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敷衍的成分偏高,薛纷纷杏眸瞪圆不依不饶,“大哥从何而知?”

“傅容不爱她。”薛锦坤正色,不苟言笑,“况且傅容远在边关,两人没有相见的机会,你根本不必在意。”

话虽如此,身边常常晃荡着一个浑身上下都厌恶极了的人,仍旧不痛快。

薛纷纷却又不能与大哥争吵,瘪瘪嘴怏怏不乐地哦了一声,由莺时扶着出了正堂。

*

如果陆井沛处心积虑地来到平南王府是为了见傅容一面,则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听闻夜里子时她便醒了,翌日天蒙蒙亮薛纷纷从睡梦中坐起,将昨天况味细细回想了一遍,命饭饭去准备些滋补益气的早点粥羹来,用紫檀浮雕花纹食盒盛装,提着到了陆井沛居住的客房。

客房在外院左厢房的左耳房,与游思居尚有一定距离,薛纷纷从穿山游廊走过,终于停在一扇菱花门前。门虚掩,她特意没让丫鬟进去通传,红头云纹履在红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她步伐缓慢地走入屋中。外室无人,便转过一扇红檀竹韵折屏后,便见里头床榻上舒服惬意地半躺着一人,除了陆井沛还有谁?

她仍旧没察觉有人到来,兀自津津有味地捧着一碗粥吃,直到见底了放在桌几,一抬眼才看见薛纷纷到来。

薛纷纷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去,将食盒随手放在桌上,不顾陆井沛陡然大睁的双目,笑吟吟地问道:“我家厨子是宫廷退休的老师傅了,不知陆姑娘可还满意?”

陆井沛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旋即便恢复镇静,面色如常地拿起绢帕点了点唇角,真个比大家闺秀还要端庄贤淑,“夫人客气了,井沛前来叨扰还要劳烦您来看望,心中委实过意不去。”

从没见她有这样知书达理的时候,若不是她频频往薛纷纷身后看去,几乎要将人就此欺骗过去。

薛纷纷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食物一样样取出,彩绘碟子里是饭饭做的清淡可口小菜,适合才康健的病患食用。石花糕色如蜜蜡,多余部分另坐了一碟酱石花配牡蛎豆腐汤食用,羊肚菜以清水煮后加盐凉调,食之有味。

薛纷纷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坐在莺时搬来的五开光绣墩上,做出一副谈心的架势,“陆姑娘昨日说,是逃婚来的?”

陆井沛面色不改,对薛纷纷拿来的东西一筷未动,“是,父亲并不知道我去何处。”

昨日本以为她是为了博取同情随口胡诌的,没想到竟真如此,薛纷纷免不了一番唏嘘,这陆井沛真好大的胆子,竟敢做出逃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眼看婚期在即,今天已是二十一,据闻她于太傅庶孙的婚期定在月底二十八。

可想而知陆大人该急成什么样子,生了如此女儿,真不知是幸或不幸。幸的是她有男儿的好强和本领,悲的是她不服管教,没了姑娘家的羞怯娇俏,俨然将自己当成了男儿身。

在陆井沛举箸的瞬间,薛纷纷忽地涌上一股恶心之意,因着来不及躲避头一歪头便吐在了地板。莺时赶忙唤人前来收拾,又低下身手忙脚乱地给薛纷纷擦拭唇角,偏薛纷纷非但没有消褪的趋势,反而一低头又干呕一番,她早上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除了酸水吐不出别的。

好不容易地上收拾干净,薛纷纷才觉得好受了些,接过饭饭递来的清茶漱了漱口,挪了个地方,“让陆姑娘见笑了,这阵子皆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陆井沛面露疑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这些事一知半解,难以置信地问了句:“你有身孕了?”

她反应端的是大,比旁人都要夸张几分,是以薛纷纷当场没忍住便笑出声来,“怎么,陆姑娘为何如此惊讶?”

