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心中惊涛拍岸,表面却维持着风平浪静,只是不小心捏扁了手里的纸杯,没喝完的可乐溅得满手背都是:“你你你…你想太多了…”
“没错,后来才发现的确是我想多了。因为没有哪个笨蛋,会用这种方法来追人。同时做几份兼职,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忙得连面都碰不着。关键在于…”他停下脚步,仍未收回视线,只淡淡道了句:“根本,就不是为了钱。”
一个趔趄踢到路沿石,我疼得龇了龇牙,又咧了咧嘴,倒抽了半天冷气才好容易憋出一句:“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姐不差钱的?”
“因为我恰好看到过你的档案,我爸恰好也是做建材生意的,而我又恰好听我爸提起过你爸的大名。”
我已经没工夫去研究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倒霉催的‘恰好’,只是忍不住的有些恼羞成怒:“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在耍我?!”
“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没有拆穿你的骗局,而且一直配合着你演戏吗?”
“…”
想来我憋屈的苦逼德性很有喜感,终于将目光转移到我脸上的林木森,轻轻笑了起来。
他的性子冷,很少笑。可一旦笑了,便必是真心真意,眉眼弯弯。用一句又酸又矫情的话来形容,就是春回大地。
于是在这样的暖风吹拂下,我所有的脾气都化成了被蒸发的春水,杳无痕迹。
挥挥手,我努力展示着大度为怀的优良秉性:“本来我还一直犯愁要怎么跟你坦白,这下好了,咱们两清!”
林木森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本来我也一直犯愁要怎么就故意给你介绍那么多份工,等着看好戏的心态作出解释,不过既然你说两清,那我也就勉为其难的同意了吧!”
“…”
我深呼吸,再深呼吸,保留着质问的立场和理智:“我知道了,你当初一定看死了我坚持不下去!”
“显然了!”
我被他毫不犹豫的高度认同给噎得默了半晌,忽而又被一股异样的情绪填满胸腔,不自禁地脱口轻声:“其实有很多次,我也以为自己会放弃的。”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最终坚持下来的呢?”
林木森转了身,缓步向前,留下这句听不出情绪的问话,还有一个我默默注视了无数次,早已刻入心底的背影。
为了什么…
为了不想辜负他的好心,还有,为了不想放过哪怕一丝一毫与他有关的联系。因为那些工作是他托人给安排的,便再难再累也不觉得。
所以有的时候,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坚持,理由往往很简单,真的很简单。
“辛阔,我会记住你的。”林木森并没有等我的回答,或者说,并不需要。寂静的林荫小路回荡着他的脚步声,还有清冷冷的话语:“当在异国他乡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想想一个家境那样优渥的丫头,都能靠着自己打零工读完大学,还有什么是坚持不下去的?”
我浑身发木地跟着他,偏大脑转得极快:“你要出国?”
“申请资料提前办妥了,下个月就走,先去熟悉一下环境。”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过?”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对…”我无声地干笑,又想起走在前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于是揉揉僵硬的脸,拼命让语气变得轻快:“和女朋友一起去吗?”
“嗯。”
“真好。”
“是啊。”
天边炽烈的火烧云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于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暗淡,像是游戏里被秒杀扑地后的场景,无尽黑白。
接下来,我们又东拉西扯了很多东西,气氛一直很好很热烈,我却完全不记得究竟说了什么。
这种诡异的放空状态一直维持到进了寝室,坐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才忽然觉得肚子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而且这猫还没剪爪子,挠得我心肝脾肺肾一抽一抽的疼。
我喜欢的人要离开了,和他喜欢的人一起。
于是这场暗恋,终将不再只是感情上的遥不可及,还要加上远隔重洋的千山万水。
原来,即便没有抱任何希望,却也依然还是会绝望的啊…
承载了无限纠结的泪水刚刚酝酿到眼眶,还没来得及滑过我45度角扬起的面庞,欢脱的铃声便骤然响起,一首‘伤不起’瞬间将我醍醐灌顶。
无暇顾及被轰得七零八落的忧伤,我接起电话一声大喝:“谁!”
那边沉默了两秒,大概在缓和被震的耳膜:“吃炸药啦你?”
“沈佑?”
“叫沈老师。”
“…你怎么有我号码?”
“因为我是你的沈老师。”
“…”
“哪呢?”
“宿舍。”
“嘛呢?”
“待着。”
沈佑‘哈哈’一笑,完全无视我显而易见的懒得搭理:“那正好,赶紧到我这儿来一趟。”
“什么事?”
“导师让我帮忙带小孙子,我没经验,就想到你了呗!”
