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冷睨,“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在夫人面前提起旧人,更错在不该对夫人不敬,没有谨记夫人的要求…”春华俯低,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贴在地上。

一旁的莺时气得脸色涨红,后槽牙紧紧地咬着,有随时上来撕碎她的趋势。

傅容眉头不展,“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既然如此,念在你对杜氏一片赤诚,便去后院祠堂伺候吧。”

祠堂那处偏僻,平常只有清明忌日才去祭拜一回,只有个负责扫洒的下人,清寂非常。若是去了那里当值,每天面对的便是傅家先祖牌位,胆小一点的恐怕没几天就被吓哭了。

春华自然不愿意,连连磕头求饶:“春华知错,求将军…春华再也不敢了…”

然而傅容连头也没抬,“鉴于你前日倏忽,使得夫人染上风寒,此事夫人没有罚你,却不代表就此罢休。”他扬声唤了外面守候的家仆进来,示意春华道:“杖责二十,另外向账房支会一声,扣除她一半月钱。”

待那春华被带远了,哀哭嘈杂声才算小了些。

此时天色还早,不过辰时刚过,饭饭早饭尚未布置,傅容又饮了一杯茶后,才放下盖钟往内室走去。

这丫头果然能睡得很,外面情况一点没有吵着她,兀自睡得昏沉。

只是脸上气色仍不太好,平日丰泽盈润脸颊上残留苍白。傅容下意识拿过她双手放在掌心,温热柔软,他这才满意。

然而那温度没停留多久,倏忽便从他手心抽离,薛纷纷猛地睁开杏眸,一脸警惕恐慌地望着眼前的人,竟然惊出一身冷汗。

蟹黄汤包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掌,再往上是傅容深刻的五官,威仪之气浑然天成。薛纷纷将方才动作连着回想一遍,坐起来往后挪了挪,头微垂,“我刚才做噩梦了,若是冒犯了将军请您别见怪。”

傅容收回手,“做了什么噩梦?”

他平常说话语气冷硬姿态威严,极少有和缓的时候,眼下难得有要安慰人的意思,竟然一时让人接受不来。

薛纷纷便是其中一个,她不习惯两人独处,傅容高大的身躯在床沿一坐,便遮住了她大半光线,存在感委实不容忽视。再加上存心跟他赌气,薛纷纷一面随口应付一面悄悄看向外面,“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将军不知道也行…”

哪想他居然眉头一展问道:“是七岁那年的事?”

薛纷纷半个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傅容不置可否,“夫人那年发生了什么?”

他来内室之前曾问过莺时,只莺时那时仍未入府,对此事也是知之不详。后来是从平南王府的老家仆里听说了几句,才知道有那么一回事,薛纷纷对此缄口不言,她们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只日后刻意避讳就是。

如今逼得急了,薛纷纷从他身边下床,踩在脚踏上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都忘了。”她穿了好几下才挤进鞋里,手上动作微不可察地颤抖,迫不及待地从傅容身旁站起,要到外室去。

傅容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此刻亦不阻拦,只陈述道:“我已让人罚了春华。”

薛纷纷顿住,微微诧异地回眸,旋即嘴角抿起弧度,不加掩饰地嘲讽,“她又没错,将军为什么要罚她?”

想不到这小丫头气量跟体型成正比,小得让傅容可气可笑,“昨日是我冲动了,没查清事实冤枉了你。”

“哦。”薛纷纷在他跟前,这会儿也不急着出去了,两人一坐一立,她好不容易找到平视的机会,“所以将军是在向我道歉吗?”

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差一点鼻子就能翘到天上去,偏生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傅容伸展了下双腿,眼里不由自主浮上浅淡揶揄,“是,我在向你道歉。”

换做别人早就受宠若惊地接受了,哪有她这般不识好歹,黛眉一抬高傲得很,“可是我不想接受,昨天莫名其妙被将军数落了一顿,我心情很不好,又生病了。病人总是需要照顾的,将军您请多担待点吧。”

说罢竟然真的径自走出了内室,没看见傅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硬生生给她气笑了。

*

薛纷纷睡饱了回笼觉,神清气爽,步伐松快地转过屏风。

早在傅容进屋时莺时便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现下见得薛纷纷出来,连忙放下擦拭的素三彩菊花耳瓶,“小姐。”

薛纷纷不顾她殷切的眼神,从身边走过坐在八仙椅上,揉了揉肚子蜷成一团,“我饿了,饭饭呢?”

