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门庭若市

室内暖炉烧得旺盛,薛纷纷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红绸锦被,额上束着白头巾更显得脸色苍白,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缩进被子中。床上床下足足放了四五个小暖炉,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她已经睡了十二个时辰,仍旧昏昏欲睡,连小豆花一眼都没顾得上看,喝了一碗乌鸡汤后便作势要倒进被窝中。

若不是孔氏抱着个小襁褓来到她窗前,恐怕她还不会想起来有这么一号人物。

薛纷纷眨了眨眼有些惘然,盯着她怀中的婴孩瞧了好片刻,才木木地伸出手去接。孔氏担心她没轻没重弄伤了孩子,便小心翼翼地将小豆花搁在她怀中,笑容慈爱,难掩喜悦,“是个男孩。”

小小软软的一团就躺在自己怀中,睡着了尚未睁开眼,因着刚生下皮肤皱巴巴红通通的。

薛纷纷看了又看,提手碰了碰他软绵绵的皮肤,“丑死了。”

说罢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仰头问孔氏,“真的是我生下来的吗?是不是稳婆偷偷给我换了?三姐的羔羔这么可爱,为什么我的小豆花这么丑。”

“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孔知秋不满了埋怨了句,眉眼里却都是笑意,俯身给她紧了紧盖着的被子,“刚生下的婴孩都这般模样,只还没长开罢了,你看这眉毛鼻子嘴巴,哪个不是生得顶好的。”

说着准备抱走让薛纷纷好生休息休息,还没碰到跟前便被薛纷纷蓦地护住,她将小团子抱在怀中,嘴上虽说着嫌弃的话,杏眼儿却早已弯弯含着笑意,“娘亲让他跟我睡吧,我想再看看,究竟哪点儿跟我像了。”

方才还一副蔫蔫的模样,眼下才见了小豆花一面便舍不得放下了,孔氏拗不过她,叮嘱她睡觉别压着小豆花便是。薛纷纷轻快地应下,目送着一干人等离去后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小豆花身上,这一看不由得怔了。

许是被方才人声吵醒,小豆花已然醒来睁开双眼,一双眼睛黝黑清亮,简直跟傅容如出一辙。小嘴巴微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不待薛纷纷抬手碰他,已经闭上眼声嘶力竭地哭闹起来,薛纷纷头一回当母亲,哪懂得如何哄小孩子,任凭她如何劝说端是一点办法也无,简直哭得人心肝都疼了起来。

直到后来请了专门的嬷嬷来哄,吃过奶水后他才肯消停,窝在嬷嬷怀中逐渐睡着,屋里才总算恢复平静。将这小东西放在床榻里侧,薛纷纷躺在一旁无论如何不敢再碰他,只静静盯着他看。

这么小一点儿脾气却不小,薛纷纷如是想到。

猛然间似乎觉得这话颇有些熟悉,细一琢磨才醒悟是傅容说过她的话,顿时眸光黯淡,心情怅然。傅容仍旧消息未定,她甚至已在心中做了最坏打算,只消一想起便心口一坠,仿若被千金大石压着一般喘不过气来。

她动静不敢太大,稍微一动便疼,只微微侧头向小豆花看去,似有一股温柔沉静的力量填满全身。她微微抿唇,想了想问道:“小豆花叫傅峥好不好?”

想当然无人应答。

她略一思忖,自问自答,“那就这样决定了。”

峥音同征,她只是随口一想的名字,才没有想念谁的意思。

*

小豆花的满月酒是在平南王府举行的,傧相攒动,门庭若市。

傅氏夫妇二人得知薛纷纷降下一子后,千里迢迢地从永安城赶了过来,特特要参加长孙的满月席。彼时小豆花已经长开,眉眼似极了傅容,鼻唇却跟薛纷纷有七八分想象,不大爱笑,唯有在薛纷纷怀里才咯咯笑得开怀,任谁都分不开。

