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杨廷榕才说话。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我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亲骨肉,不管怎么样大浪淘沙,死活都要在一起。你要有别的想法,先等爸爸和我去了再说。只要我们在,肯定先保证你的活路;等我们去了,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便你走哪条路。”

杨延薇又羞又痛,低头抽泣起来。

与此同时,在春晖巷葛家,葛斯熙和他父亲也吵了一架。

葛斯熙带着王拥军回到自己家,他家的楼上楼下、房里摆设让王拥军啧啧称奇,“四喜,你爸是哪级干部?依我看一定是个大官。你别瞒我,上次那辆自行车,别人都说了,没关系根本买不全材料。”

葛斯熙自己拿了两只热水瓶,往王拥军手里塞了一只,“走,跟我去老虎灶打开水。”他开门时,和父亲葛成霖打了个照面。

葛斯熙头一低,招呼也不打就往外走。

葛成霖的笑意凝在脸上,上不上下不下化成恼火,“葛斯熙,越大越不像人了啊?”葛斯熙垂眼看着地上,“你有革命事业够了,不用管我。”葛成霖见到儿子的表情火更大了,不由分说夺下他手里的热水瓶往地上砸去,嘭地一声吓得王拥军瞪大了眼,不知道要不要劝架。

过了很久葛斯熙仍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葛成霖深知儿子被自己宠坏了,暗暗做了个深呼吸,对王拥军说,“你们都回房,我去打水。”

王拥军看了看葛斯熙,不知道该不该让这位显然是伯父的人去干活。谁知葛斯熙真的把热水瓶放了,对他说,“走,我们回房。”

这算怎么回事,王拥军朝葛成霖慌慌张张鞠了个躬,跟着葛斯熙往里走。他边走边回头看,发现伯父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上的碎片,心下不忍。但葛斯熙仍然绷着张脸,根本不理会他的眼神。

☆、第五章 不放假的春节

下午,葛斯熙和王拥军把葛家楼下一小块场地清理出来。反来复去锄过几遍,王拥军抓起把土捻细了看,土是好土,春天种点瓜菜,不用多费心夏秋就能果实累累。但伯父是干部,一天三顿都可以吃食堂,葛斯熙又不在家,他何必自己种菜?葛斯熙的棉袄扔在旁边长凳上,穿着件暗红色套头毛衣,额头汗涔涔的,“我爸想种点扁豆和玉米。”

王拥军“噢”了声,没再多问下去。他看出来了,葛家父子肯定有心结,但这种事外人不宜知道。

晚上裹的饺子,葛成霖擀面,葛斯熙剁馅,王拥军不会做饭,在旁边递水收拾碗碟。依他看来,葛成霖挺和气的,还问他吃不吃韭菜,因为食堂晚上剩的菜经常是韭菜。自从王拥军在葛家墙上见到葛成霖去北京开会的合影留念后,对这位貌不惊人的大伯有种说不出的尊敬,见问就答,“吃。”因为态度太恭敬,反而把“吃”字说得恶狠狠,他赶紧又答了一次,“我什么都吃。”

等饺子熟了,葛成霖找了瓶酒出来,“年轻人喝点酒不碍事,只要不是烟酒全来。”

三个人就着52度烧酒吃素馅饺子,下酒菜还有碟花生米。大部分时候葛成霖问农村的情况,王拥军答。大伯挺满意的,一个劲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王拥军酒量最差,没多久晕头转向,只知道葛斯熙扶他进房上了床。醒来外面两人在敲桌子吵架,一个说你是我儿子我安排你去哪就去哪;另一个说我不是为自己,你在外面做事是干部,我妈帮你当了几年家,躲了鬼子躲国民党,到头来落个地主成分,在老家天天挨批斗,你于心何忍。一个又说我们都要服从,要求我们怎么样我们就得怎么样;另一个说至少我们得知道发号施令的人的想法是什么,不然就是盲从。

这句话一出,似乎有人动了手,玻璃、瓷器之类破碎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王拥军犹豫着要不要去劝架,还没起身葛斯熙进房了,怒气冲冲地和衣躺下就睡。他酒气冲人,王拥军连忙闭紧眼睛装睡熟。

