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看了她一眼,又仰头看向天空,心想这位少女果真很不适合和人谈判啊。轻叹了一声后,长歌微微一笑道:“那你想想看呀,我比你姐姐难看,宴南濯还选我,没选你姐姐,这说明什么呢?”基本上就禾禾给她普及的言情桥段来看,男主放着那么多的美女不理,独独青睐外貌不特别出众的女主,十有八九两人是真爱…想着想着,长歌忽然拍了一下脑门,望着她道:“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比你姐姐年轻点,这大概也算个优势吧?”

思棠这下真的想不出办法了,站在那里狠狠地瞪着她,双眼就像是要喷出火一样。长歌觉得她可能真的在思考,要是杀人不犯法,干脆把她打死算了…所以女人和女人的战争是很残忍的,一般先从眼神较量,然后到语言攻击,要是冲动点的,最后就发展成了双双肢体纠缠。

长歌暂时还没有和人肢体纠缠的经验,也不知道赢的面大还是输的面大,再加上对方比她小几岁,就算她真的扑上来,她奋力一搏且侥幸打赢了,这个事件也只能定性为以大欺小,赢也赢不光彩。

而事实上,这少女也确实还是个小孩子,她如果真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就显得太阴暗了。审时度势后,长歌决定以退为进:“其实吧,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说明你姐姐和宴南濯挺配的,但这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是吧?你刚才不也说他是鬼迷心窍了吗?你想想看啊,如果你的假设成立的话,那我估计他早晚会清醒过来。你还不如等到那时候,再看我死得有多惨,这样不是更爽快吗?”

思棠惊诧地看着她,一副有些不可置信,又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样的惊骇表情。好半晌后,才把头撇向一边,盯着面前的玫瑰,扬着下巴说:“你真是一个让人既讨厌又讨厌不起来的人,好吧,我不和你作对了,因为我坚信你们最后肯定不会在一起的。”

长歌觉得她最后一句就像是坏人每次快被洗白之前必定撂下的一句狠话,具体意义在于震慑对方,以达到人没了,气势还在的强大效果。

想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却还是从这句话中品出点哀伤的情绪。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的不如意,不是你不努力,而是天意使然。就像小时候她被弄丢了,就像她十七年后又回到了宁家,既具有很强大的戏剧效果,又好像是完全无法抗拒的命中注定。而她和宴南濯之间,越是靠近,她越是觉得有些彷徨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横在他们中间似的,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这种感觉分外奇怪。是命中注定的相守,还是连她都最终无法抗拒的天意使然,现在她连都有点无法断定了。

她望着远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沉重。

☆、好久不见

回去的路上,天际边的彩霞已经没入云后,只留下快要转为墨黑色的一片天幕。

她们没走多远,就顺着小径走回来。思棠为了进一步佐证自己最后一句论断,提出了许多论据支撑。比如说她一方面提出她姐姐才是和最适合宴南濯的人,曾不眠不休地在病床旁照顾了他几近半年,早已经培养出革命的情感,只是缺乏升华的要素而已;另一方面又说他真正爱的人是他以前的未婚妻,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死了的人是活着的人永远都比不过的。

长歌沉默着听她这么前后矛盾地阐述着,心里倏地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其实她一直都很在意他这个前任未婚妻的,虽然他们俩的事,他只大略说过一些。但即便是从旁人断断续续述说中,都能听出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而这个很复杂的故事,会不会让宴南濯至今都难以放下呢?她有些没有把握。

没多远就要到家的时候,天空突然飘起了蒙蒙细雨。长歌正思忖着要不要找个地方躲一下雨,一个挺拔的身影就倏地出现在她们的视线中。他撑着一把伞,向这边走来,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但看上去依然透着一股从容而优雅的感觉。

长歌怔在那里,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酸涩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

他把她搂进怀里,皱眉说:“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随即将手中另一把伞打开,递给思棠说:“不要感冒了。”

思棠偏着头看了他们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伞,嘟了嘟嘴,没再说话。

晚上,长歌又做了噩梦,惊醒时,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怎么呢?”

“没什么…大概,就是一个噩梦。”长歌在他怀里细细地喘着气。

宴南濯没说话,只是手轻轻拍在她的背上,许久才说:“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做的是什么梦?”

