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文治咬牙懊悔:早知到会被对方识破,他真该把铅笔直接插进杜明强的眼睛!不过这样的场景也就是此刻幻想一下,其实他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要想行刺对方,成功的可能性根本是微乎其微。

“行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杭文治好像忍受不了杜明强扬扬自得的饶舌了,他把脖子一横道,“你要杀我就赶快动手吧!”

杜明强挑了挑眉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杀你?”

杭文治忽然笑了,阴森森的样子:“你最好杀了我。今天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杜明强摇头一嗮:“你以为我杀了你,我就要陪你一块死吗?”

杭文治心中一凉。这正是他刺激对方的意图所在:只要杜明强杀了自己,就算他能逃脱张海峰的猎杀,他也无法逃脱杀人的死罪。这或许是自己和对方同归于尽的最后机会了。可是刚一开口,杭文治心中所想便被对方猜了个通透。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样,可笑而又可悲。

杜明强还在继续追问:“我早已识破了你的全部阴谋,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要陪你来到这里?”

平哥和阿山在地上扭曲着身体,显示出对这个问题的愤懑。是啊,你已经知道越狱计划是个陷阱,干嘛还要拉着大家一块往里跳?现在弄成这个局面,谁能落着好去?难道这家伙是想把哥几个卖了,混个减刑的功名?

杭文治却知道杜明强的目的绝非这么简单,在沉默片刻之后,他用绝望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自己越狱?”

杜明强笑了,调侃说:“你还不算太笨。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把我带到这里。”

如同冰山崩塌一样,杭文治的心也随之陷入了无尽的寒冷深渊。他不仅没能完成复仇大计,反而要成为对方重获自由的棋子。这样的局面令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一种悲愤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着,想要喷薄而出,却被床单紧紧地束缚住;他想大喊,喉口又如火烧一般疼痛,最终他只能用不成人声的嘶哑语调挣扎道:“不可能!你出不去的!根本就没有能够实现的越狱计划!”

杜明强微笑着看着杭文治,他没有说话,但笑容中却透出十足的自信。

“你怎么出去?就算你能干掉楼顶的张海峰,那个旗杆也拆不下来,什么荡秋千越狱,那根本就是我胡编的!你怎么出去?你怎么出去?!”杭文治越说越激动,情绪像是要疯狂了一般。

杜明强静候他嚷嚷完了,这才耸耸肩膀说:“我不会从楼顶走的,我有我自己的计划。”

“你能有什么计划?你放屁!你吹牛!你根本跑不出去的,你会被哨兵打死。倒省得我来动手了!赫赫赫…”说到这里,杭文治似乎想哈哈大笑,但他受伤的嗓子实在不争气,那笑声听起来反倒像哭一样。

杜明强又强调了一遍:“我有计划,真正可以实施的计划。”

“你就吹牛吧!这个监狱从来没人成功越狱,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吗?”杭文治用眼睛瞥着杜明强,神情却又变成了不屑一顾,“你以为你赢了?其实你的下场会比我们更惨!”

杜明强不急不恼,只挑着嘴角说:“你在套我的话?你想激我把那个计划说出来?”

杭文治彻底服了,他知道在这个家伙面前根本没法耍任何心眼。于是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干脆用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来挑战对方。

“对。我就是在激你,你敢说吗?”杭文治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从正常人的角度考虑,谁也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这不仅危险,而且毫不必要。但杭文治知道杜明强并不是一个正常人——按理说,既然另有计划,那自然是越早行动越好,但杜明强却已在这里夸夸其谈了近二十分钟。这说明他有旺盛的炫耀欲望,他喜欢像猫捉老鼠一样摆弄自己的猎物,喜欢享受那种被猎物崇拜和敬畏的感觉。当你对其表达出鄙视的时候,他即使知道你另有所图,他也会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你。因为他太自信了,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

很多强者最终正是被过度的自信引向覆没的泥潭。这似乎已成为强者的宿命,越强大的人便越难挣脱。

杭文治期待杜明强也会犯同样的错误。只要对方把越狱的计划告诉自己,那自己就可以找机会去破坏那个计划,到时候或许还能绝境翻盘。毕竟越狱本身就是一项风险与变数极大的行动,经不起外界力量的任何干扰。

在杭文治诱惑的目光之下,杜明强果然开口了,他淡淡地告诉对方:“我会坐劭师傅的车出去——你应该知道,劭师傅一直都在办公楼外等着我。”

“劭师傅的车?”杭文治冷笑起来,“你真是异想天开。任何车辆在离开监狱的时候都要经过红外设备的热源扫描。你想出去?除非你是个没有体温的死人!”

