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动作一顿,原本要将他交给丫鬟的,半途中手臂一转抱在怀中,抑制不住地喜悦。朗声笑了笑,大掌揉在小豆花头顶,“好孩子,再叫一声。”

小豆花却不再给他面子,紧紧攀着他护领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不,娘娘…”

前两天因为薛纷纷受伤的缘故,他一天只能见薛纷纷一面,今儿个好不容易薛纷纷有起色了,傅容才大发慈悲准许丫鬟带他过来。这孩子太爱黏母亲,不晓得是不是好事。

若不是薛纷纷肩膀仍疼,定要将孩子夺过来安慰。她心底是不愿意让小豆花跟沈氏接触的,但对方毕竟是她婆婆,是孩子的奶奶,她再不愿也不能撕破脸。好在沈氏这一走时间不短,可算能有一段清净,临走让小豆花同她道别,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傅容按着小豆花的脑袋与自己对视,他稚嫩的脸蛋上嵌着葡萄似的乌溜溜的眼睛,正在一吸一吸地抽噎,“峥峥喜欢奶奶吗?”

傅峥被他吸引目光,盯着面前的大脸,一双小手调皮地按在他脸上,含糊不清地跟着说:“喜欢…”

小孩子都这样,谁待他好他便喜欢谁。

沈氏委实待他不错,每回见他都当宝贝疙瘩似地疼,生怕他磕着碰着,饿着冻着。这些小孩子都是能感受到的,是以傅峥喜欢她是理所当然的事。只不过他这会儿更想跟薛纷纷待在一块儿罢了。

“奶奶要走了,不去看看她吗?”傅容耐心地同他解释,虽然明知他听不懂。

傅峥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

*

送走小豆花后,傅容这才有时间给薛纷纷换药。

她脖子上的是皮外伤,养了一两天便已结痂,到如今几乎好得差不多,没留下疤痕。然而后肩上的却不好说,伤口深且长,至今换药都隐隐作痛。好在薛锦意医术精湛,调配了几种祛疤的药膏送来,说是等伤口结痂是每日三回地涂抹,待到伤口长好时不出一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其实留一道疤也挺好的。”薛纷纷托腮趴在软榻上,胳膊肘底下枕着遍地金妆花毯子,她杏眸转啊转落在黄花梨香几上的粉彩抱月瓶上,“这样将军每回看见便能想到我是如何受伤,心里就会愧疚不已了。”

药末子洒在伤口处,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抖,黛眉拢成一块儿,“好疼。”

傅容按住她圆润肩头制止她胡乱动,“伤口这么深,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不必看见她留疤,如今每天一回换药便让傅容悔恨得够呛。那刀伤划破她细腻无暇的肌肤,留下一道丑陋的伤口,皮肉被硬生生撕裂,好似伤在他身上一样地疼。

薛纷纷低低哼了一声不作答,这人可真无趣,连点儿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将军受伤的时候有这么疼吗,那时候是谁给你上药呢?”她忽地想起这个问题,一手扣着手底下羊绒毯子,一手支颐沉思。

自打傅容回来已经过去六七天,薛纷纷却没一次关心过他伤势问题,如此想来难免有几分愧疚。她偏头向后看去,奈何能只能觑到傅容袍裾和镶边云纹履,“听闻军中也有不少美人,将军可有醉卧温柔乡中?”

她指的是随营军妓,确实无论那支队伍都少不了这种女人的存在,大部分是敌军的战俘,也有少数是边关生活不下去的女人,被贩卖或自愿到此。

傅容腾出一手敲她脑壳,嘴边噙着不羁笑意,“整日胡思乱想些什么!”

军中兄弟有不少人喜爱,傅容却从未碰过那些个女人。一来不干净,二来都是可怜人,更何况自从有了薛纷纷后,平常姑娘都难以入眼了,总觉得少了种娇俏可人的滋味儿,而这又恰恰是薛纷纷才能给予的。

不多时药已上好,傅容将她扶着一圈圈缠上绷带,末了在前胸系好结,“彼时伤在前头,上药包扎都是我自己来,未曾假借他人之手。”

饶是已经被他碰过多次,薛纷纷仍旧受不住他过分灼热的目光,下一刻立即将中衣套上肩头,转身系好衣结。又跳下床拾起桌几放着的绸绫心袄穿上,“这时候母亲恐怕该走了,我们去前头送一送吧?”

