要把咱们逼上绝路了,萧世盛根本就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把二十万军队带到山沟子离去了,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损伤惨重!”

傅容面露严肃,“死伤统共多少人?”

若不是新皇登基,临时调停,傅容如今恐怕还在边疆战场上,更枉论指婚成亲了。天子打的注意傅容焉能不清楚,他意欲扶持萧家,命萧世盛领兵出征,夺回边关城邑主权。可惜萧世盛是个不争气的,主权没夺回来,反倒连吃两场败仗。

杨书勤将边关加急送来的文书摊开在桌案,“具体数字都在这上面记着,您看这该如何是好?”

只见傅容表情愈发沉重,将那信笺握成一团扔在地上,脸黑如炭:“胡闹!”

人命岂能儿戏?那萧世盛分明是用士卒鲜血在给自己铺路!

待平静下来后,他揉着眉心道:“军师在何处?皇上既然不肯让我带兵,那便送卿云过去!让那毛头小子消停点,别撞了南墙还不知悔改,非要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杨书勤道了声是准备下去,行至门口忽然停下,想起一事:“对了,军里有个士兵前几日逮着了个盗贼,金银都拿去充公了,唯有身上一幅画不知该如何处置。那画裱的金贵,看模样能值大价钱,将军的意思是?”

傅容眼睛落在羊皮地图上一动未动,“画上画的什么?”

“是,是个女人。”杨书勤难得一见的支吾,一想到画里美人标致不凡的模样,便心中悸动。

“美吗?”他终于抬起头来,笑着问了句。

杨书勤也跟着嘿嘿一笑,“说实话,真美,属下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美的女人。”

“正好,皇上不是偏爱收藏这类画卷吗?”他沉吟道,语气不无自嘲:“那就差人送进宫里吧,别总让人说我不近人情。兴许皇上心情好了,看我也能顺眼些。”

水粉汤圆

杨书勤应了声哎,便兀自退了下去。

书案后面傅容紧盯着面前地图,又换上一脸肃容,眉头紧锁,许久未能舒展开来。

如今边关情势大为不好,外族乌塔对大约疆土虎视眈眈,战争往来,十年前西北便有三座城邑沦丧。乌塔人生性暴虐,傅容才收复其中一邑不久,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正与手下将士探讨此次出征的经验总结,便有永安城加急文书一封传来。

打开一看,先是表扬他此次捷战,称赞他英勇多谋,雄韬伟略。后头话锋一转…傅容越看脸色越黑,最终将文书揉成一团扔在桌角。

再后来,他无论多不情愿,还是回了永安城。

紫禁城里那位便是这样,甜枣巴掌运用得炉火纯青,狡猾多端,偏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当年太子之位并不是这个,而是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这个从二品昭仪的皇子素来不引人注目,亦不出类拔萃,却偏偏在明仁皇帝宫车晏驾当晚,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

想来他这样防备自己并不是毫无缘由,傅容暗嘲,他是那几个持反对意见的臣子里,反响最为激烈的。最后甚至连他授予的功勋都不接受,夙夜加急一本接一本地参,那个时候就已经将新皇得罪了个透。

傅容捏了捏眉心,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冷峻。

*

黄杨木镂雕蟠螭穿花纹香筒里燃着沉香,置于床被衾枕旁,香味沁人,安人神息。

子春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顾不得薛纷纷还在补觉,将人摇起来委屈控诉道:“小姐,将军府的人太过分了!”

绸被里薛纷纷尚未睡醒,被人扰了好眠自然极不高兴,露出个乱糟糟的小脑袋,瓮声瓮气:“什么事,没看到我在睡觉吗?”

她一场回笼觉直接睡到了申时,当真厉害。

子春跺了跺脚,“小姐还有心思睡觉呢,府里人都要欺压到您头上去了!”

“哦。”薛纷纷低低地应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眼看着再叫无用,子春唯有对着她的后脑勺气愤不已:“小姐不是命那春华照料芭蕉树吗?今天我去看,叶子枯黄脱水不说,连一点养分也无!我便去找她询问,她非但不觉得忏悔,还出口恶言!实在气人!”

