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她走远了,我喃喃抱怨:“为什么又要我罚跪?”

罗净闭着眼,开口说:“因为你伤的长庆王是她儿子。”

我猛地攥紧了褶裙,倒吸了口冷气。怪不得这么恶毒,这老太婆,日日念经不过是伪善。

第六章47、步步娇-2

耳畔低低回荡着梵语,从罗净口中一缕缕漏出来,好似乐声,很是怡人。加上这回跪的是软垫,并没有很难受。可是跪得久了,膝盖以下渐渐麻痹了,如万蚁啃噬,在佛堂里是不敢用妖法的,我向罗净央求:“大师,帮帮我…”

他轻轻叹息:“佛祖面前,岂能徇私?”

“这么说,若不在佛祖面前,你就会帮我徇私了?”

“贫嘴。”

我瘫坐在垫子上,捶着自己的腿,一面问:“大师,长庆王是坏人,你为何要帮他?你这是为虎作伥!”

“我没有帮他做事,我只是为他念经。”

我好似明白了几分,冲他笑眯眯说:“我就知道,大师你是好人。虽然我很讨厌和尚,不过我挺喜欢你的。”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写满了无奈,之后又闭上眼。我后悔说他是好人了,更后悔说喜欢他,我明明最恨僧人的,和法海一样的人!鉴于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很紧张问了句:“你会阻挡我与秦朗坤好么?”

他置若罔闻,坐在那纹丝不动。无趣极了,我的腿不麻了,重新跪好。紧紧盯着佛像边的莲花浮漏,斜阳刚好漫过我的身躯,酉时到。同时,太后的侍婢也到了,命我回宫去,我如释重负,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太后吩咐,明日未时至酉时,继续罚跪。”侍婢的声音在佛堂里显得清脆悦耳,却令我如遭五雷轰顶,我那脆弱的桃花心摇摇欲坠,只怕再跪几日,我这膝盖就要不得了。

“罗净大师,宫外有两位小沙弥来传话,说老方丈病重,请大师速速回寺。”

罗净猛地睁开眼,暗暗使了道法力缓解我的疼痛,然后火速离去。我能听见远处他对白马的急喝和那蹄声促促,他很紧张。

我身体好似无恙了,站起来试走了两步,问那侍婢:“罗净大师是哪个寺里的?”

“相国寺。”

“喔…我知道,是天下第一寺。”

侍婢用疑虑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打量我的腿。我立即苦着脸,一瘸一拐往外走,冲她挥挥手:“我明日会按时来的!”

今夜月色朦胧,我手旁点了一座精巧的烛台,火光与白釉相衬,那昏黄倒是像极了月周的光晕。

沈云珞捧着那张观音图看了整整一晚上,就着微弱的光。她总不喜欢点多了灯,所以这里从来不似对面那般灯火通明。

我就趴在窗台,望着明黄的步辇渐渐走近,随后,殿门檐下一对红纱灯笼被取了,熄灭。而殿内的红光更甚,那些红烛的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了我脸庞。看见玄色的身影庄重迈入殿所,我轻声问:“皇上喜欢吴美人吗?”

沈云珞淡淡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红颜易逝,色衰而爱弛。在这里不能渴盼被永远喜欢,曾经获得荣宠便足够了。”

我见她看观音都快走火入魔了,无奈问:“娘娘,你那个千手观音,能绣成么?”

“绣不成我会自告奋勇么?”沈云珞终于放下图,长长舒了口气,“得去翰林院找些书来…”

我察觉到她的心绪波动,我何尝不是?秦朗坤就在那里,那便是牵动人心的所在。

对面的红烛燃得炽热而隆重,仿若一场婚事,摇曳着令人向往的幸福。我开着窗,迎着红光阖眼入睡,梦境甜蜜而纷乱,几张不同的容颜在轮换,不同的怀抱和温暖,而不变的是那一缕幽情,若悄然绽放的夜来香,暗暗袭人。

次日未时,我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佛堂。远远听见梵语吟颂,心神恍惚,那是罗净的声音么?竟如天籁一般。太后正跪在中间的圆垫上虔心跪拜,罗净则在香案边打坐唱经。我抬起的脚悬在门槛上,收不是、落也不是,幸得罗净说:“太后,今日到此为止。”

太后由侍婢搀起来,在一边的禅椅坐定,手里捻着佛珠,“跪吧。”

我乖乖跪在昨日那位置,正对着罗净。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你跪?”

“因奴婢伤了长庆王。”

“昨日是,今日却是代你主子跪的。身为后妃,三宫六院谣言四起她却不加澄清,任由事态发展。哀家只是略施薄惩,只要她日后规规矩矩,自然能过的安稳。”顿了顿,太后又问,“千手观音图怎样了?”