沈景仪见得小豆花后简直喜欢到了骨头里,抱在怀里便不肯再松手。若不是他小嘴一瘪哭着伸手要找娘娘,恐怕她便就此打算抱下去。

“过罢满月席后你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一同回永安城去,总在娘家待着到底是不合规矩的。”大抵是小豆花在怀里的缘故,沈景仪跟她说话的声音都放柔了许多,生怕吓着了傅峥。

她说的不错,薛纷纷已经在粤东待了够长时间,已经是傅家给予的最大宽容。

她若再不肯走,便有些不识好歹。

是以轻颔了颔首,不由自主将小豆花抱得更紧了些,“好,一切听母亲的。”

说罢仍有些欲言又止,在她犹豫踟蹰的档口正堂已经开席,偏厅里的人相继走出落座。薛纷纷将小豆花交给乳娘照顾,她身边便是沈氏,席间沈氏频频将目光放在小豆花身上,颇为喜欢。

倒也不显得夸张,毕竟他是沈景仪盼了许多年终究盼来的孙子,再加上傅峥模样生得精致可爱,自然十分讨喜。

薛纷纷要问的话一直没能等到机会问出口,倒是小豆花哭闹着要找娘娘,薛纷纷没得办法,只好带着他先行离席。

门口有莺时等候,薛纷纷点了点小豆花鼻子嗔怪道:“就知道哭,为了照顾你娘娘都瘦了。”

偏小豆花如何能察觉她的责备,一被转手到她怀中便扑倒在她胸口,小拳手紧攒着她护领止住哭泣,弯着大眼笑起来。薛纷纷拿他没辙,在他滑嫩的脸蛋轻咬了一口,忍不住责备,“小滑头。”

他不肯让旁人抱,只愿跟薛纷纷待做一处,片刻见不着人便要着急。

然而他一着急眉头便要皱起来,唯这一点跟小小年纪不大相符,为此薛纷纷没少操心,常常给他揉平眉头担忧道:“长大了该不会少年老成吧?”

她一路回到游思居,等候不多时果然没失望,沈景仪后脚便跟了进来。

傅峥从未见过她,是以对这个奶奶不多亲近,被她抱在怀里时仍旧时不时不安地回头看薛纷纷。薛纷纷从食盒里拿了个红李子放在他手中,他握着小拳头中,低头专心致志地玩了起来。

“纷纷有件事想问一问母亲。”薛纷纷屏退了其他丫鬟,只留下莺时与饭饭二人。盯着小豆花看了一会儿抬眸问道,“您可有傅容的消息?”

沈氏逗弄傅峥的动作微一停顿,眼睛光芒渐次消沉,低声缓缓道:“恐怕我与你知道的一样多。回来前几日老爷在朝中向皇上禀明了此事,并恳请出兵援助边关,皇上说已经命人着手准备此事,奈何那边雨雪太大无法前行,只能等待开春后再视情况而定。”

薛纷纷握着床沿的手紧了紧,垂眸不言不语。

*

又到一年元宵夜,沉寂夜色中一人一骑停在城门外,守城人得知身份后为其打开城门放行。青海骢朝着将军府的方向驶去,只能看见马上人影身躯高大,颀长挺拔,威仪不凡。

他在将军府门口稳稳停住,上前叩响了大门,许多声之后门房才缓缓来开门,揉着困顿双眼正欲问一声谁,却见对方脚下生风似地入了府中。他连忙哎了一声追上去,“你是谁,怎么乱闯将军府?”

到了跟前就着路边烛光,看清来人坚毅五官,睁大眼不可思议地道了声:“傅将军?”

傅容并不理会他,穿过外院大步朝御雪庭走去。穿过抄手游廊,走入松竹梅岁寒三友影壁,便见院内寂静黑暗,室内连一盏油灯也无。

他逐渐放慢脚步,停在正室菱花门跟前,推开门朝里走进,便见室内冷清寂寥,连一丝人气儿也无,更别提点燃暖炉了。

第76章 父子相见

傅容走入屋中点燃了白瓷灯,便见屋内东西归置整齐,抬手在桌上一划指尖便有一层薄灰,看模样应该离去许久。他乌瞳深沉,眉峰萃了室外寒意,偏头问身后一路跟来的门房:“夫人呢?”