傅容应声而起,看穿了她的那点小心思却又不点破,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头顶,“走吧。”

薛纷纷拾步跟在后头,游思居距离府门口有一段路程。傅容刻意放慢了脚步,是以薛纷纷走得轻松,不至于牵扯伤口。

来到大门口时早有人在,沈氏也是刚到的模样,抱着小豆花爱不释手,隐约能听见她问:

“峥儿想不想奶奶?”

傅峥还不清楚想是什么概念,清脆地答了声:“想!”

一扭头看见薛纷纷到来,探着身子便要到她怀里,“娘娘…”

沈氏循声看来,经过前天一事见到她仍是有些不痛快,连带着傅容也不待见,没给两人好脸色。

待人走到跟前,才冷着脸问了句:“还知道来送我?”

话是冲着傅容问的。

夫妻都没有隔夜仇,更枉论母子了。沈氏即便对傅容有再大的气,那也毕竟是她儿子。

傅容将小豆花接到怀里,这孩子最近与他亲近许多,被他抱着也不哭不闹。“母亲言重了,您要出行,我本该千里相送才是。更别提这几日未能好生照顾您,我同纷纷心中一直有愧于心。”

闻言沈氏这才将视线引到薛纷纷身上,末了不痛不痒地道一声:“你们有这份心便足够了!”

这两日她也想了许多,儿媳妇说的话不无道理。

她是被薛纷纷出事的场面震住了,孩子哭啼不休,她淌了一胳膊的血,怎能不教人心里发怵?至今想想都心有余悸。

薛纷纷没什么要说的,抿抿唇半响憋出一句:“母亲一路顺风。”

沈氏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未说多余的话。今天恰逢平南玩夫妇不在,昨日已经道别过,是以她没逗留多久便登上马车准备离去,正准备踏在脚凳上时停住,回头对薛纷纷道了句:“回永安后你差人去我屋中,让人拿祛疤的良药给你。”

说罢不待薛纷纷做出反应,人已经坐进马车里,车夫驾了一声便缓缓离去。

*

永安城那边催得急,这边薛纷纷却又伤未痊愈。眼看实在无法再拖,便在她伤口有愈合趋势时上路,尽量放缓马车速度,一路走到苏州府改乘水路。

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怎的,再次躺在福船逼仄的小房间里,薛纷纷竟没有产生晕眩之感。加上一路有丫鬟伺候,傅容鞍前马后地照顾她,倒是前所未有地惬意。

其实薛纷纷也什么需要他照顾的,就是爱看他为自己做事的模样,每当这时都笑眯眯地一脸讨好:“我的容容真贴心。”

下场便是挨他一记栗子。

越临近永安城,天气便越发地寒冷。所幸运河常年有船只流动,水面并未结冰,否则他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永安。从狭窄的窗牖看向岸边,路上不少积雪尚未消融,天地之间苍茫一片。若是忽略冷冽的天气,着实是个让人神往的好地方。

下船那日薛纷纷不但穿了短袄氅衣,又在外面披了件绣金牡丹大红斗篷,边沿一圈白绒绒的兔毛将她小脸遮去大半。恰逢永安城刚下罢一场雪,路上积雪足以没过靴子脚面,到处一片白茫茫,倒显得她在这片光景里分外独特。

回到将军府已过酉时,顾不得回御雪庭,先去养心斋跟傅钟毓请安。

沈氏离去后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看着倒是落寞得紧,好在傅老儿年岁高了,喜爱在院中栽种花花草草。院里冬梅正值绽放,为院中添色不少,两人去时他正在为梅花剪枝,看样子与平常无异。

傅钟毓素来跟傅容没什么话题,倒是挺钟意薛纷纷这个儿媳,得知她受伤后便不再强留两人,让她早点回去御雪庭养伤。

“我看父亲好得很,不知你为何总跟人不对付…”

薛纷纷一壁说一壁走入鹤鹿同春影壁,尚未站稳便见莺时急慌慌地跑来,手中拿了幅烫金帖子。

“将军,小姐,这是方才宫里差人送来的…”

傅容蹙了蹙眉,打开一看,只见上面行云流水地写了几个字,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明日申末,宫中设宴,望周知。”