“啊?”长歌有些怔。

“上次,我去你家接你,后来你睡着了。醒来后,我问你是不是做了噩梦,你说是不小心被流弹打中了,”顿了顿又说,“难道你今天又梦到被流弹击中了?”

“…”长歌默然不语。其实梦中依然是一个全身染血的男人,好像在她的怀中死去了,可惜的是总看不见他的脸。她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梦到同一个场景,莫非真的和她失忆前的记忆有关?那这个人到底是谁?…这一切太杂乱无章了,想下去只让她觉得惊恐,而她潜意识里好像也并不愿意想起,这也许真的是一段并不好的记忆,说不定就是禾禾常挂在嘴边的虐恋或是禁忌恋什么的…

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想说出来,怔了几秒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胡乱说:“也不是每次都是中枪吧,我记不大清楚了…也许是人类遭遇到什么前所未有的危机,我担负起了拯救地球的重任,却不幸被外星人察觉,非要捉我去灭个口什么的…严格说起来,这次的性质比中枪更严重吧,哈哈…”

“…”

宴南濯沉默了许久后,搂住她轻叹了一声:“没事,睡吧。”

又呆了两天,宴南濯的事情终于处理完,该回国了。宴妈妈特别不舍得她,眼圈红红的,说非常想和她一起回国,但考虑到回去后会有很长时间的水土不服,并且无法每天用新鲜的玫瑰花瓣泡茶,煮羹,沐浴和做美容面膜之类的,所以只能放弃,让他们经常回来看看她就好。

长歌立即点头答应并表示理解,毕竟宴南濯的别墅里貌似没有这么大片的玫瑰花,可能无法供给这么大的耗用量。

机场上,思棠突然飘到她身边,悄悄地说:“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我姐姐来了,一会儿就到,到时候和我们坐同一班航班回去。”

长歌沉思了一下,看着她说:“你姐姐为什么不坐专机直接回去?不怕一会儿被影迷包围么?”

思棠立即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大声说:“要不是你,我们用得着来机场乘航班回去吗?宴哥哥明明有飞机的。”

思棠说的是昨天宴妈妈突然拿了一大堆各种名牌的衣服,以及各种化妆品和纯天然的自制面膜膏和各种红酒什么的给她,最后终于成功地撑破了三个旅行袋。她含蓄地提议说,这种情况机场的安检肯定会以携带大规模危险品为由,当场就没收了。没收后又可能考虑到扔掉的确是太可惜了,所以干脆把红酒和化妆品什么的通通带回家帮忙用用。这样一来,他们带了也是白带,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要带为好。

宴妈妈茫然地望了宴南濯一眼:“儿子,你们不是坐我们家的飞机回去吗?”

长歌当场有如五雷轰顶,久久后才问:“啊?你家有飞机啊?”

思棠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眼神,鄙视地她说:“有飞机有什么稀奇的,宴哥哥有三架,而且我家也有啊。”

长歌有些无语,觉得她们两人此刻的对话就好比:

“给你说,我家自行车都用了十几年了,质量真不错…”

“哇,不是吧?还在用自行车?我家早就升级到电动自行车了,而且有好几辆,真没见识…”

“…”

或者是:

“对了,听说你家最近买了好多斤大白菜,太有钱了…”

“我家早不吃大白菜了,只吃鸡鸭鱼肉,真没见过世面…”

“…”

宴南濯适时开口,解释说:“来的时候正在检修,所以没坐。”

她想她当时大概是真的有些抽风了,沉默了半晌后说:“我们还是到机场坐吧。”

刚说完,顿时就感到三道不解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抚了抚额说:“因为…感觉太象是在拍电视剧了。”

“…”

察觉到大家有如被雷劈过的表情,她补充了一句:“主要是我觉得吧,虽然刚检修过,但万一不小心动到不该动的地方,问题就大了是吧?我们还是坐班机安全点。”

机场VIP休息室内,长歌扯回神,望着还一脸郁卒的思棠,试图以情动人:“现在欧洲金融危机呀,你知道吧?你看国际金融形势这么严峻,听说很多大企业的股票都跌了一大半。你想想看,万一哪天你家不幸被波及,你的身价一落千丈,在心理上也很难适应不是?还是趁早先适应一下普通人的生活吧。”

思棠跺了跺脚,立即跑到正在旁边看报纸的宴南濯跟前,拽着他的袖子告状说:“宴哥哥,她欺负我啦!你帮我主持下公道嘛!”

