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纪修轻飘飘地朝他睇去,“你这是在命令朕?”

傅容面不改色,“末将不敢。”

“不敢?你什么不敢!”这句话似乎触了纪修逆鳞一般,当即将跟前琉璃杯拂落在地,怒不可遏,“你何曾将朕放在眼里过!”

好好的一场接风宴,和乐融融的氛围不欢而散,纪修起身看了薛纷纷一眼,眸中薄怒:“凌妃初孕,许多事情不清楚,需要劳烦薛氏指导。与其宫里宫外地跑,不如便先落脚凌霄阁中,待凌妃稳定了再做打算。”

“皇上,幼子傅峥才满一岁,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

不待傅容说完,他便挥了挥手不耐烦道:“那就一道接入宫中,宫里不缺人伺候。”

这理由委实牵强了些,宫中有那么多知事的嬷嬷婆子,何必要她一个将军夫人来做。况且薛纷纷与凌妃根本不相熟,非要生拉硬拽地扯上关系,难免显露出刻意。

*

就这么将薛纷纷扣压在了宫里。

唯有傅容离京时让两人见了一面,然而远远地又能看清什么呢?只能看见枣红大马上立着个庄严威武的身影,整装束发,英明神武。傅容不顾周遭人眼光驱马到她跟前,大掌放在她头顶安抚性地拍了拍,“我很快回来,夫人等我。”

顿了顿道:“我会遣人每日报你平安。”

她这几日居住在凌霄殿中,所幸凌妃待她客气周到,并无刻意刁难。

然而静候了三天后薛纷纷终究耐不住了,况且早上傅容才走,她的心便随着一块儿去了,恨不得立时逃离了这皇宫中。

将小豆花交给亲近的嬷嬷,薛纷纷问明皇上此刻身处何处后,同凌妃交代了一声便走出凌霄宫外,往御书房而去。她脚步生风,眉间罕见地带了几分决然,樱唇微抿,不痛快极了。

第89章 阴差阳错

不出所料,御书房外的内侍客气有礼地将薛纷纷拦下:“皇上说了,任何人不得烦扰。”

眼前这位将军夫人,得了傅容和皇上两人青睐,自然是他不能得罪的身份。是以薛纷纷即便无名无分地住在皇宫,也多得是人对她献殷勤,毕竟日后如何,谁也不能预料…

她现在是以陪伴凌妃的身份入宫,虽说于情于理,但总归她跟凌妃并无关系,搁在那儿总有几分尴尬。宫中有知晓内情的宫女,闲来无事底下碎言碎语,被皇上知道后每人杖责三十,几乎去了半条命,此后再无人敢说三道四,对此讳莫如深。

薛纷纷一股气提在心头,上不去下不来,正在门口跟人斡旋:“我有急事见皇上,请…”

那内侍正欲摇头,忽见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常公公走出看了她一眼,侧身立在一旁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傅夫人,皇上准许您入内。”

薛纷纷随着他指引举步走入,没两步停下回头,“可否请公公不要关门?”

她已嫁为人妇,若是跟皇上独处一室,指不定传出去被人如何编排,万事必须多上心。

这要求虽突兀,但并不过分,常公公只微微一愣,便颔首细声道:“夫人放心,咱家就在这儿守着。”

薛纷纷这才放心地进去,房门大开,证明她光明正大,就算旁人想传流言蜚语也无从下口。门口候着的内侍惊叹地摇了摇头,这位傅夫人果然高明,从常公公的恭敬程度揣摩,皇上应当对她尤为重视。

屏风后面就是皇上平时批阅奏折的地方,方才薛纷纷那一席话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入纪修耳中。他背靠着紫檀宝座,手中捏着一道奏章,狭长倨傲地眸子抬起,落在那道藕粉色的窈窕身影上。

薛纷纷冲动归冲动,该有的礼数还是没落下,“薛氏见过皇上,擅自求见,请皇上恕罪。”

话虽如此,可却听不出多少诚意,就连眼睛也不曾看向他,显然心中有气。

纪修掀起唇角无声一笑,将奏折扔在桌案上,懒怠闲散地睇向薛纷纷:“傅夫人方才不是还理直气壮的,怎么到了朕跟前就成了小绵羊?求朕恕罪,你何罪之有?”