陆井沛虽是大惊小怪,但搁在旁人眼里依旧忍不住讶异。

薛纷纷虽十六,但看在眼里就才是个半大的孩子,谁想这小姑娘有朝一日竟然长大了,并且不久就要成为母亲,不得不让人稀罕。

窗户大敞,有徐徐微风从窗外倾泻而人,斑驳阳光洒了一地,只可惜这会儿天逐渐西斜,没片刻便逐渐冷了起来。陆井沛终于如愿以偿地将话题扭转了回来,“你既然怀着孩子,为何处处不见傅容与你一起?”

薛纷纷垂眸沉默片刻,忽而不答反问,“陆姑娘若是买了一件瓷器非常喜欢,会日日带在身上吗?”

话题转得有些快,且有些莫名其妙,陆井沛微一愣后认真思索,“不会。”

薛纷纷继续追问:“为何不会?”

“怕打碎。”

陆井沛答完后便不再言语,直勾勾地盯着薛纷纷看,仿佛视线能将她戳伤千疮百孔似的。

偏薛纷纷并不放在心上,跟她没什么好争吵的,是以收拾了东西便准备回游思居,却被陆井沛猝不及防地拦在身前。她步伐矫健飞快,双臂一身横在跟前,不出一日便本性难移,柳眉倒竖与方才判若两人,“我想见傅容一面,我有些话要跟他说,请相信我,我只传达一句话。

薛纷纷轻声浅笑,“别说陆姑娘,近来哪怕是我想见,也没法见到他。”

话说的一知半解,陆井沛并不很懂,“为何不能,他莫非不在?”

薛纷纷收拾了东西提着食盒意欲离去,不置可否了抬了抬眉,“是的,不在了,想必短期内不会再见。陆姑娘与其操心旁人,不如多照顾些自己身子,切莫像昨日那样忽然昏迷,可把我爹爹娘亲吓了好大一跳。”

她实在不着痕迹地讥讽陆井沛装昏迷一事,亏得陆井沛还以为伪装得好,殊不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一听闻傅容不在,当即从床上坐起,顿时病症消失殆尽,准备收拾行囊离开,“可否告知傅将军下落?进来边关情况不甚太平,莫非是被调去了那里不成?”

一壁说一壁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简直视薛纷纷正妻为无物。

她东西少,三两下便全部收拾妥当,正欲系结,便见赭色粗布包袱上缓缓放了一只纤细莹白小手,指如葱削。抬眸对上薛纷纷平静含笑的双目,她停手站直身子,勾起了然笑意,“夫人是要阻止我?”

薛纷纷将她包袱拿在手中,递给身后莺时,错开目光平平淡淡道:“将里面东西烧了,另外通知苏州府陆大人,陆姑娘在此处。”

阻止你?怎么至于。

第70章 虎视眈眈

莺时应声接过便要去准备,半路被陆井沛一个箭步截住。

她神色稍显慌张,果然无论如何陆大人便是死穴,身体早在意识做出反应前已经先一步行动。然而两人之间隔着个薛纷纷,她幅度不小,肩膀恰好撞在薛纷纷身上,她包袱没夺到,反而将薛纷纷撞得踉跄后退两步。

身后便是花梨木架子,薛纷纷眼前只她一人,睁大眼欲扶住她手臂稳住身子,她却下意识地向后一避。眼看连人带架子要一块儿摔在地上,莺时惊呼了声“小姐”便要上前去接,身旁却有一人比她动作更快,眨眼间来到薛纷纷身后将她拦腰扶稳。

薛纷纷惊魂未定地紧紧攀附着他的护领,脸色煞白低低喘息。

许久缓过神来抬眸一看,是一张俊逸无俦的脸,此刻阴沉不悦地蹙紧了眉头,周身都是怒意煞气。

薛纷纷直起身离开他些许距离,“多谢六哥。”

说罢转头睇向陆井沛,方才她退缩的举动着实让人心灰意冷,饶是原本对她有一些怜悯,此刻也消逝得无影无踪。“陆姑娘想必恨极了我,巴不得我早些去死吧?若是没有我,你便能同傅容双宿双飞恩爱白首了对不对?”