宴南濯这才从报纸上抬起头,笑睇了长歌一眼,问思棠:“她说什么呢?”

“她说现在经济不好,我家可能会破产,要我先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先适应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你看她说的都是什么话?真讨厌!”思棠扁着嘴说。

宴南濯指尖有节奏地敲在桌上,那是他凝神思考时才有的动作。半晌后,他微微颔了颔首,赞赏地看了长歌一眼,淡笑道:“她说得挺有道理的。” 然后低下头,目光再次转向报纸。

思棠顿时张大嘴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几秒后,她才骤然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一抬眼就看到长歌笑嘻嘻地朝她摆了个“V”的姿势,气得她真想冲上去把她暴打一顿。

长歌垂着头在玩手机,宴南濯悠闲得在看报纸,思棠不是一般地无聊加愤怒,只得在一边打起了游戏机,以发泄各种无聊和愤怒。

“你们久等了吧?”

长歌惯性地抬起头望去,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位美女。

她抬手取下墨镜,向宴南濯走了过去,然后张开一个大大的拥抱。宴南濯也笑着站起身,回抱了她一下,微笑道:“洛羽,好久不见。”

紧接着,长歌听到她愉悦的声音就像是暖风拂过稻田般,轻柔中仿佛透着某种怀念的味道,缓缓道:“好久不见,南濯。”

☆、记起

“姐!”思棠扔下游戏机,猛地扑了过去,抱住安洛羽惊喜道,“姐,你终于来了!你想不想我呀?你刚才一直在和宴哥哥说话,都不理人家…”

“瞎说,姐想死你啦,让我看看,”安洛羽上下打量她一番,笑吟吟地揉了一把她的脸说,“啧啧,我的宝贝妹妹又长高了啊。”

说话的空档,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站在一旁的长歌,立即走了过来伸出手,微笑道:“你就是长歌吧?我是安洛羽,南濯和思棠和我提过你。”

长歌见过的美女无数,但这种级别的还是少,即便是禾禾和宁菲儿在外貌上可以与之一拼,但在气质上还是略输一筹。回过神来后,她立即伸手回握,也礼貌道:“我看过安小姐你演的戏,都是难得一见的佳片。”

她笑了笑说:“你叫我洛洛姐吧,你看我都不客气了,你也别和我客气。”

长歌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洛洛姐。”

老实说,在见到安洛羽之前,长歌还在想,思棠既然走的天真活泼的路线,那作为她的姐姐,估计要么也将天真进行到底,要么就完全背道而驰…但眼前这位国际巨星貌似既不天真也没深沉,反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亲切随和,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一点都无法产生敌意。

长歌觉得如果一个人对情敌都无法产生敌意,一般就两种情况:要么是觉得对方对自己完全构不成威胁,没必要产生敌意;要么就是觉得对方太完美了,产生不了敌意;而安洛羽肯定是属于后者,这个结论真让人沮丧啊。

飞机上,宴南濯和安洛羽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讨论着即将开拍的新戏《狂徒》。

这部戏的导演是早就蜚声国际的余大导演,演员阵容更强大得不像话,男一号和女一号分别由韩子杨和安洛羽出演,女二号则是宁菲儿。报纸刚亮出三位实力派加偶像派的演出阵容时,这部片子就已经未拍先火了。之前甚至有小报传出,这部戏里面就算是一个在街边卖馒头的小贩角色,都有人为之抢破了头。而宁菲儿出道至今从未演过女一号以外的角色,如今却肯为了这部片子屈居女二号,由此也可见这部戏着实是魅力非凡。作为该戏的投资方,宴南濯对这部戏也颇为重视,否则也不会躬亲过问。

长歌头晚没睡好,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就干脆闭上眼养神,但坐在她旁边的思棠却自发地理解为她是因为竞争对手太强大而倍受打击,骤然萎靡不振了。这个领悟让她兴奋不已,于是在长歌耳边唧唧咋咋地说个不停:“我就说我姐姐和宴哥哥是男才女貌吧?你看你要是早点退出,也不会象现在这样受打击了吧…不过你也不要太沮丧,主要问题还是你喜欢错了人,眼光太高了,偏偏自己的水准又跟不上自己的眼光,肯定就只能悲剧了是吧…”

长歌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思棠的唧唧咋咋的声音,越发地觉得头昏脑胀,倏地一个没忍住,拿起袋子呕了出来。

