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买?”他问。

“为什么要买?”我反问。

“难得你有了点女人样。”

“你就当是个噩梦吧。”我告诉他。

我拒绝美丽,我不想引人注意。

我想为之装扮的那个人,根本不看我。

我是这样的固执,与其在无人欣赏的花季后寂静地凋谢,我宁可做一株永远拒绝开花的植物,不让人知道我是玫瑰,亦或杂草。

星期天的早上,我刚赶完一天的任务稿量,缩在床上呼呼大睡,忽然手机嘀嘀、嘀嘀两声,把我惊得一个翻身——诺基亚除了发短信快,声音还狂闹腾,不愧是芬兰人的得意品牌——洗桑拿都洗出百八十种花样的民族,还能玩不转个手机?

拿起来一看,陌生的号码,内容:你现在方便出来吗?我在学校附近的BOBO吧等你。消息来自:方客侠。

他找我……干吗?

我倒回床上,闭了眼睛却再也睡不着,妈妈的爹爹!白天的觉真难补。

只好起来梳洗换衣,揣上手机晃去BOBO。

幸好只有几步路,回来的路上还可以带个拌饭。

如果是去见高傲,我会尽可能地蓬头垢面,因为我知道他是个二百五;但如果对方是方客侠我可不敢太过冒失,他浑身透出的干净气息叫人不能直视。我穿了白色长袖T恤,罩件淡蓝色的格子衬衫,牛仔裤运动鞋地去赴约,绝对不引人注意的装扮,对我来说,几乎算盛装了。

爬上二楼,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咖啡。

“吃了吗?”他客气地问。

“没。”

方客侠招手叫服务员:“黑椒牛柳饭挺好吃的,来一份?”

我想,十块的拌饭多划算啊,老大的一碗酱还特别浓……可是不便违他好意,点了下头。

“一份黑椒牛柳烩饭。”

“你不吃?”

“我不饿。”

“还是吃吧,我一个人吃老别扭。”

“那来个海鲜烩饭吧。”

结果送上来两个脸盆大的盘子。

第一口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一边赞叹着味道,一边整勺整勺地往嘴里倒,和我完全相反的,方客侠只是用勺子尖部分挑些扇贝肉来吃。

“你不吃吗,都冷了?”我比划一下。

“我不饿。”

“对不起啊,都是我坚持让你点。”我想了想,“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解决掉怎么样?当然,钱我来付,我还没饱……”

“啊?”他一愣,“可是,我动过了!”

“没关系啊,你又没传染病。”

方客侠深深地犹豫着,“你、你真的要?”

“我要的啊,看来很好吃!”

“可是我动过了啊,不然你重新要一份?”

“那不是浪费吗?”

他见我坚持,勉为其难地递给我。

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解决着它,边吞边问:“找我有事?”

“等你吃完吧。”

我便埋头鲸吞。

突然,方客侠笑起来,“你吃饭的速度还和音乐有关系。”

店里开始放的是节奏稍慢的萨克斯,这会儿换成了欢快的吉他,经他一说,我才发现我往嘴里喂饭的频率跟随着音乐的鼓点。

“经常听音乐?”

“嗯,一天都离不得。”

“很忘我吧?喜欢什么类型的?”

“好听就行。”

服务生收走了盘子,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最近都不发文了。”

“是呀……”我下意识地说,忽然反应过来,他怎么知道我发没发?

“可是那些小说倒是写得勤快。”

“赚零花钱嘛……”我鞋底搓着地板,“我想把煤气热水器换成太阳能的,至少要18根管子的那种,起码6000;还想换电脑,32兆,熬不下去了,开Word都会死。”

第44节:一直不说永远(44)

“怎么那么物质性?”

“你试试几天没热水澡洗的感觉再来猖狂。”

“跟父母商量一下吧。”

我揉揉酸酸的脖子:“我都19了,西方国家孩子16就开始自己吃自己了。”

“可你是中国孩子,中国孩子都会被供到大学毕业为止。”他说,“有些大学毕业依然被供。”

“难道你心安理得做那种人,方客侠?”我虽然极力掩饰,但是语气里还是有一丝不屑,“一个人的能力不是体现在会写什么样的文章,而是能不能养活自己吧?从这点上来讲,我觉得我会修家里的马桶盖比会写小说更值得自豪。”

他十指交握,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你脚踏实地很值得赞扬,但胸无大志更让我无可奈何。”

我瘫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天花板。

他说:“等你买了太阳能热水器和电脑以后,是不是就无欲无求了呢?很显然,你还会去买什么等离子电视,高清晰DVD,或者先锋音响,三星MP3,直到毕业后,想要车,想要房子,把有限的才华填充到无限的欲望里去。”

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没反驳。

“你以想要的东西需要钱买为借口,躲避对自己的磨练,你以为文才这个东西会跟随你一辈子吗?放低对自己的要求,得过且过。有人要看什么样的小说,你就给他写什么样的文章,哗众取宠,根本无视自己擅长的风格,不求进步,但求糊口……”他停了一下,轻声说:“我觉得,真悲哀。”

“周月年你要知道,现在有很多高产作家在反省,反省他们只求数量不求质量的行为。有人一年写了两本书,后悔不迭。我想你恐怕半个月就能写一本吧?那种被人看过一遍就丢在一边的东西,你不觉得是一种浪费?”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羞愧。

“你要我怎样?”