第二天早上葛斯熙又恢复成和气的四喜丸子,吃早饭时王拥军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葛斯熙不明所以,笑道,“怎么了,老是看我?”他闻了闻自己身上,“还有酒味?”王拥军摇头,“伯父呢?”葛斯熙说,“中央有紧急通知,今年工厂商店都不放春节假,照常工作。”说起来农民最自由,按时节种地就行,春节正是农闲。

葛斯熙带王拥军去吃的是元福桥小馄饨,虽然没从前的精致,但仍然皮薄馅鲜,汤里又是紫菜又是蛋皮,还有榨菜末,吃得王拥军连连赞叹,“城里人花头多,你呆我们那习惯吗?”葛斯熙说,“大男人到哪都一样。一年多前我高中毕业时想去西北当兵,我妈死活不答应,我连西北那种环境都不怕,哪会不习惯这里。”

王拥军惊讶地问,“你不是应届生?”上山下乡面对的对象是应届生。葛斯熙笑道,“不是,下乡前我在船厂上班。”王拥军的嘴张得更大了,船厂待遇好,为什么还来插队。

一言难尽,葛斯熙说,“回头再说。你吃这点够吗?”

王拥军说够了够了,小馄饨里还另加了四只汤团,两咸两甜。咸的是全肉芯,咬开外皮,卤汁流出来,鲜得很。甜的是芝麻馅,加了板油后又香又软。这顿早饭太贵,他舍不得马上吃光,慢慢地咀嚼,想让好滋味在嘴里多停留一会。

这阵子呆在乡下,农村的伙食只求吃饱不求质量,葛斯熙也馋了,连馄饨汤都喝得一口不剩。他不催王拥军,先去洗好碗筷。现在顾客和服务员平等,大家都是主人,主人吃过饭自己动手洗碗。站在水池前他看见蒋国欢和钱贵芳在外面拉拉扯扯,一个抱住另一个的胳膊不让进来,另一个则坚持请客。

最终还是蒋国欢占了上风。她看了半天,摸出用手帕包好的钱和粮票,要了一碗小馄饨和两张葱油饼。两人去窗口端了吃的,回过身看到没空桌,而葛斯熙和王拥军在那边招手,便坐了过去。

蒋国欢把馄饨推到钱贵芳面前。钱贵芳想了想,去窗口又要了只空碗,把一碗分成两个半碗。两人拿着葱油饼吃起来,饼不是刚出炉的,但油炸的东西比较诱人,两个姑娘吃得津津有味。

葛斯熙今天想带王拥军去城里几处风景点逛逛,钱贵芳听见他有照相机,不由心动了。葛斯熙邀请她俩一起,蒋国欢本要去配眼镜,看到钱贵芳为难的样子,连忙答应下来,“眼镜明天配好了,反正这个春节商店不休息。”

他们四个走到状元坊,又遇到杨廷榕和她的妹妹,她俩是出来买钮扣的。在蒋国欢的怂恿下,她俩也加入了去梅苑赏梅加拍照的行列。

路上尽是拉长了脸的行人,钱贵芳有些郁闷,“老早听说城里人资格大,果然连个笑面孔也没有,又不是别人借了米还了糠,新年新势的何必呢。”杨廷榕安慰道,“做了一年,春节还不放假,全笑不动啊。”钱贵芳问,“干吗不放假呢?”葛斯熙随口说,“风向要变了,从66年开始前后闹了三年,现在要收了。”

杨廷榕心里一动,蒋国欢比她先问出口,“真的?”

葛斯熙笑着摇头,“你们没组织学习最新指示?”蒋国欢不以为然,“天天变,谁知道什么意思,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们,不要藏头露尾。”葛斯熙说,“我也是推断的,不一定准。你们看,武斗闹了这么久,梅城算太平的,光上次有一起。但其他地方就厉害了,听说有的地方是成批地活埋人,还有的地方炮火对轰。国家毕竟需要有人搞生产建设,9月往学校和单位派遣了工宣队,12月组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所以应该是要收了。”