第87章 循序渐进

屋中久未住人,颇有几分阴寒之气。

丫鬟等一干下人打点完毕后,重新燃去暖炉,不多时正室便被烘得温暖起来。

薛纷纷按捺不住地凑近火炉子跟前暖手,适才莺时给她准备了一方手炉,她却担心伤着小豆花故而不用。绣墩儿摆放着一碟才炒的葵花籽,小豆花便攀着立在跟前,手里捏着几枚瓜子儿稀罕不已。

薛纷纷担心他卡喉咙里,是以端到腿上剥了一颗,特意递到他跟前笑眯眯地问:“峥峥想吃吗?”

傅峥小心翼翼地移到她跟前,伸出穿了厚厚短袄的小手够了够,“想吃…”

水灵灵的大眼一眨,好似能挤出一汪清澈潭水来,薄薄的唇瓣儿微启,垂涎欲滴。

偏偏薛纷纷玩心大起,捏着一枚瓜子仁儿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儿,放入自己口中嚼了嚼,“可是小豆花不能吃,小豆花连牙齿都没长全呢。”

她刻意嚼得夸张,长睫毛扑扇一垂一落似两把扇子,潋滟杏眸弯如新月,盯着傅峥一举一动。便见他霎时着急了,啊了便要扑到薛纷纷跟前,情急之下竟然能行走两步,稳稳当当地倒在薛纷纷膝头。

早在他过来之前薛纷纷已经伸手护住,见他恁有本事,免不了生出几分赞赏,“我们吃别的好不好?”

傅峥仰起白玉般的小脸颊,虽说才一岁但贪吃的本性暴露无遗,闻言忙不迭地点头。

花卉纹银碗里盛着饭饭才做的八宝豆腐,傅峥虽小,但已能吃些豆类食物。还没等薛纷纷端到跟前,他便迫不及待地攀着薛纷纷手臂,自动自觉地张开小口等人投喂。

引来薛纷纷一阵发笑,用特意为他打造的银勺喂了一口。豆腐是用鸡汤熬的,另又加了香蕈松仁等提味,显然很对傅峥胃口,“还吃…”

“贪吃鬼。”薛纷纷虽嘴上嫌弃,但手里却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他。

终于大半碗八宝豆腐都落入他肚中,他才顺势爬到薛纷纷腿上,撒娇似地糯声:“困困。”

惹得薛纷纷一阵无奈,腾空将碗勺放在一旁香几上,给他顺了顺近来愈发长长的头发,“小懒猪,吃罢了就睡。”

傅峥却纹丝不动,在她怀里静了一会儿,小身子拱了拱复又重新坐起,跟忽地想起什么一般,“爹爹?”

若是傅容在,听得这声清晰无比的爹爹,定是要欣喜不已。

“爹爹出去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薛纷纷捏他脸蛋儿,这些天疲于赶路大家都没休息好,唯有他该吃吃该喝喝小日子十分潇洒。这会子她已经遣莺时几人回房休息,明日早起再来服侍,是以屋中只剩下她和小豆花二人。

傅容接到那封帖子后便出府了,临行时跟她交代了两句,让她早些休息不必等候的话,匆匆去了军卫。

正好薛纷纷也有些疲乏了,明日皇上设宴她身为将军夫人自然需要陪同,少不了一番虚与委蛇,不如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才能应付场面。

薛纷纷将小豆花放到架子床内侧,给他解下短袄盖上衾被,“峥峥先睡,睡着了爹爹就回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紫檀柜子最底下的抽屉上,上面浮雕了一圈儿海棠花纹,里面放的是皇上上回给她买的那幅画。只消一想到他那日手执折扇,在食指与中指间流畅自如转动的倜傥模样,便忍不住隐隐头疼…

“朕不着急,这些银两你慢慢还,只消不赖了朕的账便是。”

后来薛纷纷为了抵债,甚至将亲自买的鹦鹉也一并拱手奉上,事后并没再过问他情况,也不知跟那鹦鹉相处得如何。

小豆花精神得紧,独自躺在床上不哭不闹,眼珠子随着薛纷纷走动滴溜溜地转。

身边儿猛地没了人伺候,薛纷纷颇有些不习惯,然而既然放出话来,又不好中途反悔。她洗漱的时间比往常长些,折腾了许久才更衣完毕,走到床沿正欲躺下,却见傅峥看向她身后欢喜地唤了声。

未等薛纷纷回头,已被猿臂从身后拦住腰肢,随之而来的是傅容强烈的存在感,笼罩在她周围,“这么晚还不睡?”

