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出神地说:“凌湘虽然机灵,可毫无心机,绝不适合放在身边做心腹的。若换了别人,定会好好检查汤里是否有问题,凌湘入宫有几年了,却不懂这些厉害…可惜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夏大人当初为何将凌湘派给吴…婕妤?”

“是吴婕妤跟我要了她。我当时就很疑惑,我手下的三人,唯独凌湘天真,可是吴婕妤偏僻挑了她。”

夏青说这话时神态很古怪,我捉摸不透,她的意思是怀疑吴千燕么?还是怀疑凌湘?

“夏大人。”沈云珞温柔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身,见她素面朝天,青丝半腕,一袭素衣。

夏青点头含笑道:“沈美人,多日不见!住在这相国寺,气色像是好多了。”

那是自然,心不烦了,气色便好多了。大概她都宁愿在此度过余生。沈云珞殷殷望着夏青,恳切道:“翘儿跟随我十几年,秉性纯良,她不懂宫中规矩,还望大人多多照应。”

“只要交到我手上,便没有不照应的道理。沈美人放心,逍遥王对此事可是千叮万嘱,我们做下人的,就算无心也必须尽力。”

沈云珞侧目朝我使眼色,我会意,赶忙问道:“夏大人,为何现在让翘儿进宫去,是不是我们娘娘也快回宫了啊。”

“这…”夏青垂目思量了会:“圣上的心思,我们怎能随意揣测,回宫只是迟早的事,哪儿能在这待一辈子。”

沈云珞急切问道:“可谋害龙胎原本是死罪啊!皇上怎可再将我接回去?”

夏青微微露笑意:“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与你无关。耐心等待罢…”

沈云珞有些站不稳,一手扶住我,痛苦蹙眉。指导翘儿随夏青走远了,她哀怨闭目:“为何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逃不掉…”

我想劝,可又不知如何劝。罗净早说过她是富贵命,或许将来会得到无上荣宠,艳压后宫。可她想要的,不过是简单的唯一,是帝王无法给的唯一。

春寒料峭,我却早早换上了春装。我只有那么一身便服,还是华容添送的,*橘园小歪*桃红的外衫、洁白的衬裙,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简单而清新,却赛过了那一干怒放的梅花。

我兴冲冲往寺外跑,遇见来人了又收住脚步故作矜持。梅花在风中微微抖动,偶尔被吹落几片花瓣,飘飘扬扬互相缱绻,好似极不情愿沾地一般。梅花香自苦寒来,为了我将来成仙的那一天,这点苦寒也算不得什么。

一个人按照牢牢记下的路线寻到了秦家,那处被他称作浮云居的院子。踮起脚尖朝围墙里瞧了半天,空荡荡的。推开陈旧的院门,跨过门槛迈进院去,唤了几声:“秦夫人!秦夫人可在?”

没一会,上回那清瘦的丫头跑了出来,有气无力问:“你是谁?我家夫人在屋里。”

“喔!你是秀秀吧?我叫于归,上元灯节那日来过的。”

不一会,秀秀引我进去,一面说:“夫人年轻时操劳过度,落下一身毛病,你进去和她说说话,可别说久了,她会累坏的。”

“知道了,可是这样的好天气,不应该窝在屋子里,出来晒晒太阳多好。”

“谁说不是呢!可我劝不动,公子又是早出晚归的…于姑娘,我觉得夫人很你喜欢你,你去试试?”

“好啊。”我笑眯眯应了,随她进了后堂,拐入一间昏暗的屋子。这屋里本也不暗,可正面一扇高大的屏风将门窗挡得结识。这白玉屏风乃稀罕之物,看底下雕刻的字样,竟是御赐。屋里的各式家具虽然简朴,倒也是官家气派。

秦夫人正睡在一张竹制的躺椅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怀里抱了只熏笼。她披散着头发,面色暗黄。旁边的花窗紧闭,阳光被花窗上糊的棉纸挡了回去。她浑身被蒙上一层光晕,淡淡的,看上去很温暖。

秦夫人笑眯眯招呼我:“于归,过来坐。”

我搬了张圆凳在她身旁坐下,俏皮道:“夫人还认得我呀?我还以为能吓吓你呢!”

她声音低弱,带着疲惫:“你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很好认。”

“夫人,我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我不是也闲着无所事事么?”

“那我们出去?”

她蹙眉:“去哪?”