门房是匆匆忙忙起来跟他开门的,连件厚衣服也没披,此刻正冻得直跺脚搓手,“夫人半月前回粤东去了,说是小少爷一周岁了,那儿有抓周的习俗,恰逢元宵节将至便趁着回去一趟。”

傅容往外走的脚步忽地顿住,稍稍侧头对上门房眼睛,“小少爷?”

门房呵气的动作一僵,被他看得魂儿都要出来了,上下牙齿打颤强忍着将一句话说完:“将军有所不知,在您离开的一年半中,夫人诞下了一位小少爷,夫人为其取名为傅峥。”

说罢偷偷观察傅容表情,因着窗户未关严实,屋中烛光被吹得忽明忽灭,只见傅容半张脸明暗未定,看不大出来情绪。若不是看见他身侧微微握紧的拳头和紧绷的下颔,定然会埋怨他不近人情,然而又不尽然。

傅容在西北寮城待了一年多,期间与乌塔族无数次交锋,胜败各占一半。

年初的那次大雪对双方都十分不利,平常人都会畏惧风寒按兵不动,而他却带领数万兵连夜攻打乌塔族,出其不意,使得对方手忙脚乱应接不暇。此战告捷,后面几场战役乘胜追击,打得乌塔人节节败退,连连退兵三十余里。

一直到上月初才彻底归降,对傅容的作战手段深感敬佩,并承诺每年定时缴纳贡品。

按照正常行军速度,需得这月底才能抵达永安城,然而傅容归心似箭,片刻不容耽搁地连夜赶了回来。路上饱受风霜,长途跋涉,甚至整日整日地未有阖眼,谁想等待他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冷冰冰的空房。

门房说薛纷纷大约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傅容遣他回去休息,打算明日同沈氏请安后再做准备回粤东。他此次回来匆忙,非但没告知傅钟毓夫妇二人,恐怕连皇上也不知他行踪,尚在准备一月后的接风洗尘宴。

傅容蹲下身点燃了屋中暖炉,屋中才逐渐腾升起暖意,好在被褥都整齐都收拾在檀木柜子中。他打点好一切才有工夫观察屋中情况,只略略扫了一眼便能看见屋中四处摆放着孩童的玩物,床头仍有两件未带走的小棉袄,小小一件拿在手中恍若隔世,傅容看了许久才放下,侧身躺在床上,两手枕在脑后许久不能睡去。

*

翌日去向沈氏请安时果真把她吓了一跳,彼时她和傅钟毓正在用早膳,手中汤匙叮咚一声掉进粉青釉番莲纹碗中,溅出一桌汤汁。极少见她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回过神后顾不得挽回颜面,起身上前拽住傅容双手,将他看了看又看,直至热泪盈眶语含哽咽:“我儿…终于回来了…”

傅容反握住她手,颔首应道:“让您二老挂念,实在不孝。”

说罢看了一眼座位上的傅钟毓,他虽不说话,但看得出来对傅容当真关切。两人常年关系僵硬,只拉不下脸罢了。

始终站着交谈实在不好,孔氏便将他带到身旁坐下,命人去新添一副碗筷,拉着他长吁短叹端是不肯松手,“这一年你都什么情况,怎么半封家书也不让人送来?你安危难料,如何让我们不挂念。”

傅容便将这一年的情况说与她听,省去了受伤的一部分,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番。

饶是如此仍旧让沈景仪唏嘘不已,“既然已经无事,此番回来便在家多待些时日,想必再那荒凉的地方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看看比起上回出发瘦了不少。”

傅容正有此意,然而当务之急便是去粤东见到薛纷纷,因知沈氏不会轻易答应,想了想问道:“昨日回来见御雪庭空无一人,不知纷纷去向何处?”

听闻此言沈氏略有不快,筷子放在桌上顿时没了食欲,“她说老家有抓周礼,偏要回去一趟。满月席在平南王府举办就算了,竟然连周岁礼也不放过,这让旁人如何看我傅家?莫非连个孙子都看护不住?”