他是故意那么称呼的,“小绵羊”这三个字着实有些暧昧,薛纷纷面上登时闪过一抹不自在,黛眉微微蹙起。合着他对傅容过分,又将自己软禁皇宫,薛纷纷来时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若是傅容出事,她大抵也不会好过。

如此一想心中宽阔许多,她弯下膝头跪在纪修跟前,面露决绝:“民妇为接下来的恳求请罪,请皇上三思。”

纪修舒展的眉头渐次拢起,大约能料到她所为何事。

果不其然,没等他开口拒绝,薛纷纷已经徐徐开口:“傅容才从边关回来,身负战功,尚未来得及休养。皇上您遣他去陇州除匪,本是为民除害的好事,然而听闻那处山贼聚集,傅容此去只带了两百兵,无异于以卵击石。民妇斗胆,请您再增派五百兵力协助…”

昨晚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到了今早都不见停,雪絮如鹅毛般纷纷繁繁落个没停,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她身上大红绣金牡丹披风上雪花未融,头上肩上落得都是,皎皎容颜被冻得发白,愈发衬得唇瓣粉红,一启一合喋喋不休。

窗外一片雪白,庭院梅树梢头积满了白雪,忽而一阵风来吹得雪花纷纷扬扬,模糊了远处视线。只见远处宫娥低头徐步行走,双手怀揣在袖子里,走得缓慢。

薛纷纷说完许久都没等到回应,抬头一看纪修正饶有趣味地盯着她,“说完了?”

心头忽地被堵了一块石头,薛纷纷抿唇道:“说完了。”

他显然没听薛纷纷的话,无怪乎让人生气,薛纷纷正思量着如何再说一遍,眼前缓缓映入一双皂靴,纪修已经立在她跟前。

“既然说完了,那便来跟朕看样东西。”他伸手递到薛纷纷跟前,手指修长,骨骼清俊。

两人身份悬殊,他竟然毫不顾忌地要拉她起来,并且动作自然,毫不避讳。

薛纷纷诧异之余抬眸乜了他一眼,便见他桃花眼微微上挑,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笑意,俊朗面容生出几分轻佻,委实无几分帝王威严。然而他眸中深邃,隐含着不容抗拒的意味,立在薛纷纷跟前俯瞰着她,给人无形的压力。

薛纷纷微微垂眸,手撑着金砖借力站起身,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仿佛没看见他伸手的动作似的,“我来只是想恳求皇上两件事,傅峥年纪小,需要乳娘随时伺候,宫中毕竟不如家里方便,请皇上准许民妇不日回去将军府。凌妃需要人陪伴,我府中也有不少经事的嬷嬷,比我了解得多,若是皇上愿意,择日便可送来宫中陪伴凌妃。”

纪修从容地收回手去,对她三番屡次地拂了颜面竟然不恼不怒,“傅夫人既然知道是恳求,便该做出个求人的样子来,朕可没看出你的任何诚意。”

说罢双手负于身后,不动声色地睨向她。

薛纷纷眸光微动,不可置信地盯着纪修面容,仿佛刚才那样轻浮的话不是他说出的。

“薛氏愚昧,不懂皇上所说的诚意。”薛纷纷复又低下头去,语气骤然冰冷,硬生生拉开两人距离。

纪修凝视她片刻,“朕说了,只要你来看样东西。”

语毕径直走过她身边,来到一方花梨木博古架前,从上面拿出一个镂雕花纹的木匣,匣子内盛装着一幅画卷。余光瞥见薛纷纷不情不愿地踱来,他将那幅画递到薛纷纷手中,“打开看看。”