杨廷榕低着头走路,但没漏掉葛斯熙说的每个字。蒋国欢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城里?”葛斯熙的话,让她全身浇了盆冷水般直凉到心底。他说,“几年内没可能。”钱贵芳握住蒋国欢的手,担忧地看着她们。杨廷榕察觉到妹妹低落的情绪,连忙说,“我们才多大,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葛斯熙也说,“是啊,说不定过段时间城里需要劳动力,不但插青回来,连农民也进城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

话虽这么说,他们都知道这可能性不大,幸好梅苑到了。

梅苑有几百棵梅花,这两年虽然疏于管理,但大部分梅树依然含苞待放。当中杂有几十株腊梅,已经是盛开的季节,开得满枝的繁花。眼前尽是花色,鼻间满是清香,众人心情不由好转,葛斯熙挑了棵红梅,让他们依次站在树下拍照。

蒋国欢拉着杨廷榕和钱贵芳拍了张合影。她生怕效果不好,要求坐着再来一张,边摆姿势边说,“每过五年我们就拍张合影,老了给孙女看,当年奶奶也年轻过。”在场的人忍不住全笑了,笑声回荡在梅苑里。

杨廷榕和杨廷薇也拍了张合影。葛斯熙透过镜头看她俩,姐姐是小圆脸,妹妹是鹅蛋脸,但都是大眼睛,眼尾一式一样的微微上挑,不认识的人也能看出是亲姐妹。她俩头挨头靠在一起,往同一方向微笑,仿佛那里有光明。风吹过,花瓣落在她俩衣服上,拂掉还有。

拍完了照,六人既然来了,索性赏花。杨廷榕记得花海深处有个梅心亭,引着他们往里走,到了才发现吃酒酿饼也会醉的孙抗美也在。他埋头在看书,一点都没发现有人走近。钱贵芳对其他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跳上去夺下他手里的书。包书封皮掉下来,里面是本《张氏实用英语语法》。

钱贵芳得意地说,“原来你躲在这里看英语书,崇洋媚外啊?”

孙抗美脸色发白,抢回书默默包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匆匆往外走。

钱贵芳没想到他的反应是这样,顿时觉得十分无趣。她追了两步想骂他,被杨廷榕拉住了,“别。”钱贵芳停下脚步,替自己辩解道,“我开个玩笑而已,不会真的贴他大字报。”她看到杨廷薇害怕和疏远的眼神,委屈地重申,“只是开玩笑。”

蒋国欢拍拍她的肩,“行了,知道,不过我们经不起吓。”

但是一场游园,已经从兴致勃勃转为意兴阑珊。

这个春节对杨廷榕来说,最难受的是杨廷薇在知青点染到头蚤,还过给了她。起先没发现时,她俩还以为头没洗干净,连洗了两天还是发痒才察觉有异。杨廷薇解开辫子,杨廷榕翻开她的长发,眼明手快地按住一只爬动的头蚤。

两人对看一眼,知道这回麻烦了。

☆、第六章 最重要的是

姐妹俩的头发又密又厚,在日光下乌青油亮,但长发对蚤来说也是个广阔天地。

杨廷榕煮好大锅开水,把毛巾枕巾扔进去烫,两人又互相帮忙篦头发。每篦一下,把篦箕放进滚水烫一下,水面漂浮的头蚤尸体越来越多。小东西的繁殖能力特别强,今天看着像是捉清了,明天又有新的冒出来。距离回乡的日子越来越近,杨廷榕决定剪短发,让头蚤无处容身。

杨廷薇抓着辫子怎么都不肯出门,杨廷榕连哄带骗,她咬定青山不松口,“我不。”

杨廷榕拿妹妹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去剪,希望她看到样子后比较好接受。

理发师大剪刀下去,先剪掉两条沉甸甸的辫子,杨廷榕头上一轻,颈后凉风阵阵。她摸了摸发尾,乱蓬蓬的。店里原先那个理发师喜欢和妇女同志说说笑笑,被人贴了大字报,现在街道扫公共厕所清洁灵魂。他走后,他的徒弟升级做了理发师,但功力仍欠火候,左一剪刀右一剪刀修来修去,两边总是不能同样长短,慢慢的把杨廷榕的头发从垂肩的长度剪到了耳上。

完了他说,“□教导我们,失败是成功之母。”

