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樾无语望天。

晚餐后乔樾回房,看到床上放着几件衣物,大概是赵姨看她没有动衣帽间的衣服,以为她不喜欢,重新送来一批新的,两件休闲裙,两件连衣裙,几件休闲T恤、短裤、短裙。

她捡起其中一件,抖起来看,是一条浅色丝质连衣裙,剪裁飘逸。忍不住就试了一下。

简直像是度身订做的一般,心情也随之而喜悦起来。

想起明天就要离开此地,她舍不得马上换掉,推开纱门到露台上吹海风。

大海沉寂,只有涛声刷着海岸。夜月澄明,在海面撒下片片流淌的银鳞。

只是…海风里怎么会有烟味?

她疑惑地转头,咫尺之隔的隔壁露台上,宁肇安坐在那里,没有开灯,对着海面抽烟,孑然的侧影被月光拉长,此刻也侧头看见了她,黑幽幽的眼里有她不能明白的情绪。

他坐在这里,是在怀想故去的双亲吧?他也有心事,有痛苦有烦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他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淡淡颔首说:“好看。”

乔樾对他生出一丝同情。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谢谢。”

他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夜色里白得惹眼。

她问:“你也住这里?我以为你住主人房。”都第三天了,才注意到这个事实,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迟钝。

他掸一下烟灰,慢慢说:“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一直都住这间。习惯了。”

她突然明白,楼上的主人套房一定是他父母亲住过的。他不想住过去,是再次不想面对那种失去至亲的痛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意外地挑眉看她,目光锐利,最后却笑笑:“没事。早过去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忽然问:“喝酒?”

她才看到他身边一个小木桌,上面放着一瓶酒,一个醒酒器,一支高脚杯。她想了想,装作很老练的样子问:“有没有起泡酒?”

“有。”

他带她到地下室的酒窖挑选,仔细看看,取了一支问她:“如何?”

乔樾本来不擅长此道,看他这里的酒样子都不便宜,不免有些罪恶感:“其实我就是瞎问问的。不如就喝你上面那支吧,还省时间。”

他笑起来:“你倒是识货。”

倒不是她识货,是她知道,能让他喝的酒,会差到哪里去?

果然,他到她露台上,拿着的是61年的Cheval Blanc。

已经醒足时辰,各斟上小半杯,碰碰她的杯沿,仰头饮了一口。

“没有什么说辞吗?”这么好的酒,就这样牛饮?

他若有所思地沉吟几秒钟,然后直视着她说:“祝你找到那个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谢谢!”她举起杯子真诚地说:“祝你心想事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她无非是想祝他事业顺利,再不会遇到重大坎坷。什么岁岁有今朝,又不是老人家庆生。

宁肇安侧头看她,眼睛似被月亮和海上灯火慢慢点燃,熠熠发亮,似笑非笑:“谢你吉言。这是你说的,我记住了!”碰碰杯子扬头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喝完酒,似乎有点高兴起来了。

她呷了一口。杯中的液体柔滑柔软,芬芳中透出一股澎湃深沉的力量。她朝左弯下脑袋,又朝右弯下脑袋,酒液已经渗透到口腔各个角落,再小口咽下,余味无穷。

真是好酒。

他看着她笑,然而笑容有几分寂寥。

突然之间知道了自己上司的身世,她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半天,才用轻松的语调说:“你看,寸土寸金的香港,你花间一壶酒,面朝大海看月亮,居然还要伤怀,让上帝知道了,怕不会骂你不知好歹?”

“可惜月亮不是我的,更不是我一个人的。”宁肇安看着月亮,悠悠说:“别担心,上帝是公平的。”又说:“花间一壶酒的下一句是什么?独坐无相亲?”