宴南濯听到动静后转过头,脸色倏地一变,解开安全带就大步走过来,对思棠说:“你先过去和你姐姐坐。”

思棠立即挪开位置,一边挠着头,一边向她姐姐那边走去。其实她现在心情挺纠结的,一方面她觉得十分高兴,因为她喋喋不休的攻势终于起了点作用,成功地把长歌给说吐了;另一方面她也很沮丧,这讨厌鬼竟然当着她的面就这么不客气地吐了,太不给她面子了吧…

宴南濯坐在长歌旁边后,立即招来空姐倒了杯热水,端着水喂她:“哪里不舒服?是胃疼么?”

长歌摇头:“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安洛羽也一脸担忧地望着她:“长歌,你确定你还OK吧?”

思棠则托着下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好像被什么想法倏地击中,扬高嗓音惊呼了一句:“呀!你不会是…”瞥见她姐姐正望着她,她立即刹住脚,讪讪地改口道,“…吃坏肚子了吧?”

长歌又喝了一口水,唇角勉强扯出笑说:“大概是昨天没睡好,有点晕机,真的没事,放心吧。”

宴南濯摸了摸她的额头,皱了皱眉,叫来空姐拿了一床毛毯裹在她的身上,再顺势把她抱在腿上,搂进怀里,低着头轻声哄她:“乖,先睡一会儿,我们下飞机就去看医生。”

别墅内,医生检查了半天后收起诊疗仪,说:“宴先生,宁小姐没有大碍,就是有点感冒发烧,加上没休息好,我看吃点药,再好好休息两天差不多就好了。”

“谢谢,麻烦了,我送你出去。”随即又帮长歌掖了掖被子,摸了摸她的头说,“我送医生出去,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嗯?”

长歌点了点头后,他们就出去了。

长歌隐隐约约听到宴南濯在说“你确定她不会是…,需不需要…”,然后声音越来越远,消失在了门外。

长歌现在除了还有些乏力外,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听着耳边模模糊糊传来的声音,她假设了两个可能,一是宴南濯可能会说“你确定她不会是…怀孕了吗?需不需要再检查一下?”。其实她觉得以宴南濯的智商做出这个假设算是合情而又合理,不过她丝毫没觉得紧张,因为她今天早上才被大姨妈造访,正处于一发不可收拾的阶段。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怀孕,那她不是圣母玛利亚,估计就是被外星人拉去做基因变异实验了。而依她目前看来,这两种可能性实现起来都很有难度,可以完全忽略。

二是宴南濯可能会说“你确定她不会是…得绝症了么?要不要做个全身检查?”。这个想法让她有瞬间的惶恐,毕竟现在的戏剧题材都喜欢拿绝症说事儿,她估计这在现实生活中大概也是具备一定可行性的,所以大家才这么地热衷于将它放进创作题材中…

于是,她赶紧给禾禾打了一个电话,并诉说了自己的这种恐慌情绪,但禾禾听后只打了一声哈欠说:“现在小说都不流行写得绝症了,可见在现实生活中,这种狗血事件遇到的几率在大大下降,你完全可以不作考虑。”

长歌仔细思索了下,觉得她说得有理,惶恐的心才终于淡定下来,然后又和颜墨聊了几句。颜墨在电话中表示他决定去参加夏令营,她听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立即解释说虽然被一群小萝莉缠身十分痛苦,但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冷静一下,并认真思考思考他和宴南濯的关系该怎么定位。

长歌听后顿感惭愧不已,因为“和宴南濯的关系该怎么定位”这个问题,她都至今还未想明白,而颜墨却已经高瞻远瞩地考虑到自身了,不得不说他们两个的世界观确实存在着不小的差距,就算他表示不歧视她,也不能改变这个铁打的事实,难怪他不肯叫她一声姐姐了…大概是退烧药发挥了作用,在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中,长歌的困意越来越深,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后,已是傍晚。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她都以为自己都醒不来了;也睡得很清醒,清醒到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她赤着足走到窗台边,怔在那里望着窗外许久,久到足以理清楚梦境中所有的一切,才走到镜子前坐下。她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丝笑。只是,比哭还难看。她想,要是早知道这一觉会想起那么多不该想的事,她真的是宁愿死都不愿意睡这一觉,但是人生就是这么无常,她那不为人知的十七年,大概注定会成为她一生中永远无法被掩埋的岁月。而暂时的忘却,不过是上帝亲自导演的这出滑稽剧中必备的一个要素,只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刻给她更致命的一击。甚至这一击,都不用等到她脑部受重创后才突然想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狠狠地呈现在了她面前,没有丝毫的缓冲机会…

