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香的西湖龙井,熟悉的味道,雾气缥缈,捧在手里带来一丝温暖。

她垂着头低声说:“谢谢。”声音还有些鼻音。

他没说话,她也只好沉默,打开本子等着他发号施令。

等得有点久了。

她抬头询问地看他,他却蓦然扭头去看电脑屏幕,咳嗽一声问:“上次去香港,订的装饰品都到齐了吗?”

乔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上午不是汇报过了吗?但她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又回答一遍。

他又问了一些其他问题,全不着边际。

乔樾不知道他意欲何为:“总裁,不如我系统地汇报一遍吧?”

他没有反对,她于是从地块到现楼,从南海到邻市,从米兰公寓到青木湖,从报告到操作,从人员调配到制度建设,简明扼要讲述了一遍。

条理清晰,重点突出。

宁肇安由得她说,一直静静地坐着,专注地凝视着她的双眼,目光怜惜。

一定有事。她的眼睛有轻微的红肿,神情似乎随时可能崩溃,却偏要这么强自镇静地跟他汇报工作。

他突然觉得胸口柔软地疼痛。

她接了一个电话就突然跑出去,很久没回来。

他甚至特意借故经过女士洗手间。然而那里面并没有人,很安静。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假如面对的是林霏白,她也会这样冷若冰霜地拒人以千里之外吗?

“总裁?”

“嗯?”宁肇安立即敛回目光,不动声色地问:“说完了?”

“是。”

他颔首:“好,我知道了。”站起身说:“走吧。我也下班了,可以顺道载你。”

她犹豫着站起来:“会不会路过平海路?”

他拿起外套,直截了当地问:“第二医院?”目光炯炯。

她不得不答:“是。”

“顺路。走吧。”

一路都没人说话。

他放了一首《Only Time》。女歌手的声音空灵悠远,她的思绪似乎被拉得遥远,在半空中荡漾。

像歌词里唱的,什么是永恒的?什么是万能的?

只有时间。

肉体凡胎的平常人,能够拥有的不过是短短一世,最后都是要失去的吧?

他关掉音响:“到了。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你确定要现在进去?”

必定有她不想见到的人在场。

一场闹剧。她厌恶地皱皱眉。

他并不催促,打开天窗,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问:“家人?”

她沉默着点点头。

“住院?”他又试探着问。

她缓缓摇头。

他心下透彻,也是沉默,伸手覆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长,指根处有一点薄茧,是典型的男人的手。

她的手轻易便被他包裹住,手背立即传来一股热烈笃定的暖意。

这只手指挥过千军万马,见惯无数风暴,然而此刻握着她,温柔而笃定。

似乎从他身上汲取了力量,她慢慢变得平静。

他问:“需要请假吗?”

“可以吗?”她想起“青木湖”的销售代表已经全数进场,就在这两天开放样板房,接待咨询客户,广告都打出去了。

“当然可以,”他很快回答,“先给你三天。不够再给我打电话。”

“谢谢。”她说得十分由衷。

“手机给我。”

“啊?”她呆呆掏出手机递过去。

他接过去按了几个数字,忽然又返回手机桌面。

桌面是她设置的巴黎北京双时钟,他静静看了几秒钟,才重新按下一串号码,存好以后递给她:“如果关机,就打我这个号码。24小时开机。”

“好,我记住了。谢谢!”

“不客气,”他似笑非笑,用力弹掉烟头,发动引擎:“现在你该回家睡觉。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

“暂时没有。谢谢你。”她再次说。

“有事叫我,如果在市区内的话,我20分钟内可以赶到。”

宁肇安是个好上司。

可惜好上司的现在脸色也不太好。车上再没人出声。

第二天乔樾直到傍晚才回家,看见林霏白坐在她门口,旁边一只大购物袋。

看她出现,他一跃而起:“回来了!”

她恍惚有种错觉,似乎她和林霏白是寻常夫妻,是世界千万个幸福家庭中的一员。他是丈夫,她是妻子,回家的时候会随口相问一句:“回来了。”

她渴盼了多少年的,那么家常的幸福。

她喃喃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走近她,关切悯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来看你。”

人在难过的时候,最听不得的就是心上人的软话。

几乎是瞬间,乔樾的眼眶迅速发热濡湿。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那么多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

林霏白轻轻拥她入怀:“她是回去做天使了。”

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咬着嘴唇,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头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气息醇厚而干净,混合着葡萄酒和青草的味道,像是被阳光和清风所包围,她似乎陷入又悲痛又迷醉的恍惚之中。

“别哭。眼睛哭肿就不漂亮了。”他怜爱地捧起她的脸,掏出手帕替她揩去泪痕。手帕是清浅的蓝色,已经洗得棉软泛白,依稀残留着太阳的馨香。

楼道的灯光黯淡,他离她这样近,眼神是那样迷幻又惆怅,不复平日的清明。

她甚至能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还有嘴唇下方一条浅浅的横纹。

灯光适时地灭了。

脸上的手停止了动作。他朝她缓缓俯下首去,呼吸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热。

只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她自己的心跳。

她轻颤着闭上眼睛。

“铮”一声响,电梯门忽然打开,一束光透出来,有人大步走出来,一下震亮了楼道的灯。

那人突然脚步一僵,立在原地。

她睁开眼。林霏白抬头笑笑:“肇安,你也来了。”拍拍乔樾的背,“你看,大家都很关心你。”一边轻轻地放开她。

宁肇安站在电梯门口,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眉目如同月黑风高的大海一般沉默。

他站了一会儿,大步走上来,把一大袋东西递给她。

她机械地接受:“谢谢。”

宁肇安面无表情,极其疏远:“不客气。员工家里有变故,作为上司来看望一下,也是份内之事。”他停一下,又说:“既然,你已经有人照顾,那,就好好休息吧。”

又对林霏白点点头:“走了。”

乔樾进门换好鞋,却发现林霏白站在门口,不禁奇怪:“不进来吗?”