“花点时间读书,好好静下心写点像样的东西吧!”他把一张纸打开,递给我,“这是我为你列的书单,这些书对你形成固定的风格有帮助,去看一看。有些市图书馆借不到,但我家都有,你可以随时来我家里看。”

我拿着单子,看着上面清秀飞扬的笔迹,心里生出莫名感动。他是真的想帮我,爱惜我的才华。

“我会看的。”我说,把单子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口袋里,“谢谢你看得起我。”

方客侠微笑一下,“你倒比我想的明事理,我以为你是个很倔强死不认错的人呢。”

“你可以把这当作我唯一的优点。”

“对了,还有件事。”方客侠顿了一下,思索着开口,“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篇文章?”

我一愣,“什么文章?”

他说:“关于父亲的,你有现成的存稿吗?”

“父亲?”我的表情僵住了。

第45节:一直不说永远(45)

10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那个造就我,却不肯赋予我灵魂的上帝,早已湮没在我干涸的记忆里。

不是不愿意想起,而是实在想不起。

我试图去写他,但是零碎的句子只能拼凑出世界上最黯淡苍白的篇章。

写作,爱也好恨也好,都是原动力,唯独麻木,什么也成就不了。

方客侠让我觉得我该为父亲写点什么。我唯一的财富,应该分些许给他。母亲房间的墙上始终挂着我在妇联和省电视台主办的母亲节征文活动中取得的证书,并把颁奖单位为此特别订制的金箔画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擦拭。她的行为让我觉得我很富有,而对父亲……我似乎显得太吝啬了。

对着窗外枯坐一个下午,笔下空空如也。

嘀嘀,嘀嘀,手机又响,我迟早会被诺基亚吓死。

这次是高傲那个王八蛋,我早就这么称呼他了。

晚上出来爽啊?我又发现一家新开张的饭店,6.8折!扭……

又来了,他老是在每句话后面加一个动词,什么“扭”、“滚”、“摸”、“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流氓。

坐在装修得像渔村一样的餐馆里,高傲拿菜单点菜。

我说:“茜伶呢?”

“她没空。”

“啊咧?”我还没单独和他吃过东西,感觉茜伶不在,气氛好奇怪。

高傲没给我碰菜单的机会,一口气点了七八样。

“是什么啊?”我随口问。

“都是海鲜。”

听到这两个字我差点没摔下树桩子,不对,是像树桩子的椅子——对我来说海鲜是和天价挂钩的东西,“多、多少钱?”

“你抽什么风,保证不超过200。”

我不信,“又是虾又是蟹,还有那什么什么——鲍鱼?”我浏览到单子上这两个字,忍不住又是一阵抽搐,“鲍鱼?!”

“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请总可以了吧,切。”

“你请我吃鲍鱼我是不是要回请你熊掌啊,你这畜生!”

“你看看价格牌吧,这鲍鱼不是什么高档货,才28一只,我只要了两只!”

我研究着价格,“她是不是写错了?后面漏了一个圈?”

“你不会从来没吃过鲍鱼吧?”

“我吃那玩意做甚,我最喜欢稀饭就大头菜。”

“你怎么——低俗就算了,还那么理直气壮啊?”

“我要买太阳能热水器,那是我从高中起就酝酿的梦想!我还要换电脑主板,我已经受够了赛扬,我要我的梦中情人奔四!我要装XP,我还要120G的硬盘——这些加在一起能吃多少顿你知道吗!”我咆哮道。

高傲打量我一番,“你的嗜好真奇怪——女孩子不该对衣服和美食感兴趣吗?”

“没那工夫。”

我跌回座位,忽然想到方客侠的话,我在浪费才华,是吗?为了一些眼前的东西。

可是我想,一天24小时想什么时候洗澡就什么时候洗澡,洗多久随意!我还想对着电脑边看DVD边搜图片,边写文章边和人聊天。

我的愿望真浅薄啊,我的确是个低俗的人。

可是如果我放弃我的太阳能,我的奔腾四,按照他的路线去锤炼自己,我就能出人头地吗?

别傻了,这个社会不是围绕我转的,就算我想围着它转,它还不一定给我面子。

要是我跑去对促销小姐说:“我没钱,但我有才华,这是我写的小说,你给我一台太阳能热水器吧,要18根管子的。”行吗?

我虽然感谢方客侠,但我不能照他说的做,他明白也好,生气也罢。

“发什么呆?”高傲已经开始进攻阳澄湖大闸蟹。

“我只吃钳子,其他你随意。”我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高傲舔着大闸蟹吃惊地看我一眼,“我的娘,居然有人不爱吃大闸蟹……我说你吃没吃过这玩意啊?”

“废话,我从小到大都只吃钳子。”不就是螃蟹吗,我小时候到山沟里自己抓过,要多少有多少,除了钳子里有点肉就剩壳了。

高傲嘴上一块蟹黄滚落,“你除了钳子就没碰过蟹的其他部分?”

“是啊!你想怎样!”我吼道。

他挑了一只,剥开,老大一块蟹膏挑在筷子上,蘸了姜醋递到我嘴边,“吃一口看看。”

“这不是……”我硬生生把屎这个字咽回去。

高傲怒了,“吃!不吃!”

我一口咬下,嚼吧嚼吧。

“味儿如何?”高傲看着我脸上大放异彩,“乐了吧?”

“这是何物!”我大呼。

“这只母的,便宜你了,我最喜欢的部分,论抢,饭桌上谁也打不过我。”

“下流。”

“Kao,说什么?”

“老流氓!”

“不识抬举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