“不大习惯…”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一声低哑的笑,“不习惯什么?没有我陪着?”

说罢将薛纷纷抱到床上倾身覆上,鬼斧神工般的面容挂着愉悦笑意,大抵今日事情处理得顺当,竟有心思逗弄起薛纷纷来。

薛纷纷给他压得肩膀疼,忍不住嘤咛一声推搡,“是莺时不在,将军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闻言傅容脸上一黑,早在她蹙眉时已经撑起身倒在一旁,如此恰好对上床内侧傅峥好奇的双眸。他毫不害臊地与之对视,“峥儿可否想爹爹?”

傅峥念叨他许久,这会儿精气神十足,迫不及待地要到他怀里去,“娘娘,想…”

娘娘想?

傅容若有所地睨向薛纷纷,谁知她已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兀自睡下。

*

大越军队比他们早两日抵达京城,未能士兵凯旋的盛况,薛纷纷心中颇有几分遗憾。

天微凉莺时就起床来伺候,将她推到妆奁前稍作打扮,缜发云鬓,又换上一套九成新的袄裙,因着怕冷连昨日的斗篷也一并带上。她抿了些许唇脂,妆容精致,好似朝霞映雪,丰神清丽。

他们坐马车抵达紫禁城外,经由查看贴子后侍卫才堪堪放行,不住地殷勤道:“前儿个才落雪,将军、夫人仔细脚底下滑。”

小豆花交由季夏和另一位嬷嬷照料,薛纷纷每走两步便要回头看看是否跟上。那侍卫说的不错,旁的地方还好,尤其是那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一不留神便要摔了个大马趴,薛纷纷小步子谨慎地挪着,若不是顾着旁人,势必要傅容走慢些扶她。

接风宴在保和殿前举办,因着上回来过,薛纷纷便有些轻车熟路。

他们到时已有不少大臣,自打傅容从边关回来后尚未来得及问候,眼下见面恨不得将他团团围住。有嘘寒问暖更有阿谀奉承的,傅容都一一回应,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因着皇上未到,他们便先在殿外等候,不得擅自入席。正因为如此,才有闲情逸致来围堵傅容。

薛纷纷本是站在傅容身旁的,这会儿默默地退到一旁,从莺时手里接过绣金貂鼠斗篷,披在身上霎时暖融融地。见傅容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她便退居一隅与小豆花待做一处,殿外有专门供人歇脚的地方。

因着是替傅容接风洗尘的,是以女眷并不多,更别提有薛纷纷脸熟的面孔了…

她粗略扫了一眼竟全不认识,便收回心思静待傅容动静。期间小豆花一直不肯安分,待在嬷嬷怀中咿呀不休,连薛纷纷哄都不管事。

“呜…要,要呜…”

他黄豆大小的泪珠儿说落就落,这孩子本就生得好看,父母的有点全让他传承了去。是以这么一哭真教人招架不住,薛纷纷登时就软下了心肠,耐着性子问道:“峥峥怎么了?再哭会去便不给你吃的。”

这招果然十分见效,傅峥登时变止住哭声,水润黑亮的大眼眨一眨,还是说不出话来。

这时负责照顾小豆花的嬷嬷出声提醒,薛纷纷这才有所顿悟,忙为自己刚才不理解小豆花愧疚不已。她遣莺时去问了方位,亲自沿着她所说的地方寻去,合着在那儿也是等,倒不如走动走动还能解解乏。况且皇宫戒备森严,等闲不会出事。

保和殿位于紫禁城的中轴线上,根本没有多余的建筑,要想找一个出恭的地方真个不容易。

按理说小豆花才一岁,随便给他找个地方他也不会介意,可薛纷纷却始终迈不过这道坎儿。在皇上的地盘,这四处都透着庄严辉宏的地方,她是委实下不去手…

好不容易从宫女口中问到方位,是在殿后面西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傅峥不知是否吃坏了肚子,去前一个劲儿地闹肚子疼,去后反倒乖乖地不再做声了。薛纷纷一路抱着他走,可算是累得够呛,她将小豆花放在鹅颈木栏上,佯装恨恨地点了点他额头,“都怪你吃得多,劝也劝不住,下回若是还这样能吃,便罚你…”

