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爱情纪录 作者:三十三

☆、第一章 漏夜回家

1969年1月3日,杨廷榕得到消息时已经是傍晚。她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往城里赶。西边的太阳已经下山,天空中浮了只半透明的凸月,田野和河流被淡灰色的暮气笼罩着。

干净冬至邋遢年,从冬至那天起一直晴天,春节多半要下雨。

北风呼啦啦吹过,土路上没遮没挡,杨廷榕的脸被冻麻了。她合掌拢住口鼻,用力哈了几口气,才略微恢复些知觉。脚走热了,长冻疮的几处争先恐后地发痒,她虽然强忍住不去想,可痒意还是不由控制地弥漫开来。为了赶路,她穿的是双解放鞋,踩到石子时薄薄的鞋底抗不住震动,脚又痛又痒,密密的睫毛上不知不觉挂上了泪花。

杨廷榕今年19岁,下乡快两年,这条路她早已走惯。但今天不一样,因为心里有事,仿佛总也走不到头似。天黑在一瞬间,前一步还看得清脚下的路,下一步已伸手不见五指。她打开临时借来的手电筒,电池快没电了,微弱的光柱照不清路面,只能一脚高一脚低往前走。

杨家本来是诗礼人家,祖先做过翰林编修,但到杨廷榕父亲辈上出了两个军人。一个是杨廷榕的大伯,作为热血少年弃笔从戎报考黄埔军校,一路升迁到少将。杨廷榕的父亲杨鸿生跟在大哥后面,却受不得苦,在黄埔只呆了几个月,凭兄长的关系做了管军需的少校。解放前夕杨家两老不肯离乡背井,杨廷榕伯父不敢不走,杨鸿生带着家小从甘肃赶回江南,守在父母身边,理所当然成了“历史□”。

杨廷榕顶着黑五类子女的名号渐渐长大,挨到初中毕业,终于被“不能培养阶级敌人的子女”的原因拒之于学校和单位的门外。她既不能读书,又不能就业,没有收入却要吃饭。而且家里的房子被没收做了管委会办公室,老老小小全挤在原先的一间厢房里,上山下乡开了头后她报了名。去北大荒和新疆是军团编制,有衣穿有粮发,杨廷榕成分不好轮不上,被安排在就近农村接受再教育。

杨廷榕在广袤的土地上抽条长大,但黑暗和孤独仍然是每个少女都害怕的事。她越走越快,甚至小跑,两条长辫子拍打在背上,刘海被汗打湿了,湿漉漉地粘在额头。直到远远看见城里的标志性建筑物-汽车总站,她才松了口气,顿时感觉到腿肚处的酸痛直钻心里。

杨廷榕咬住下唇往前走,但左小腿抽筋了。她只好停下,半蹲着用力拍打几下,等待僵硬的肌肉恢复正常。末班车是下午三点三刻,这时汽车站早已停止运载,周围黑灯瞎火,杨廷榕暗暗懊恼,早知道还是应该让好友蒋国欢陪自己,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右方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踩在心上。杨廷榕摸摸衣兜里的石头,站直了用电筒照过去,同时大声喝道,“谁?”

“我。”应声而出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

你,你又是谁?杨廷榕有些好笑,但听他是本地口音,而且看上去面相挺和气,也就不再追问,自顾自走自己的路。走了会她发现,那个男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由又提起了戒心,加快步伐。谁知她快他也快,始终是离开十步的距离,杨廷榕的手一直伸在衣兜里,一颗心越跳越急,“呯呯”地晃荡在嗓子眼。

离家还有一条街的时候,杨廷榕撒开步子想跑。谁知她一脚踩到冰,收不住脚直滑出三四步,最后还摔倒在地。那个男人见状,连忙追上来,“同志,你没事吧?”他语气真挚,杨廷榕忍不住嗔道,“你干吗跟着我?”