杨廷榕回到家,果然从妹妹眼睛里看到失望,连杨鸿生也忍不住说,“怎么剪得像个男人。”不过,短发的好处是迅速肃清了爬来爬去的小东西,每天早上梳头时,她总要自我安慰一遍。

假期的最后一天,杨廷榕决定自己动手帮杨廷薇剪头发。杨廷薇躲来躲去,气得杨廷榕站着骂,“头发剪短了可以再长,总比带着一头蚤回去好。”杨廷薇按住头发,“我天天洗头,肯定能除清。”杨廷榕断然说,“我不能让你出去丢杨家的脸。”杨廷薇在布帘后面说,“哪个无产阶级身上没养过蚤,满头老白蚤在街上走的人多着呢,有什么丢脸的。”

杨廷榕没想到妹妹学会了顶嘴,过去一把把她拽出来,“少废话,给我坐好。”

不顾杨廷薇的眼泪汪汪,杨廷榕刚要动手,蒋国欢的小妹来了,说蒋家老爷子突然去世,蒋国欢作为蒋家长孙女要守灵,明天走不了,托她帮忙请两天假。

这几天像是印证了葛斯熙的话,杨鸿生得到通知,用不着天天去革委会报到受批斗。小姐妹俩眼看苦日子要过去了,刚松口气,猛地听到小妹的话,一颗心又提起来。蒋国欢的二妹在外地纱厂上班,春节前回了家,厂里的造反派追来捉她回去,老爷子是在推推搡搡中摔倒在地后过世的。

小妹只有十二岁,哭哭啼啼地说,“那个人以前想追求我二姐,被拒绝了,说她是支派的人。我们这种出身,怎么敢参加什么派别,明明是他们诬陷的,趁机报复。他们用皮带抽我妈,拿出刀来叫我妈自杀,还用鸡毛掸子打我。”

杨廷榕帮小妹擦去眼泪,忍不住想到大哥被人从河里捞起来时,右手还带着刀的穿透伤。她恨不得问老天,既然是新社会,凭啥又把人分为三六九等,给了有些人骑在别人头上的机会。杨廷薇呆呆地听着小妹的话,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

小妹抽泣着,“爸爸和大姐去了上海不在家,幸亏大姐的插青大哥来帮了我们,等人走了我们才发现爷爷没气了。”杨廷榕问,“你妈妈没事吗?”小妹说,“脸上青了,还有腰上挨了几棍,肿起来了。”除了叹息,杨廷榕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关照杨廷薇去理发店剪头发,自己跟小妹走,她去蒋家吊唁。

到了杨廷榕看到葛斯熙和王拥军也在,他俩正是昨天蒋家的救星。葛斯熙在争斗中腿被打到,走路一拐一拐,“踢派的人闹得凶,幸亏我们拿到文攻武卫指挥部的条子,这里毕竟是保皇党的地盘,他们还不敢太放肆。”

蒋国欢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毛桃,但看见杨廷榕的短发还是愣了,“有人为难你?”杨廷榕赶紧说明情况,最后跟谁赌气似地说,“哪怕被剃阴阳头我也不会想死,不是我的错,我偏要活,活着看谁笑到最后。”

蒋国欢点头,“就是。”

杨廷榕在蒋家呆了两个小时,回到家才发现出大事了。杨廷薇倒在地板上,呼吸急促,嘴边尽是吐出来的粉红泡沫痰,头发和毛巾上有股霉臭味。杨廷榕闻到味道,是杀虫剂六六六,她以为杨廷薇想不开服了农药,魂飞魄散之际赶紧把人扶在自己膝盖上,用手指帮忙抠喉咙催吐。

杨廷薇的心快要跳出来了,难受得只想满地打滚,好不容易才说清楚缘故。别人告诉她用六六粉能杀蚤,效果又快又好。她可能在把粉洒进头发时,不小心吸进去了一点,“我不要剪掉头发。”她气喘吁吁地说,“阿姐,我胸口难过啊,透不过气了啊。”