我呆了一下:“可我也没经验啊!”
“怎么没有?”沈佑含着笑意的声音明明很好听,却让我莫名地有了种不详的预感:“我不就是你带大的?”
我:“…”
第三章
(5)
我和沈佑之间的渊源可用一句话总结如下——
我俩的爷爷是好战友,我俩的爸爸是好朋友,我俩的妈妈是好基友…
众所周知,基友们总喜欢做些恶趣味的事情来体现革命感情的深厚,比如一起嫁人一起生娃什么的。
然而,当耕耘、播种、培育等诸多步骤全都严格按照既定时间表施行后,关键的收割却出了差错。
由于医生打牌、护士睡觉、产婆手抖等诸多不可抗力因素的干扰,终导致生一对‘除夕宝宝’的计划宣告破产。
我是大年夜最后一秒出的娘胎,沈佑则伴着新春的第一声钟响呱呱坠地。
一分钟的先后,一辈子的姐弟。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凡事都要让着弟弟,要有姐姐的样子。
而小时候的沈佑,也确实是一副很需要被保护的弱者模样。
男女娃娃的初期发育速度本就有差距,沈佑在身体方面的成长更是缓慢得令人发指。自幼儿园起,便始终维持着比我矮大半个脑袋的海拔高度,瘦瘦的白白的,那叫一个身娇体软好推倒…
我们刚上小学,我爸便开始下海经商,他爸也在政界崭露头角,妈妈们则分别帮着各自夫君打天下,家里于是只剩下两个小破孩相依为命。
那时的沈佑一天到晚跟着我蹭吃、蹭喝、蹭玩、蹭睡,我但凡表现出些许不耐,他便拉拉我的衣角,仰着脸软糯糯的一声‘阔阔姐’,总能成功让我顷刻之间母爱泛滥成灾,继而心甘情愿地带着他,护着他。
可惜好景不长,大约从六年级开始,沈佑有了纵向发展的苗头,初一暑假登峰造极,竟在两个月内长了足足二十公分。
我虽对从俯视到仰视的突然转变有些不适应,但这毕竟纯属自然现象,所以基本还能平静接受。
如果,只是老老实实蹿个儿的话。
初二直接中考,高二直接高考的沈佑就像真有神佑,所有考试在他面前通通都是纸老虎,而且还是除了卖萌什么都不会的卡哇伊型…
当他斜搭单肩书包,居高临下地指指我,向身边的同学介绍说:“这个啊,是我学妹。”的时候,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就此轰然坍塌。
这种感受,没有亲自经历过宇宙坍缩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总算天有眼,让我仅在那悲惨世界里挣扎了两年。
沈佑去北京读书没多久,他爸也一纸调令高升做了京官,千里相隔的两家,联系自然也就不再如从前那样密切。
听说,沈佑死性不改,进了大学后依然持续着开了外挂般的跳级生涯;
听说,沈佑在京城太子党中混得很是风生水起;
听说,沈佑的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
这些听说,让那个像小尾巴一样粘着我的漂亮男孩,那个在投入精彩三分球后冲着我咧嘴乐的干净少年,离我越来越远,渐渐地,便也只是听说了。
然而何曾想一别五年,这小子竟会以如此晴天霹雳的方式再度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将我辛苦重建的各个‘观’轰成了一溜黑烟上青天。
班主任,沈老师…
正如他所言,丢人啊!
(6)
身为官二代的沈佑,当然是看不上学校寒酸宿舍的,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套公寓。
打开门一看到我就是一连串的抱怨:“怎么这么慢啊?你属乌龟的啊?我们就快要饿死了啊…”
“放下电话就赶过来了,还想怎么着?你以为我是你的召唤兽可以瞬间传送?”我没好气推开他,径直往里走:“饿了不会自己先弄点东西垫垫吗?再者说了,周围那么多吃饭的地方,难道就没有一家能满足你沈大少爷的要求?”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最不挑食最好被摆平的了。”沈佑满脸无奈地跟在后面,有气无力的声音中透着那么点被折磨过的心力交瘁:“关键是那位小祖宗!我说吃肯德基,他说有苏丹红。我说下馆子,他说有地沟油。我说那就干脆吃泡面吧,他又说你看没看新闻啊那玩意儿有塑化剂…”
几句话的工夫,已到了客厅。一个五六岁的英气小男孩正抱着膀子站在沙发上,鄙夷地看着兀自絮絮叨叨的沈佑:“爷爷还说你一定会成为他最得意的弟子,可我看你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不懂,简直就是个…”拧着眉毛想了想,然后奶声奶气地用一个词做了总结:“高分低能!”