傅容略微沉吟,“此举确实不大妥当,不如由我前往粤东一趟,旁人便不会有滋事的由头。”

“如此也好。”沈景仪将他看了看,沉沉叹了口气,“你打算何时出发?”

傅容沉声,“最迟明日,最早今日午时。”

他回来统共不超过十二个时辰,千里迢迢地来又要千里迢迢地去,一路颠簸至极,实为辛苦。无怪乎沈氏心疼,她试图劝说晚个几天,奈何傅容决定下来的事便轻易不会更改,是以她只得妥协。

当日下午未时傅容便收拾妥当,他放弃官道改走水路,不出十几日便能抵达粤东。

期间途经苏州府,长江河堤已然修建完毕,百姓生活重新归于太平,不再有当初哀鸿遍野的光景,街道一派祥和,蒸蒸日上。然而细一品味却觉有地方不对,具体如何说不上来,直到在客栈看见一人才陡然醒神。

柜台前帮工的女子颇为眼熟,她穿一身蓝布裙儿,与一年前光鲜亮丽姿容截然不同。察觉到傅容睇来目光,抬眸看去,顿时僵在原处。

傅容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用完晚饭上楼休息,上前结账时陆井沛仍在。

她定定地看着傅容,眸中似有恨意,更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淡声报出一个数字,比常人的高出数倍不止。

傅容面不改色地结账,临走时从衣襟中拿出一本册子压在她跟前。

“这是陆大人近年来走动名单,这本只是备录。念在昔日同样在朝为官的份上,这本子并未公诸于世。陆姑娘若是不想惹是生非,便就此安守本分,一旦再有过分举动,莫怪傅某不留情面。”

说罢习惯性地曲起两指叩了叩桌案,大步上得楼去。

*

元宵节前夕恰好抵达粤东,一路赶到平南王府,府内下人都认识他,虽说惊讶但都客客气气地开了门请人入内。

傅容不等人通报便熟门熟路地走到正堂,堂内只得孔氏一人坐在八仙椅上,身前是个穿短袄棉裤的小团子,扶着孔氏的膝头站得踉踉跄跄。因着离得远看不清模样,只觉得小小一团,一步一步好似踩在傅容心尖儿上,一种奇异的滋味渐次漫上心头。

傅容阻止了上前传话的丫鬟,缓步步入堂屋,面对庭院而坐的孔氏首先察觉他到来。

目露惊讶正欲起身相迎,因着要扶小人儿动作便有些不自然,小豆花嘤咛一声扑倒在她腿上,声音软软地唤了声“婆婆”。因着才一岁,说话含糊不清,清脆软糯唤得人心都醉了。

傅容禁不住放慢脚步走到他身旁,缓缓蹲下身与他对视。

面前忽然立了座大山,小豆花被成功吸引注意,偏头朝这个身材高大器宇不凡的人看来。

他从小就不害怕生人,盯着傅容看了又看,抓着孔氏蓝缎马面裙的小拳头紧了些,脆生生地道了声:“叔叔。”

便见傅容登时眸色一沉,尚未来得及开口,孔知秋已经将小豆花抱在腿上解释道:“这是爹爹,峥峥应该叫爹爹。”

小豆花似乎从未接触过这个词,并未跟着念读,只与傅容大眼瞪小眼,少顷累了便埋在孔氏怀中嘤嘤道:“娘娘…觉觉。”

时值未时,每当这时候他都要准时午休。

孔氏正准备将他交给一旁乳娘,“你带他去找小小姐,我在这里与将军说一会话。”

不等乳娘近身,傅容便起身从她手中接过小豆花,手臂轻松一抬便将他托在胸膛,另一手不大习惯地扶着他后背。以往哪有接触这么小的婴孩的机会,傅容完全是半吊子水平,动作小心得有些滑稽,偏小豆花一点不给他面子,一被转手到他怀中便反抗起来,一壁挣扎一壁可怜兮兮地哭喊:“娘娘,娘娘…”