她啼笑皆非地摇头:“知足吧你!你还想要月亮?人都是孤独的。能像这样吹着海风,品美酒赏圆月,已经是人生一大幸事。我要是你,一定觉得特别开心,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微笑着说:“是啊。最美好的生活。其实也很简单。分享新鲜的食物,海滩上的一起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什么都不想,一起坐在海风里看月亮升起来,然后…”

他猝然停住,深深地看她一眼,端起酒杯:“喝酒。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渴望的生活。”

她听得糊涂:“这种生活,只要你想过,随时都可以这样过。不是已经实现了吗?”

他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去,才微笑着说:“的确。”语调竟含着一丝无法抵挡的无奈。

她觉得悲凉。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改变。上帝总是公平的,给了你幸福,就一定会给你相应的磨难。

她刚想开口安慰,他忽然笑起来:“我怎么变得跟你一样啰嗦。来,我们来喝酒。”

两个人一直喝到深夜,乔樾喝得脸烧得发烫还浑然不自知,努力睁着眼睛,只知道傻笑。

宁肇安静静看着她,眸光变幻莫测,最后终于伸手拿走她的杯子。

她莫名其妙,他站起来拉她,低声说:“你该睡觉了。酒量浅还喝这么多?傻女人。”

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只闭了下眼睛,就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了。似乎有人轻轻抱起她,雪松木的气息将她包围。她放下心来,窝在那团温暖里,沉入睡眠。

Chapter 6奶奶

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午餐后,宁肇安驱车带乔樾回到南海。

乔樾在路上就牵挂着徐砚君的相亲,到家放下行李,一拨通电话就听到徐砚君问:“回来了?!”

乔樾闻言喜上眉梢:“怎么?相亲成功啦?要不要我再次安排啊?”

徐砚君声音一变:“拉倒吧!你给我介绍的博士和上次那个吴家暄是同一个人,老娘跟他相了两次亲了!当红娘也敬业一点好不好?做没做过市场摸底啊你?害我专门去做了发型,花掉半副墨镜钱!”听声音就想象得出徐砚君的怒容,开始记挂着money,说明她基本恢复失恋前的英姿。

乔樾傻眼:“就是那个吴家暄啊?不会吧?”

徐砚君还在强调:“我喜欢会打篮球的帅哥,篮球!”

乔樾赶紧提醒她:“那个吴家暄是登山协会,爬起山来应该很帅吧?”

徐砚君气得吼起来:“啊呸!什么叫爬起山来很帅?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乔樾彻底没了脾气,把电话听筒拿开一尺,听她吼完了才哄着说:“好,好,我请你去吃鸭嘴鱼行不?”

周五童贝洁刚好出差回来,听到这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掐着徐砚君胳膊:“我说妞,你就从了吧!吴家暄不错,真不错!老天爷都给你选好了!”

徐砚君一门心思捞着锅里的鱼:“对他没什么感觉。”

乔樾心凉半截,想了想又说:“那我公司还有一个叫郑国钧的…”

童贝洁打断她:“你别,就他了!砚君你就跟他处吧!处不好我再帮你找个篮球队的!”

徐砚君放下筷子:“其实这个人也不是不好。可我就想,要是找个男人篮球还玩不过何永晋,我就觉得忒没面子!我是不是很变态?”

二人齐声:“是!”

乔樾托着腮:“假如何永晋一个月洗一次澡,你不会找个一年洗一次澡的男人把他比下去才甘心吧?”

童贝洁攀着徐砚君肩膀:“要是何永晋ED,是不是要找一个比他ED更厉害的才算扳回一局?”

徐砚君不耐烦一挥手:“跟你们说不清楚!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没有男人就活不了啊?”

乔樾心有牵挂,看看表,问服务员要了电视遥控器,丢给童贝洁说:“帮我搜个节目,南海台访谈名人的,还有两分钟。”便起身去洗手间。

童贝洁撇撇嘴:“谁呀?吃饭都不放过。”

乔樾回过身来,一字一句:“林霏白!”