薛纷纷眼眸忽地一转,落在游廊中间的梁柱上,“将这柱子啃掉一角下来。”

他如今尚未戒掉母乳,偶尔薛纷纷会喂他吃些易消化的食物,循序渐进。

傅峥听得朦胧,少了薛纷纷扶她,重心不稳地便要往前倒。

薛纷纷哪能眼睁睁地看他栽倒,正要伸手去扶,身旁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地,骨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握住小豆花肩头,五彩云纹通袖襕映入眼前分外扎眼。

第88章 别有用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逼迫之感。

能在皇宫来如自如并且有此衣着的,左不过第二人。薛纷纷调转方向,甚至未抬眼看清来人模样,便双手压在腰侧轻轻地福下.身,恭敬有礼道:“薛氏见过皇上。”

她垂着头,是以只能看见一双鹿皮皂靴,再往上便是云龙海水纹的膝襕,薛纷纷没再继续看,规规矩矩地立在跟前行礼。他身侧除常公公外仍有一人,正是一脸玩味的萧世盛,两人才从御书房出来,尚未走到保和殿前便遇见了她。

半响没听见喊她起来的话,小豆花在她怀里待得乏味了,攀了攀薛纷纷斗篷一角,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好奇地盯着面前的人瞧。借着阻止他的势头,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旋即怔楞片刻,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去,带了点儿后悔不迭地懊恼。

十六七岁的姑娘,因为略施粉黛更显姿态清妍无双,盈盈瞳仁微一流转,好似沉寂许久的湖面泛开涟漪,撩人心弦。皓月般白璧无暇的脸蛋上生出几分无措,又有几分恼意,斗篷上一圈儿白狐狸毛蹙起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较一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修的目光落在她怀中小团子身上,模样与她有些想象,小小年纪便会蹙着眉头打量他,是谁的孩子昭然若揭。

他眸中略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并不急着将她唤起来,“傅夫人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少女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局促与羞赧,不着痕迹地握紧了傅峥的手,如实回答:“是峥儿晌午吃坏了肚子,方才在殿前唯恐脏了各位大人视线,这才向宫中内侍问路绕到此处来。若是有惊扰皇上的地方,请您不要怪罪。”

她维持这一姿势站得有些累了,腿肚子难免微微打颤,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坦然模样。

纪修岂能没有注意,存心想小小惩罚她罢了。“这是你儿子?多大了?”

按理说一年多过去了,那幅画他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依照平常喜新厌旧的性子,早该将她忘得远远儿的才是。哪曾想今日一见,她明眸皓齿、娉婷袅娜的模样,生生将他心底下掩埋的那丁点儿绮念勾了出来。

纪修迟迟不肯让她起身,薛纷纷低着头露出几分不耐,“回皇上,元宵时满的一岁。”

岂能逃过纪修双目,逗弄得过了便没了趣味,凡事讲究个适可而止。他微微一拂手,倜傥俊逸的脸上露出笑意,若无其事地道:“朕当时忙于政务,竟忘了替傅将军多照拂你,彼时傅夫人一人,想来十分辛苦。这样,待会儿朕好好犒赏傅将军时,一定也记得你的那份。”

他来的本就晚,又在这儿耽搁少顷,保和殿里的大臣兴许都等急了。便没再同薛纷纷寒暄,大步朝游廊尽头走去。

薛纷纷从迷惘中回过味来,抬眸向他看去,对上的却是萧世盛别有用心的目光。

*

“去哪儿了?刚才一直没找见你。”

从殿后抵达保和殿内,薛纷纷将傅峥交给嬷嬷带着,偏厅都专门等候的地方。她寻到位子辅一落座,傅容便向她问道。

座位排得与上回有所偏差,薛纷纷刚进殿时便察觉了。他们这桌主座上坐着皇上和傅容,因是为他接风洗尘,是以暂时先将那君臣之礼搁到一旁。她坐在傅容下首,皇上下首坐的萧世盛和一干军中将领,还有几名女眷,譬如杨书勤的媳妇儿。