薛纷纷正跪得膝头子疼,辅一站起险些没站稳,眼前一片晕眩,稀里糊涂便接受了他的东西。暗自揣测他此举何意,手中已经缓缓展开了画卷,随着画中的人展露容颜,她杏眸睁得圆圆,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的人。

这正是她丢失的两幅画之一,画中场景仍旧在檀度庵,身后霞蔚云蒸,落日余晖汇入天际。少女姿态潇洒恣意地躺在芭蕉树下,泼墨长发只用一支木簪挽起,泰半散落在身下顽石上。她以手支颐,杏眸懒怠地朝这边看来,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好似要从画面里行将走出,栩栩如生。

他竟然拿这幅画给她看!薛纷纷万万没料到,虽然早知画在他手上,但这等出格举动…

薛纷纷眸子遽然冷了,明知故问:“这是我的画,为何会在皇上手中?”

“纷纷说呢?”纪修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表情变化,这会儿竟然连那些虚礼也不管了,直呼她的闺名。大抵只有他晓得,心中已默默将这二字唤了多少遍,“这是傅将军呈递给朕的画像,阴差阳错,让朕见到了不一样的薛十三姑娘。”

薛纷纷面露不虞,“皇上,请您自重。”

不知那句话惹得他发笑,纪修低笑声醇厚悦耳,薄唇扬起颇为俊逸,细看之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朕若是自重,早就不该把你留在宫中了。”

这几天大臣的折子参得反了天,一部分是替傅容请求援兵,一部分是让他解禁将军夫人。皇上肖想臣妻,这是搁在前朝也没有的事儿,无怪乎群臣反应如此激烈,都在恳请他三思而后行。

纪修心中不无嘲弄,他何止三思,简直思了将近两年。本以为随着时间便逐渐淡去了,未曾想再见一面,猝不及防地勾起了他心中隐藏多时的绮念,以星火燎原之势燃烧了他整个胸腔,整个脑颅,整颗心。他想占有这个看似娇俏乖觉,实则内心诡计多端的姑娘,想将她从傅容身边剥夺。

“这门婚事是朕亲自指的,起初只是为了让薛家不满,与傅家渐生罅隙。”毕竟屈尊降贵地嫁给一个丧妻的男人,确实委屈了薛纷纷。孔氏刚开始何止不满,差些没闹到皇宫里去,最后被薛谦给拦了下来。纪修对上薛纷纷惊诧的双瞳,“可是你知不知道,朕有多少次悔得寝食难安?”

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委实孟浪了,薛纷纷禁不住又后退了两步,眸中微动,“皇上您言重了,此番我来只是为了求您那两件事,既然话已说完,我这就退下。”

说罢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朕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为傅容增派兵力援助。”

薛纷纷蓦地停住,折身往后看去。

纪修缓步走到她跟前,斜飞入鬓的眉压得极低,早已不复轻薄的笑,唯有深不见底的瞳仁直直盯着她。“做朕的妃嫔,朕可以马上答应你。”

这话带给薛纷纷的刺激不亚于方才那幅画,不知哪来的勇气,只闻书房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她举起的手掌仍留有微微颤抖,“不可能!”

薛纷纷逐字逐句地重复了一遍,眼睛里只剩下果决和愤怒,“不、可、能。”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人敢掌掴帝王,薛纷纷算是开了先河,她自知逃不掉罪名,索性不管不顾逃出了御书房。常公公甚至没来得急跟她搭上话,便见眼前一阵花鸟纹裙裾飞扬,人已走远。

房中纪修这才缓缓回过味儿来,脸颊上泛起疼痛,这姑娘看着柔弱纤小,没想到愤怒起来力气挺大。

第90章 关心则乱

*

从御书房回来,凌霄殿的宫婢慌忙前来禀报说:“夫人快去看看吧,傅小少爷正哭闹不休呢!”