走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把拧开的瞬间,长歌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人,叫了一声:“濯哥哥。”

饶是宴南濯这样的人,在听到这一声后都微微一颤,眼中一丝惊愕毫无掩饰地呈现在她面前。他伫立在那里,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退后一步,如墨的眸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然后,一场漫长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直到良久后,他说:“都想起了吗?”

☆、失去的记忆

长歌想,这个世界得有多大,才能让原本亲密无间的人顷刻间就变成陌生人,再也找不到彼此;这个世界又得有多小,才能让原本已经走失的人又被聚到了一起。当然,她和濯哥哥的再次相逢,也有可能是他刻意为之,毕竟她从来都看不透他。

她小时候被养父逼着看《史记.高祖本纪》时,只记得了上面刘邦说张良的一句话,“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那时候她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只在想,要是事事都能运筹帷幄之中,那得要多步步为营才能达到这种几近BT的境界。而事实证明,濯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并且做得很成功。她养父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惜失败了。成王败寇一直是这个世界的普遍定律,放诸四海而皆准,就算穿越了也依然准,实在很难断是非曲直,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横在中间,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她转眸望向窗外,半黑不黑的天空有些不寻常的阴霾,仿佛要下一场大雨,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来,往事霎时以势不可挡之势如潮水般涌来…

小时候她在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中长大,她妈妈是一个非常温柔且有教养的家庭主妇,爸爸则是宴老爷子的得力助手,深受他的赏识。父母对她更是好得不象不是亲生的,所以她完全没有怀疑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告之,她竟不是他们亲生的。

她的人生过到九岁这年基本算是顺风顺水,除了偶尔带着点种族歧视的数学老师会罚她站,除了她的书法老师又跑到爸爸面前告状说她上课时睡觉,除了班里的大胖墩在她书包里放蚯蚓…这些无一例外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完全升华不到国仇家恨之类的大层面上来。再加上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就算惹火了她妈妈,还有她爸爸罩着她,所以她的日子总体上来说,过得是相当惬意的。

在九岁这年,她遇到濯哥哥后,她的人生更可以称得上是达到真真正正质变的飞跃了,因为他对她惯得完全没有底线,她的吃穿用度之精细,宴氏家族内部其他任何一个少爷小姐都比不上。她喜欢的东西,不用她开口,第二天一定会出现在她房里。她不在意的东西,他也总爱挑拣他觉得好的,全部给她。

她的一切,除了在课堂上学的东西外,从弹琴、骑马、打高尔夫、游泳…到摄影,全是他手把手亲自教她的。她穿些什么,用些什么,每天干些什么,他绝对比她还清楚。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因为他会提前为她做好一切。甚至连她第一次来月事,都是他告诉她要怎么处理。那时候的她,除了没有一个公主头衔外,绝对过得比公主还惬意。

长歌现在想想,可能这也是她后来一旦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是逃避或者是自发遗忘的原因。这种乌龟的畏缩心态大概是始于离开濯哥哥之后,她下意识里觉得不会再有人为她撑起一片天,所以只能退让,以求自保。

从那时起,一个星期七天,基本上一大半时间她都是在宴宅度过。她妈妈曾和爸爸抱怨说,这女儿现在就象是别人家的孩子寄养在我们家的一样,时不时才回来看看。爸爸但笑不语,也许她爸爸那时候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些打算。

现在回想起来,她渐渐喜欢上濯哥哥是一件无可厚非的事。这件事其实也很好理解,因为任何一个脑子正常且具有正确审美观的女孩,根本就不可能不喜欢他。在这个问题上,她在西方已经算是晚熟,但在东方,可能还是算遥遥领先于国内水平的。

十四岁的那个风高但不月黑的晚上,她清楚地记得,濯哥哥第一次吻她的时候,绝不是传说中的浅尝辄止,而是带着一股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她的整个感觉神经,终于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搂着她的腰,将她搁置在他腿上,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晚晚,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你终于长大了。”