那个男人说,“我家在附近,看你有电筒,所以借你的光。”

说话间杨廷榕已经爬起来。她拍拍身上,冬天棉袄厚,也没哪摔痛,顺口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从杨廷榕的曾祖父起,杨家在这住了近百年,左右邻居都是熟面孔。那个男人笑笑说,“我住春晖巷,离这还有两条街,新搬来的,可能你没在意。”

新搬来的?不是新贵就是成分好的,杨廷榕敏感地低下头。

那个男人说,“刚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杨廷榕摇头,“没事。走吧。”

她默默地走在前面,那个男人跟在两步距离的后面,“我叫葛斯熙,斯文的斯,熙天那个熙,别人都叫我四喜丸子。是梅东的插青。你呢?”虽然重分了公社,但许多人仍按老习惯叫地名,杨廷榕微微一笑,“杨廷榕,五一大队的。”她看到自己的家门,“我到了,再见。”

杨廷榕轻手轻脚进了门,往后走到里厢房。经过黑漆漆的院子时,墙角蹿出只猫,转眼上了屋顶,把她吓了跳,幸好没叫出声。她拍拍胸口,帮自己默念了几句定神的“咒语”,“勿吓勿吓,眼睛一眨,老虫变猫。”

没等她敲门,里厢房的房门默不做声开了,她的妹妹杨廷薇站在门边,怯生生地看着她。

杨廷薇比杨廷榕小两岁,个子却要比姐姐略高些,是张鹅蛋脸。

“阿姐。”杨廷榕走进去后,杨廷薇连忙关上门,小声细气地叫道,“你回来了。”

杨廷榕一路上心急火撩,有许多责备的话,但见了妹妹的面,却全都说不出口。怎么能怪她?是世道变了。杨廷榕揭开隔出房间一角的布帘,杨鸿生脸朝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她放下帘子,朝妹妹做个手势,等走到另一侧角落才开口,“爸爸怎么样?”

杨廷薇讷讷地说,“应该没大事。他踢翻凳子时,正好被人听见,下午又被拉出来斗了回,可能累了,回来就在睡。”杨廷榕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你去下乡办报到,种田怕什么,阿姐我去了两年,乡下比城里有意思多了。”杨廷薇好半天不吭声,杨廷榕伸手摸过去,果然沾了满手热泪。她叹了口气,替妹妹擦掉泪水,“真的,我不骗你。冬天农闲了我们知青隔三岔五组织唱歌,可有趣了。新起的土豆山芋,放火里一烤,香得不得了。夏天可以游泳,还可以开机帆船去上海,想到就开心。”

杨廷薇感觉到姐姐手上有粘糊糊的东西,捧住借手电筒的光看去,才发现是冻疮的疤裂开,暗褐色的血流了出来。她连忙掏出手帕替姐姐包扎伤口,边包边问,“还痛吗?”杨廷榕一点也没觉得,镰刀割到手的时候多着呢,哪有那么金贵。她好笑地看着妹妹打的蝴蝶结,“你啊,就是小资产阶级作风,以后下了乡收敛点,有人会看不惯。”

杨廷薇喃喃道,“噢。”

按规定上山下乡每家只要去一个,但杨家成分太差,两个女儿都要去。杨廷薇不去报到,有人指出这是杨鸿生在抵制伟大领袖。做父亲的不舍得逼女儿,只好拿了根绳自己去死。但这年头生死都不由个人做主,坏分子别想逃避无产阶级的改造。

杨廷榕摸摸妹妹的头发,“别担心,人人都挺得过,你也行。”

杨廷薇无声地点了点头。

杨鸿生在里面问,“是榕榕?”

杨廷榕赶紧走过去。她揭开帘子坐在床边,“爸爸。”她鼻子一阵发酸,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家里没事,你放心…啊。”

杨廷榕拼命忍住眼泪,“爸爸你在家就在。”杨家的长子,杨廷榕的大哥,去年投河跟随屈原去了,她不能再失去爸爸,“都会过去的。”

杨鸿生有气没力地应了声,“你也早点睡吧,把脚都跑大了。”

杨廷榕苦笑,父亲还是老观念,大小姐的手和脚应该细嫩小巧,可惜现在轮到她修地球,恨不得手大脚大茧子多才少吃苦。她摸黑用点热水擦了身上,出来时太匆忙衣服都没带,将就一夜睡了算了。

谁知小腹隐隐作痛直折腾了半夜,杨廷榕以为走路走伤了。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发白,她爬起来上厕所,坐在马桶上发现内裤上有点点褐色。

如同空中劈下道雷,杨廷榕突然明白,她比别人出发得晚的大姨妈终于降临了,从此后每月要来一次。麻烦,这意味着她要和蒋国欢一样,有些日子最好不碰冷水。但这怎么可能,哪怕是在别人眼里最娇气的蒋国欢,除非痛到下不了床,大部分时候仍然得下田。