杨廷榕一边哭一边背起妹妹去医院。

走到半路,杨廷薇滑了下来,杨廷榕坚持着,半拖半抱把她送进了医院。两人同时倒进急诊室的大门,同样的形容狼狈,里面的护士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病人。好在六六粉中毒是比较常见的农药中毒,先注射再输液按常规治疗,只是护士业务不熟,多扎了几针才找到血管。

杨鸿生回到家听邻居说了,连忙赶到医院。三个人晚饭也没吃,在急诊过了一夜。第二天杨廷榕拿着医生开给妹妹的病假条,先到西乡请假,再回她所在的五一大队,晚上才发现鞋跑掉了帮,难怪白天走路时总觉得拖拖沓沓。

杨廷薇因祸得福,拿到了六个月在家休养的假期,杨廷榕也算放下心,不用担心妹妹在乡下的表现。开了春田里活还不多的时候,她跟往年一样,随队里的水泥船去上海捉垃圾,一起去的知青除了蒋国欢外还有季东海和孙抗美。开船的是钱贵芳的大伯,照例钱贵芳也跟了去。葛斯熙听说有船去上海,提前打了招呼,搭上这班顺风船。

开到十六铺码头,钱大伯系好船准备烧晚饭,孙抗美主动去船头淘米。他刚蹲下,钱贵芳在后面叫道,“你眼睛生在额头,看不清地方的?”她看孙抗美不挪窝,几步跑过去,指给他看,上游漂下来的污浊中有人的排泄物。

孙抗美还是头一次见识到,喉头发紧,“喔”地一声吐了出来。

钱贵芳抢过米箩,换了个地方淘米,笑嘻嘻地说,“你也太没用了,将来怎么下田施肥,那可都是米田共人中黄。”

孙抗美吐了会刚觉得好些,听她这么一说,又喔喔地继续吐。钱贵芳看他吐个不停,不以为然,“怕什么,你吃的菜还不都施过有机肥的,有了肥料菜才好吃。”

孙抗美艰难地抬起头,“你…能不能不说了?”

钱贵芳还想批评他几句,但这人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像是快晕过去的样子。她同情地想去拍他的肩,“习惯了就好,每个插青刚来时都这样。”她的手刚在江水里泡过,孙抗美条件反射往后退一步。

钱贵芳愣了下,随即笑道,“你嫌我?一会你吃的也是这个。”

春三四月青黄不接,晚饭是一大锅清粥,还有一碟咸菜。季东海胃口大,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鼓得高高的,却还是没吃饱。孙抗美捧着碗,默默帮他点数,等季东海放下碗时一共喝了十八碗。钱贵芳注意到孙抗美始终没喝几口粥,估计他还在犯恶心,凑在杨廷榕耳边把刚才的事告诉给她听,“粥半夜面黄昏,不用到半夜就能饿死他。”

到了睡觉的时候,孙抗美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来到船头,黑暗中依然能看到波光粼粼,这是黄浦江。背后传来个声音,“想跳江?黄浦江上没加盖子。”

是钱贵芳。

孙抗美皱了皱眉头。他一直纳闷,杨廷榕和蒋国欢,一个出身于,一个家族是几代富商,怎么会和钱贵芳这种村姑谈得来,难道环境改变了她们,她们已经习惯粗俗的现实。

钱贵芳把一小块东西塞进他手里,“给,雪片糕,只有这么多。”

孙抗美想推回去,钱贵芳已经飞快地转身回舱,临走还扔下句话,“到什么山砍什么柴,活着才最要紧。”

第二天天还没亮,每人拎着两只箩筐和一根扁担上岸了。

杨廷榕的母亲秦伊恬在上海工作,每年这时候已经帮她积好些垃圾。她和蒋国欢、钱贵芳先去把那点“存货”担回来,好在主要是蚕豆壳和煤灰,看着多重量却没多少。

三人边走边说闲话,蒋国欢说,“你们猜葛斯熙爸爸干什么的?”不等她俩回答,她主动揭晓答案,“下乡办主任。”

杨廷榕早就怀疑过葛斯熙的“地主”成分,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蒋国欢说,“他爸上任第一天,把自己一对儿女从厂里叫回来上了山下了乡,葛斯熙去了本地条件最差的梅东,他姐姐去了苏北。”