“已经在置备早饭了。”莺时走到她跟前,又往里间看了看,“怎么不见…”

薛纷纷抬眸嬉笑,打趣道:“我的莺时不会看上大将军了吧,总是对他如此上心。”

话音刚落,便见从里面走出来一人,除了傅容还能有谁?

莺时嗔了薛纷纷一眼,弓身退至一旁。

对于薛纷纷三番五次地意欲撮合他和自己丫鬟的事,傅容素来不予置评,一派坦然地在左手边坐下,仿若没听见方才那番话一般。

好在这时饭饭及时出现打破僵局,在大圆桌上逐一摆上菜式,中间是一道为薛纷纷滋阴补气的椰子元肉白鸽汤,其他生滚牛肉粥,水晶蒸饺,荷叶糯米鸡,鲜虾烧麦,蟹黄汤包和马蹄糕等,另又配了些酱萝卜小菜,真是一桌地地道道的粤东早点。

都说人生病了是最脆弱的,她昨日生病了分外想家,便早早地吩咐了饭饭今天早点,一坐下来便觉得整个人心情都好了。然而往旁边睇去,傅容却是极不习惯的,季夏给他盛的一碗粥动也没动过,显然吃不习惯。

薛纷纷夹了个糯米鸡放在面前碟子里,挑开外层荷叶,清香扑鼻,露出里面蒸的金黄的糯米。她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鲜味充盈口腔,不一会儿便将整个都吃完了。

眼光一瞥见傅容只喝了一口粥,便将勺子放下了。他又夹了个蟹黄汤包,才咬一口里面汁水便溢了出来,充沛汤汁洒在身上,晕染了好大一片。

这顿饭总算让傅容没了一点胃口,他站起来抖了抖衣袍,眉头蹙得比那蟹黄包的褶儿还多。

难得见大将军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薛纷纷心情颇好地把酱萝卜咬得喀滋作响,吩咐季夏道:“快带将军去换身衣裳,真是的,怎么一点眼色也没有。”

傅容焉能不知她的想法,目光从她笑眯眯的小脸上一扫而过,“不必了,我自己去。”

待人转入内室,一旁站的几人仍旧战战兢兢,颇为忐忑。

方才将军那眼神简直是烦闷不耐到了极点,也只有小姐这般缺心眼的还能笑出来了…

“小姐,其实将军待您挺好的…”莺时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何必这样捉弄…”

这话说得薛纷纷不高兴了,“我哪有捉弄他?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再说了他要是对我好,就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我了。我心眼这么小,很记仇的。”

因着方才傅容惩戒春华时,莺时就在一旁,是以把那幕从头看到了尾,连带着对傅容的印象也好了许多,这会儿不由自主地帮着说起话来:“那不是误信了春华的话嘛,将军一知道真相,便让那个碎嘴子去看守祠堂了,还打了二十棍子!小姐您当时不在,那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痛快!”

薛纷纷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睑,“他宁愿信一个丫鬟都不信我,可见我做人多失败。”

“哎呀,小姐您怎么这么想呢?”莺时对她听话抓不住重点很苦恼,感情刚才那么一长串话她消化完后,只记住了第一句。

薛纷纷咬了一口马蹄糕,嘴巴包得圆圆的,说话也不利索,“我不管,我就是这么想的。”

说归说,然而她对傅容惩罚春华一事还是很满意的,那丫鬟不听话难管教,又整天杵在跟前,谁看了都闹心,去祠堂了反倒对大家都好。

*

傅容才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深灰云纹道袍衬得器宇轩昂,走到外室时薛纷纷还没吃完饭,一旁立了个玄青直裰的家仆。

“何事?”他问道。

家仆躬身一拜,“回将军,府里来了位客人,现下正在正堂候着呢。”

合着他已经没了胃口,同薛纷纷打过招呼后便往外走,一壁走一壁问道,“来人是谁?”