烦啊。

天大亮之前,杨鸿生出了门,今天他仍然得戴高帽挂牌子。

杨廷榕看着父亲佝偻着背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头才发现厢房附带的小天井里还贴满了大字报。她过去一阵扯,撕成碎片后扔在煤球炉里,让它们发挥残余价值。小腹仍然疼得像吃错了东西,可杨廷榕仍要达到这次回来的目的,陪妹妹去报到,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

这混乱的时代,不管每个人愿不愿意,反正该面对的都逃不了,只能接受。

☆、第二章 生与死

葛斯熙睡了个懒觉,七点半才起床。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他翻了翻厨房,连挂面都没找到,估计老头三顿全在食堂解决。昨天赶了百里路,他决定慰劳自己,去元福桥吃小馄饨。

元福桥是县城吃食最多的地方,离春晖巷也近。不过葛斯熙才走到半路就发现不对,前面两派人马占据屋顶,啾啾作响,横飞的是实弹。动手的两派枪法不好,没打中相隔百米的对手,中弹的尽是无辜路人。不少人被大白天的枪火吓着了,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

葛斯熙看了会热闹,准备离开时看见昨晚的女孩,她撑着把老油布伞从小巷子里钻出来,东张西望地似乎在找人。

杨廷榕出来找父亲和买药。东方红广播说保皇派打回城里,和造反派在向阳院开始了激战,而杨鸿生今天接受批斗的地点就是那里。天亮后枪声越来越近,谣言也越来越多,什么五湖四海战斗队冲击了革委会,沿路打抢砸,打死不少人。这种时候杨廷薇还发起了高烧,家里连片阿斯匹林也没有,杨廷榕只好替妹妹烧好一热水瓶开水,出门想办法。

三九严寒的天气,县城的居民没见过真枪实弹的战斗,好奇者也不少。杨廷榕小心翼翼沿着墙根走,然而枪弹无眼,一晃神身边传来玻璃破碎声,同时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她转头看去,发现那玻璃窗上溅满红的白的,稠稠地往下流。

打死人了!

杨廷榕的眼睁得滚圆,半声惊呼被她的拳头堵在嘴里。

幸好枪声渐渐小下来,随之而来的是瓦片战。双方把屋顶的瓦揭了下来,互相投掷。一时间跟孩子打架似的,地上全是碎瓦,粗语对骂源源不断。葛斯熙趁这时候赶紧冲到杨廷榕那边,“快走,他们的后援马上来了,还带着机关枪和手榴弹。”

杨廷榕呆呆地看着他。

葛斯熙以为她不相信,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跑,“真的,你没听说前几天两派人打算要武斗不要文斗,抢了部队的枪支弹药?”杨廷榕连忙说,“不是,我爸爸…”她不知道葛斯熙是什么出身,犹豫了下才说,“今天批斗完据说还要游街。”

葛斯熙说,“他们已经走了。我来时遇到的,不过不知道哪位是伯父。”杨廷榕放了大半心,父亲这几年被批得斗志全无,绝不会在是非之地逗留。她跟着葛斯熙的大步跑得气喘吁吁,但怕他说的是真的,不敢喊累。

葛斯熙察觉到,放慢了步伐,“你几时回大队?最好早点走,乡下还清净些。”

杨廷榕也知道,“我家有点事,处理完就回去。”

此时已离向阳院有段距离,听不见枪声人声,葛斯熙松开她的手,把帮忙拿着的伞还给她,“下次别带了,没好好学物理?这个可挡不住枪子。”杨廷榕脸一红,“起码可以挡瓦片。”

葛斯熙看她手上尽是冻疮,想到家里还有盒特效药膏,是父亲给姐姐下乡准备的,结果拉在抽屉里。姐姐说过这个春节不回家,不如送给杨廷榕。他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拿冻疮膏。”

杨廷榕原想说不用,但一路走来药房都关门,“冻疮膏留着你用吧,倒是有没有退烧药,我妹妹在生病。”

葛斯熙回到家,家里还是没人。药箱里没什么好药,估计全被姐姐带走了。拿给杨廷榕时他带着歉意,“只有两片阿斯匹林和一小瓶磺胺,不过这个冻疮膏真的有效,你记得晚上临睡前多抹些,抹完带副手套睡。”葛斯熙去的时间有点长,杨廷榕不知自己为什么坚信他绝不会骗人,所以等得很安心。她掏出小钱包想按市价付给他药钱,却被他挡住了,“别,药放着也会过期。□教导我们,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你看我这么健壮,哪用得着吃药。”