钱贵芳说,“他倒是个好干部。”

蒋国欢说,“有什么用,才过几个月已经被拉下台打倒了。”她看了看左右,小声地说,“说他走刘路线…这年头谁都朝不保夕。”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片,她们沉默下来。

☆、第七章 聚散

杨廷榕没下乡前,每年都带妹妹去母亲家过寒暑假,对上海熟门熟路。她领着另外两人抄近道走,经过淮海中路时蒋国欢认出其中一幢楼,“榕榕,你寄娘还住这吗?”杨廷榕摇头,“她们全家在江西。”

寄娘的最后一封信是前年来的,写得很简单,只说她大女儿被退婚后精神有些失常,竟然跑到街上拉住陌生男人不放,家人极为苦恼。杨鸿生看完后放煤炉里烧了,没敢回信,怕被火眼金睛的群众看到,又是条抱怨新社会的证据。

记忆也有生命,随时光流逝淡去老化,但杨廷榕心里的寄姐永远停留在十五岁,她弹罢李斯特的“钟”,回首对大家一笑。那次也算寄姐的及笄仪,过后杨廷薇念叨足足半年,要求将来父亲给自己办同样的餐会。其实那时世道已经不对,但每个人都强颜欢笑,既然留下,后悔也没用,还不如努力寻找生活的乐趣。

秦伊恬现在住在小弄堂里,钱贵芳抬头,看到被两边楼房夹出来的一条天空。在天与地之间,有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还有对她们投以好奇的目光的邻居。有个大喉咙叫道,“梅宝,你家乡下亲眷来了-”

钱贵芳跟在杨廷榕和蒋国欢后面,钻进一个小门洞。她眼睛眨了几眨,才习惯楼底的黑暗。木楼梯响了又响,最终脚步声停在二楼,“上来。”楼梯比较窄,向上转了好几个圈才到一扇小门外,旁边是灶间,两个中年女人在烧泡饭,回头打量她们几眼,“梅宝,你乡下阿姐总算来收掉那些垃圾了。”

杨廷榕的弟弟秦梅宝嗯了声,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小门,门后入眼即是只马桶,然后右边是条更窄更陡的木楼梯。少年当先爬上去,钱贵芳愁眉苦脸走在最后,生怕自己的份量压垮这条吱嘎作响的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里一外两间,外间有张小餐桌,两张凳,还有张小床。秦梅宝理也不理她们,自顾自从床头柜里掏东西。杨廷榕招呼两个朋友坐下,自己坐在小床边上。她屁股还没挨着床边,秦梅宝蹭地转过头,“不许坐我床上,脏不脏啊?”

杨廷榕愣了片刻,脖子都热了。钱贵芳腾地站起来,被蒋国欢拉了一把。

蒋国欢起身,和钱贵芳挤在一张凳上,“榕榕你坐。”杨廷榕坐了下来。蒋国欢笑眯眯地问,“梅宝,不认得我了?蒋家阿姐,你小时候抱过你,你还在我身上撒了泡尿。”秦梅宝没吭声,过了阵子把几只布袋放在餐桌上,“姆妈昨晚去厂里开会没回来,这些是她关照给你的,这包是萨其玛,那包是万年青饼干,还有件毛衣是她打的。”他嘟着嘴一口气说完,“垃圾堆了好几天,都发臭了,快点拿上东西走吧。”

三人担着垃圾往外走,钱贵芳感觉到上空又有盯着她们的目光。她猛地抬头,和对方那个中年妇女对看近半分钟,后者丢了句,“神经病。”人却缩回去,嘭地关上窗。钱贵芳呼出口气,“国欢你干吗拦我,我本来想好好教训他,哪有做弟弟的嫌弃阿姐的道理?”

