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场还有20多分钟,但已经是座无虚席,后面和走道里都站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连二楼的同步直播厅也满了。

贵宾席不断有人落座,林霏白微笑着用中文法文轮换着打招呼。媒体席也坐满了。乔樾低声说:“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坐着就好。”毕竟众目睽睽。

他给她一个温暖的眼神,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起身过去和人寒暄。

林霏白走上台的时候,镁光灯闪成一片。现场配有同声传译。三位女子捧着速记机,随时待命。

他讲的是《快乐艺术》,辅以大量的私人收集的珍贵图片,用PPT做展示。

这倒是林霏白一贯的脾气。他讲的内容绝不枯燥,时常在一个简单的题目下,有着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人文关怀。但他从不会弄个《绘画维度变迁》,或者《崩溃中的艺术重建》之类的题目。他永远是这样,阳光般的简单明澈,孩童一般的纯真。

没有任何讲稿,他拿一支麦,自由自在地,面对着台下的人群轻松地讲着话,然而并不轻佻。眼神柔和,并没有在看具体哪一个人,但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尤其是乔樾,她觉得他一直在看她,还对着她说话,眼神温柔。

有一两次他停下来,体贴地对速记MM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到你们。我说慢一点。这样的语速可以吗?”他真的放慢了速度。

速记MM连连点头,三张脸羞窘得胭脂红透。

他指着一幅缤纷的圆形与方形构成的画,笑咪咪地问大家:“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位画家的作品。大家说说,对这幅画的感觉是什么?”

既然是“最喜欢的”,大家都很好奇,气氛顿时有点沸腾。一个穿着涂鸦体恤的男孩子,站起来用肯定的语气说:“应该是马克•罗斯科的系列作品,他习惯用几何图形来表现含义。”

林霏白肃然起敬:“了不起。你跟马克•罗斯科很熟吧?”

全场哄笑。他也笑,“请坐——”环顾观众席,“继续,还有没有?”

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子站起来说:“我觉得它给我的感觉很浪漫,很深沉。”

他灿然一笑,请她坐下:“那太好了,能带给你这么美好的感受。你一定是在恋爱中。”有人吹口哨。那女孩子脸上红霞一片。

陆续有几个举手回答,有人说思念,有人说激情。

林霏白揭晓答案,面有得色:“这幅画原意是想表达新年烟花带来的幸福感。很抱歉,各位,这是我本人在7岁时候的巨作。居然没有一个猜中。”

全场轰堂大笑。

林霏白笑:“是不是很自恋?刚才大家给的回答,绝大部分都是正面感受。艺术能带给人的快乐,无论是感受,还是表达,都没有任何限制。我现在还能从这幅画里感受到当年的幸福感。只要心里有快乐的土壤,幸福就永远不会流逝。”

“你永远不会是孤独的。”他转头来,对住她的眼睛,正正地给了她一个目光里的拥抱。

自由问答时间。工作人员收集上来一大堆纸条。

有一张大概是个女生:“您去过那么多地方,请问哪里的女孩子最美?”看似提问,实则挑逗。

他叹口气,放下纸条:“这种问题不需要问。毫无疑问。当然是中国女孩子!这不是奉承!”掌声夹杂着欢呼声。

下一张:“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国?”

他想了想:“原因很多。我喜欢吃中餐,也很想念家乡。最主要是觉得自己需要回来吧。寻找我所失去的东西。”

“请问您喜欢什么样的女性?”他颇为尴尬地挠挠头:“这个不能告诉你们。不然你们会骂我是个衣冠禽兽。”一片掌声夹杂着善意的哄笑,大家简直乐不可支。

“为什么一边画画,一边开画廊、红酒屋?”

他沉思一瞬,似在回忆:“我刚去巴黎的时候,有点钱就请人吃饭。后来有人订画,还付了定金,隔了一阵子又决定不要了,追着我要钱。但是钱我已经花掉了。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钱真他妈的可爱,所以决定必须要赚钱。在欧洲刚好有朋友帮忙,开画廊也很顺利,然后又开了红酒屋。”他笑起来,“在法国我有个小酒庄,算是假公济私,主要是为了自己喝酒方便。你们去法国可以提前跟我打招呼,我请你们喝红酒。”

观众沸腾起来,有人大声问:“是免费的吗?”