大抵因为心虚陆井沛缄口不言,只眉峰仍旧高傲地扬起,颇有些盛气凌人睥睨众生的滋味。

薛纷纷毫不留情地揭穿:“可惜我不会死,我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她顿了顿,轻飘飘一笑,“即便我死,也不会让你进傅家的门。”

她后半句是用粤东话说的,语速飞快,晦涩难懂。

只能看见上下嘴皮子翻飞,可惜尚未听懂说什么,便已然结束。

陆井沛一怔,“谁?”

身旁几个丫鬟扑哧笑出声来,就连面带寒霜的薛锦意也禁不住弯了唇角。

薛纷纷弯起眸子笑意吟吟,可惜未达眼底,“我呀。”

说罢便携莺时出屋,临到门口命令两位翠绿短袄梳双丫髻的丫鬟,“你们好生看着陆姑娘,别让她在屋外受到半点危险。届时陆大人到来,我们自然得保证陆姑娘平安康健,免得出了差错。”

陆井沛是个性情冲动的人,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地找来粤东,是以三两步上前横眉冷目欲与薛纷纷争辩。薛锦意身子一侧挡在纷纷跟前,所幸有丫鬟上前拦住,才不至于让她闹得不可收场。

薛纷纷现下是真怕了她,只消待在她身旁便随时有危险,恨不得退避三舍。

以陆大人为借口限制她的行动,此举并不过过分,况且陆井沛此次出门本就不光彩。逃婚,大家里三从四德养出来的姑娘怎么会过这等事,若是被太傅府那边的人知道,恐怕这门亲事迟早要黄。

*

从客房里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道路上,薛纷纷由于两次受惊,现下心情并不大好,任由莺时搀扶着步履缓慢地走在前头。薛锦意徐步跟在身后,星目视线定格在前,眸色深沉,好似涵了千丝万缕的情绪,最终却只能被压制在心头,不能为外人道也。

末了停在薛纷纷看不出起伏的小腹上,抬手碰了碰眼角那道浅淡疤痕,思绪便转去了十二岁那年。一晃竟过去了如此长的岁月,当年那个见到他嚎啕大哭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长大了,再也不会跟在他身后清甜讨好地叫“六哥哥”,再也不会扯着他袖缘睁着圆圆杏眸恳求他。青梅枯萎,竹马老去,然而他心底只留下了一人身影。

薛纷纷陡然停住转头问他,眼里隐隐有挥之不去的担忧,顾不得两人关系僵硬厚着脸皮恳请道:“六哥能不能帮我诊诊脉?我怕刚才陆姑娘行为对孩子造成不利。”

薛锦意又何曾拒绝过她,早在陆井沛险些撞倒她时便有此意,只不过薛纷纷对他抗拒的以为太明显,又见她没什么大碍才一直压制心头。“纷纷若是对我再生疏些,倒是与一般大夫无异了,如此看来,我是否也该收取些诊金?”

他一句玩笑话将薛纷纷逗得忍俊不禁,顿时气氛缓和许多。从几日前回来一直僵持拘谨的气氛顿时缓和许多,薛纷纷眯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那六哥这里能赊账吗?我身上没钱,家里生杀大权不在我身上,待何时我上位成功,便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还是这样口无遮拦,若是给沈景仪听见这话,想必会活生生气死在将军府中。

薛纷纷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一阵,忽而忆起一事偏头看去,“六哥怎么知道我去找陆姑娘?”