杨廷榕看了看他不算宽厚的肩膀,忍不住一笑。她突然又想起件事,“你是…什么出身?”葛斯熙略微侧过头轻声说,“地主。”杨廷榕心想难怪他教养颇好,同是牛鬼蛇神的后代,对各自遭遇有点数,也不必多说了。她笑道,“我们知青宣传队过两天要去梅东演出,到时请你吃我做的新米团。”

葛斯熙说好,“到了梅东说找五大队的四喜丸子,都认识。”他脸形略微瘦长,笑起来眼尾上扬,是和气的老好人脸。杨廷榕走出老远,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忍不住又是一笑。她用力挥挥手,示意再见,而他点了点头。

杨廷榕离家还有几步路,已经听到靠外两间房里的大嗓门们。窗户没关严,这些挂“红联”牌子的人,正在讨论向阳院大战的结果,“机关枪都上了,有个女人肚肠被打了出来,也不知道被谁拉下裤子,大冬天光脱脱躺在大街上,看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后来一个老阿姨受不了,帮她盖住了送去医院。”

杨廷榕皱了皱眉头,在踏进家门时迅速恢复到平板的表情。她尽量轻而快地走过通道,闪进后厢房,果然父亲已经回来,正守在杨廷薇床边给她喂开水。杨廷榕发现他脸上没有新伤,高兴地祝愿所有的小将们赶紧去狗咬狗,那就没空折腾别人了。

杨鸿生看长女回来,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下,小声地说,“你趁早回乡下吧,别留这里。”杨家向来娇惯女儿,两个女儿小的时候他不舍得骂;再长大些他觉得对不起她们,害她们受苦;到杨廷榕去插队,他的父爱倾注在幼女身上,和长女说话总带着商量的语气。

杨廷榕一边给妹妹喂药,一边对父亲说,“帮薇薇弄好报到的事我就走,反正现在田里没活了,天天也是学习报纸。”杨鸿生听见学习两字,眼睛发直,“你还是走吧,小心别人说你态度不端正,给你戴帽子。”杨廷榕知道父亲是惊弓之鸟,安慰道,“乡下比城里好,大队书记说了,不许村民欺负知识青年,要拿我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件事她没告诉父亲,她、蒋国欢,还有钱贵芳,三个小姐妹结拜了,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杨鸿生知道,肯定又要害怕,因为结拜是腐朽的一套,属于被批的旧思想。

杨廷榕每次回家,都能看到环境对父亲的影响,他从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慢慢变成说话嚓嚓作响,弯腰缩颈的小老头,而且每讲一句话,就要左看右看,生怕被人听去,以后哪天抖出来成为罪证。她放下水杯,“爸爸你大清早就起来了,快休息会,我去弄东西给你们吃。”

两天后杨廷榕回大队,她和蒋国欢住一间房,被好朋友夜审了,“你回去才几天,在哪认识的小青年?”原来葛斯熙来找过她,骑自行车来的。蒋国欢激动地说,“自行车啊!而且他自己去买材料,自己拼装的,多么能干的人。”杨廷榕用手肘推推她,“他家是地主。”蒋国欢立马蔫了,“你说是不是真的有臭味相投这回事,为什么我瞧得上的人都出身不好…包括你也是,唉。”杨廷榕笑道,“明天我去告诉贵芳,你瞧不上她。”

钱贵芳家是贫下中农。蒋国欢呸了声,“她哪是真正的贫下中农,还不是她爷爷又抽大烟又赌钱,把家给败光了,反而排成分时落个好。像我多倒霉,老头子有一条街,几辈子吃喝不完,偏偏讲究克勤克俭,不是节日家里不进整块的肉整条的鱼,到头来全部充公,什么福也没享到。”杨廷榕小声说,“好歹公私合营那会你爸还风光过一阵,哪像我家才惨,破四旧,被别人冲进来把整盒借据烧个精光,从此一件件家具搬出去当掉换饭吃。不过你不知道,这次我回去遇到保皇派和造反派混战,死了24个人,大半是不相干的路人。人啊,只有活着才是人,死了就没了。”