春华是原本在御雪庭正室伺候的下人,薛纷纷见她手脚伶俐,便差她去看管芭蕉树了。

半响床上都不见有动静,子春还以为她当真又睡着了,正欲唤声“小姐”,便见她慢悠悠地坐起身子,懒怠的杏眸微微一掀,“什么恶言?”

子春咬了咬牙,那些话连她听了都觉得不忿,搁在小姐这肯定更加过分,是以便换了委婉口气:“她说您年纪小,管不住将军府里上百口人…哎呀都是些不中听的话,您又何苦知道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薛纷纷薛纷纷已经踩在脚踏上穿鞋,白袜包裹着小巧细嫩的足儿,红段白绫高底鞋蹬在脚上。肩上一缕黑发顺着她弯身的动作滑下肩膀,刚睡醒的娇颜懒散随意,“肯定是说我是嫁来做续弦的,年纪比她们这些下人还小得多,将军又不把我放在眼里,对吗?”

说罢,她抬起莹润脸颊,眸中泛起浅淡笑意,征询子春的答案。

子春讷讷说不出话,小姐是神仙做的不成?怎么一猜一个准?

“那您说…”

“只消不太过分,这点小事我不会同她们计较。”薛纷纷回眸觑她,已经走到落地罩下,“日后那芭蕉树就交给你打理,只要不养死,怎么都好说。”

子春莫得办法,只好应下了差事,心中犹在为小姐忿忿不平。

从檀度庵移植的芭蕉树栽种在太湖石边上,薛纷纷三两步迎上前,见树确实如子春说的那样,大叶萎缩卷曲,甚至叶尖微微泛黄。

薛纷纷提起长嘴水壶给芭蕉树施水,一面浇水还一面叮咛:“下吧下吧,你要开花。”

听得子春哭笑不得,小姐多大的人了总这么孩子气可如何是好。

浇过水后她踮起脚比了比头顶,又比了比身旁一片芭蕉叶,问子春道:“我们俩谁高了?”

子春不好打击她,“小姐长高了。”

显然薛纷纷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我也觉得,难怪最近视野开阔许多。”

“…”那是因为小姐你穿的鞋底儿纳高了。

最近正是芭蕉开花的时间,淡黄色尖瓣状的花瓣在枝节处绽放,到了六七月就能结出果实。薛纷纷立在树下越看越满心欢喜,这棵树陪伴了她两年春秋,感情自然不在话下。

她满怀期待,早就打好了精密算盘,“待到芭蕉成熟的时候,我要切好跟桃子,圆眼,果桑梨子拼在一起,每天吃水果就管饱了。”

这还有三四个月光景,她想的可真长远。

子春接过她手里的水壶,提醒她现实:“小姐莫不是忘了,这儿可没有圆眼果桑。”

“…子春你可真扫兴。”她不满地控诉,芭蕉树下特意设了个短榻,白天可以躺着休息,头顶芭蕉叶还能遮挡阳光,光线透过蓊郁树叶洒在身上,留下一片斑驳光影。榻上置了一副华容道,薛纷纷闲来无事就玩上半个时辰,如今已经研究出了好几十种布阵方法。

她人趴在榻上,胳膊下枕着个银红宝相花纹大迎枕,华容道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子春几次劝她换个姿势,免得血液循环不通压坏了肩膀,未果。

“你去给我泡杯茶来,别用君庭山茶了,都快喝完了真心疼,改泡点别的吧。”她抬头叮嘱了一句,抿唇想了想,“乌龙茶好了,顺道再给我准备碗水粉汤圆,放一旁就好。”

说罢继续埋头研究,娟秀眉头微微拢起,纤细匀称的手指放在地上轻轻敲点,时不时移动一两格,又陷入沉思。

不多时子春去而复返,乌龙茶奇异香气扑入鼻腔,薛纷纷趁热喝了一口,入口茶味微苦,咽下去后又齿间留香,回味无穷。她琢磨了许久的方法依旧没个头绪,嫌子春站在一旁扰乱思绪,便让她放下汤圆回屋去了。