“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蓝天白云。”我拖着她一只胳膊,撒欢道:“去嘛!晒晒太阳整个人都会精神了!”

“唉…我老了,哪里还经得起折腾…”说着,她拈起一缕头发,对着光喃喃自语说:“头发都要白了,一生也到头了。”

我捉下她的手,责怪道:“夫人美貌,哪里老?头发乌黑,哪里白?秦公子刚有所小成,你的好日子也刚刚开始呢!”

她用力挣扎了几下,支起身子,笑道:“于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从你看阿坤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来。”

“啊?”我大吃一惊,羞惭垂目,“能看出来么?”

“听他说,你是沈小姐的丫鬟。”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话语徐徐。

“嗯。”

“他和沈小姐当真是没缘分,那头都进宫了,他还惦记什么呢…这孩子真是想不开。我看人一向很准的,于姑娘心思单纯、心地善良,原想着丫鬟是配不上我家阿坤的,后来又觉得,你这样的人儿,胜过多少千金小姐,至少,比那沈云珞强多了…”

“啊?”我意外之极了,惊讶反问,“我比她强么?可是公子心里只有她。”

“爱情是盲目的,他暂时看不到你的好,即便看到了,也认定了天下没人比得过他心里的沈云珞。”秦夫人微微喘气,歇了会,接着说,“于姑娘,耐心等待。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成亲,阿坤是最孝顺的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上一两年,即便他不想娶,我也会给你们安排亲事。”

我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消息,紧紧捉住秦夫人的手欢笑:“真的么?夫人真的如此喜欢我?”

她望着我微笑,任我在一旁又跳又叫的。我高兴够了,拉着她起来:“走,我们去院子里晒太阳!”

“我这样子怎么出去?让人见了笑话…”

“夫人,这哪儿有外人呀?”我抚了抚她披散在肩后的发,“我们去院子里坐坐,在暖洋洋的日光下,我给夫人梳头,好不好?”

她迟疑地看着我,微微颔首。

我小心搀起秦夫人,秀秀唤了一名家丁进来将躺椅抬到院子里去。

初春的风还是有些寒意,秀秀又进屋去抱了条薄衾,给秦夫人盖上。她仰面躺着,青丝从椅背顶端悉数落下,精致的容颜在阳光下尽显往日风华,我细细看着她,看她的细腻肌肤、玉一般的骨骼。

秦夫人嘴角含笑:“你在看什么?”

“夫人真好看,难怪公子也那么好看。”我咬着嘴唇好一阵笑,在她身后坐下,慢慢拢起她的头发。那漆黑的秀发确是褪了光泽,夹杂了偶尔的几根银丝。

“好看什么,都是半老徐娘了…”

我不以为然道:“只是夫人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若好好调理,假以时日,定能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秀秀递给我梳子,是一把雕花的黄杨木梳,很精巧,看上去使了很多年。我悉心替她梳发,贴着发根一梳梳到尾。偶尔遇到纠结的发,怕弄疼她,便暗自施法将头发理顺了,方梳下去。

“真奇了,你替我梳得一点都不痛。”秦夫人安详阖眼,眉间的郁气渐渐消散,“于姑娘,若是见了白头发,就替我拔了。”

“夫人,就叫我于归吧。”

她的眼睫扑闪几下,轻叹:“于归,不知阿坤可有这福气…”

我捏住她冰凉的发丝,阳光一大片洒下来,映得发丝油量刺眼。我微微眯起双目,暗暗道:当然有,他是我的恩人,是我命定的劫。

“夫人,这院里空荡荡,怎么不种些花草?”

“谁会种呢?谁来打理呢?”

“我会啊!”侧头打量着那花圃周围翻出来的新土,应当是秦朗坤弄的,他一直想栽花却没空。“夫人,我什么花都会种,改日我就去买些花种子来,现在正是播种的时节,明年花儿就都长出来了!”

“你还会种花?”

“嗯,夫人喜欢什么花?”

她微微侧着头,神情迷惘:“大概是…梅花?”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隔壁院子里一株红梅将枝桠伸了过来,那颜色接近桃花,浓烈。因开到末期了,花儿谢了小半,微微抽了绿芽。“夫人,你喜欢吗?我替你摘了它!”