她想起自家的大哥,沉默下来。

杨家蒋家是世交,蒋国欢比杨廷榕大一岁,和她从小无话不说,知道她又想起了先走的人,连忙调转话题,“你那个,也来了?”杨廷榕嗯了声,“不过才二天就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大姨妈。”蒋国欢说,“瘦子一般都少。我和你说件我的倒霉事,那天队里让我们去搬谷,搬着、搬着汗淌下来,糊得我眼镜上都是水汽。我就低头,想让汗直接掉地上,谁知道眼镜啪一下摔地上,还被我踩了脚,直接断三截了。等春节回家,我第一件事要和老头子讨钱去配付新的。”她唉声叹气地说,“想到又要被他骂一顿,我宁愿跟你换个爸爸。”

杨廷榕乐道,“你志气太小,要换也换个当权派,我爸还是留着做我爸。”

蒋国欢也笑,“我也是说着玩,第一次投胎没办法选择,嫁人是第二次投胎,一定要看清楚。我跟你说,那个小伙子再好,他家庭是地主,你千万不能动心,到时苦一窝就惨了。”杨廷榕又是赶了半天的路,困劲上来打个呵欠说,“你想到哪去了,知青之间串门玩也是常事,哪有那么多歪歪腻腻。”

她隐约听见蒋国欢还说了什么,但没听清,一头栽进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说过今年要日更,不够的份慢慢补起来...差8天的份,先补1月1日的。

^_^现在只差一周的了。

☆、第三章 北风起

去梅东的前一天,傍晚时分开始下雨夹雪,雪珠子刷刷打在窗上,北风啸叫了整夜。杨廷榕记挂着答应葛斯熙的新米团,清晨起来生火起灶,外头满世界的亮堂,原来积雪已经有半尺高。天色阴沉,空中仍然飘着棉絮般的雪片,屋檐下挂着一根根晶莹剔透的冰凌,远处田野白茫茫的分不清阡陌。

梅城地处江南,杨廷榕长这么大,类似的大雪还是五六年前的事。她伸手出去,折了枝冰凌拿给还在被窝里的蒋国欢看,果然后者兴奋地爬起来看下雪。两人头靠头凑在窗前,讨论雪会下到几时,直到灶上新米煮熟后的香味飘进来,杨廷榕才回到灶间。她用锅铲打碎饭粒,分作六份捏作团子。馅用的芝麻,虽然糖少,也没有猪油,但新米和芝麻已经够诱人。

蒋国欢在旁边咽口水,“你对他还真好,舍得请他吃新米。”杨廷榕把饭团小心翼翼地放进饭盒,“他给了我药,我还敬他,不赊不欠心里太平。可惜太小,估计他能一口一只。”蒋国欢说,“一口两只都有可能,连我家老太爷都会忍不住半夜爬起来找东西吃,别说小青年了。”

杨廷榕听她说过,蒋国欢父亲听到厨房有人走动的声音,以为进了贼,过去一看才发现是老太爷在吃剩下的小半碗冷菜。老太爷一边吃,一边嘤嘤地哭,恨自己老而不死还要吃。那边做儿子的轻手轻脚退回房,生怕被老人发现,老人面子上过不去。

三年自然灾害时内外仍有联系,杨家蒋家都有人在海外,源源不断寄进来大桶的美国大米、植物油、奶粉、…杨家养的大黄猫是一家老小的心头宝,被养得肥肥胖胖,有天出门没回来,估计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杨廷薇坚持找了一个月,终于有天接受现实,知道猫再也不会回来,接着哭了两个月。

蒋国欢叹道,“60年的苦还不是苦,现在的苦才叫苦,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杨廷榕快手快脚收拾灶头,“估计要摇船去,你还是别穿棉鞋,又是雪又是泥,弄潮了糟蹋棉花。”往脚上套解放鞋时,她想到廷薇被分在西乡,哪天再去看看才放心。好在春节就在眼前,缺什么用品都能赶紧补上。

下雪后果然改坐船去梅东,钱贵芳虽然不是知青,但和他们年纪相仿,整天一起聊天谈笑不分彼此,此时有活动,她也跟了去。橹划开梅塘的清波,船在风雪里前进,站在船头摇橹的知青季东海出了一身汗,头上像蒸笼般冒着热汽。他张嘴大声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这首歌船上人都会唱,唱完又有人起个头,“东方红,太阳升,…”