我大笑:“小川好样的!不愧是咱系最牛老教授的嫡亲孙儿,遗传基因就是强大!”
沈佑奈何不了导师的心肝宝贝,便跟我抖威风,半眯着眼睛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尊师重道者,毕业册上差评不包邮哦亲!”
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好忍气吞声做厨娘。
印象中的沈佑绝对是个饭来张口的主儿,不过此处厨房里的家伙什儿倒是一应俱全,冰箱里也塞满了各色新鲜食材。
“你终于学会做饭啦?”
“怎么可能?君子远庖厨!”
“…你弄那么多东西干嘛?”
沈佑捏起一片我刚刚切好的番茄,歪头看了看,忽地轻轻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已经很久了。”
“什么?”
“像现在这样,有人在做饭,我在等着吃。”他用另一只手拉了拉我的马尾辫,眉眼漾起的温软似是连带着指尖的暖意也渗入了发梢,丝丝缕缕拂过我的心头:“阔阔,你果然没变,真好。”
明亮的灯光将沈佑脸上的笑容映出一层柔和的浅晕,模糊了已然分明的面部轮廓,带了些许的不真实。
这让我恍惚忆起多年前的某一天,两个孩子挤在锅台前,一个笨拙地挥动铁铲在锅里翻炒着,一个举着勺子瞅空便挖几颗往嘴巴里丢,烫得直抽冷气还不忘含糊奉承:“阔阔姐,你炒的花生米最好吃了!”
后来,一个动作越来越娴熟会做的花样种类越来越多,一个则仍是垂涎欲滴地候在一旁迫不及待。只是赞美的话变成了:“小阔子,朕封你为御膳房总管,给朕做一辈子的饭!”
从什么时候开始,沈佑不再喊我姐姐的呢?
记不清了。
就像不知何时起,他不再总是粘着我,仿佛一夜之间长高了,也疏离了。
不过毕竟是一起从小玩到大的,所以这么多年没见,彼此也并没什么明显的陌生感,三言两语便能找到曾经的熟悉和默契。
但,又是否真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魂兮,归来!”
我眨眨眼,看着面前一张因凑得过近而略显放大扭曲的脸,有些发愣。
“在想什么龌龊事儿呢?一直色迷迷地盯着我!”
“我在想啊,娃儿的翅膀硬喽…”摸摸沈佑的脑袋,我感慨万千:“当娘的心,你不懂。”
沈佑:“…”
简单弄了几个家常菜,三头饿狼风卷残云。
沈佑打着饱嗝:“不错不错,厨艺不仅没荒废而且大有长进,朕甚满意,就赏你继续做朕的御膳房总管吧!”
小川拍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向我表达疑惑:“可我刚刚听他在电话里说,是你把他带大的,你不应该是他的保姆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沈佑一本正经地接话:“对啊,她是我的御膳房总管,同时,也是我的家养小保姆。”
小川眼睛一亮,‘哇’了一声:“就像家养小精灵‘多比’一样吗?”
沈佑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也想养一个!”
“这可不是人人都能养的,你瞧,哈利波特就没有家养小精灵。”
沈佑洋洋自得,小川失望不已,我则看不下去祖国的花朵被如此忽悠摧残,索性飘去饭厅削苹果。
刚削了一半,眼前一花,鼻子一紧,耳边响起掷地有声的清脆童音:“有了这个,你就自由了!”
我屏息退后半步,尽量偏离那只不知从哪里搜出来的袜子的辐射范围:“你很想让我做你的家养小保姆吗?”
“当然!”
“那好…”我郑重其事地将水果刀递给兴奋不已的小川:“让我们来建立契约吧,第一步,把彼此的血混在一起。”
“啊?”
“主人先请,用这把刀在手指头上用力地割下去就行!”
“这个…疼不疼?”
“应该会有一点儿。”
小川正泫然欲涕地对着雪亮刀锋做激烈的心理斗争,沈佑溜溜达达晃进来冲我打了个响指:“时间不早了,咱们一起把这位小祖宗送回去吧。还有,明天晚上我想吃土豆烧牛肉。”
我扭头看他,庄重宣布:“对不起,我们的契约已经解除了!”
“什么?”
沈佑一头雾水茫然四顾,视线最终落在了一手拎着袜子,一手举着刀子的小川身上,大吃一惊,勃然断喝:“臭小子,谁让你玩刀的?!”
想必对方那颇具魔幻效果的造型太具冲击力,导致其脑神经与四肢的协调系统出现紊乱,竟做出了空手入白刃的壮举。
当然,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此人在生活上确实有些低能…
电光火石,一声惨叫。
满室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