不像是宫宴,倒像是一桌再光风霁月不过的家宴。

薛纷纷好似从未碰见过皇上一般,一一与桌上众人施礼,举止得体。偏偏有一道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若有似无地,她微垂着睫毛,从头到尾也没睇去一眼。

她坐下后对傅容摇摇头,“小豆花刚才吵闹,我便将他带去远处,这会儿不闹了正由嬷嬷陪着在偏厅。”

殿外寒冷,保和殿内挡住了凛冽寒风,烘得连角落里也暖融融。饶是她退下了斗篷,冷热骤然交替,小脸也忍不住泛上红润,杏眸里的水润能溢出来似的,更添几抹色彩。

盖因是给傅容办的接风宴,今次他才是主角儿,无论是他们这桌或是旁的大臣都要上前敬酒,说祝词道恭贺。皇上在一旁主缆大局,只消不是太过分的举动,一律笑而了之,注意力放在今晚置办的节目中。

待那帮大臣总算消停下来,纪修才慢条斯理地握了握手中琉璃盏,葡萄美酒摇出流光溢彩的颜色,“说起来,朕还没苛责傅将军的过失?”

薛纷纷不喝酒,目标自然而然地转向一桌子的珍馐玉馔,举箸的手缓缓停下,将那块滑鸡默默放回碟子里,竖起耳朵倾听两人谈话。

“此举是末将莽撞,擅离职守,只因归心似箭,末将甘受责罚。”傅容起身便要拜下,被纪修不慌不忙地接住。

他略略抬了抬眉梢,场面工夫做得足,内里儿不知如何归置的,“朕知道,将军是急着回家看媳妇,你跟薛氏伉俪情深,倒真是让人歆羡。”前一句还是和颜悦色,说罢却忽然转了语气,面容一肃,“然而失责就是失责,你弃朕大越几万军队于不顾,只为儿女情长!我若不惩戒你,往后开了先河,谁都能视大越规矩为无物,徇私枉法,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引来一众大臣侧目,各个面色惶惶,好似下一刻便会迁怒到自个儿身上。方才为傅容祝贺的人中,没一个上来为他求情,纷纷采取隔岸观火的态度。

傅容这回切切实实地跪了下去,早在来时便已料到会有此情此景,“末将知错,请皇上息怒!”

“要朕息怒也可以。”纪修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甘甜醇厚的液体入喉,心情顿时平复许多,“赏还是要赏的,朕封你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掌握二十万兵权,往后每年俸禄提升三成。另外陇州城外有一窝山贼,听闻占地已久,势力庞大,为非作歹,三日后傅将军领两百兵前去围剿,得胜后朕便不计前嫌。”

此言一出,桌上将士皆哗然,碍于皇上就在跟前不好发作,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开什么玩笑?!

陇州山贼出了名的蛮横凶恶,一座山上少说有千八百个山贼,只给将军两百人?这不是上赶着去送死吗!

然而傅容闻言只略微压低了剑眉,“末将领命。”

唯有薛纷纷不知其中内情,犹在暗自思忖这一去又是多少天,她是否能跟着一起?

经过打仗一事,薛纷纷是不愿再两人分离,与其在身边守着看着,也好过成日担惊受怕观念他是否安好。岂料她没来得急将想法说出,宴会将散时纪修忽然提起:“凌妃近来身子不适,连太医开的安胎养神的药也不见效,傅夫人是过来人,不知能否为爱妃查看一二?”

薛纷纷忙着要回府,前脚已经准备走了,忽听这么一句不得不安定下来。仔细回味他方才的话,“凌妃怀了身孕?当真要恭喜皇上,喜得龙子。”

旋即她眉头一紧,为难道:“可惜我当初也是大夫查看的,喝的药都是丫鬟一手准备,对这些毫不知情,皇上问我恐怕是问错了人。”

宴会已接近尾声,只消皇上一句话他们便能离席。可他偏偏将人扣着不走。

傅容仿似察觉了他的用意,眉峰压低,面容严肃,“回皇上,夫人身子弱,与凌妃所用的药物大约有所差异,岂能混而一谈。这等事还是太医看更保险,毕竟关乎皇室血脉,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