钱贵芳靠在杨廷榕身上,边唱歌边把弄后者的围巾。杨廷榕拆了旧毛衣打的这条围巾,双元宝针费的时间多,但成品握在手里又软又暖。船篷外雪花仍在飘飘洒洒地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河上,钱贵芳心头涌动的尽是相聚的欢喜,又有几分惆怅,年里两位好姐妹都要回家,知青不在,村里就没这么热闹了。她视力好,远远看见有人正沿河边跑来,像是在追他们的船。

听钱贵芳一叫,知青们纷纷看去,认出了来人,是新来的知青孙抗美。众人七嘴八舌地喊停,季东海拢住船缓缓靠岸,孙抗美并着双脚直通通地跳上船头。船晃了几下,差点翻了,大家一边尖叫一边骂人,乱了半天。

孙抗美连声道歉,“醉了醉了。”他面红耳赤,呼吸里隐约有丝酒意,钱贵芳好奇地问,“这才早上,你在哪喝的酒?”孙抗美摸着脸,“早饭吃了两只酒酿饼。”一语既出,全船人乐翻了,笑声差点冲翻船篷。

哈哈,酒酿饼。

笑累了,唱累了,季东海对杨廷榕说,“吹只曲子来听,不然我摇不动船了。”钱贵芳自告奋勇,“我替一会。”季东海知道她从小在水边长大,撑船是把好手,应言把橹让给她。杨廷榕摸出笛子试了两个音,本想吹“□派人来”,但看着眼前水墨山水般的景色,忍不住改成“姑苏行”。这是大家都熟悉的曲子,蒋国欢解开袋子拿了二胡合奏。

笛音的清脆和二胡的婉转缠绕在一起,直送到远处。

船到梅东,那边的知青等候已久,帮他们把扬琴等乐器搬下来,葛斯熙也在内。杨廷榕趁别人不注意,把挎包递给他,轻声说,“饭团。”葛斯熙接过来,见她的手依然像胡萝卜似的,皱了下眉,“药不管用?”杨廷榕说,“不是,我给了妹妹用。”她帮杨廷薇打包下乡的行李时,把冻疮膏也放在里面。

“春节前哪天回城,我骑车来带你?”

杨廷榕看到今天他的车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推着,这会绑满各种演出用品,蒋国欢把那人指挥得团团转。

“不用。”杨廷榕看他有几分失望,补充道,“大队书记说到时用船送我们。”

葛斯熙说,“你们书记人还不错。”

杨廷榕笑道,“那当然。”

这时地上的雪已经有膝盖深,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忽然听见蒋国欢啊哟哟大叫。只见那小伙连人带车倒在雪地里,蒋国欢连串地责备道,“你看你,白长这么大个,连个车都推不好!”

葛斯熙和杨廷榕加快步伐过去帮忙,小伙被蒋国欢骂得狗血喷头却没回嘴,闷声不响地扶起车继续往前走。葛斯熙说,“拥军,我来推吧。”王拥军摇摇头,蒋国欢看了不乐意了,“干吗不说话?□教导我们,有意见要当面指出,别藏在心里。”王拥军说,“没有,真的…”话还没说完,看见蒋国欢眼睛一瞪又吓了回去,好半天才吐出下半句,“没有。”

葛斯熙帮他们做介绍,王拥军和钱贵芳同样不是知青,但和他谈得来,所以凡知青有什么活动也参加。

雪大,当晚知青们都住在梅东的知青点。女孩子们挤在几间屋里,叽叽喳喳特别热闹,杨廷榕被她们要求连吹了几首曲子,差不多是最后洗脚的,她脱下鞋才发现脚上的冻疮连着片,按经验等进被窝后就要痒到心里去了。

这时有人敲门,去开门的梅东女知青端进一只大脚炉,是王拥军和葛斯熙送来的,还有一小袋干玉米。她们围着脚炉聊天,把玉米粒埋在火灰里,时不时听见剥的一声,玉米爆成玉米花了。

杨廷榕本来怕葛斯熙对她有意思,聊着才发现原来他虽然是去年12月底才来的,却在这片已经成为出名的好人,做事勤快,从不发牢骚,别人有什么难处找他,他都会想办法帮忙。她那点担心消失的同时,也有几分难以说清的心情。

王拥军则是怪胎。他根正苗红的三代贫下中农出身,做田里又是好手,公社想竖他做典型。这个不识抬举的人吭吭吃吃半天,硬是推掉了。

“多好的机会,从此跳出农门,说不定能被□接见。就像那个顾阿桃一样,不用干活,只要四处去演讲,还可以吃公粮。他倒是怎么都不答应,只说自己不会讲话,你们说他笨不笨?”