“娘娘正在拜托女官彤史大人遣人前往翰林院寻佛家典籍。”

“那也不见得能找到她想要的。皇后不是颁了懿旨么?你就拿那道懿旨去翰林院找藏书阁的学士,他们会帮忙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于归去么?”我心中惊喜,却不敢外露,藏着掖着也不能让太后瞧出来。

“你去,比他人去方便许多。”太后起身,途经我身边,叹道,“酉时一到,你便回去罢。好好歇一晚,寻书可不是好差事,一日找不到便日日去找,有你受的。”

我刻意耷拉着脑袋,窃喜。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找不到岂不是更好,便能与他日日相对,本小妖的春天就要来了!

第六章48、步步娇-3

沈云珞将那道懿旨递给我,目光虽然淡定,却是不信任的。她自己去不得翰林院,当然也不希望我去。她犹豫许久,终于低低说:“我写封信给你带着,若遇见他,悄悄给他。”

“娘娘,这可是…死罪。”

“是我死,又不是你死。”她直勾勾盯着我,“再说,翰林院那么大,很难遇见。我只是侥幸一试。”

我无法辩驳,垂目默许。我从未告诉她,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我一定能见到他。可是见到又怎样,他们俩之间已是绝路。

暑气渐盛,叫人心烦气躁。沈云珞在书案前提笔写信,优雅沉静。她也是怕热的,脸蛋蒙了层红晕,却涔不出汗水。

我就倚在榻上,衣襟敞开,手中的团扇不停地摇,燥热也不减半分。透过半支起的窗,远远见凌湘从对面过来了,手里捧了件衣服。我便下榻去,站在寝殿门边迎她。

凌湘皱着眉训我:“瞧你妆容不整衣裳凌乱,还敢站在门边!”

我一手拎起褶裙来,“我还光着脚!那又怎么了?”

“万一有人来,你就要受罚了。”

“不会有人来。”我笑嘻嘻牵着她进去,“我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吴美人接连三日被临幸,你可得了什么赏赐?”

“得了!”凌湘捂嘴笑了会,“皇上赏了许多东西,娘娘也打赏了我不少。”

“凌湘…”我悄悄附耳问她,“临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凌湘推了我一下,嗔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可我现在想知道。”我抓着她的手央求,“好凌湘,你告诉我罢…你给我说说呀!”

“这个怎好说…”凌湘红着脸扭过头去,“等轮到沈美人,你自然就知道了!”

冷不丁想起听着牡丹亭的那个夜晚,沈云珞与秦朗坤在房中行的,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来是请沈美人帮个忙。”

“什么忙?”

凌湘将手中霞帔抖开,指着领口说:“这处被撕破了,可这是御赐之物,我虽能修补,却无法修得毫无痕迹。沈美人不是擅长针线么?”

我双手叉腰打断她说:“沈美人凭什么给吴美人补衣服?”

凌湘为难地瞟了眼内殿的沈云珞,悄声对我说:“其实,是皇上的意思,这本就是皇上撕破的,却不好拿去针工局…”

我点点头,接下来,“那我进去问问沈美人。”

“于归,收下吧。”沈云珞的细语传来,我探头看,见她垂着目,手下未停,似乎这事与她并没有多大关系,也不用花费多大的气力。我朝凌湘挤眉弄眼道,“好了我再给你送过去。”

她大气不敢出似的,踮着脚出去了。我将殿门关上,顿时阴凉了不少。一面扇着风一面走进去问沈云珞:“皇上是何意?真的让你修补衣服?”

“总归和绣花一样是针线活。”

这霞帔色彩绚丽,缎面冰凉。我叹了声气放在案几上,沈云珞瞥了我一眼,“做什么叹气?”

“这样好的衣服,你不想穿么?”

沈云珞面上浮现一抹假笑,“我不想,可是有人想我穿。”

我没再吱声了,与凡人相比,我显得很笨。永远猜不出一个人的用意,也听不出那些话中的话,除非用法术,非不为、乃不屑。

顶着一轮骄阳,两条腿似灌了铅一般,发觉去翰林院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玩的。从内廷到翰林院,不是一个翻墙就解决了,绕路足足绕了半个时辰,况且我原本不擅长行走。靠在宫墙下歇会,掏出手绢擦拭额头颈上的汗,那手绢都能挤出水来,我真不愧是一棵树,水分充沛。

一辆红锦盖马车经过,车轮滚滚,忽然在我身后不远处停下了。我好奇扭头去看,布帘子掀开,一方小窗内华容添正对着我客气地微笑,“于归,你去哪里?”