“我当然有体温,但我可以想办法把体温盖住。”杜明强耐心地向对方解释道,“我已经让劭师傅在车头的发动机下面焊了个铁箱子,我钻在那个箱子里,便可以利用发动机产生的热量遮盖住我的体温。热源扫描是不会看到我的。”

杭文治一愣,这样的越狱方案他从未想到过,但至少听起来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同时杭文治也在暗暗自责自己的洞察力不足。要知道,杜明强一早就和劭师傅打得火热,而这层关系他又始终没让别人插手,敏锐的人应该有所警觉:这家伙很可能会在劭师傅身上另打一番算盘!

“行了,我该走啦。”提起自己的计划,杜明强似乎也觉得不能再久留了。他站起身,懒懒地撑了个懒腰,又自言自语道,“劭师傅的车应该也热得差不多了。”

杭文治心念一动,明白了对方为何会在这地下室里饶舌半天:那家伙的计划是要利用汽车发动机的排热遮蔽住自己的体温,而发动机从启动到温度上升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杜明强正是在等待这个时间差。由此可以推测,劭师傅此前一定会在汽车里关注着办公楼前的动静,当他看到杜明强进入地下室之后,便发动汽车开始加温。在温度满足要求之前,杜明强会故意躲藏在地下室,因为这里无人打扰,恰是一个最安全的位置。

现在杜明强显然是准备出发了。杭文治心中甚是焦急,强大的压力让他的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方案,在这般紧迫的形势下,必须尽快想出一个破解的方法才行!

杜明强一个懒腰撑完,把周身筋骨也乘势活动了一遍。他看到了杭文治皱眉凝思的样子,便哼了一声道:“你不用枉费心机了。我既然敢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我自然有着十足的把握——你们不可能破坏我的计划,因为你们全都有罪。现在你们必须接受我最严厉的刑罚!”

在杜明强说话的过程中,他的语气和神态都出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那种轻浮的、玩世不恭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张冷漠的、不显露任何表情的面庞。平哥等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此人身上浮现出这般的气质。那人站在他们面前,相距不过半步,却像是站在一个令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制高点。他俯视着世间众生,更俯视着那些藏匿在众生中的罪恶。

平哥和阿山下意识的挪开目光,竟不敢与那人的面孔直视。他们与那人朝夕相处数月之久,但现在却看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陌生人。

只有杭文治猜知道,这才是那个人真正的面目。杜明强并不是他的真名,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戏谑和散漫也只是他用来掩藏身份的面纱而已。Eumenides才是他真实的名字,杀手才是他最钟爱的身份!

当一个杀手抛去伪装之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除了杀人,还会有什么?

杭文治很清楚这个道理,他的脸颊开始抽搐。他知道属于自己的大戏正到了谢幕的时刻,而自己看起来已毫无胜机。

Eumenides俯下身,伸手摘去了杭文治戴着的那副眼镜。他的手指掠过杭文治的脸庞,后者竟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Eumenides把眼镜摔在地上,随着一声脆响,镜片碎裂开来。他从中选出最尖锐的一块碎片,夹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他的左手探进囚服衣兜,掏出了几张纸片。他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张,转身面向了阿山。

阿山想要往后缩,但牢牢捆缚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

“方伟山。你八年前在太平湖劫杀了一名男子,早该被判处死刑。你的同案潘大宝已经在地狱里等着你。”Eumenides冷冷说完,左手轻轻一抖,最上方的那张纸片飘落下来,正停在阿山的眼前。

那纸片是用制作纸袋的工具裁剪而成,上面留下来仿宋体的铅笔字迹: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方伟山

罪行:抢劫、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阿山看清纸片上的内容,他瞪大眼睛看着Eumenides,口中呜呜不知想说些什么。