那一夜,是狮子座的流星雨,他抱着她坐在阳台上,看了一整夜。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就忘了流星雨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却一直记得濯哥哥口腔中带着淡淡薄荷香的味道。

光从这件事来看,濯哥哥就已经具备干大事的人的一切先决条件了,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能够把十四岁就视作长大了,多多少少也说明他的世界观十分前卫,完全超越了国际水准。从那一晚开始,她就成为濯哥哥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那时候,慕承泽、藤漠、陆东城、纪霍他们一帮子的朋友,只要一到英国来度假就会来宴家做客。每次出去玩,濯哥哥总会把她带在身边,其实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虽然第一次见到她时,纪霍直接就吃惊道:“南濯,你这是诱拐未成年儿童啊,太过火了吧。”

她那时候脸皮够厚,同时也觉得新时代的女性都应该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所以沉思了一下,决定反驳:“不是儿童吧?我一直把我定义为未成年少女,况且还有两年我就可以行成人礼了。”

濯哥哥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瞥向纪霍,声音似有些凉凉地道:“怎么着?你是嫉妒我吧?”

纪霍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寒颤,笑嘻嘻地说:“敬谢不敏,我还没恋童癖。”

濯哥哥没理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说:“他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别理他,等你成人礼后,我们就订婚。”

她那时真的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天空再怎么沉,她都觉得是湛蓝如洗的,阳光再怎么黯,她都觉得是明媚灿烂的。所以从这个问题上也可知,一个人内心的感受直接决定了自己的幸福感指数,外在环境的作用是微乎其微。

那时候,他们常常躺在松软的草坪上,她半倚在他的怀里,念书给他听。次次都是念财经版的新闻或是古诗词,每次她念着念着她就会开始耍赖,但濯哥哥总有办法哄着她念,不是以各类美食让她屈服,就是直接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最终还是得乖乖屈服在他的yin威之下。

她一直以为她是一个特别受上天待见的幸运儿,并十分自以为是地以为这种幸运会持续到她老去或者死去。虽然作为一个没有受过任何挫折的少女而言,这种很傻很天真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但现在仔细想想,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狼子野心,完全不切合事物发展的一贯规律。

可惜的是,那时她除了在学校上课,就是和濯哥哥呆在一起,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领悟戏剧艺术,不然她肯定会知道在戏剧作品里,一般顺风顺水到这种人神共愤程度的人,十有八九会走上极具戏剧化变革的坎坷之路。事实上,这种坎坷很快就接踵而至,在她满十五岁这年。

她的人生遇到了第一件让她难过透顶的事,那就是她的妈妈在难产中不幸过世,只留下了一个刚出生的男婴,她的弟弟颜墨。

也是在丧礼上,她爸爸才告诉她,她并非是他们亲生的,而是他在一次回国公干的时候捡到的孩子。她妈妈那时被诊断出无法生育,而多番尝试培育试管婴儿也未成功,所以那段时间非常消沉。为了让她妈妈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她爸爸决定把她带出国,收养她。而这次她妈妈意外怀孕,他们夫妻内心的喜悦不言而喻,可能这也是她妈妈拼死也要生下颜墨的原因。

爸爸走后,她给濯哥哥打了一个电话,他那时正在国外,谈一桩公司的并购案。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妈妈去世了,也不知道她现在遇到的事,她说出来也只是徒增他的担忧罢了。

要是以前,她遇到什么事,一定第一个给他讲。但她现在却不敢讲,潜意识里担心要是她总是这么黏人,总是拿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来烦他,他早晚也会象她爸爸妈妈一样,哪天惊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比如说:他突然爱上了别家哪个成熟聪明的女孩,毕竟象她现在这个年纪,这个身材,这个智商…实在很容易就让人从外在到内在都被比下去了。也许是她胡思乱想,但她确确实实存在这个担忧,所以绕了半天只是问:“濯哥哥,你有按时吃饭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仿佛在她耳边响起:“这句话不是一直都由我说的吗?”他顿了一下说,“晚晚,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偶尔客串一下你的角色。”

她那天在妈妈的墓前坐了一整个晚上,作为一个怕鬼的姑娘来说,她这个行为基本可以称得上是壮举了。当然,这也是因为后来濯哥哥来了,在墓前一直陪她坐到天明。

整个晚上,她都没有说话,濯哥哥也就静静地陪着她,什么都没问,直到日出将至时,才在她耳畔轻轻落下一句:“你这个傻孩子,勇敢的时候还真是挺勇敢的。”