林霏白大笑:“免费!当然免费!”

乔樾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什么林霏白说起粗话来都那么好听?让人丝毫不觉得那是粗话,自有一派天真雅趣,而且非如此不能表达那种感受。

有人站起来:“林大师…”

他摇头:“大师是骂人的。”

全场笑,那人略显局促:“林先生,我想请您谈谈对国内艺术教育体制的看法。”

林霏白眼神无辜,坦然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这可是中国画坛的领袖林霏白啊!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全场爆笑、鼓掌,还有人拍桌子,简直high翻了。连乔樾也忍不住笑了。

林霏白补充了一句:“这种问题问得像G务院,我对这种问题一贯没有思考能力。”

工作人员说:“最后一个问题。”一个长着丹凤眼的男孩子接过话筒,站起来诚恳地说:“林老师,我是从上海专程赶来的,我们学校派我当代表,来邀请您下个月参加我们校庆,做个讲座。我的差旅费都是学校出的,您要是不去的话,我的来回机票和住宿都得自己掏腰包了,您能不能…”

这男孩子是耿直还是厉害?全场都骚动起来,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

“我很想答应你,不巧下个月已经排满了。你叫什么名字?待会儿请你找我的助理晓松——晓松?”林霏白举目张望,微笑起来,“喏,就是他,你去找他,他会帮你你报销所有费用。另外,我接下来计划要去趟德国,回来之后有时间,那个时候去你们学校做讲座,贵校方不会介意吧?”

全场掌声雷动。那男孩子鞠躬。林霏白也起身,回一个鞠躬。

讲座结束。若干学生捧着礼物涌上台去,更多的人拿着林霏白的书,排队等他签名合影,气氛热烈火爆。

乔樾看了一会儿,决定不去打扰,悄悄离开。

林霏白心有灵犀地抬起头来,对她做了个“等我”的口型。

她于是去露台等他。

露台上夜色迷蒙,四周树木黑郁。风从树叶间掠过,带着夏季特有的潮湿。她靠着栏杆,听着露台下草丛里的虫鸣,心情莫名的低落。

整整16年。她从来没有后悔爱上林霏白。

每一次他都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他多么值得她爱。从无例外。

然而也一次次证明了她的微不足道。

“人太多了,让你久等了。”林霏白从背后走来,歉然道:“我肚子很饿,陪我去喝粥吧?”

在氤氲的粥气里,林霏白对她说:“我记得你问过我丛骞的消息?”

“呃?”她差点咬到舌头。

他给她舀粥:“我们去巴黎以后,第二年结的婚。”语气平静,像在谈论天气。

沉默。

片刻之后,她埋着头喝粥,语气欢快地说:“恭喜恭喜!”

林霏白看着她笑,温柔俏皮:“一年前,我们又离婚了。”

她抬起头。

林霏白不像是会结婚的人,更不像是会离婚的人。什么原因让他把这两件事都打包完成了?

他笑一笑:“小骞提出来要离婚。小骞…你也知道,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条件是,在她嫁人之前,暂时还是由我来照顾她。”

哦。她有些明了。浪漫之都巴黎,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你也一样。小樾,现在奶奶也走了,就由我来照顾你吧!” 林霏白朝她温和地笑笑,“至少在你嫁人之前,好不好?”

她一言不发,只管喝粥,偶尔抬头,隔着袅袅的热气看一眼他。

有口难言,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喝完粥他送她回家。他开一辆四驱,副驾驶位上铺着一张竹席,坐下去凉爽柔软。后视镜下挂着一个核桃,还是剥了壳的,沟壑凹凸,用小麻绳穿起来,长长的尾穗地在空气里飘浮。她好奇地用手去摸,才发现那核桃是黄杨木雕成的,倒真是巧夺天工。车里放着CD,居然是《渔樵问答》。

林霏白扭头感慨说:“还是中国音乐最亲切。也有十多年没听你弹古琴了吧?”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学校组织文艺汇演,她的古琴算是压轴。小孩子表演而已,但她那个时候很紧张。台下众目睽睽,为她伴舞的剑术队的男同学也齐刷刷瞅着她,等她开始。