家仆弯腰随在身后,答得模棱两可,“小人也不太清楚,不过看那公子谈吐举止均不俗,倒像是位贵客…”

迨至到了正堂,傅容才明白家仆口中的不俗为何意。

黄花梨圈椅上坐着个靛蓝色身影,腰授绦环,见他过来便站起身来,身高竟然不输傅容。身姿清俊挺拔,立如松柏。眉目英气,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傅容走近时道了声“傅将军”,声音低沉悦耳,宛若涓涓流水淌过心头。如此妙人,真真称得上是面如冠玉,丰神隽美。

总舵把子

傅容脚步一顿,屏退家中下人,朝前一步躬身拜道:“不知圣上来临,臣有失远迎。”

“将军不必客气。”男子看着和气,亲自扶起他的手臂,举手投足大度贵气,“朕今日去了城外法音寺,回来时路过将军府,便想着来看望傅将军一番。”

他展了展衣袍重新坐回圈椅上,面前摆了个墨彩小盖种儿,花茶香味清冽淡雅,“不知将军这段日子过得可否习惯?”

如今承明三年,面前男子便是紫禁城的总舵把子,当朝天子。

彼时傅容不看好他便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治理天下的威慑霸气,眼里总似含了笑意,却又教人猜不透其中况味,高深莫测,难以捉摸。怪只怪偏生了双桃花眼,又容貌英朗,倜傥风流,怎么都不像有一国之君的样子。

傅容于他下方落座,答得随意,“尚可,有劳皇上日夜操劳,还要替臣费心。”

纪修不置可否,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眉眼间浮起趣味,“这茶跟朕平常喝的不同,倒是十分别致。”

他说的茉莉花茶是薛纷纷的想法,不同于一般的茶坯,而是以龙井和现采的茉莉拼合窨制而成。龙井醇香加上茉莉的淡雅,制成的花茶清香浓郁,使得普通的花茶也变得高端大气许多,放在正堂招待客人增色不少。

傅容喝不惯这种味道的茶,先前薛纷纷拿给他尝时被他敷衍过去了,现下只是浅尝了口便放下茶杯。“这是小夫人的意思,她头脑里尽是些古怪的东西,让皇上见笑了。”

“小夫人…”纪修细细咀嚼这几个字,“这个称谓倒是有意思。”

他抬眸看向傅容,声音蓦地冷了几度,“将军莫不是在怪朕乱点了鸳鸯谱?”

傅容撩开衣摆屈膝单腿跪地,“臣不敢。”

说的不敢,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没有一点不敢的意思。

纪修嘴角翘起弧度,两双乌瞳深不见底,眉峰舒展,“起来吧,朕又没说你什么。”顿了顿,话头一转,“听说前日将军跟夫人起了争执,南方那儿养的姑娘都娇俏水灵,傅将军应该温柔对待才是,万不可把在军营里的匪气带到家里来。”

看模样打的是闲话家常的架势…实则是在告诉傅容,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眼皮子底下,最好行事悠着点。

傅容重新坐回椅子上,虽然不太赞同他那番理论,但却不能驳了他的面子,“皇上说的有道理。”

“若是朕没记错,将军似乎还未同薛夫人回粤东省亲吧?”纪修抬眸,若有所思地问道。

傅容顿了顿,“是。”

不是他故意忽略,而是当真忘了此事。刚成亲那段他在军卫里整日不回府,加上后来一拖再拖,竟然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而薛纷纷又绝口不提,今日若不是皇上提起,他甚至不会想起。

纪修沉吟一番,“虽说薛夫人家离得远,但也不能没有这门规矩。”

傅容不语,静候他下文。

便听他半响继续道:“最近军卫没甚大事,可以交由杨副将打理,不若朕放你两月假,你陪着薛夫人回家一趟。”他语气沉缓,不疾不徐,“恰好沿途路过苏州府,那处近来不太太平,听闻盗贼猖獗,惹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傅将军既然去了,便顺道帮着整治一番吧。”

傅容不动声色,只眉头忍不住跳了跳,“若是臣没记错,苏州府的巡抚似乎是…”

纪修抬手打断他的话,“何大人年纪大了,越来越固执,非要跟朕对着干,朕现在看见他的折子就头疼。倒不如将军你去,那老头儿就看得上你这种人,大抵也就你能跟他沟通得上,将军此行还能替朕分忧,何乐而不为?”

他见傅容不语,掀了掀唇不知是气是笑:“萧世盛那家伙真是个草包,让朕看走了眼,我大越几千兵都毁在了他手里。傅将军从粤东回来后,朕便恢复你的兵权,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效忠大越,想必才是将军毕生追求吧?”