Eumenides却不屑再看对方,他只是弯下腰去,道了句:“你不需要说话,因为你的罪行无可辩驳。”这句话说完的时候,Eumenides重新站起,而阿山的呜呜之音也蓦然断绝,他喉部的鲜血汩汩而出,很快就浸透了面前的那张纸片。

Eumenides略略转过身,这次面对的目标正是平哥。

平哥歪着脑袋,目光却在看着阿山,似乎尚未从对方的可怕境遇中回过神来。

“沈建平,你在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三年之间,组织黑社会性质的暴力团伙,罪行累累。其中牵涉到的命案就有三起。你作为这些案件的幕后主使,对死刑的判决应该没有异议吧。”

在Eumenides的话语声中,属于平哥的那张死刑通知单也晃悠悠地飘将下来,那上面写的是:

〖死刑通知单

受刑人:沈建平

罪行:涉黑、杀人

执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执行人:Eumenides〗

平哥把头转过来,不过他并没有去看那张单子。他的目光有些迷离,似乎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在想什么?是曾经的腥风血雨,还是十多年在监狱中的风云岁月,又或者,他还在回味那个正像肥皂泡一样破灭的自由幻想?

即便是心思敏锐的Eumenides也无法看破其中的答案,他只注意到平哥的嘴角咧了一下,似乎想绽出几许苦笑。只是这笑容很快就被锋利的玻璃刃口划得粉碎,并且彻底淹没在属于他自己的肮脏血液中。

Eumenides最后才面向杭文治。

“你是我的敌人。”他凝眉说道,“但我并不是以敌人的名义来报复你。你不该杀了小顺,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小顺难道是什么好东西?他不过是个罪犯,你怎能因为他的死来审判我?”杭文治气急败坏地为自己辩解,他倒不是怕死,但他很清楚:只有活下去才能保留翻盘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可惜Eumenides显然没有为对方保留希望的意思。他的右手青筋迸起,指缝中的血液滴滴坠落。属于杭文治的那张死刑通知单恰也在这时飘下来,围着血滴来回飞舞了一会。然后“啪”地一声轻响,纸片被血滴击中,加速坠停在杭文治眼前。

杭文治看着那张纸,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在风雨中无从挣扎的落叶。他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属于自己的那段宿命从秋雨中开始,难道便注定要在秋雨中结束?

Eumenides并不给杭文治太多感怀的时间,他的右手已经挥出,指缝中寒光凛冽。

杭文治忽然低吼一声,躬起腰一滚,用身体向着Eumenides撞过去,想要作最后的一博。但这举动显然是徒劳的,Eumenides略略退了一步,同时调整了一下手腕的发力方向,指间锋利的玻璃片依旧精准地划过了杭文治的咽喉。杭文治张开嘴,却已无法再发出声音。他的身体随着撞击的余势翻滚了一圈,最后俯身停在了阿山身旁。

由于受刑者被割断了颈部动脉,血液以惊人的速度流失。很快在每个人身下都汪起了一片血洼。Eumenides将指缝中的玻璃片扔进血洼里,又静静地等待了两三分钟,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依次探过那三人的鼻息。

探视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杀人方式,从来不会失手。更何况是面对三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家伙?

三个有罪的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制裁。但Eumenides手中还有一张纸片,那是一张尚未发出的死刑通知单。他把这张纸片轻轻地放在阿山的面门上,他相信这张死刑通知单很快也会找到自己的主人。

当这一切做完之后,Eumenides已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在地下室内停留。他迈步向着原路返回,准备实施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个越狱计划了。

Eumenides的脚步声又轻又快,很快就消失在地下室左侧的角落里。根据他的计划,他将从这个通风口钻出办公大楼,然后搭乘劭师傅那辆经过改装的开车,从此奔向自己的自由之路。

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看起来是如此顺利,似乎已经再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然而事实往往不会像看起来那样乐观。

就在Eumenides的脚步声刚刚消失的时候,在他执行死刑的现场,血泊中的三人忽有一个动了起来。

居然有人还没有死!