这娇娇的脾气倒是跟薛纷纷一模一样,傅容抬手欲捏他鼻头,一看五官小巧根本无处下手,便改捏他肉呼呼的小手,“爹爹抱你也是一样。”

小豆花没听见似的继续哭闹,面对这个小团子傅容可谓一点办法也无,偏又是自个儿的儿子,头一回相见心中疼爱无比,打不得骂不得,唯有笨拙地哄着。

然而下手所到之处无一不是软绵绵的,傅容生怕手下没轻没重碰伤了他,唯有抬起粗粝手指给他拭去泪花。“小豆花见到爹爹不高兴吗?爹爹回来陪你和娘娘了,小豆花为何还要哭?”

小豆花恍若未闻,向外挣脱着要投奔孔氏的怀抱。

孔氏在旁观看许久,心急如焚意欲上前帮忙,却忽听门口传来一声娇嗔责怪,声音清脆婉转,又带着刚睡醒的朦胧之意,懒懒怠怠。

“大老远就听见小豆花在哭了,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他?”

薛纷纷一手提织金八宝纹裙襕,一手扶着菱花门出现在门前,抬眸向室内觑来。

第77章 无能为力

傅容一路风尘仆仆,衣衫虽整齐却说不出的沧桑味儿。他天青道袍外罩了一件织金蟒纹丝绒氅衣,脚下青方头履,身材伟岸,较之去年走时又添了几分沉稳肃穆,与他形象全然不符的是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孩,偏这孩子见到薛纷纷后哭闹得更厉害了,探出身子伸手要薛纷纷抱。

“娘娘…”

小豆花比同龄的小孩儿聪慧些,说话也比旁人早一两个月,情急之下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叠词,譬如娘娘,譬如薛纷纷故意教给他的叔叔。

进门之后看清屋内情况,薛纷纷目光落在八仙桌前的男人身上,动作微微一滞,眸中闪烁。本欲有所动作,下一瞬被小豆花的哭声唤回神,稍一抿唇,旋即神色恢复如常,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傅峥,走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刮了刮他嫩生生的脸蛋,“怎的哭这么伤心?羞羞,亏得小豆花还是男子汉,娘娘才不喜欢你哭鼻子的模样。”

小豆花扑在她怀中,紧攒着她白色护领,埋在她胸口不安地蹭了蹭,呜咽几声总算安定下来。

浓密的长睫毛上仍旧挂着水珠,一双圆眼睛湿漉漉地,露出一丝缝隙偏头看身旁的傅容,奈何太高只能看见他腰上玉绦钩。少顷察觉他往前走,立即将头重又埋进薛纷纷怀中,端的是不肯跟他再亲近半分。

薛纷纷哄小豆花的姿势尤为熟练,这一年里似乎学到了许多,明明她看着也不大,是个小孩子模样,却千真万确成了母亲。

傅容禁不住上前走了一步,眼看着就要到薛纷纷跟前,甚至未来得及道出一句“夫人”,便被薛纷纷截住话头。她抱着小豆花站起身,对身后孔知秋软声道:“娘亲,今天小豆花在我那里睡好不好?我屋里又添了几个炉子,夜里烧得很旺,不会冻着他的。”

她面容哀切,满是希冀,让孔氏的不字才说了一半便忍下了。一个是捧在手心疼的闺女,一个是喜爱有加的外孙,孔氏又如何忍心看他俩难为,实在是薛纷纷每到冬日便浑身冷冰冰,傅峥尚小,经不起她身上寒气,若是因此染上风寒可不容小觑。是以打从立冬起,薛纷纷便没再跟小豆花睡一张床过,如此已经过去两个多月,难免思念得紧。她也是为人母的,自然知道那种煎熬滋味,眼下经不住薛纷纷可怜兮兮的恳求,轻声叹息颔首道:“夜里你也小心照顾自己,别冻着峥峥。”

薛纷纷连声应下,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想来是十分欢喜,“多谢娘亲!”

倒是将一旁的傅容忘得干干净净,正欲往外走时才乜见原来还杵着一人,薛纷纷斜眼看去,眸中笑意未褪,然而只望了他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没看见似的径直往外走。

临到了门口略一思忖如此似乎不大好,便又回头终于肯跟他说一句话:“将军何时回来的?”