蒋国欢说,“他小屁孩懂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在榕榕面上不和他计较。”

杨廷榕感激地看了蒋国欢一眼,再怎么说,秦梅宝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要怪只能怪社会,硬生生把夫妻分成两种人,姐弟隔绝成路人。她也不怪母亲,幸亏秦伊恬见机得早,带着小弟回了上海,还拿到个工人成分。不然陪绑在一条船上,眼睁睁看着至亲骨肉沉下去,不比现在好。她从包里掏出几颗大白兔,“来,甜甜嘴。”

蒋国欢剥了糖纸,奶香一下子加快了口水的分泌。钱贵芳没吃,闻了闻小心地放在衣服口袋里。杨廷榕知道她要留给家里的弟妹,“吃吧,他们的份我留着呢。”钱贵芳摇头,“不要,你慢慢吃,是你妈的心意。”哪怕在物资较为丰盛的上海,准备这些吃的,想必也要花不少心思和钱。蒋国欢说,“她也不舍得吃,大头先给爸爸妹妹,剩下的又要分我们。榕榕,不是我说你,你们家薇薇和梅宝都是被宠坏的孩子,一个给你爸宠坏,一个给你妈宠坏,以后怎么办哟-”

她拖长了声音,杨廷榕右手扶住担子,左手推她一把,“我喜欢,要你管。”她家薇薇和梅宝不是坏小人,是两个命苦的孩子,不像大哥和她至少享受过几年父母的疼爱。

蒋国欢对钱贵芳笑道,“你看,是不是?我告诉你,杨廷榕从小护短出了名,只要是她家的,别人就说不得。”

她们三个说说笑笑回了船,中午吃了顿好饭。钱大伯买到块肋条,煮了一大碗红烧肉。下午比较辛苦,要沿路沿巷在垃圾箱里找。晚饭时每个人胃口好得像填不满的洞,季东海嘴大手快,吃的肥肉最多。钱大伯笑眯眯看他们你抢我夺,下饭的还是咸菜。俗话说“饱煞饭头、饿煞饭头”,负责做饭的人,做多了负责吃掉剩下的,做少了从自己嘴里省下来,只是这帮大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哪有嫌少的。

少见油水的肚子经不起折腾,季东海一夜上了无数次大号,到后来是水泻。第二天早上他脸色灰败,腿脚发软,留在船上休息。幸亏葛斯熙也是个好劳力,把他缺的份也补上,水泥船可以按计划第三天早上回程。

吃过晚饭钱贵芳问葛斯熙搭船来上海的目的,他大大方方摸出只口琴,“我们梅东的知青看过你们表演后,决定奋起直追,我学过口琴,再练练以后当个节目。”船上众人没事做,顿时起哄要求来一个。葛斯熙试了试音,笑笑说,“不好听或者吹错了,你们别笑。”季东海嚷嚷道,“不好我们喝倒彩。”钱贵芳嘲笑他,“你睡了一天,精神恢复得不错嘛。”季东海也不在意,嘿嘿地笑。

杨廷榕抱膝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热闹的样子。下午三点秦伊恬摸到船上,放下两大饭盒菜。那时她还没回来,钱大伯帮忙收下了,一份是金花菜豆腐干炒肉丝,一份是雪菜炒毛豆子,都是耐放又好吃的菜。反正每个做妈的,恨不得把心分成几份,平均分给自己的儿女。她默默地想心事,那边葛斯熙站了起来,立在圈子中央,开始吹口琴。

“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

是他们都熟悉的一首苏联歌曲,大家忍不住跟着哼唱。

葛斯熙吹到后面停下来,“不好意思,不记得后面的谱了。”季东海拇指和食指掐成圈,放进嘴吹了声长口哨,“不错。下一个,杨廷榕!”杨廷榕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呆呆地跳起来,“什么事?”

她的样子让所有人爆笑。

杨廷榕求助地看向这里另一个站着的人。葛斯熙也在笑,但没别人笑得凶,“我们想请你来个节目。”杨廷榕回过神,“我没带笛子。”

季东海大大咧咧地说,“那就唱支歌,‘山楂树’,‘灯光’也行。”

这两首都是苏联歌曲,杨廷榕不知道它们算不算毒草,摇头说,“我都不会。”她剪了短发后,显得眼睛特别大,灯光下闪动着茫然,葛斯熙解围道,“我唱首草原之夜吧。”不等别人说话,他已经开始高歌,“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虽然没有伴奏,但旋律本身委婉动人,歌似乎唱进了每个人的心中。

晚上睡觉时蒋国欢凑到杨廷榕耳边,“我看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杨廷榕默不做声地在她胳膊上掐了把。