傅容对上纪修探究的眸子,一肚子复杂只化作一句话:“臣领命。”

两人就苏州府问题谈论一番,期间命人添了一次茶,约莫半个时辰后,纪修才理了理织金柿蒂窠纹袖襕站起来道:“时候不早,朕也该回去了。”

临走了还称赞了声这茶委实不错。

傅容将人送到将军府门前,正欲说句恭送,便见他忽然停了脚步,语气不太自在地滞了滞,“对了,上回将军命人送了朕一幅画。”

没想到他忽然提及此事,傅容略一停顿,“是有此事。”

纪修目光转向远处,“不知将军可知画上何人?”

这可难住了傅容,他从未看过那幅画,更枉论知道画上的人是谁了,是以坦诚道:“回皇上,那画是杨副将在一盗贼手里缴获的,许是偷了哪家的画,至于究竟谁家,便不得而知了。”

纪修点了点头,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只眸色微微黯了黯,旋即道了声“将军回去罢”,便由身旁扮成随从样的公公搀进了马车里,马蹄声响,转眼远了身影。

*

永安到苏州府走水路大约要五天时间,从苏州府到粤东又需要几天,扣除路上耗费时间,他们留在平南王府的时间只有一个多月左右。

傅容正欲将此事告知薛纷纷听,入了御雪庭,她正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懒怠地窝在短榻上头也不抬。细看之下眼眶红红的,似乎才刚哭过的模样,抬眸看到他,将书往角落狠狠一扔,嘴里咕哝着骂了一句,傅容没听大清。

他拾起书看了看封面,上面印着两人的名字,书皮泛黄,已经有了些年代。“怎么想起来看这种书?”

薛纷纷犹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连带着看傅容也十分不顺眼,夺过书护在怀里,“我喜欢,你管不着!”

傅容讶异地微抬了下眉,小丫头近几日脾气越发地暴躁了,“还在生我的气不成?”

“对,没错。”薛纷纷后退两步方能对上他的眼睛,许是方才哭过,说话有浓浓的鼻音,“将军以为女人这么好哄吗,什么都不做就能被原谅?”

闻言傅容低笑出声,“我方才那样狼狈,都没让你消气吗?”

薛纷纷不以为然,“那是你自己…”笨这个字卡在喉咙里,千回百转终究咽了下去。

傅容扬声哦了一声,环臂倚靠在身后芭蕉树上,盯着她怀里的书册子,“这本书我有珍藏版的,你想要吗?”

“…我才不要。”薛纷纷眼里明显闪过动摇,她死鸭子嘴硬,“两个人化蝶有什么好的,若是我就变成王八,还能活好几千岁。”

从未听过这番谬论的傅容半响没能反应过来,少顷笑出声来,他抬手下意识地要揉薛纷纷头顶,被后者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

薛纷纷立场很坚定:“不要碰我头发!”

傅容扬眉,脱口而出,“我是你夫君,碰你哪里不得?”

“…”

话一出口,二人皆是一愣。

趁着薛纷纷哑口无言的档口,傅容手臂一探正好放在她脑袋上,远处看去竟跟逗弄小孩子似的,任由薛纷纷挣扎也够不着他的身子。

傅容挑唇笑的很满意,甚至动手揉了两下,揉乱她额前几缕碎发。

没见过这般无耻的,薛纷纷气恼,“傅容,你住手!”

“怎么不叫我将军了?”傅容笑问道。

往常叫他将军那是客套,如今薛纷纷被气急了,恨不得咬他两口,“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将军!”

远处季夏正欲端来汤药,见着两人相处得颇为融洽,掩唇偷偷笑了,悄悄退回屋里去。

薛纷纷从小讨厌人动她头发,美其名碰乱了发型,实则是不习惯旁人如此亲昵的碰触。现下好不容易从傅容手底下逃出来,一双杏眸燃着怒焰瞪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这个人真讨厌”。

恰好看到远处正欲进屋的季夏,脚步一转就要跟上去,“季夏,药还没喝呢你去哪?”

从未见她这般积极过。

傅容眼里笑意未褪,在她追去之前低着嗓音缓缓道了声:“纷纷。”

薛纷纷脚步蓦地顿住,回眸面露不解,唇瓣轻抿。

傅容继续道:“你明日让人收拾了衣物,后天我们一起走水路回粤东。”

话音刚落,便见薛纷纷脸色唰地煞白。

斜阳暮霭

扪心自问,千里迢迢嫁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能不想家?