况且来的正是时候,若是彼时没有他在,后果不堪设想。

薛锦意将事实经过回想了遍,仍旧心有余悸,“我到游思居送药材,底下丫鬟说你不在,去了陆姑娘的客房。原本打算离去,但是一想昨晚家中客人到来我并不在,是以今日便前去探看一番,未料想正遇见那一幕。”

薛纷纷颔首,垂头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才低声道:“六哥大概不知道,那陆姑娘在苏州府可是出了名的人物。她看上了傅大将军,曾经扬言非君不嫁,可谓是不可多得的勇敢姑娘。这不傅容才不走,她便眼巴巴地跟到粤东来了,如今听闻人家不在,便又要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说罢将跟前石子踢出十几步远,转身朝薛锦意盈盈一笑,“这样不畏世俗敢于追求爱情的姑娘,连我都想敬佩了。”

薛锦意目光落在她笑靥上,不疾不徐地走到跟前对视,再目不斜视地于她擦身而过,嘴角微微翘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这不是勇敢,纷纷,这是愚蠢。若有这么一天,我不希望你也如此。”

他忽然扯到如此深奥的问题上,薛纷纷立在原地困顿地眨了眨眼,半天不得其解。

遂追上前去,莺时慌张在身后喊“小姐小心”,她恍若未闻截住薛锦意脚步。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良久,谁都不遑多让,少顷还是薛纷纷侧身让出一步,“六哥走错地方了,游思居已经过去好一段路。”

*

在陆大人天南海北地找女儿找得心急火燎大发雷霆时,忽然接到一通消息说陆井沛在粤东平南王府,一切安好,请勿挂念,简直像连日阴霾终于出现晴朗碧空,艳阳高照。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想跟平南王套近乎,毕竟这样曾经位高权重的人,能沾上一点光说出去脸上也倍有面子,是以这回他亲自前往粤东接女儿回家,排场不容小觑。

平南王薛谦素来好客,得知他到来早已命人备好了一桌子菜,并用象纽练盖银执壶盛装百年绍兴酒。未到正堂,已能闻到浓郁醇香,此时识酒之人便会感慨地道上一句:“好酒!”

可见陈大人是个会喝的人,正好与平南王凑成一对,两人你来我往互斟互酌。席上薛锦坤与薛锦意一杯未动,一个不动声色地举箸夹菜,一个若有所思地拿筷子在桌上写字。

薛纷纷好奇地凑上前去,只见水渍已经趋于干涸,唯一能看清的便是“高岭”二字。

薛锦意朝她一笑,动作自然地刮了刮她鼻头。

动作亲昵,好在圆桌上各个都在忙自己的,没人注意到她这边情况。再说注意到了又如何,兄妹间如此亲密的大有人在,是以薛纷纷猛然后退的动作便显得过激了些,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酒过三巡,陆大人意兴阑珊地放下杯子,朝平南王一礼道:“今日多谢老王爷设宴,陆某深感荣幸,诚惶诚恐。只是冒昧请问一句,不知小女陆井沛何时才能到场?”

平南王哥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道:“等一会让丫鬟领她出来,只是你这闺女可不得了,让我着实开了一回眼界。”

想必是听闻了苏州府一事,陆大人无言以对,只能讪讪一笑。

他闺女对人家女婿虎视眈眈,如今偏巧又到了人家地盘,住进人家家中,无论怎么看都是理亏。陆大人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可谓是教人操碎了心,丢尽了一张老脸,赔笑赔得僵硬。

不多时丫鬟前去请了陆井沛到来,才几天功夫便跟刚来时判若两人。她发髻散乱落于身后,衣衫仍旧是那一套从未换过,脚步虚浮无力,唯有一双眸子从入门时便恨恨地瞪着薛纷纷,几乎要将她挫骨扬灰的架势。

她甚至没跟在座任何一位打招呼,陆大人同她使了许多个眼色,仍旧不见她有所察觉。

薛纷纷吃了一口菠萝咕噜肉,抬眸正好对上她灼灼视线,虽不明所以,但仍旧笑眯眯地同人打招呼,“陆姑娘这几日住得可好?”