闻言薛纷纷加快脚步往厢房偏厅走去,果见傅峥侧着身子躺在榻上,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哭个不停,晶莹剔透的水珠儿从他脸上滚落,好似烫在薛纷纷心底一般。她连忙上前将小豆花抱在怀中,哦哦地哄了片刻,这才停下哭泣,拱在薛纷纷怀中紧紧攒着她衣角,生怕她再次离开。

“哭什么,爱哭鬼你哭什么?”薛纷纷埋在他小小的颈窝中,脸侧贴着他莹润的耳朵,声音低落而无措,“娘娘都没有哭…”

从小照顾傅峥的乳娘被留在了将军府,这两天都是她依靠母乳哺育的。薛纷纷本就身子差,奶水根本供不上他喝的,可谓是心急如焚。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饿,将小人儿放回榻上,薛纷纷正欲寻人解救,忽地被面前蹿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第一反应是皇上要来逮捕她了,然而对方却单膝跪在她跟前,怎么想不像是来抓人的。

一出口更是让薛纷纷震惊:“属下赵权,奉大将军之命协助夫人安全!”

这人一身内侍打扮,声音却不尖细做作,是正常的男声,身量也是正常男子的矫健挺拔。原本他只需隐在暗处保护薛纷纷就好,今天将书房的事看在眼里,跟薛纷纷猜想的无异,皇上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这才破例突兀地出现。

薛纷纷一愣,很快回神,“我凭什么相信你?”

对方从衣襟中取住一样东西,呈递到薛纷纷跟前,“彼时将军身上空无一物,只好命属下将此物交予您。”

他手上躺着的是一份帖子,薛纷纷打开一看,正是皇上邀请入宫的那份。

当即将人拽到屋中,避免被旁人觑见快速地阖上门,后退一步仰头看向赵权,“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

赵权抱拳颔首,“是,目下御书房尚未采取举动,请夫人暂且放心。”

话虽如此,她如何能放心,身处皇宫随时都有危险。况且她一颗心早随着傅容去了陇州,恨不得立时离开了这地方,“傅容那边情况如何,你可知道?”

临别时他说会日日写家书来,然而这才过去一天,薛纷纷并未受到他的任何来信。陇州距离永安不远,约莫半天路程便能抵达,不知他现下情况如何。

“将军差人寄了书信来。”赵权从怀中另那处一封火漆信封,“这是一个时辰前才收到的,夫人看了便知。”

薛纷纷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封,傅容笔锋遒劲的字跃然浮于纸上,话不多,却饱含深意。

“已平安抵达陇州,夫人不必担心。为夫会今早铲除贼寇,不日便回京接你回府,请夫人在宫里谨言慎行,平安待我归来。”

不过短短两句话,薛纷纷却读了不下三遍,只觉得字字都珍贵非常。他越是说不必担心,薛纷纷便越发不能放心,实在是太过了解他的脾性。傅容总是喜欢凡事轻描淡写,即便前头是万丈深渊也面不改色,旁人大抵会觉得可靠,看在她眼里却是心疼担忧。

良久薛纷纷将信纸折叠整齐重新封装,仔细地收好,再抬头看向赵权时已是满怀坚定:“我只需你帮忙一件事。”

*

明月高悬,迷蒙月色中一辆马车逐渐驶向皇宫西侧门,把门的侍卫举枪将人拦下,“哪个宫的?这么晚了到哪儿去?”

赵权驾车在外,仍旧是穿大红盘领衫,牡丹花叶纹在夜色显得尤为亮眼。他不动声色地秀出腰悬牙牌,“咱家奉皇上旨意出宫办事,事出紧急不得耽误,还望二位通融。”

两名侍卫对看一眼,其中一个目光落在悬挂的布帘上,“车上何人?”