华容道是六哥薛锦意带给她的,在檀度庵无趣了可以打发时间。薛纷纷一下子便喜欢上这游戏,常常一个人一声不响地玩一两个时辰,连薛锦意在一旁说话也不理,气得他直言后悔。

如今那日子似乎离得很远了,薛纷纷从回忆里回神,理了理思路继续专心手下动作。好不容易脑子开了窍,抿起唇模样严肃,手下动作翻飞,只听木块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终于只差最后几步,眼前有一道拉长的影子越走越近,她没工夫抬头,直到那人走到身前了。她还以为是莺时,腾不出手来,恰好又馋得厉害,“好子春,喂我吃一颗汤圆,凉了就不好了。”

来人的脚步顿了顿,一旁描金小几上摆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和一碗白嫩饱满的汤圆,上面不见一丝热气,显然已经搁置许久。

竟然还好意思说凉了不好?

他将八宝花卉纹瓷碗拿在手上,垂眸看了专心致志的薛纷纷一眼,四周没有可坐的杌子,他便屈膝半蹲在薛纷纷身前,舀了一个汤圆送在她嘴边。

此时薛纷纷还未察觉有半点不妥,眼睛盯着华容道,就着他的手吃了水粉汤圆,复又低头走了几步。饭饭做的汤圆个大,撑得她半边脸颊鼓鼓,吃起来略微费劲。须臾,她手指霍地停住,眉尖越蹙越紧,缓缓抬起头来…

便见傅容一身玄青道袍半蹲在她跟前,姿态闲适,“好吃吗?”

“咳…”薛纷纷被呛得不轻,脸埋在迎枕上好一通咳嗽。末了抬头时脸颊绯红,眼角儿都泛上了泪花,“怎么是你?”

傅容佯装疑惑地哦了一声,“怎么不能是我?你嫁来之前,偌大个将军府都是我的。”

说的确实有道理,薛纷纷底气不足,无力辩驳,只好垂下脑袋继续摆弄地上的华容道。本来就差最后那几句,猛地被傅容打乱了思绪,好片刻才敛回心神。小脸上还有方才未退的红潮,眼睫毛上挂着几颗细小的水珠,端的是一个精致碧人儿。

终于使曹操从出口逃了出来,她成就感膨胀,也不管眼前是谁,仰起笑脸,如春日朝阳熠熠生辉:“我真棒!”

傅容怔了半响,许是没遇见过这么夸自己的,看了眼地上的玩具,“你会几种布阵方法?”

提起这个薛纷纷自豪得很,“五十六种,哦,算上刚才的是五十七种。”

平常人能破解最经典的十几种已是不易,傅容面露诧异,旋即起身轻拍了下她的头顶,“小姑娘家别总是摆弄这些,偶尔做些女红之类,也是不错的。”

“…”薛纷纷不满地向后缩了缩,这人是真把她当小丫头了?知不知道她最讨厌的便是别人碰头发?

玉人皎皎

皇帝虽然放了傅容长假让他在家休养,但傅容依旧闲不下来,每天晨曦微露便收拾妥当去了军卫,甚至月色迷蒙才见回来,是以薛纷纷见他的时候并不多。

今日难得回来早了,才知道薛纷纷在府里日子过得多么惬意自在。

方才那碗水粉汤圆根本算不得什么,午后小点才是让人震惊的。桌上一圈摆着几样精致点心,豆沙馅儿金团刻成桃子形状,模样讨喜入口香糯。百合甜羹清香美味,以百合粉冲泡搅拌而成。更有白云片,运司糕等其他糕点,切块整齐摆放在碟中。

薛纷纷自来熟地招呼他坐下,“将军整日忙于军事,辛苦操劳,不如坐下来放松片刻?”

他的衣物都放在内室衣柜,此时换了身衣裳正要去书房,出来便见一桌的诱人点心,脚步一顿略有踟蹰,“百合羹?”

薛纷纷托腮,眸子弯弯亮亮,“将军也喜欢甜食吧?”