薛纷纷很矛盾,一方面是想回,一方面却又在挣扎。

彼时她同意嫁来将军府,便是有一部分原因为了逃避,前阵子亦刻意不提回粤东省亲的事情,抱着能躲一时便是一时的心态。现下眼看是躲不过了,她原地怔忡良久,缓缓地颔首应了声:“我知道了。”

傅容虽觉得她反应奇怪,只疑惑了一下并未往心里去。

临行那日,沈景仪为两人置备的东西装了整整一辆马车,可见其重视程度。

丫鬟只带了莺时等四人,随身奴役两人,从将军府到渡口需要一段路程,傅容与薛纷纷共乘一车,即便如此仍让人觉得拥挤。这是薛纷纷嫁到将军府来头一回出门,稀奇得不得了,沿途不住眼地看路边街道建筑,一面看一面说“这跟我家那边的不同”,直到了码头还在依依不舍地往回看。

傅容瞧她小模样于心不忍,“等从粤东回来,那时快到端午,我领你出来好好逛一逛永安城。”

薛纷纷当即应下,转念一想回家后要面临的事,却又高兴不起来。

大福船停靠在码头,人在跟前显得无比渺小,船身高大如楼,共有四层。船舷饰以龙纹浮雕,盘旋卧于两侧,栩栩如生。沿着楼梯登船,便见船上更加开阔,朝运河远处望去,天地衔接一处,好一幅辉宏景象。

薛纷纷住在二层东边数第三间,傅容在她隔壁,起初上船时她还觉得新鲜,四处张望走动,大抵从未做过这般气派的船只。客船上还有其他不少人,大都是商贾人家,有几家家眷和书生模样的人,各色人物,十分热闹。

然而船才行了半个时辰,薛纷纷便觉得不对劲了,爬在床上一动不愿意动,精气神儿都蔫蔫的,只觉头晕目眩,胸口积郁。

季夏给她递了杯水来,“小姐该不是晕船了吧?”

薛纷纷接来喝了一口,仍旧不见好,说话有气无力,“我浑身都不对劲…这是晕船吗?”

以前她虽做过船,但都是那些湖面上的小船只,静静地停靠在湖泊中央,况且船上还有人对饮玩乐,根本不觉任何不妥。严格算来确实是头一回乘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毛病。

再加上穿上房间逼仄,虽然相对是较为宽敞的一间,对于薛纷纷来说仍旧狭隘,她环顾一周愈发觉得难捱不适,便让季夏扶着去了舱外甲板上。迎面凉风袭来,两侧绿水青山徐徐后退,入目一片广阔天际——

薛纷纷禁不住趴在船舷上干呕。

早上出门有些急,她几乎没吃什么,这会儿除了苦水什么也吐不出。季夏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少顷才想起来让饭饭准备点吃的来,有东西吐总比没东西吐好。转念一想又替薛纷纷担忧,“这可怎么办,小姐吃不消这滋味…可船还得坐四五天呢,不若我去问将军,请他拿主意吧!”

薛纷纷喝了一口茶漱口,脸蛋儿苍白虚弱,“跟他说了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治晕船不成?”

季夏没法,“那怎么办?也不知道船上有大夫没有…”

薛纷纷胃里翻江倒海,没工夫搭理她,转身又趴过去吐了。

“小姐在这坐会儿,我去问问别的人,若是船上懂医的便再好不过,说不定还能给您看看。”季夏把一旁的杌子拿来让她坐下,又交代了一些事宜,这才不放心地离去。

此时子春正在房间给她打点行李妆奁,莺时去向船上管事人一些事宜,饭饭又去向人借用厨房了,只剩下季夏一人照料。她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薛纷纷正靠着船帮闭目养神,正午烈阳将她裹在一层光晕之中,头顶发丝染了一层金色光圈,除却她眉心皱起的疙瘩,倒是个平静安详的光景。

季夏正欲去寻找莺时,却在船艏遇见了负手而立的傅容,上前打了声招呼:“将军。”

傅容回头瞧见她,“怎么没待在夫人身边,跑来这儿做什么?”

这会儿心急,竟然忘了怕他:“小姐刚上船便觉得头晕,这会儿身子难受得不得了,正在甲板上歇着呢。”

傅容眉头一蹙,“晕船了?”

季夏颔首,“也不知道船上有没有懂医术的,好歹能帮小姐诊断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