便见陆井沛面色陡然一变,这话不知触了她哪片逆鳞,几乎不顾众人在场几步冲上前去,将薛纷纷从座位上提起往身后掼去。

在座皆哗然,孔氏白了整张脸,尚未来得及动作,已经有一人起身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第71章 穷途末路

薛锦意正色,眸中愠怒盛极,“这是在平南王府上,小妹仍怀有身孕,陆姑娘请自重。”

她的行为无疑触怒众人,平南王夫妇登时变了脸色,孔氏赶忙上前查看薛纷纷状况,薛谦命家仆去请大夫来,丫鬟将薛纷纷护住送往一旁偏厅,一时间场面虽乱却井然有序。唯有陆震一人如坐针毡,隐在乌黑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显然没料到陆井沛竟会如此大胆,当着众人的面对平南王家的小女儿动手。

陆震慌忙站起将陆井沛拉到跟前,一张爬满皱纹的脸气得铁青,抬手便狠狠地落在她脸颊上,“混账,谁教你的不知礼数!”

她平日里傲慢归傲慢,也有冲动的时候,但从未这样没有头脑过,好似失却理智一般不顾一切。陆震这一巴掌力道不轻,随着一声响亮的巴掌声落地,陆井沛顿时肿起半边脸颊,唇角隐隐泛出血色,也将她的神智打得归位。

这才意识到犯了多愚蠢的错误似的,捂着红肿的脸颊扫视一眼众人,最终停留在立在落地罩下的薛锦意身上,眼眶泛红,抿起唇角颇不服气,对他怒目而视。

“陆震教子无方,触犯了十三姑娘,请王爷息怒!”他两步上前朝薛谦重重叩首,扯着身旁的陆井沛一同下跪。起初陆井沛不从,目光落在他轻颤的手臂上才不甘不愿地跪下,便听陆震继续道:“若是薛姑娘出了任何差池,陆震自知理亏,小女便交由平南王府全权处置!”

陆井沛惊得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陆震,“爹?”

陆震也是没得办法,他此行本想着借机跟平南王打好关系,也算是为日后官道铺路。哪曾想一切被陆井沛搅乱,非但连抱大腿的可能没了,甚至惹怒了薛谦,此后别说没有锦绣前程,恐怕连现在的位子也保不住。

薛谦现下无意与他周旋这些,口气显然不好,摆了摆手道:“陆大人的女儿还是自己管教罢,我只念着我的女儿一切安好便可。”

说罢一转视线落在垂着头的陆井沛身上,“几日前陆姑娘初来府上,举止进退皆有礼数,我还同夫人道陆大人教出了个好闺女,称赞你聪明果敢,是性情中人。没想到今日让老夫开了眼界,何止是性情中人,简直如同山野村妇!”

说罢疲惫地别开眼,偏厅里薛锦意正在为薛纷纷诊治,看样子似乎没甚大碍。

薛谦示意底下人搀扶着从椅子上站起,最后略看了两人一眼,语重心长道:“听闻陆姑娘月底便要嫁到太傅家去,依我看你这性子,徐太傅年纪大了也吃不消。婚姻大事不得儿戏,需得仔细斟酌。”

语毕便见陆震面色一白,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儿,直到薛谦转身步入偏厅不见踪影,他才愤愤然在地上锤了锤,许久一声长长叹息。霍地起身朝陆井沛举起手来,“你”了半响仍旧下不去那个手,偏陆井沛还不知所谓地怒视着他,他百感交集,最后那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脸上。

“爹,你做什么!”陆井沛惊愕,上前扶住他手臂。

陆震颤巍巍地指着她气得说不上,“孽畜,你这孽畜…”

都道徐太傅与平南王关系好,两人幼时同在国子监念书,同窗好些年。方才平南王一席话便是绝了他所有后路,与徐太傅结亲再无可能,并且平南王虽不在朝中问事,但余威仍在,皇上对他也是颇为敬重,只消他一句话,往后仕途便逃不过坎坷。