她穿着奶奶替她打理的行头,青蓝的纱衣,大U型的领口,水袖只有七分长,露出纤白的小臂。下面是拂地的雪白纱裙。乌黑的头发垂在肩上。死活不愿意化妆,只在嘴唇上点了一点嫣红。

穿成这样,她又早熟,胸脯发育得已经有了规模,坐在舞台上又窘又尴尬,内衣的带子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差没有夺路而逃。

那么多人,一抬头就看见了林霏白。他靠在礼堂的一根柱子上,远远地看着她。虽然看不清楚,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么笃定地相信,他是在看她,而且一定很认真,一定在微笑。

突然就不紧张了。整个礼堂的人消失,只剩下他,她只为他一个人在演奏。

起手便是“散挑二”,一个低重的空弦音,满场回荡,顿时秋风菊花遍地。与此同时,六个男生持剑一个整齐的亮相,台下一片掌声。

她在台上旁若无人,酣畅淋漓。男生也争气,剑舞得相当漂亮。结束时他们得到最热烈持久的掌声,还有男生女生们的尖叫。

而林霏白还是那个姿势,站了好久才跟着众人一起鼓掌,一下,两下,三下。

没想到得了汇演第一名。班主任老黄简直扬眉吐气:“谁说我们一班没有人才?!”这件事被老黄炫耀了好几年,直到她毕业。

这件陈年往事一直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想到,他跟她一样记得。

到她楼下,林霏白不等她开口,先说:“我明天去采风,要收拾行李,就,不上去坐了。”

停了一停,又说:“小樾,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

乔樾笑笑:“哪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林霏白摇头叹道:“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不明就里,问:“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呢?”

“猜对了,当然是骂你的,”他大笑起来,挠挠她的头:“回去早点休息。”替她打开车门。

乔樾走进电梯。轿厢的内饰简洁,四周光亮如镜,光从头顶打下来,照得她失魂落魄。她对着光亮如镜的四壁发怔。

似乎是瘦了。

还是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好啊。那时候上《革命史》,总躲在后排看小说,期末考试全宿舍的人一起通宵背书,早上起来神采奕奕,一点痕迹也没有。

可惜那时候没有林霏白。

这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电梯门重新打开,有个中年妇女走到门口忽然“啊”一声跳开,拍着胸脯看着乔樾,嘀咕说:“做乜嘢?骇死人嘎!”一边心有余悸地走进来。

她歉意地笑笑。可不是吗,原来她进来半天没按电梯,还在1楼。

门关上一刹那,她突然又揿了开关跑出去。

林霏白的车果然还迷茫地停在原地,车身被夜幕罩上一层徘徊黯淡的灰色。

车窗开着,林霏白双眼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街上的霓虹灯一亮一灭,映得他脸上光影流转,半明半暗。

她从来没看见他这副模样,这样的不“林霏白”。

为了什么?为了谁?她的心一丝丝疼痛地悸动。

她走上前去,敲敲车窗:“警察。请出示驾照。”

林霏白回过头来,竟然是百感交集:“小樾,你还在这里。”

她朝他温柔地笑。

林霏白拍拍副驾驶位:“来,陪我坐坐。”张开手臂看着她。

浓重的夜色瞬间豁然开朗。

她打开车位坐进去,轻轻投进他的怀抱。

乔樾躺在床上辗转发侧,精神极度的亢奋,还有一丝不安。

林霏白在车上一直抱着她,抱了很久,然而什么也没说,只在她临下车的时候拉住她,在她手背印下轻轻一吻。

他的怀抱就像她梦里的那样温馨美好,充满太阳的香气,驱走她内心的寒气。

是表白吧?还是安慰?第一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她觉得兴奋得快要爆炸了,抱着枕头蹦起来,在床上跳华尔兹。

然而她不敢细想。害怕这是个梦,经不起推敲。

就算是梦,也让我高兴一晚吧。她这样想。

话是这样说,她舍不得不想。人躺在床上,心思还在神游,一遍遍回味,患得患失,忽喜忽忧,越发精神。

这样下去,到天亮也睡不着。干脆起床找点事情做。

明天是“青山湖”开放样板房的日子,进度还差很多,请假的时候,她已经安排了同事跟进。不过,到底是不放心。明天如果有不到位的地方被客户发现,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她思索片刻,起床下楼,坐出租车到了青山湖现场。