良久后,他又揉着她的头发说:“在我面前,你不需要勇敢,连装都不需要。”

她想她确实不需要在他面前装,因为他总能轻而易举的就看穿,基本上类似于上帝俯看众生,你穿衣服和不穿衣服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他不用看,只用听,有时候连听都不用,就能从内到外完完整整地透视她。但她既用看又用听,也透视不了他分毫。其实,古往今来的笨蛋,大约都具备她的特质,而纵古烁今的强人,大概也都和他一样,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她的勇敢从来都不够勇敢,确实是要靠装。有时候装着装着,就真以为自己挺勇敢的了。久而久之,这种装成为她将疼痛减到最低的惯用办法。

青春期的少女大多是或叛逆或带着点忧伤特质的,以彰显自己确实很青春。但她的青春期基本上走的都是平和路线,除了干下与濯哥哥早恋以及在墓地里坐了一夜这两件大事外,其他都乏善可陈。后来因为妈妈过世的缘故,她和濯哥哥的订婚仪式推辞到她十七岁这一年。

而这两年中发生了许多事,宴老爷子骤然离世,濯哥哥虽然早已经接掌了宴家大权,但他的几个叔伯却十分不满宴老爷子不仅把公司全权交给他,连名下财产都大多转给了他。

宴家早在民国初期就已是显贵,几代经商下来财富值确实不在话下,但家庭内部的纠葛太多,矛盾太激烈,而濯哥哥的手段又太过强硬,积了不少怨气基本上也是在情理之内。所以他的叔伯们一直致力于将他拉下马这件事,私底下秘密与宴氏当时最大的竞争对手雷诺集团暗箱交易,卖了不少重要情报给他们,而在其中铺路搭桥的就是她的爸爸许褚恒。

而这些事她那时候根本完全不知道,因为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且和乐,爸妈依然很疼她,濯哥哥对她仍宠得很,完全嗅不出一点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只是,濯哥哥是什么人,就算他们行事再周密,他也根本不可能对公司情报被泄露毫无察觉。他这样毫无动静,十有八^九说明他在酝酿一个比他们更周密的布局,而这个布局的最终用意应该是让宴氏内部从新洗牌,以前那些老爷子在世时就倚老卖老的前朝旧部或是有心作乱的人,也势必被清理出局。

这些本该是宴老爷子在世时他就要做的事,但老爷子知道他的意图,曾把他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等我死后,你想怎么处理都由你全权做主,但只要我还活着,很多事你都不好实施,再等几年吧。

几年的时间,对濯哥哥这种智商的人来说,完全可以酝酿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而她的爸爸许褚恒就是这场计划中的关键。在他们订婚典礼的第二天,无意中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随后爸爸自杀身亡,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而又完全在计划之中。

但这一切,她那时都不知道。

☆、失去的记忆(下)

那一天,她起了一个大早。

通常如果某些突如其来的重大变革要发生,事前都会有些征兆,但是那天,一切都太平静了。她端着早餐刚要进他的卧室,胡伯就说他在楼下的花房里和她爸爸谈公事。现在想想,谈公事就谈公事,又不管她什么事,她为什么非要那么积极地去凑热闹呢?其实她就是想把她第一次做得这么成功的早餐给他们两人吃,然后一洗过去下厨总不成功的耻辱。

生活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她的世界太圆满了,所以智商就和生活能力成了反比,连做一餐饭都充满了难度;后来失忆,生活瞬间变得坎坷而残酷了,她连做饭的智商都跟着升华了,基本上可以达到一教就会的境界。所以她想,她可能真的太依赖濯哥哥了。

那时候她深信,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总会帮她解决,事实上,他也确实在培养她的这种依赖性和惰性,和她生活相关的所有事,他都打理得好好的,所以居安思危这个道理她从来没有深想过。等到某一天,事实突然毫无预警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完全措手不及。

那天她走到窗台下,却没有听到他们议论公事的声音,心里正觉得奇怪,透过玻璃,却看到濯哥哥和爸爸各坐一方,没有说话,她隐约感觉到这种气氛中透着一股不寻常的诡谲,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她的直觉本来一贯是不准的,没想到那一天却是出奇的准。

“你赢了,少爷。”爸爸打破沉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