童贝洁和徐砚君都是一声尖叫,抢夺遥控器。

洗完手回来,远远看见童贝洁和徐砚君都呆呆地看着悬挂的电视屏幕,童贝洁朝乔樾大叫:“快过来看帅哥!极品帅哥啊!”

乔樾淡定地笑笑,慢慢走回去,其实心跳得跟擂鼓一样激烈。

徐砚君一掌重重拍在她肩膀,她关节几乎脱臼:“行啊你小子,眼光不错!!这爷们儿太有味道了!!看在姐们儿的份上,我就不跟你抢了!”

乔樾坐下一看就愣住了,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不接受采访的吗?

画面上宁肇安气度非凡,与颜嘉莉的高雅漂亮刚好一刚一柔,煞是悦目。屏幕左上角一行字幕:“极富商业想象力的商业巨擘:宁肇安访谈”。

他正在徐徐开口:“…持保守态度。另外,目前在国内,辉昶第一阶段的布局已经基本完成,接下来会启动下一阶段的战略布局,巩固现有的综合发展模式,储备资源…”多简单的话到了他的嘴里,不绕几个弯弯是不罢休的。她翻翻白眼。

可是,林霏白呢?

“谁让你们看他了?”乔樾夺过遥控器,“换台了啊。”

童贝洁嘻嘻一笑,靠上来低声说:“该不是上次洗澡偷看你的那个男的吧?飞来艳福啊!说,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啊?”

乔樾气得推开她:“哪有你想得那么龌龊。我们是100%的上下级关系!”

童贝洁“噢”一声:“明白了,是100%的上——下——级关系。”

乔樾不理她,换好频道,嘴一努:“喏,看!就是他!”

南海文化频道的人物专题。画面上林霏白本来略瘦的轮廓,灯光一打,倒显得温润俊朗。画外音正在介绍他的艺术生涯与成就。

镜头转换,大概是个艺术盛会现场,林霏白穿一身挺括修身的深色西服,同色领结,笑眯眯地与一位身着黑色礼服裙的银发女士轻轻拥抱。乔樾见惯了平日里他的洒脱不羁,虽然洁净,然而不修边幅,衣服裤子常常是磨得破了边的。

没想到他穿着正式的样子,竟是那样斯文清秀,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她看着屏幕,舍不得眨眼。

他系领结的样子为什么那样好看?

镜头的高锐利度没有放过他眼角一点浅细的鱼尾纹。她想起来,他比她要大十来岁。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到了50岁,也称得上个少有的英俊男士。

天使是永远不会老的。

而且他笑起来多么光明灿烂啊!连每一条细纹都像是太阳的光芒,耀得她心神荡漾。

童贝洁倒吸一口气,看着屏幕发傻:“这就是你那个青梅竹马的神仙哥哥?”她叹口气,转头幽幽地看乔樾:“你知道吗?周旭江一直很不服气,他说他不甘心败给一个影子。今天我算是知道了,就算是败给林霏白的影子,他也算是与有荣焉!”又揪住乔樾耳朵,痛心疾首:“你说你碰上这么两个极品帅哥,怎么一个都搞不定啊?”

徐砚君摸着下巴:“嗯,不错,他们一个代表物质文明,一个代表精神文明,小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晚上加班,乔樾在茶水间碰见郑国钧时有点尴尬,也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只好先发制人:“上周相亲的事情,怎么样了?”

郑国钧想了想:“还没听我表哥说起,不过,应该还不错吧?你那朋友挺不错的,就是有点像假小子。她怎么说?”

乔樾赶紧摇头:“我出差刚回来,忘记问了,应该也还可以吧?”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替徐砚君争取一下。

郑国钧点头:“我也觉得他俩挺合适的。对了,你从香港订的那些饰品我看了,太棒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行啊,只要别叫我干太难的事,我人笨。”

郑国钧笑笑:“岂敢!我新投资了几套房,正在考虑装修,想请你帮忙,从你们女孩子的角度参考参考。毕竟你有专业眼光。”

乔樾松口气:“没问题!家居装饰我略懂一点。”

忙完手头的活,她收拾东西正准备回家,乔子愚打来电话。

她接起来:“喂。怎么了?什么?”