那人挣扎着翻滚身体,用被捆缚在背后的双手在地面上来回摸索着。片刻之后,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一个破碎的眼镜片。他用那个眼镜片奋力划拉着捆在手腕上的床单。两三分钟之后,床单终于被划断了,他的双手也获得了自由。那人立刻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则急切地去探查自己喉部的伤势。

触手可觉伤口又大又深,血流不止,但庆幸的是大动脉依旧完好。幸存者知道自己的性命无忧,忍不住要仰天而笑。只是他的气管已经受伤,一吸气便灌入了凉风,笑声未出,反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了一阵之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的身形矮小瘦弱,正是最后一个承受Eumenides刑罚的杭文治。

能从Eumenides的刑罚下逃生,靠的当然不只是运气。杭文治在生死最后关头的灵光一现,让他赢得了和对手进行加时较量的机会。

当时杭文治翻滚身体向Eumenides撞去,他知道自己觉不可能撞到对方,他真正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干扰Eumenides的刺杀手法,第二是要让自己的身体倒在阿山的血泊中。

幸运的是,他这两个目的居然都达到了。

Eumenides虽然划开了他的喉管,但他的主动脉却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而他俯身趴在最先受刑的阿山身边,后者流出的大量血液淹没了他的头胸,这混淆了Eumenides对他失血程度的判断。

于是这个本已输得精光的家伙居然在Eumenides的眼皮地下起死回生了。

当然了,杭文治现在可没有时间来庆幸,他必须集自己的最后之力来阻止Eumenides的越狱计划。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对手面前实在是太单薄了。如果独自去追击对手,效果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他必须求助于一个帮手,一个强大的,足以令Eumenides也感到头疼的帮手。

好在这个帮手是现成的,那个人正在楼顶等着自己。

杭文治略歇了一口气,正要迈步而去,忽然看到了罩在阿山脸上的那张纸片。那怪异的情形足以吊起他的疑心,于是他便伸手将那纸片拿了起来。

那是一张死刑通知单,但并不是发给阿山的。通知单上那个受刑人的名字既让杭文治感到意外,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杭文治看着那张通知单,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他现在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楼顶的那个家伙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帮自己挽回败局!

杭文治来回走了两步,将另外三张被鲜血浸透的纸片也拣在手中。然后他一边捂着自己喉部的伤口,一边走向不远处的楼梯道。铁门上的链子锁早已被阿山打开,杭文治手脚并用把铁门扒开,随即便鼓足全身的力气直往楼顶奔去。

九层楼并不算很高。但杭文治身负重伤,脚步难免轻浮,这一路足足用了七八分钟。到了楼梯的尽头之后,他推开面前的一扇小门,挣扎着冲了出去。

他已经到达了楼顶。外面夜色深沉,秋风凛冽,冰凉的雨水浇打在他的伤口上,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杭文治知道他要找的帮手正藏在楼顶的某个角落里,手里荷枪实弹,只等杜明强自己送上门来。

只是杜明强已经不可能来了。

杭文治深吸一口气,鼓足全身的力量嘶喊着。他想要提醒对方:现实的局势与预定的计划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只是杭文治的声带先受重击,喉口又被割开,那嘶喊只能变成一阵痛苦的咳嗽。不过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已足够引起暗中人的关注。不消片刻,一个黑影从左手边的掩体后闪了出来,那人一手端枪,一手拿着手电,首先用光柱晃了杭文治两下,然后以警戒的姿势凑上前,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杜明强呢?”听声音正是四监区的中队长张海峰。

“跑…跑了!”杭文治语不成声,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伸手想要扶什么却扶了个空,身体剧晃几乎跌倒。张海峰连忙抢上一步将对方托住,这时他终于看见了对方喉部那个可怕的伤口,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坐劭师傅的车…改,改装了,用发动机…掩盖…掩盖体温。”杭文治用简短的语言竭力向对方阐明现在的局势,同时他的右手努力往前探,伸向张海峰的面前。

张海峰意识到对方是要给自己什么东西。于是便把杭文治手里攥着的几张纸片接了过来。借着手电筒的光柱,他一张张地快速翻看着,却见头三张纸片都已被鲜血染得殷红,分别是三张死刑通知单,受刑人依次是沈建平、杭文治和方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