蒋国欢呵欠连天,“困了。”

第二天中午她们回去时,梅东的知青们仍然送到岸边。葛斯熙把挎包还给杨廷榕,她虽然觉得包比昨天重了点,但当着那么多人面也不能打开看。等到家才发现装了一饭盒烤麻雀,一只只烤得香喷喷的,她和蒋国欢分着吃了两只,剩下的放好准备带回家。

好不容易到农历二十七那天,河里冰结得厚,行船不好走,队里派了拖拉机送知青。钱贵芳恋恋不舍,蒋国欢干脆邀请她到自己家住两天,一起上城了。三个人又扛又拎一年的劳动所得,走到杨家门前才发现有人在闹事。那帮小将在围墙上大书“绞死历史□”,杨廷榕刚要跑过去,被蒋国欢拉住了。

钱贵芳上前问道,“你们是什么组织?证件呢?”

对方上下打量她,“你的证件?”

钱贵芳听他们是外地口音,不甘示弱,“凭什么要我先拿?我是镇联的,本人成分贫下中农。”原来对方是地级市的“硬到底”,听说保皇党在县城包庇了一个历史□,所以过来帮助本地组织。钱贵芳凶巴巴地说,“那也得看我们用不用得着。”但毕竟对方人多,钱贵芳一张嘴来不及,眼看要吃亏。

蒋国欢刚准备过去帮忙,有人先出来,“对,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瞪我干吗,我三代贫农!”原来是王拥军,他臂圆臂粗,又黑又壮,手里还拿着把钉钯,顿时对方气焰矮掉一截。加上葛斯熙推着辆自行车,那帮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终于走了。

听见这帮人被轰走了,杨家的门开了条缝,杨廷薇在门后小声叫道,“姐。”

杨廷榕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还沉得住气,听妹妹一叫,眼泪扑嗤嗤下来了。

☆、第四章 吵架

杨廷榕把半碗面浆倒进锅里的开水,用筷慢慢将它们调成稀糊。眼看噗噗起了泡,她放进切碎的荠菜,再加把油渣,这是今天的午饭。占据杨家的红联的人不知跑哪去了,好在闹事的人已经被王拥军赶走,等杨鸿生回家就可以开饭。她又从包里摸出三只煮熟的鸡蛋,是钱贵芳的娘送的,“晚上我们吃好些。”

小时候到这个时候,该准备好酒好菜祭祖宗了,破四旧后没了旧习俗,但过年总是过年。

杨廷薇贪婪地闻着荠菜和猪油的香气,“可惜没有蛋饺。”她到门口又张望了一会,“怎么爸爸还不回来?”杨鸿生每天早上接受批斗,有时游街,然后再去面坊上班。

杨廷榕听见门口有说话声,虽然听着和缓,但因为吃过惊吓,她怕妹妹应付不了,连忙拉上风炉门出去看是谁。和杨廷薇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个子有些矮,声音却十分宏亮。旁边还站着两个和他面目相仿的男性,年纪都在二十几岁。

看杨廷榕出来,杨延薇低下头,反而那个小伙子自我介绍道,“这位是阿姐吧?我叫沈根根,工宣队的。”工人宣传队一般都是产业工人出身,杨廷榕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好胡乱点头笑了笑当打招呼。沈根根口齿伶俐,“刚才我经过时看见有几个外地造反派捣乱,不过好汉难抵众拳,所以叫上我两个阿哥来帮手。他们要是还没走,就让他们领教我们工人阶级的力量。”杨廷榕更加胡涂了,不过别人总是番好意,她再三道谢。

沈根根笑道,“阿姐别客气,我和小杨同志在街道办事处认得的。她虽然出身差了点,但一向要求上进,仍然属于可以挽救的好同志。你们放心好了,以后我们工宣队要挑起大梁,不能让乱七八糟的组织再斗来斗去了。”

杨廷榕听说去年九月里北京上海所有中小学都由产业工人接管了,但梅城是小县城,什么都比别的地方慢几拍。不许武斗总是件好事,她赶紧又笑了笑。

“大妹,二妹,你们进去!”不远处传来杨鸿生的一声大喝。杨廷榕很少听见父亲如此火爆,怕他不知道这几个是工宣队的人,连忙解释道,“爸爸,…”还没说完杨鸿生已经跑过来连推带搡把她轰了进去,杨廷薇在父亲来时已经缩进去,所以杨鸿生后脚进门,反身就关上大门,留给沈根根的是两扇黑色大门。