办公室里灯火明亮,是周末下班时特有的热闹,人来人往。加班的同事打开了音箱,放着时下流行的音乐。歌舞升平。

生活要继续。

她用手撑住桌子。

有人走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认不出那是谁,只答:“没事。有点累。”

她恍惚地走进洗手间。洗手间里宽敞明亮,空无一人。她摸进最里面的一间,锁上门靠在墙上。

其实乔樾一直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缠着奶奶买了几只毛茸茸的小鸡玩,就养在院子里,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发了傻,她抓住一只就往地下摔,把人家把刚吃下去的米都摔了出来。母亲气得当场搧了她一耳光。下手并不留情,她脸上立即高肿起来,吓得不敢哭。乔崇岭并不管她。还是奶奶给拦住,她才没给毒打一顿。

那时候南海的学生中午还不流行带饭盒。夏日正午炎热漫长,蝉声聒噪,她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奶奶总给她炖一盅蕃茄蜜羹,等她午休醒来刚好放凉,吃完又去上学。

寒暑假放假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可以看奶奶在家逐字逐句地替学生们抠身段唱腔,而她在旁边一边做假期作业一边偷看,时间一长竟然也学了个两三成。连放学路上,随口哼的都是《樊江关》,《破洪州》。

可惜后来爷爷也走了。

父亲母亲离婚那天,奶奶抱着她眼泪汪汪:“樾儿啊,我的乖孙女儿,他们不要你,奶奶要你!你要乖乖的,做个好孩子,给奶奶争口气!”

她那时候已经渐渐懂事,以为奶奶是为了父亲母亲的不肖而哭,却不知道,奶奶是怜她命苦。

后来去学画画,画出来的第一张几何体静物,奶奶笑眯眯地说:“乖孙女,画得好漂亮。”她曾经重新翻看过以前的旧画,知道那其实一点也不好,线条都不直,属于“擦黑板”的基本功还不到家。到后来她画得好了,从林霏白那里总能得到表扬,奶奶反而又不夸她了。

林霏白走了以后,她把所有绘画工具锁进阁楼里,从此再不提“画画”二字,专心读书考试。温书温到夜里,奶奶总是熬一碗浓浓的鲫鱼汤让她喝,说是清肝健脑。

奶奶也真是,天天都熬。到后来她闻到鲫鱼汤就反胃,好几年碰也不碰。上个礼拜去看奶奶,奶奶还特意提起,祖孙俩笑了好久。

灯光太亮,刺得她眼睛发痛。

乔子愚在电话里哽咽着说,奶奶走了。是因为天气炎热,糖尿病引发的心脏病。

她捂住嘴,泪水无声汹涌。周身是彻骨的寒意。

从此便是孤儿。

洗手间的人进来了又出去。有女孩子进来补妆,和男友通电话讨论去哪里约会,娇声呖呖。

有人三三两两相约去打折的商场疯狂购物,兴奋莫名。

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一道薄墙,悲伤和幸福如此贴近。

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周围静悄悄一片。她用冷水狠狠地沃面。

总要好好活下去。

子愚比她小,她是老大,是姐姐。

乔子愚说,家里已经看好了日子,安排入殓。是谁?

她在心里冷笑,胸口只觉憋闷。

周末好时光。公司里人基本都走光了。

她慢慢走回座位。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她愣了几秒,紧走几步接起来。

宁肇安的声音有点急:“乔经理,请即刻到我办公室。”原来她不是最后一个下班的。

她突然生出无力的愤懑。如果她不是这家公司的员工,是不是就不用工作这么晚,不用在这种时候,还要受上司的任意差遣?是不是就可以多点时间照顾和陪伴奶奶,让她不至于那么早离世?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拿着笔记本进了总裁办公室。

宁肇安起身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