“不!”她微呼,“摘了它,它便活不久了,留着不是能天天看、年年看么?虽是花草,却也是生灵,于归,今后莫要折花。”

我一怔,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秦夫人懂花、爱花、惜花,可秦朗坤呢?为何不似他娘亲这般善解花意。我重执起木梳为她梳发,解释道:“夫人,于归从不折花,见夫人难得喜欢,便想讨夫人欢心了。是于归错了。”

“知错能改,真是好孩子…”顿了顿,她又说,“红梅的颜色太过热烈,我倒是喜欢白梅,以前秦府里种了一棵,好多年了,还是他爹在我生阿坤那时种下的,十八年了…可惜了。”说着,我发现她睫毛沾湿了,鼻尖略略泛红。

十八年的树而已,我一定会将它拔根而起,移栽到这里来。

第十章 归去来

亥时,照例于佛堂诵经。

我用香烛点燃灯笼,正欲和沈云珞离去,罗净冷不丁从佛像旁冒了出来,命我留下。我之好将灯笼交给沈云珞,目送她渐渐走远了,方回到佛堂里,问一直板着脸的罗净:“何事啊?”

他远远看着我说:“随我去戒律院。”

“戒律院?去那里做什么?”我往后退了几步 ,夜风忽然涌进来,灯火摇曳。

罗净的脸一直在暗处,有些骇人。“你自知犯了什么错,随我去受罚。”

我连连摇头摆手:“我不知啊!”

“大胆妖孽,竟敢在佛门净地偷食荤腥,蔑视佛祖!”他一个飞身跃上前来,手中持一根棍杖,眼看要直直劈下来,我不敢在此使妖法,躲闪亦来不及,于是两眼一闭。棍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声响就停在我耳畔。

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我睁开眼,愣愣看着目含怒气的罗净,喃喃辩解:“我没吃…我只是带给她们吃,你知道沈云珞身子不好,仅仅靠药材如何补身子?而且,我们也并非佛门弟子…”

他收回棍杖,冷冷蹙眉:“你乃白娘子座下弟子,修行时日也不短了,你可知道这样做会连累白娘子?”

带着些许歉意,我垂头道:“大师,我下次不敢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随我去戒律院受罚。”

“啊?我都认错了还要受罚?”

“这样你才能记得!”

我害怕得想要逃走,一面往后退一面语无伦次道:“可…我每天住在这提心吊胆,深怕菩萨哪天看我这妖怪不顺眼来治治我,经常睡不安稳,我已经很难过了…为什么还要罚我?还以为宫里才罚人,你们寺里不是慈悲为怀么?”

他面露厌烦,用力拽着我往佛堂后面走。单凭女子的力气,我哪里挣脱得了。出了佛堂、经堂,愈是往里走,我反而镇定了,打几下而已,凭法术护体,还是可以捱过。我摆出一副狂傲的姿态,冷冷道:“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罗净立马松了手,侧目瞥了我一眼,仍旧疾步如飞。

戒律院空无一人,他迈进去,一挥手,灯盏刹那都灯亮了起来,甚至很辉煌。主持座后方的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戒条。

“跪下。”

我昂首挺胸朝主持座跪下,不屑道:“戒律院的主持才可以罚人,你算什么?”

“我替白娘子管教徒弟!”他话音刚落,结结实实的一棍子打在我背上。我尖叫一声,不可置信扭头盯着他,还真打?他可下得去手!我运气施法,却发现半点使不出来。下手这样的重。我的背现在疼得动也不敢动。

“你可知道,劫无处不在。”

我闭着眼,带着沉沉的鼻音虚弱回答:“如果一件事情要估量之后才能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如果非要值得的事情才去做,当初我何必要救下你们三人,为自己添麻烦…”

我趴在他背上,泪湿了他的肩。静默许久,我几乎都要睡过去的时候又疼醒了,轻哼两声。罗净正将我从后背卸下,动作滞了滞:“你现在禅房歇着,白娘子一会就来了。”

“白娘子…”我喃喃念了几声,再也没有气力了。

整个后背好似在焚烧,火辣辣地疼。我晕晕沉沉趴在薄薄的褥子上,不知身在何处。

“于归,你好些了吗?”