思及此,陆震大呼一声悲哉,两眼一闭向身旁倒去。

*

外间总算归于平静,薛纷纷倚靠在榻上大迎枕上,神色倦怠,始终惘惘。大夫来看过说是受了惊吓所致,开几贴安神养胎的药让她服用,并道日后需得万事小心,不得再如此频繁地出事,否则腹中孩子很有可能早产或是保不住。

闻言薛纷纷护紧了小腹,紧盯着大夫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要他出事。”

她错开目光落在人后薛锦意身上,抬手意欲扯他袖子,奈何太远够不着,只得抬眸殷殷看着。薛锦意到她跟前,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她截住话头,“六哥,你帮帮我,我想让小豆花好好的…”

她语气恳求,好似在场这些人唯有他能帮上忙,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直教人蓦地心软下来。

薛锦意抬手放在她头顶,柔和了双眸,“好,我帮你。”

太多人围绕反而显得拥挤,况且薛纷纷此刻需要静养休息,孔知秋遣散了一干丫鬟,让人领大夫下去库房领诊金。莺时饭饭一路小心翼翼地送薛纷纷会游思居,生怕她路上哪里磕着碰着,临走时薛纷纷拽了拽薛锦意衣裳,“六哥你跟我一起走。”

薛锦意转身的动作一滞,旋即颔首,拿开她纤细无骨的小手,一路无言跟在身后。

直到垂花门跟前才停住,薛纷纷回身见左右无人,遂抬眸看向他,“你是不是对陆井沛做了什么?”

未料想竟是因为此事,薛锦意不动声色,“纷纷指的何事?”

原本薛纷纷只是猜测,因为陆井沛进屋后第一眼是看向薛锦意那处,并且眸中隐有愤怒。加之她今日举止实在反常,难免不教人多想。

听说她的想法后薛锦意只是一笑,“上回她险些伤你,事后我不过对她告诫了几句。或许正因为此,才将我记住的罢。”

话里真假掺半,一时之间薛纷纷挑不出半点纰漏,思忖片刻微微颔首,“看来她是憎极了我,也罢,日后都不会再有交集。”

经过前后两件事,她明显对薛锦意愈发依赖了些,凡事都愿意同他说,与他商量,若不是仍旧留有距离,几乎与在檀度庵无异。

*

听闻陆大人上回硬生生被气得中风,自打回苏州府后便一直卧床不起,吃喝都需要人照顾。而陆井沛逃婚一事更是广为人知,她的名声早已败坏得可以,如今又添一条被退婚的丑闻,更是没人敢再打主意。加上河坝一事陆震从中作梗,那些个不光彩的事众人心知肚明,从中捞取了不少油水,又迟迟未能完工,是以皇上听闻此事后给他分发一笔养老金,特令其告老还乡,重新安排了新官上任。

从此陆家算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事已至此有陆井沛一半责任,若是没她任性,怎会造成今日局面?

薛纷纷是从饭饭口中听到的消息,彼时正伏在桌案上捏着羊毫笔愁眉不展。

“真是活该,没见过这样歹毒的女人,连小姐要摔倒了都不肯扶一扶!”听罢莺时总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将斗彩小盖钟摆在一旁,现在想起那日的事都觉肝疼。

饭饭连声附和,低头瞥见薛纷纷正在纸上涂涂画画,便凑过脑袋去,“小姐在写什么?”

“能有什么?还不是给傅容的家书,娘亲非要我写了送去。”薛纷纷坐在这儿一早上也没写出半个字来,总感觉没甚要说的,每每要下笔了却觉得这话委实太蠢,就像自言自语,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头。“可是有什么好说的,我想让他回来,他却回不来。我想让他做的事都做不到,写信又有什么意思?”

饭饭一时无言,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您可以把最近几天的事跟将军说了…”

“说我被人推倒快小产了?”薛纷纷斜她一眼,拿鼻尖触不及防地在她鼻子上画了一道,顿时露出笑意,“多矫情,跟求着他关心似的,我才不要。况且若不是他留下的烂摊子,陆井沛怎么会找上门来呢?”