傅容淡淡“嗯”了一声,与她隔了个位子坐下。莺时已经盛了一碗百合羹放在他面前,一柄瓷勺扣在碗托上,百合羹里添了不少蜂蜜白糖,入口甜得腻人,偏偏两人都喜欢。

薛纷纷喜欢把白云片泡在百合羹里一同吃,少了酥脆多了清甜,吃起来还不会太干。她偷瞄傅容一眼,飞快地夹了块白云片放到他碗里,对上傅容抬起的视线,一点不别扭地解释:“你试试这样,好吃多了。”

其实傅容吃东西不喜欢掺杂一块,然而对上她那双殷切期盼的眼睛,竟然硬不下心肠拒绝。他只好夹起咬了一口,泡过的白云片虽添了味道,但却失了原本脆感,他违心地称赞:“尚可。”

“我就知道,还是将军与我口味相同,莺时她们都觉得味道怪极了。”说着薛纷纷又热心地夹了几块到他碗里,连让傅容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莺时候在一旁,将傅容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憋笑之余,在心里暗暗替将军点了根蜡烛。

*

当晚傅容不例外地继续睡在书房,这两天倒春寒,下了两场雨后天气愈发阴冷,薛纷纷体寒,夜里甚至要抱着手炉才能入睡。

她早早地收拾妥当,莺时不知怎的非要她换上那身红绫主腰,外罩一件月白缎衫,露在外面的胸口脖颈凉飕飕的。下穿水蓝裙儿,腰侧挂着五色丝线缠双莲香袋儿,下垂串珠璎珞,清新淡雅香草味萦绕在身,行走之间暗香浮动。

薛纷纷两手捂着脖子,对这身装扮十分不满意,“大半夜穿这么麻烦做什么?冷死了,我要去睡觉。”

说着当真要往被子里钻,急得莺时连忙拦住她,“小姐这会儿睡觉是不是早了些?现在戌时刚过一刻,天都没全暗呢。”

况且她白天睡了那么长时间,又不是冬眠…这也太能睡了!

“不管,我困了。”薛纷纷绕过她继续往床上走,端的是没一点商量的余地。一壁走还一壁不习惯地抖了抖垂挂香囊,黛眉轻颦似乎在琢磨要不要把它摘下去。

莺时思及临走时夫人嘱咐的那番话,咬咬牙不死心地继续上前,“小姐,今儿傍晚落了雨,一到夜里说不定会更加冷呢!”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薛纷纷不满地睨她一眼,“我自然知道会冷,这不是才想早早睡觉吗?”

小姐如此不开窍,莺时也是一肚子苦水…眼瞅着再不说直白小姐便要发怒,她豁出去般:“书房里连一张衾被也无,将军夜里睡觉,定会觉得冷的!”

薛纷纷看她一眼,“你很关心?”

“…”见过缺心眼的,却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莺时喉咙哽了一口老血,哪是她关心,若不是为了小姐着想,她才不管旁人死活呢!

以为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薛纷纷摆了摆手不以为意,“既然这样你就送去一床被子吧,先前五两银子你还不要,如今错过了机会可就再没有了。”

莺时无奈嗔怒,“小姐若是再装糊涂,我可就一点办法没有了!将军好歹是您夫君,若是冻出个好歹生气病来,您心里大概也过意不去吧?”

见她这坚决态度,大有薛纷纷不妥协她便誓不罢休的势头。

薛纷纷一心想要睡觉,嫌她在旁边吵得聒噪,“那你想我怎么做?”

莺时顿时大喜,连忙去一旁黄梨木两扇对开门的大柜子里取出一床薄被,送到薛纷纷怀里,“小姐把这被子送过去吧,将军定会觉得感动的。”

薛纷纷张开两臂抱着有她半人高的薄被,困顿不堪地打了个哈欠,脸就势埋在被子上面,闷闷声音从底下传来:“你不就是想撮合我们吗?”

被人一语揭穿,莺时非但不觉得尴尬,反而笑了笑坦然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夫人意思,您嫁来这么多天还没跟将军同房过,夫人得知后着急得不行,这才托人传话给我的。”

薛纷纷真是困极了,连眼角都泛着水花,“她就爱瞎操心,我去还不行吗?”