微微睁开眼,看见窗前一袭纯白,夜风拂动,银丝飘扬。哀恸唤了声:“白娘子。”

“我只能替你疗内伤,外伤是你必须承受的,否则我为你讨不来那三百年道行。”说着,她信手拈了个兰花指,朝我施法。体内被一股强大的灵力充斥,觉得精神振奋了许多,只是疼痛未减去半分。

“我刚为你讨回道行,你这便犯了事。若不是罗净及时应对,先罚了你…”白娘子轻叹道:“或许是注定的,要补给你这三百年道行来防身。勿要再胡作非为,下次本座也保不了你。”

“白娘子…”待我唤出声,她已腾云驾雾翩然飞远。

“小桃花,这本不是你待的地方。”罗净的声音冷不丁从另一方传来,我扭头看,他正在打坐,黑暗中看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谁愿意待在这鬼地方?我心里还有气,不予理会,头朝侧一旁枕好。

“我送你走。”

心里咯噔一下,他要送我去哪儿?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还是没问出口,继续沉默。

“逍遥王是值得托付的人,从此你便安心跟了他。”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背上的伤疼的我呲牙咧嘴,一面强横道:“我不去!”

“为何不去?”

“你是出家人,管得着那么多么?”我两手支着身子,忍痛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嫁给秦朗坤的,我要成仙!”

“一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你就这么想成仙么?为什么?”

“做妖精也寂寞,做神仙也寂寞,地位却是天壤之别。”

“做人呢?放下你的执念,好好做人,这样不好?”

“那我也要嫁给秦朗坤!”

罗净忽然起身下地,一步步走来,目若寒星盯着我:“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他不是你的劫,你还会想要嫁给他吗?”

我呼吸一窒,半张着嘴,愣了许久才说:“当然。”

“你方才还说,若一件事需要估量之后才去做,那还是出于自己的喜好么?你想了这么久才回答出的两个字,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字一句对我说:“其实你想嫁给他,仅仅是为了你要成仙的欲念。”

我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反正他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劫难,我就是要嫁给他!”

罗净慢慢摇头,轻语:“他不是你的…”他的话吐了一半,夜空深处传来一道白煞刺目的闪电,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巨响。我一惊,仰头望着窗外晴朗的星空,这春雷来得毫无预兆,颇有些诡异。

罗净面朝西窗,若有所思。终了给我留下一句话:“你必须走,不能再留。”

宫里给沈云珞派了另外一名宫女伺候。

华容添接我出相国寺的时候,罗净就在一旁,双手合什。

我伤势未愈,他便迫不及待驱我出寺,这出家人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没看他一眼,板着脸一头钻进轿子。隔着轻薄的窗帘,透过那些经纬线条织就的空隙,罗净被春日暖阳的光辉笼罩着,满头金光。把我扔给华容添,他究竟安的什么心?伸手摸到了包袱里的罗净像,气哼哼掏出来想要摔破他它,举了几次,却狠不下心肠。我到底是太善良了吧。

逍遥王府我不是第一次来,加上之前那些纷纷扬扬的传闻,连那门前的侍卫都认得我,眼含笑意,管家对着我更是殷勤。只是华容添一反常态,有些心不在焉。

我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两下:“王爷,于归是否该起拜见各位夫人?”

“呃…见见就行,拜就不必了。”

“那怎么行?我是来做奴婢的。”

“你不是书童么?”华容添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就算是奴婢,也是本王一人的。除了我,你谁也不用伺候。”

我摇摇头,担忧道:“怎么说都是下人,于归怎敢越礼?”

“傻丫头,给你身份你不要,却要做下人…放心吧,我府里没有女主人,下人都归管家管理。”华容添从腰间抽出他的金边折扇,潇洒如故,指着前面一条清幽的小路,“我的书房在单独的院里,书房后面有些小屋,*橘园小歪*我偶尔在那小憩。你便住在那,院里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啊?我一个人住?”

“怎么?”

我赔着笑,小声说:“独自住一个院子,好寂寞…”

“原来你怕寂寞?”华容添有些恍惚看着我。

心底一股孤清感油然而生,我寂寞了千年,早已习惯,还怕什么呢?

“也只是晚上一个人,白天,你大可在府里随意走动,或者出去玩,我都不管你。”

“真的?”我半信半疑反问。

“当然,更多的时候,你应该跟随我。”他抿唇一笑,负手上前领路,伟岸身姿在一片嫩绿的林子里愈发显得英气。

这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屋里的摆设件件都是精品,我好容易找到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把白娘子摆上,点三炷香。

“这是什么?”华容添盯着打量了许久。

“上次在相国寺门口,一位老人家给我捏的白娘子啊!”

“呃…你喜欢看白蛇传么?”华容添随意往榻上一靠,悠哉悠哉喝起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