饭饭登时无言,最后也没劝她写出一句话,末了眼睁睁地看着薛纷纷将一张白纸火漆装进信封,交给她故意笑眯眯道:“我要说的话都在里面,请他仔细看,认真看,慢慢看。”

饭饭顿时苦下脸,捧着沉甸甸的信交给孔氏身旁的丫鬟,并将她的话转述了一遍。

*

半月后傅容在西北边关收到平南王府寄来的信,他正在营帐中观察地势,指着羊皮地图上一角对卿云道:“此处地势凶险,易攻难守,若是能将乌塔人引入此地,想必接下来的事情便会轻松许多。”

卿云正有此意,正盯着那处出神,一旁杨书勤已经忍不住出声:“前不久萧世盛才在这地方吃了败仗,对方肯定有所准备,想来不是那么容易!”

傅容颔首,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那个小畜产,待打完这场仗后再回去收拾他!”

此时从外面打帘进来一人,是营中士兵,弯腰抱拳行礼,“将军,有您一封家书,底下书名是来自粤东平南王府。”

傅容放下手边活计,“拿过来。”

杨书勤已经挤眉弄眼地跟卿云调笑,“可从没见过将军如此迫不及待的模样。”

后果便是被傅容狠踢了一脚,疼得在一旁直嗷嗷。

“来送信的人说了,请您一定要仔细认真地看。”士兵双手呈递,立在一旁复述道。

信封上三个娟细小字正是出自薛纷纷之手,傅容微抬了眉,究竟写了什么如此重要?

打开信封抖出里面折叠整齐的信纸,展开一看竟是一片空白,来回看了两遍依旧找不到任何字。

第72章 画蛇添足

身后杨书勤见傅容半响没有动静,探头眼尖地瞅见信纸空无一物,咦了一声困惑道:“夫人莫非封装的时候拿错了?”

傅容将东西往翘头案上一搁,看着上面“薛纷纷”三字,忽而低声一笑,“她是故意的。”

说罢继续手中事情,注意力重新放回地图上。

然而那句话却让杨书勤分外不解,“此话怎讲?夫人为何千里迢迢故意寄张白纸来?”

傅容不语,只偏头睇他一眼,自有一派威仪浑然天成,杨书勤便自觉噤声不再多言。

起初傅容也跟他一样不解,然而无意间瞥见右下方一角被捏过的痕迹,一看便知被拿在手中许久。想来那丫头不是捉弄他,而是当真为难了许久,转念一想磨蹭恁长时候竟然也没写出一个字,委实该打。

傅容停了停,召人拿来笔墨抬笔欲书,却见方才那戴头巾穿裲裆袄裤的士兵去而复返,递上另一封书信:“方才遗漏了一封,是同一时间从粤东寄来的,请将军查看。”

信上并未署名,傅容接过,打开扫了一遍上面内容,愈看愈面无表情。

不多时将信封揉成一团扔进油灯里点燃,瞬间化为灰烬,他朝身旁杨书勤道:“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你可知道平南王府出了何事?”

从他看信时脸色便不大好,杨书勤立在一旁没敢言语,现下忽被提名有些惶惶,“属下就上回送夫人回去路过一次王府,后来便随您来了此地,对那边的事没在意过。”说罢忍不住又问,“可是信里说了什么?”

“陆井沛两次害得纷纷险些小产。”傅容凝眸,看到这消息时如受重击。

一直没将陆井沛放在心上,不过是个被娇惯坏了不知轻重的姑娘罢了,她做的那些事在傅容眼里亦是十分可笑,简直是小孩儿的把戏,不足一提。偏她的骄纵与薛纷纷不一样,薛纷纷使性子时既让人无奈又觉怜爱,好似她如何胡闹都能包容,而陆井沛的所作所为除了让人不能苟同外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