“王爷!”我一脸谄媚地跑过去行礼请安,然后很直接告诉他:“我要去翰林院!”

他朝我轻轻点头,“上来。”

马车内荫凉,我侧身坐着,身子紧紧贴着车厢壁,这才不热了。华容添打开他的扇子,替我扇着,“去做什么?”

“给沈美人找观音像。”

他不解蹙眉问:“找来做什么的?”

我解释道:“太后娘娘命沈美人绣一幅千手观音,王爷不知么?”

“我有一阵没进宫来了。”

我才想起来,他方才是要进宫的,现在又调头出去了!不由轻呼:“哎呀,于归是不是耽误王爷进宫了?”

“无妨。我进宫也没什么要事,无非陪皇兄下棋。”他一面含笑看着我,一面替我扇着风,龙涎香从他身上散发,随着热风朝我扑过来。若是恍惚了,会觉得扑过来的是他。可我很清醒,只是风而已。

第六章49、步步娇-4

我垂目玩弄着手绢,在指上一圈圈地绕,故作随意问:“听皇上说,王爷早年驰骋沙场,战功显赫。”

“嗯?”扇子顿住了,他盯着我,“你见过皇上?”

“皇上突然来看沈美人,顺口与我说了几句话。”

他深邃的眼睛不知望着何处,淡淡说:“那还是我当皇子时。皇上登基之后,天下太平,我也逍遥了。”

我莞尔一笑,客气答:“那也好,乐在逍遥,做个富贵闲人。”

“你可知何谓逍遥?”他将折扇收了,一下下敲在手上,笑得玩世不恭,“那是一种放浪形骸,不负责任的生活。”

我迷茫看着他,摇摇头:“你不像。”

他闭目,或许是胆怯,或许是歉意,他就是紧闭双目与我说:“于归,我曾以为你就是那个人,能带给我安定,可是我发现,不安的是我的心,并不取决于任何人。我不是不想娶你…而是需要时间。”

这番话似乎语无伦次,我听得不明白,不过最后那句我懂,他以为我不想做妾室而是想做正室么?这是一场误会,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嫁给他。我连连摇头,急忙跟他澄清:“王爷,其实我喜欢…”

秦朗坤三个字未说出口,马车骤然减速,我向前扑倒,正中他怀抱。我两鬓的发黏湿,衣襟也渗了汗迹,他的衣袍却整洁得如同崭新。我窘迫极了,面上发烫,连忙想坐直身子,可被他一把紧紧拉入怀里。丰厚的唇毫无预兆地压下来,双臂紧紧箍住我、野蛮而霸道,我撇开头,他的吻落在我颈上。

“王爷,翰林院到了!”

车夫这一嗓子喊得分外及时!趁他分神,我使劲推了他一把,逃似的跳下车。惊魂未定往前冲,猛地被一对铮亮的矛戟挡住了去路。我才回过神来,转身看,华容添的马车在刺目的阳光下缓缓离去。

“什么人?擅闯翰林院!”侍卫一声大喝,我吓得浑身一抖,侧头瞪着他,将皇后的懿旨递出去,“我是奉命来的。”

侍卫看过懿旨,点点头,又问:“那你跑什么?”

真令人头疼,我好言好语解释:“方才受了点惊吓,大家都是当差的,冒犯之处还望侍卫大哥见谅。”

“你进去罢,不过除了藏书阁,不许乱跑。”

“是。”我垂头接过懿旨,别在腰间。辰时刚过,翰林院内的官员大都在各个殿阁忙碌,偶尔三三两两走来,我便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待他们走过,再继续逛花园似的东张西望。

远处飘荡着笛音,近处的苍郁大树上蝉鸣四起,我躲在斜长的树荫里,认真辨别方向。忽然见前方殿阁中走出一名小小公子,不是玉临王又是谁?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振臂高呼:“玉临王!”

他一怔,步子缓下来,他身后的几名侍从面面相觑。

我轻快跑到他跟前,笑逐颜开:“给王爷请安!”

玉临王垂目叹了口气:“于归,你怎会在此处?”

“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藏书阁寻些佛家典籍,还有观音画像。”

他望着我,神情严肃,语气正经:“本王也要去藏书阁,一道罢。”

我连连点头,“正好,我不认路!”