赵权顿了顿,故作神秘地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道:“是个被凌妃赐死的小宫婢,搁在宫里晦气,这才想着连夜送出宫去解决。”

宫里最不稀罕的便是这等事情,他们都有些见怪不怪,听闻里面是个死人,当即挥了挥手满脸嫌恶地放下长枪,“快走吧,别污了哥俩儿的眼。”

赵权应了声是,这才驾马驶出宫门。带到距离门口远了,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停下马车,不远处树下拴着一匹青海骢。薛纷纷怀中抱着熟睡的傅峥下车,将襁褓交到赵权手中,“你去将军府,把孩子交给莺时,自会有人照顾他。”

这两天为了逃出宫去,她与赵权部署许多,想了无数种后果,最严重的便是一死。即便如此仍旧拦不住她去寻找傅容的脚步,一路骑马实在顾不上小豆花,再加上要去的地方凶险,唯有将他暂时托付给赵权,这是万不得已而为之。

她解下缰绳,踩着脚蹬子翻身上马,她幼时跟六哥学过骑术,只是深闺女子平常用不到罢了。平南王家的子女,各个都应该身手不凡,骁勇善战,可惜她从小身体弱是个例外,能学会骑马已是不易。

赵权怀中抱着小豆花立在车头,朝薛纷纷郑重颔首:“夫人放心,属下定会护得小少爷安全。”

薛纷纷目光落在双目紧阖的婴孩儿身上,用眼神将他的轮廓描画了千千万万遍,心中纵有千般不舍,此刻也只得下狠心离去。“驾!”

夜间本就寒冷,马背上更是不断有凌冽寒风灌入衣襟,饶是她披了斗篷也无济于事。薛纷纷咬紧牙关握紧缰绳,俯身贴紧马背疾驰而行,因着冷风不得不眯起眼睛,余光中乜见远处立着的人时浑身一僵,手中缰绳逐渐松开,马的速度放慢,她难以置信地坐直身子,直愣愣地觑着那个长身玉立,笔直英挺的人。

两人之间距离徐徐拉近,就着微弱月光看清纪修的表情。他身后是一驾宫舆,不躲不闪地直视薛纷纷,漆黑如墨的眸子在夜色更加深邃,俊极无俦的面容罕见地冷鸷,待薛纷纷行到跟前才弯唇绽开一笑,“纷纷果然不辜负朕的期望。”话中讥诮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横竖都不得善终,薛纷纷反倒没了跟他周旋的心思,“皇上怎知我要出宫?”

纪修身上披着貂鼠斗篷,愈发衬得人威严尊贵,倨傲地掀唇:“后宫里的动作,岂有朕不知道的道理?”

这么说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薛纷纷的打算,只是作壁上观,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却不点破。薛纷纷顿时面露恼意,既然知道又不阻止,现在站在这里等她是什么意思?

薛纷纷重新握住缰绳,两腿夹紧马肚子,逗留的时间越长越不利,她宁愿搏上一回。

纪修似是看出了她欲走的姿态,“若是朕没猜错,傅峥那小子应该在一个内侍手里?”

此话无异于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薛纷纷霍地停住,侧头恶狠狠地看向他,贝齿咬了又咬,“傅峥若是出事,我不会放过你!”

她是气糊涂了,关心则乱,对方是九五之尊的身份,一开口便能轻易地处死她,焉有她决定对方生死的资格。

果不其然纪修朗声一笑,在这夜色中显得颇为突兀,笑罢桃花眼却一翣不翣地觑着薛纷纷。她小小的身子裹在宽敞的斗篷之下,坐在马背上的娇躯愈发纤弱,然而背脊挺得笔直,好似有无尽的力量源源不绝。只是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从未在他身上逗留过多一刻,除了现在愤怒的瞪视。

纪修低沉的声音融入东风之中,裹着寒风一并卷入尘埃:“你最好不要放过朕。”

只不过这话薛纷纷已然听不到,她的身影渐次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只留下橐橐马蹄声沉闷地踏在消融的皑皑白雪中。

第91章 鱼死破

陇州距离永安只需半日脚程,奈何薛纷纷不大认识路,辗转多时路上耽搁,寻人问罢路到时已是两日后。

傅容此次要拿下的贼匪在陇州城三里开外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上,山路崎岖曲折,路上树林蓊郁,遮天蔽日,等闲不能寻到贼窝。薛纷纷绕着山脚转了一圈,没找到傅容军队盘踞的地方,莫非是打到山顶上了?