傅容上前一步,看着她愈发丰润娇美的小脸,心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方才不久。”

谁知她问完只应了句“哦”,便再无后话,转身命下人给傅容布置客房,便转身离去。

她安置的客房位置偏僻,距离游思居几乎跨过大半个平南王府,这是摆明了不想要见他。早该料到事情不太容易,傅容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低声一笑拒绝了要给他带路的家仆,缓步跟在薛纷纷身后往游思居走去。

一路上小豆花伏在薛纷纷肩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盯着傅容打量,傅容便静静与他对视。小孩子忘性都大,这才片刻功夫便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咧嘴对他笑起来,露出下面两颗小牙齿,左脸颊一个浅浅酒窝若有似无,看着讨喜得很。

连带着傅容也禁不住放柔目光,落在前头那个身量娇娇小小的姑娘身上。

去年离开时她肩头削瘦,再加上个头小,倒像一尊碰不得的瓷娃娃。如今看着虽然长了些肉,但仍旧没达到傅容的满意程度。这一年半来她似乎没甚变化,依旧是个任性顽固的小丫头,就连已为人母,也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大痕迹。

她穿着四合如意云纹通袖短袄,下配娇绿牡丹翟纹裙襕马面裙,粤东的天气不似永安寒冷,不必再穿皮袄。如此却更显得她柳腰花态,纤细玲珑。

*

转过影壁后薛纷纷已经将睡着的小豆花交给莺时抱回屋中,她立在一株白梅下姿容娇艳,却神色清冷。两人对视,薛纷纷看了他许久,忽而牵唇一笑,眉眼弯弯,“将军还记得我是谁吗?”

四下无人,都十分识趣都退避三舍,傅容沉声:“夫人认为呢?”

“大概早就忘了吧。”薛纷纷双手背在身后,捏着短袄缘边,仰头看向傅容,“否则为什么我给你写书信你不回,我打探你的消息无人回应,就连一年过去也从未给过我半封家书呢?”

傅容眸色渐沉,对她的埋怨无话可说。

不回她家书是因为军务繁忙,无暇抽空,这泰半是借口。真实原因却是…一旦与她通上联系,心中有了牵挂便不能狠下心来大干一场,倒不如将儿女情长暂时抛却脑后,先国后家,如此面对薛纷纷时才能更加安心。连太平都不能为她争取,如何有那风花雪月的资格。

然而薛纷纷如何能知道他心中所想,本来还怀有希冀,或许是因为大雪封山他没收到,,眼下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看到了,以及不想回复。

曾经有无数个夜晚薛纷纷梦魇,梦中自己赤身*地站在将军府门口,分明觉得羞耻却又找不到衣服,醒来一看床畔只有她一人。那种梦自打小豆花出生后便不再做过,如今却不得不重新体验一回那感受。

无地自容,无能为力。

“芙蓉花开了又谢了,我都没等到将军回来。”她低头自嘲般地道了一句,声音沉重闷闷不快,许久后复又仰头对上傅容视线,被他眸中沉重思绪看得一愣,片刻恢复如常,释然一笑,“我知道你在边关很苦很忙,没工夫搭理我,我也从没想过要打扰你。只是得知你出事后一直放不下心,迫切地想知道你平安的消息罢了,可惜将军连这点东西都吝于施舍给我,让我整日活在担惊受怕中,生怕哪一日收到的便是你殉于战场的消息。”

话说了一半禁不住声音哽咽,软绵绵听得人心都要醉了,“如今你回来了我自然高兴,小豆花肯定也高兴,他还没见过爹爹呢。只不过你说走便走,说回便回,让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我看还是等几日缓过来了,将军再到游思居来吧。”

说罢没等傅容作多反应,抬步往庭院里走。

“纷纷!”

身后傅容声音传来,他上前两步将薛纷纷轻易举在怀中,手臂架在她腿弯下将她整个人举过肩头,对上薛纷纷惊愕视线,沉声一笑问道:“如此有真实感了吗?”