能听见他轻微的鼻息,很隐忍。我侧头瞟了几眼,他的衣袍宽厚,将小小的身躯裹得密不透风。大概是因为热,脸蛋通红,倒是显出几分可爱来。

藏书阁前当值的侍从见了我和玉临王一起,也不拦着了。我努努嘴,满心不悦,若我是一个人,又免不了一顿呼喝。

藏书阁里风凉袭人,因所有的窗都紧闭,显得阴暗,刚进到里面,眼睛一时适应不了,我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了一把。

我皱着眉头嘀咕:“真黑。”当渐渐看清了眼前人,我喜出望外,一把揪住他的宽袖叫唤:“公子!公子你在这里!”

秦朗坤悄然嘘了声,一旁的玉临王迷惑问:“你们相识?”

我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忙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秦朗坤从容答道:“恰好都是苏州人士,彼此相识。”我灵机一动,笑道:“在苏州,逍遥王和秦公子相见甚欢,还邀我一同饮酒了!”

他们二人一高一低并行往里走,两旁都是高高的书架,从书卷到竹简,应有尽有,聚在一起散发出木屑和潮湿的味道。玉临王颔首,若有所思道:“是王兄举荐的秦大人,否则,糊涂的主考官将秦大人的答卷都遗落了。”

“逍遥王的知遇之恩,下官实在无以为报。”

“秦大人,本王已是第四次来找你了,比诸葛孔明的三顾茅庐还多一次,你仍不愿意做我的侍读学士么?”

“下官任职时日善短,怎可一步登天?有道是人言可畏,还望王爷明白下官的忧虑。”

“唉…”玉临王叹气的时候尤其老成,我憋住笑,小小人儿,怎么会这样老气横秋。

第六章50、步步娇-5

这屋子应该是秦朗坤处理公务的地方,书案上乱糟糟摊着许多书卷,地上也掉落了几本。秦朗坤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泛红,将书拾起来放好。

玉临王在一方紫檀茶案边坐下,“秦大人,上回你摘草的地方,可是在东南边。”

我好奇问:“什么草?”

“芸香。”玉临王脸上终于洋溢出孩子的笑意,“秦大人恰好也在找芸香,与本王不谋而合!而且,不过一墙之隔,他找到了,我却没找到。看来秦大人比本王要用心呢!”

我歪着脑袋仔细回想,上次在宫墙那边遇见秦朗坤,他手上就拈了根草。原来那就是芸香?

秦朗坤提起琉璃壶,替玉临王倒了杯梅子茶,一边说:“下官既然负责藏书阁,自然是要上心的。那也是偶然所得,觉得香味不同寻常,便朝那个方向寻了,不想还真找到一株。”

“一会带本王去看看那地方。”玉临王显得兴致盎然,忽然侧头盯着我,“对了,于归不是来找书的么?快去罢。”

我站在原地不愿走开,殷殷看着玉临王小声问:“奴婢可以随王爷一道去看芸香么?”

他抿着唇想了会,微微摇头,“你别误了皇后的要事。”

我泄了气,满脸不高兴问秦朗坤,“秦大人,奴婢为太后娘娘寻找千手观音的画像,请问佛经、诗画都在哪处?”

秦朗坤好心告诉我:“这里的佛经现存不多,最好是上相国寺去找,寺内除了译经还有大量佛像壁画。罗汉殿中更有一尊千手观音像,十分传神。”

“相国寺?”我是妖精,怎么敢随便进寺庙,这下如何是好?

玉临王连连摆手说:“相国寺老方丈于昨日圆寂了,现时寺里势必在做大法事,不便去打扰。你还是先在藏书阁内找找看。”

“是,奴婢遵命。”我恋恋不舍走出去,隔着廊上的窗不停回望,秦朗坤一袭海蓝缎袍,身子微微前倾,面带微笑与玉临王说着话,那笑容轻轻的,和他的声音一样迷人。我朝书库慢慢走去,一面垂头笑着,忽然摸到袖里藏的信,蓦然一惊,沈云珞的信我如何交给他?今日玉临王在,小心为上,明日给他也不迟。

独自在林立的书架前转悠到了晌午,无趣极了。肚子咕噜噜地叫唤,我犯了愁,出来的时候,没人告诉我翰林院有没有吃的。

好在秦朗坤没有将我落下。他的步子很轻,柔柔踏在地板上,衣袍悉索作响,隔着书架的间隙,他微微笑着唤我:“于归,找到了吗?”

我轻略皱眉,撒娇一般嘟着嘴:“没有呢…秦大人,我眼都花了。”

“该吃饭了,改日再忙。”

我不好意思挠了挠耳朵,“大人,于归也可以在这吃饭么?”

“玉临王请我们出宫去吃。”

“啊!真的?!”喜出望外,我到京城日子不短了,却一直在宫里,没见识过外面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