她暗自忖度着,若是自己单枪匹马地上去肯定凶多吉少,可是不上去又如何能甘心?

横竖已经到了这境地,容不得她退缩,唯有咬着牙骑马上去。她半张小脸围在斗篷団毛中,泛起不正常的红潮,路上赶得急了,连自个儿身子都不大顾得上,此刻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头颅仿似针扎一般地刺疼。

行将到半山腰,马儿累了无论如何不肯再动,四蹄躁动不安,撒了性子般开始不受控制。饶是薛纷纷握紧缰绳也不能奈它如何,抬起前蹄长嘶一声将人从背上甩下,它一溜烟儿跑没了踪影。

薛纷纷被摔在地上疼得后背僵直,蜷着身子正欲坐起身,跟前忽然唰唰竖了三柄长剑,其中一个男人粗声质问:“哪来的娘们儿?”

心中暗道不好,打眼一看却觉得几人打扮十分熟悉,不正是大越的士兵?

惊叹之余心中长出一口气,“你们是傅将军手下的人?我是他的妻子薛氏。”

薛纷纷猜的不错,他们正是傅容的人,可惜没机会一睹夫人芳容,自然不识得她。中间那位黑脸魁梧的士兵冷声讥笑,“将军夫人会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你当唬傻子呢,该不是这些山贼贼心不死使的美人计吧!”

他身旁的那位生得人模人样,倒是目光不怀好意地在薛纷纷身上逡巡,看着虽然狼狈了些,但双颊酡红,芳颜皎皎,委实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又听兄弟一番说辞,难免起了点色心,嘿嘿一笑,“若真是使的美人计,不如让我们先来检验检验…”

闻言薛纷纷向后一缩,尚未来得及用眼神将他睃成筛子,那个黑脸的已经照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都这时候了,胡思乱想些什么!赶紧交给杨副将是正事儿!”

说罢几人动手不遗余力地将她双手绑在身后,薛纷纷本就身子乏力,轻而易举地便被捆到了山顶。一路被人扛在肩上,颠得她头脑更加昏沉了,天地都颠倒了一般。

待她见了傅容,定要将这三个人…饶不了他们,她咬牙恨恨。

*

双腿触地的一瞬间,薛纷纷脚下浮软一个趔趄直直跪在地上,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杨书勤正在下首正襟危坐,被这动静吸引注意,一抬头看清中间跪着的人后心中咯噔,忙上前来给她解开束缚,同时训斥那几个没眼力见儿的士兵:“小畜产,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这般对待夫人!”

几人原本不信,猛地听到这句话有些惘惘,醒神后悔恨不迭争先下跪,“属下有眼无珠,怠慢了夫人,请将军恕罪!”

杨书勤无心与三人周旋,挥了挥手示意退下,“不用废话了,每人领三十板子!”

一壁说一壁将薛纷纷扶起,碍于礼数不好太过亲近,然而山上到底没有能侍奉的婆子丫鬟。他才撒手薛纷纷便摇摇欲坠要倒,再一看脸上红得过分,给她搬来杌子坐下,“夫人怎么到这儿来了?”

薛纷纷勉力打起精神,原本还能坚持住,一进到地龙暖融融的房间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她顾不上自己,仰起头巴巴儿地问:“傅容呢?”

杨书勤正在给她殷勤地倒水,铜壶架在火炉上,他动作微微一滞,欲言又止:“将军昨日受了刀伤,目下正在偏厅里躺着…”

难怪从她进来他绝口不提傅容的事,难怪偌大个厅堂也没见着人影…

长时间撑着自己的那根弦仿佛一下子断了,薛纷纷浑身力气都被抽掉似的,眼前只剩下穹窿压境…耳边最后响起的是杨书勤惊慌的“夫人”,她却没了回应的知觉。

*

“夫人是路上受了风寒,没有及时料理,这才烧到了脑子…情况不大严重,只消后面几日别再受冻,再服下这几帖药便无事了。”

薛纷纷转了转眼珠子,掀起眼皮子隐约觑见床沿坐了个人,身形跟傅容很有些相像。她手指一动扯了扯对方衣角,低着嗓音软软道:“容容?”