突如其来的高度让薛纷纷心中一惊,下意识环紧了傅容脖子,脸颊贴在他坚硬下颔上。这几日傅容风餐露宿,长途跋涉,根本没时间料理自身形象,胡茬儿扎得薛纷纷脸蛋生疼,她蹙眉嘤了一声便要离开,却被傅容另一只手按住脑袋,使两人挨得更紧,甚至故意左右磨了磨,粗硬话茬儿刺在她细嫩皮肤上的感觉意外好,傅容故意继续问:“有了吗?”

薛纷纷气恼不已,偏偏又挣扎不开,唯有腾出一只手去扯他头发,死鸭子嘴硬:“有什么?小豆花早就有了,甜咸都有。”

说到小豆花,傅容脑中思绪一闪而过,他敏锐地捕捉细想了想,脸色逐渐沉重。

“小豆花是元宵节的生日?”

薛纷纷不明所以,这是哪门子忽然转换话题,忒没水平了些。“正是。”

说完只见傅容脸黑如锅底,难看至极,“依照大夫诊治的情况来看,六月底你已有两个月身孕,应当是在来年二月产下他。”

如此说来,便只有一种可能…

“嗯。”薛纷纷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道:“小豆花出生时并不足月,将军说的不错,我早产了。”

话音刚落,傅容扶在她脑后的手紧了紧,好在他留有理智,不至于伤害到薛纷纷。

“为何会早产?”

“怪我吗?”薛纷纷偏头一笑,凝望着他的杏眸浅浅淡淡,“元宵节我没吃上汤圆,爹爹却将我叫我堂屋去,告诉我一个惊天大消息。我一时承受不住,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小豆花便迫不及待地要跟我见面了。”

说罢许久见傅容没有反应,她故意问道:“将军想知道爹爹说了什么吗?”

傅容已经大约猜到,大手改放在她后背,两手收紧将她紧紧环在胸口,似乎就此便能弥补她一些。

薛纷纷恍若未觉,额头挨着傅容结实的胸膛低落道:“他说你出事了,还说你负伤了,并且凶多吉少。”

她面色落寞,略有疲惫。

静了许久受不了这凝重气氛,忍不住推搡傅容意欲使他放开,得理不饶人,“所以都怪你,将我吓得早产了。”

奈何傅容将她搂得紧,半天也没能挣开,反而使她后背抵着鹤鹿同春影壁,低头寻上她樱唇不容抗拒地吻住。

第78章 善解人意

虽说是自家地方,但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实在有悖道德,若是被底下丫鬟看见她还如何立威严。薛纷纷将头扭开不愿让他碰触,但傅容不肯松开,末了薛纷纷下狠心咬在他唇瓣上,两手推在他脸上才从他怀中逃离。

傅容碰了碰举到跟前一看,果真见血,一年不见这姑娘对他倒是越发狠心了,心头说不出何种滋味。她本就身子骨弱,再加上早产势必对身体伤害大,然而这么些日子却没能陪在她身旁,无论如何都是心怀歉疚的。

庭院里毕竟不好说话,待薛纷纷侧身绕过时,傅容便随在她身后入了屋。

小豆花被放在内室榻上,身上盖着羊绒毯子,只露出个白白净净的小脸,长睫毛覆出一圈阴影,小拳头紧紧握着,不安分地蹭了蹭鼻子。

只看一眼便要将人的心尖儿融化,薛纷纷示意莺时噤声,上前坐在他身边将他拳头放在毯子中。室内火炉烧得旺盛,不透一丝寒气,饶是如此薛纷纷依旧不放心,她一冷便觉得所有人都不暖和,是以便又从柜子里携了一床毛毡。“如今小豆花是爹娘的心头肉,若是生病了我可折煞不起。”

说罢路过牡丹折屏旁的傅容时眨也不眨,权当没看见这人,展开毡子便要往小豆花身上盖,莺时正欲上前劝说,“小姐,如此不当得…”

薛纷纷停下动作偏头看去,颇有疑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