杨鸿生气呼呼地进了他那个用布隔出来的角落,杨廷榕不明所以,瞄到杨廷薇虽然低头不语,但耳根通红,猜到几分,多半是沈根根对妹妹献殷勤,引起了父亲的反感。她把刚才的荠菜面糊舀出来,第一碗捞锅底最厚的部分,先盛给父亲,第二碗中间的给妹妹,最后才是自己的份。

杨鸿生虽然仍是满脸怒色,毕竟这种事情说了更露形,只能吞了下肚。他勉强收起火气,闷声不响吃鸡蛋喝面糊。午休时间短,下午出门前他关照杨廷榕看好家里,不要和不二不三的人说闲话。

杨廷榕知道父亲是指桑骂槐,连声应下来。她答应替钱贵芳打条双元宝针的围巾,围巾边已经起好了,要趁春节空打出来,开春就没时间了。杨廷榕边织边思忖如何和妹妹谈,才能不经意地打消她心里的那点念头,要知道杨家虽然已经败到这种地步,但父亲的骄傲仍在,哪肯让他最心疼的小女儿去和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来往。

杨廷榕已经记起来了,为什么沈根根和他的哥哥看上去面熟,他们是邻街树根头沈家的儿子们。沈家老夫妻是解放前从外地逃荒来的,逃到大树下搭了间草棚,来时只有老大,三年里又生了老二老三。三兄弟自小以打架狠和念书笨出名,小学毕业后先后进了厂当工人。

她看杨廷薇缩在煤炉旁低着头不吭声,想了想问道,“这几天在西乡怎么样?”杨廷薇估计姐姐要谈心,但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这个,脱口而出,“不大好,又冷又饿,谁都不理谁,每天有人吵嘴。”

西乡离城里比较近,而且种棉花,比稻区活少,还是杨廷榕在下乡办替妹妹恳求到的安排,没想到气氛这么差。她安慰道,“可能大家都没习惯,我和国欢刚去五一大队时也天天想家。”杨廷薇低着头,但一滴滴泪掉下来,落到煤炉边上一会就干了,时不时有嗤的一声,“阿姐,我讨厌农村。”

“为什么?我觉得农村挺好的,不像城里动不动有人来贴大字报抄家批斗。再说我们做了插青,不再是黑五类子女,也是对社会有奉献的一份子。”杨廷榕说出最重要的理由,“爸爸把我们当宝贝,难道你要看着他被别人逼死吗?你不去,别人把账都记在他头上。”

杨廷薇不说话了,只是肩膀耸动的幅度加大了,嗤嗤声也越来越急。

杨廷榕叹口气,有什么办法,不去也得去,还不如早点去,往好里想了去。房里温暖,她脚上的冻疮又痒起来,“冻疮膏拿来给我涂点。”杨廷薇抽着鼻子说,“第一天就不见了。”

那盒冻疮膏包装精细,一看就知道是部队专用的好东西,杨廷榕忍不住火也上来了,“我不是给你买了两把锁,叫你收好自己的东西,怎么会第一天就不见了?还有什么不见的?钱还在吗?”

杨廷薇声音更低了,“也不见了。”

整整五块钱啊,是父亲和她能拿出来的所有的钱了,普通人家一个月生活费才八元。杨廷榕气得说不出话,闷头织围巾,像要把火全出在那两根竹针上。杨廷薇嗫嚅着,“我问她们谁见到了,都说没看见,我也不知道是谁拿的,只好不了了之。”

杨廷榕停下手里的活,直截了当地说,“我告诉你,你是杨家三女儿。像沈根根这种人,你离远点,我们可以穷,可以干活,但是不能没志气。门不当户不对,没有共同语言的人走不到一起去!”

她的话刺痛了杨廷薇,后者抬起头,“你和爸爸一样,怎么还有这种老观念?!工人阶级才是最先进的生产力。我们…我们是腐朽的□,早晚要被时代大潮给淘汰。”

啪!

杨廷薇呆呆地摸着脸,姐姐居然打她,居然甩了她一个大耳光!

她俩默默对视着,房里除了彼此急促的呼吸声,没有其他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