“醒了?”他声音低沉略哑,察觉薛纷纷动作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俯身另一手探了探她额头,没刚送来时烫了,只不过小脸仍旧红扑扑的。他拿了个软枕垫在她身后,倒了杯水正欲喂她,未料想猝不及防被扑个满怀。

薛纷纷双手紧紧环着他健腰,埋在他怀中委屈地呜咽:“杨副将说你受伤了…你知不知道我多艰难才找到这儿…”

好在脑子还没烧糊涂,猛地想起来一事,松开手将他上上下下查看一番,“你哪里受伤了?为什么不好好养着,还在这里?”

碗里的水险些洒出来,傅容一手僵硬地举着,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后背,唇边掀起笑意,乌黑瞳仁里满是宠溺疼惜。“不是什么重伤,杨书勤吓唬你,我已经让人罚他了。”说罢腾出一手拭去她眼角泪花,拇指在脸颊上仔细婆娑,忽而板起脸来责问道:“为何不留在永安城,孤身一人来此你可知有多危险?”

不见到他还好,一见到满腔的委屈便都汹涌而出,薛纷纷抽噎不休,大眼睛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泛出粼粼微光。这姑娘天生便是要人娇宠着的,一旦这副模样望着你,什么气都烟消云散了。

“可是你不在。”她重新扑进傅容怀抱中,涕泪都蹭在他的宽袍上,声音糯糯让人心疼:“永安城再好,没有容容也不好。”

再硬的心肠都要被这一声融化了,更何况又是他最挂念的小姑娘。

彼时他答应来陇州泰半有她的原因,皇上要整治他,明眼人都看在眼里。若是不给他个机会,恐怕日后都会拿此当借口,不如一次性遂了他心意,即便日后想拿此说事也站不住脚。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果真一点儿不错。三天有如三载,当他看到躺在床上孱弱纤小的她时,恨不得将人整个儿揉进胸腔,再也不离开片刻。

傅容喂她喝了几口水,许是真渴坏了,薛纷纷就着他手认认真真地喝,唇瓣贴着碗沿猫儿一般。纤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掩住了底下乌溜溜的眸子,看得人心痒难耐。大半碗水入了肚子,傅容担心她撑坏肚子,拿开碗放到一旁桌几。

“我还没喝好…”薛纷纷眼巴巴地抗议。

话未说完,便被他捏着下颔俯身印上唇瓣。傅容另一手禁锢在她脑后,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在口中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活生生饥渴了许多天的野狼,好不容易逮到了美味可口的猎物,不拆吃干净如何甘心?

一直吻得薛纷纷气喘吁吁别开头,他才意犹未尽地摩挲着她的樱唇,有随时继续攻占的可能。

薛纷纷捂着嘴巴向后仰了仰,湿漉漉的水眸不可思议地眨了眨,“我病还没好呢…”

“没事,我不怕。”傅容低声一笑,笑中爽朗磊落。

屋中的人早在薛纷纷醒来时便识趣地退了下去,方才的大夫是临时从山下请的,杨书勤指派了人跟随他到山下取药,眼下屋里无人,气氛正好。

忽而思及一事,傅容抬起她下颔严肃地问道:“宫里赵权你可见过了?今次是如何逃出来的,皇上没为难你?”

他一迭声的问题,叫薛纷纷招架不住,唯有数着手指头一个个地回答:“见过赵权了,这次出来也是他协助我的。峥儿眼下应该在将军府,有莺时照料着,莺时那丫头细心认真,峥儿交给她不会有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