出乎意料的热闹。门口那条沿湖的长路,还有重型机器在施工。一群人正在往灯杆上面挂路旗。砖头、泥沙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越往里走越热闹。

园林公司的工人正在忙碌,把园子里紫色的簕杜鹃更换成红色。看楼通道仍有些积水,红地毯也还没有铺上去,四壁光秃秃的,难看至极。

样板房倒是明亮整洁,样板房的所有家私饰品已经到位,正在更换植物。绿萝的叶子是保洁阿姨刚擦过的,光洁碧绿,一颗灰尘也没有。

工程部的同事正在钉门口的户型牌,看见她,好奇地问:“你不是请假了吗?”她心情特别好,俏皮地吐吐舌头。

又绕到售楼处。售楼处通宵灯火通明,一片忙碌。有人在清点运来的洽谈桌椅,有人正在搭着售楼处天花板的蓝纱帷幔。广告公司的在布置现场导示标志。

这个样子明天能开放?她以手覆额,心中哀鸣一声。不是不可能,只是难度太大。就连善于应付突击战的她,也没有把握在天亮之前完成现场包装。

大厅中间围着一堆人,宁肇安站在他们中间,一身深色挺括的西服,像是刚从宴会厅走来,手拿一张A3纸的表格,心无旁骛地指挥工作,一一逐项监督、验收。

现场工作的问题常常层出不穷,又繁琐又紧张,他看起来显然驾轻就熟,部署起来有条不紊。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令人无条件地信服。碰上疑难,稍稍思忖便迅速决策,准确狠辣。

他其实算是美男子,虽然不是时下流行的花样少年,但刚毅俊朗,英气迫人,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女人很容易为之倾倒。

有人正在汇报:“那边回复说要下午才能送到,而且已经是最早时间了。”

宁肇安正在监督调试模型,头也不抬:“告诉他,6点45分前务必送到第一批,上午10点45分前送到第二批。”

那人不敢违逆,又跑回去打电话,不一会儿过来梦游似的汇报说:“总裁,对方答应了。”

模型调好,底盘是一个圆形的水晶台面,和项目实景一样,带25°倾斜。湖泊用真水代替蓝色玻璃,微微散发着雾气。淡雅的建筑分布在茂密的树丛中,错落有致,像是生长出来的蘑菇一样自然而和谐。

宁肇安满意地点点头,双臂支在玻璃护栏上仔细欣赏。乔樾是个大头虾,但审美堪称高手,模型在她的监督下,做得令人耳目一新。这是天赋,与是否受过绘画教育无关。趣味恶俗的伪艺术家,他也不是没见过。

何况她做事情很认真。手上的这份清单一目了然,替他省了不少事。

想不到这糊涂蛋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

这个女人糊涂起来,是真糊涂,倔强起来也是真犟。她似乎有一千种不同的情态,每一种都令人迷惑。

宁肇安对着模型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他抬头看着窗外。那是一整面落地玻璃墙,工人们都在彻夜忙碌。外面夜色如墨,室内明亮如白昼,玻璃墙如同落地镜面,照出身后的人影。

宁肇安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双手往裤袋里一插:“乔樾。”

乔樾吓一大跳。他后脑勺上长着两只眼睛?她明明站在他身后,准备悄悄走开。

她只得乖乖走上前,低声下气地说:“是,总裁。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对不起。这本来该是我份内的工作…”

他皱起眉头。

乔樾越加愧疚:“这是我的责任。假如明天没办法开放,我愿意接受处罚。”

宁肇安看着她,答非所问:“怎么气色这么差?”抬腕看表:“你回去吧。明天不用过来了。”走到角落去打电话。

乔樾心里又失落又委屈。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跟下来的项目,谁也不希望在关键时刻缺席。他之前已经夺走她一个项目了,现在又叫她少参与,到底是什么用意?

等他打完电话,乔樾鼓起勇气走过去:“我知道这两天忽然请假,太不负责任了,可是既然都来了,我想留在这里,打打下手也是好的。”

宁肇安收起手机看着她。

她看起来有点窘,有点不知所措。像…像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

他在心里叹口气,伸出双臂扶住她的肩膀:“明天这里会很吵。听话。你需要休息。放心,这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