林霏白一笑,眷恋地说:“不了。来看看你就放心了。有个展会,已经等我几个小时了。”

她震惊地说:“你等了这么久?那你快去吧!你的正事要紧!”

他离开又突然折回来,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入场券,拉起她的手,放到手心里:“我的讲座,周五晚上8点,在南海美术馆。你能来吗?”

她顺从地点点头:“我会去。”

他用力抱紧她,柔声说:“我等你。”

葬礼很简单,是奶奶自己的意愿。

大概早有预感,连遗嘱都写好了,用小楷誊写在一张徽宣上,还有赤红的印章,简直像是古人作风。奶奶的字漂亮,乔樾也是跟她学的。

遗嘱说,一切从简,从简。

奶奶跟爷爷睡在了一起。

奶奶特地留了一方古砚给乔樾。

这一方砚,说来话长,似乎还是有些来历的。大概是爷爷还是奶奶的朋友送的,几乎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她小时候练字,奶奶经常会从砚匣里把它取出来打理,拿井水缓缓斟在砚池里养着,说:“练得好,这方砚台啊,以后就给你当嫁妆。”

她把古砚拿回家,用毛毡垫起来,上面盖一截锦缎,放在玻璃柜里睹物思人。

葬礼是星期四,居然也来了那么多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有些面孔令乔樾暗暗诧异,不过绝大部分她都不认识。

靳小芃竟然也现身了。

乔樾剜一眼乔子愚,他躲在童贝洁和徐砚君身后,不敢正视她。

这么简单的葬礼,人一多就显得相当隆重。

但最后也散了。

只有乔樾不肯走。

徐砚君过来拉她:“你傻啊!地上湿,这样要感冒,还得花钱看病。别和自己过不去!”

童贝洁摘下墨镜:“你想哭就哭,没人拦你。”

“姐,”乔子愚眼圈也是红的,不忍地说,“下雨呢,回去吧。”

她闭着眼睛摇摇头:“我和奶奶再待会儿。”她是长孙女,但按规矩,骨灰盒只能男孙乔子愚来抱,她连最后碰一碰奶奶都不能够。

童贝洁无限同情地拍拍乔子愚的肩,塞给他纸巾,乔子愚眼泪流出来。

他到底还年轻。

“小樾。”7厘米黑色高跟鞋,一身黑色裙装,靳小芃撑一把精致的黑伞。

乔樾睁开眼看她片刻,缓缓站起来:“母亲大人,辛苦了。看得出来,您过得不错。怎么,Steven先生没跟你一起来吗?”

童贝洁和徐砚君都不敢说话,看着面前这位妇人。

“小樾,你还在为我和你父亲的事生气?”

乔樾笑了:“您指的是,你和父亲离婚?那不是你们的错。”

靳小芃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些感动和欣慰:“小樾,你终于懂事,理解我们的苦衷了。看你这么坚强又聪明,我和你父亲真是…”

乔樾抬眼看向散去的人群。

乔崇岭也在人群中,撑着伞在前面走着,那女人跟在后面。该管那女人叫继母吧?还是阿姨?算起来,这十几年里,她和乔崇岭都几乎没碰过面,何况那女人。

她于是笑笑,对靳小芃说:“你们唯一的过错就在于,当年生了我这个多余。”说完微微欠个身,抽身离去。

徐砚君赶紧跟上。童贝洁犹豫了一下,向靳小芃点点头,重新戴上墨镜踩着高跟鞋也追上去。

Chapter 7讲座

乔樾来得早,沿着红地毯走进去,看见一群人在里面忙活,放幻灯的放幻灯,放铭牌的放铭牌。林霏白今天是主角,也只是一件简单的厚质休闲白衬衫,宽松而舒适,隐约贴着宽厚的背。

他一眼看见了她,向她走来。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澈明通透,彷佛没有一丝烦恼。

一个年轻男孩正在拖着一张讲案,随手拉住他:“师兄,来帮个忙!”

他朝乔樾闪闪眼,欣然伸手相助。

乔樾想,那男孩大概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但绝不是学美术专业的。

有人堵上来要签名,那男孩愕然地看着林霏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林霏白拍拍那男孩的肩膀:“明明是我用,还要麻烦你,辛苦你了。”转身拉乔樾走开。

那男孩看着林霏白的身影喃喃:“…林霏白帮我抬桌子…”

乔樾微笑:“大画家,你看看你,男女老少通杀啊。一个活口不留。”

林霏白陪她在第一排贵宾席坐下,抗议说:“你说的是我吗?还是日本鬼子。”

乔樾笑起来。林霏白刮刮她的鼻子:“唔,这个笑容还差不多,总算有点开心的样子。”

她低下头:“我还好。其实也没什么不开心。”她戴着黑色袖章,特地穿了黑色的长袖衬衫。

“我可是认识你十几年了。从认识你到现在,”他替她捋捋鬓边一缕发丝,凝视她:“很少见你开心过。”

她无言以对。

其实不是这样。怎么会没有开心的时候呢?他雨后的画室,写生的郊外。那是她平生最快乐的时光。

都是他给的。

只是好多话,想说但不敢说。他和她那么近,彷佛轻易就可以够得着。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师徒”这样的掩体下,关系是那样暧昧不明,近得可以干柴烈火,远得却也可以转身陌路。

似近似远,才是世界上最令人绝望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