书房设在正室右侧厢房左耳房,廊下被笼罩在昏昧夜色中,明月高悬,灯笼散发着微弱灯光,朦胧照亮脚下道路。莺时没在身边跟着,薛纷纷拖着缓慢步伐趿到书房门口,叩了两下门,站在门外乖乖巧巧地等着。

是以傅容打开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少女精巧灵秀的脸蛋被月光照得温润似玉,杏眸半阖懒洋洋地偏着脑袋,随时能睡着的模样,偏她怀里还抱着一张被子,显得身量更加娇小。

傅容怔了怔问道:“给我的?”

薛纷纷下意识地点头,把被子往他手上递,因着瞌睡声音带了软糯鼻音,听得人心里痒痒的,“这两天天冷,将军睡在书房注意身体,千万别生病了。”

傅容就势接过,方才有被子挡着还看不见,现下她身前一丝遮挡也无,屋里烛光明亮,正好能看见薛纷纷身前光景。细腻如瓷的肌肤洁白无瑕,瑰玉般散发着诱人气味,她骨架虽小,但该有的地方却一点不少。傅容目光落在她胸口高耸上,顿了顿别开视线,不太自在道:“多谢夫人关怀。”

夫人这个称谓她至今不太习惯,薛纷纷此时恐怕困迷糊了,“你叫我纷纷就好了。”

说着不管傅容还在门口站着,便往回走,浑身有种大功告成的释然感。

*

翌日是二月二十八,傅容不像往常一样早起去军卫,反而留在屋中。

他屈腿躺在内室矮榻上,手背搭在额头,眼睛半睁半阖。八卦窗外是薛纷纷早起的身影,她连头发都没梳理齐整,乌发蓬松地随意垂在肩上,睡眼朦胧地任由丫鬟搀扶着走。

她往池塘边上栽种的芭蕉树而去,一壁走一壁训斥,“你是不是也没把我的话当回事?我昨天梦见它都枯死了,向我诉苦要我好好照顾它。”

子春别提有多委屈,“小姐,人家分明每天都有按时浇水…”

竟然还有人把梦境当真?傅容闻声低笑,这小丫头总能让人刮目相看。

芭蕉树本就是生长在南方的,千里迢迢移植到北方已实属不易,眼看着居然还成活了,委实让人称奇。

然而脑海里一闪而过,竟然是她昨晚站在门外的画面,肌骨莹润,玉人皎皎…

傅容及时打住,收回神智,命人打来热水,简单洗漱过后走出书房,院内薛纷纷已经浇完水回了正室,正在由丫鬟伺候着洗牙。透过窗棂正好能觑见她龇着一口小白牙讨巧卖乖,杏眸弯弯不知在同丫鬟说什么,竟然比初上朝阳还要明媚几分。

傅容转了目光,对身后家仆正色道:“去祠堂。”

祠堂位于将军府的后院,四周清寂空荡,院里装点也是一切从简。庭院里栽种了几棵栝子松,苍翠夹道,底下杂种萱草,倒是极其清静雅致的景象。

鼎炉里三炷香燃烧缓慢,在昏昧的祠堂里明灭交替,面前的牌位上刻着“先室杜氏闺名雪霏生西莲位”。

傅容的手抚上灵牌,面色沉峻,若有所思。

杜氏是二十岁嫁到傅家来的,她父亲兵部左侍郎杜琛,早年于傅容有过提携之恩,两家来往还算密切。傅容彼时醉心军事,身边接触女人不多,而杜雪霏又恰好对他有意,杜侍郎旁敲侧击问了一番后,见他没有抵触,跟傅钟毓沈景仪二人商议后,没几日傅家就下了聘。

两人成亲后傅容待杜氏一向好,却总让人觉得未到火候,因为将军对杜氏,跟对沈夫人的态度似乎没什么两样…

相敬如宾,想来就是这个意思。

他在祠堂只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家仆还在外面候着,弓身正要带他去正堂,却听他话头一转,“回御雪庭。”

军卫里其实并没有多少要紧事,只是他嫌府里太过压抑,才每日闲不住地往外跑。今日心情繁重阴霾,不知为何就想跟那小丫头说说话,她总能语出月胁,让人忍俊不禁。

只刚走到御雪庭门口,就看见砖雕鹤鹿同春影壁后跪着一个丫鬟。

她穿松花短袄,模样熟悉,走近了才看到身上的大片汤渍,一身鱼腥。

娇蛮任性

“怎么回事?”傅容沉声。

丫鬟抬起头来,竟然是先前伺候过杜氏的春华。此刻见着傅容回来,连忙伏地重重一叩,哽咽哭啼:“回将军的话,是我犯了错,夫人罚我在此跪上一天。”

傅容眉心蹙起,“你做错了何事?”

提起这事春华哭得更厉害了,她是杜氏的陪嫁丫鬟,论年纪也该有二十好几了,哭哭啼啼的样子实在难看。“是夫人中午命我布置饭菜,我去厨房说了几样菜式,都是按照夫人口味来的。正好今日从外面买的鱼新鲜,我便让人做了道鱼汤一并端去,谁想夫人非但不喜欢,还把鱼汤泼了我一身…”

鱼汤端上桌时还冒着热气,薛纷纷登时脸色煞白,下一秒便将斗彩梅花罐里的汤尽数泼在春华身上,怔呆了一屋子伺候的人。春华露在外面的手背通红肿得老高,可见烫得极为厉害。

傅容面上看不出表情,春华又继续道:“想来夫人忌讳我先前是杜夫人的人,才处处不待见我,可这些又岂是我一个下人能做主的…先前我跟人说了几句杜夫人好话,迎面便撞上了夫人,第二天夫人便撤去了我手头上的活儿,让我去照料一棵树…这,这真真是太折辱人了…”

“今日鱼汤也是…我想着杜夫人生前爱吃鱼,一时改不过来习惯,便想着夫人定然也爱吃…没想到夫人听到我的话,脸色大变,不但骂我不识好歹,还,还连带着杜夫人一起…”

“胡闹!”傅容低声道,声音不大,却极威严。

春华猛地一震,顿时噤声不敢再说。低头觑见他将军步伐平稳,往正室方向去了。

迨至到了门口,薛纷纷行将用过早饭,一旁丫鬟拿着漱盂伺候她漱口。薛纷纷吐了一口水出来,抬眼间乜到傅容,诧怪之下咦了一声。

桌上饭食尚未来得及撤下,泰半碟子里她只吃了一两口,唯有一碗小云吞吃得干干净净。见将军脸色阴郁,原本要收拾桌子的丫鬟踟蹰不前,直到傅容挥手示意她们都先下去。

“将军今天怎么没出去?”她偏头疑惑道。

待到屋里只剩下薛纷纷和季夏莺时,他往靠门口的位子一坐,“门口的丫鬟怎么回事?”

薛纷纷从季夏手里接过巾栉,动作微顿,面容略带苍白,“她惹我不高兴了。”

傅容反而笑出声,“如何惹你不高兴了?给你备的膳食不满意?”

分明什么都问清楚,这会儿还要装模作样地问她。

一想到方才的那碗鱼汤,薛纷纷敛眸遮住眼里的神色,左手在身侧握捏成拳,捏得掌心有几个殷红的指甲印儿。“莺时跟她说过的,我不吃鱼…可是她不听话。”

今天饭饭身子不舒服,薛纷纷允了她一天假,午饭是让府里厨子准备的。命春华点菜之前,莺时特意跟她说了一遍小姐忌讳,偏偏这丫鬟不听,不知是心高气傲还是存心不服,依然让人做了一道鱼汤上来。

薛纷纷不吃鱼是小时候便有的事,彼时她才七八岁,跟杜氏根本无半点关系。春华方才那番话若是让莺时听见了,必然会呸她一声:“胡言乱语!”

春华这丫鬟本就仗着曾是杜氏贴身丫鬟,拿谁都不放在眼里,看谁都觉得抢了她位子。先前不把薛纷纷的话放在心上就算了,连日里当值也是十分不用心,做事偷工减料,又爱在人面前碎言碎语,今日薛纷纷罚她算是轻的,搁在旁人府里,直接打几棍逐出府的都有。

“你既然不吃搁在那里不动便是,何至于泼人一身?”傅容面容一肃,显然信她不过,“况且杜氏已经过世五年,你牵扯她进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