蒋国欢说,“他比我们都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理所当然的事。”

杨廷榕嗔道,“别胡说。”过了好久,蒋国欢以为她睡着了,她又冒出来一句,“我还要照顾爸爸妹妹。”蒋国欢知道她的意思,一旦结婚,真的是扎根在农村了。但是,保持单身就能再回城里?蒋国欢苦笑,人的年纪一年年往上走,像她们成分不好的,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说不谈婚论嫁也是不安心接受再教育的表现。

曙光在哪里啊,杨廷榕也是彻夜难眠。她想回家,还想父母姐弟在一起。

越想越难受,杨廷榕发起了低烧。她上过几天赤脚医生的课,帮自己找了点药吃,但情况没好转,人瘦下去,肚子却开始鼓起来。杨廷榕知道不好了,可能得了血吸虫病。果然去卫生站检查完,被安排到城里的传染病医院去住院治疗。

她拎着一网线袋日常用品,刚挂好号,听到有人叫,“杨廷榕。”

☆、第八章 是与非

葛斯熙发烧咳嗽腹泻,也是血吸虫病。不止他们,传染病医院里住满了两年来的知青标兵,春天去灭钉螺的同批人在这里又碰头了。杨廷榕的肝和脾肿大严重,血小板降得很低。她怕父亲担心,没和家里说起。这病需要补充营养,每到开饭时间房里热闹非凡,尽是送菜来的家属。有好心的看杨廷榕孤孤单单,硬要分给她一点。

次数多了,杨廷榕学乖了,早早吃了病号饭躲到外头去。

传染病医院在市中心,过去还是个园林,住院区有假山小湖。六月里几棵两米多高的石榴花开得十分丰盛,杨廷榕打着寒战坐在水边的石凳上,努力克制住胃里的翻滚,这是静脉注射治疗药物后的副作用,按病友说法是人和血吸虫比赛谁更抗药的毒性。水面波光粼粼,对岸是长廊,葛斯熙中午经常在那和人下象棋,这时又在。

他喜欢背着手站在棋盘前,下到兴奋时还念念有辞,和平时的稳重截然不同。杨廷榕眯着眼看了会,忍不住笑了,下棋有那么好玩吗?

“阿姐。”

杨廷榕没想到妹妹会找来,“你怎么知道的?”

杨廷薇拎了一只保温壶,“国欢姐说的。”她打开盖子,把汤递给姐姐,“鲫鱼汤,趁热吃,我听他们说要补充蛋白质。”杨廷榕闻了下,“很香。你烧的?爸爸也知道了?”杨廷薇摇头,“爸爸进了学习班,在农场,每周才回来一次。”

杨廷榕愣了下,爸爸是“老运动员”,次次都轮得到,经验不少,“你一个人在家没事吧?”杨廷薇笑道,“没事,你十七岁时不也下乡插队了。爸爸那里也没问题,虽然天天要劳动,但和表哥在一起,他们两个能互相照应。”她俩的表哥大学毕业后做了教师,风波起后没多久进了牛棚。

杨廷薇陪姐姐坐了很久,直到杨廷榕要回病房时才走。

杨廷榕越想越不放心,追出去想关照以后不用送菜来了,钱还是留着给爸爸买吃的用的,他从未干过农活,年纪又不轻了。直到医院门口杨廷榕才看到杨廷薇,可她不是一个人,和工宣队那个沈根根在一起。从背后看去,她反而要比他高点的样子,可两人似乎都不在意,有说有笑。

杨廷薇抱怨道,“你烧的鱼汤不好,我尝了口,咸得好像打翻盐罐头。姐姐以为我烧的,非说好喝,硬是不肯倒掉。”沈根根嗓门宏亮,“我六岁起烧大灶,怎么可能烧得不好吃。不过穷人菜烧咸点好下饭是真的,不像你大小姐吃惯清淡。”

杨廷榕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三步两步冲过去,“杨廷薇!”

前面的两人回头,看到是杨廷榕,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杨廷薇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沈根根摆出个笑容,“阿姐。”

谁是你阿姐。

杨廷榕看也不看他,拉了杨廷薇就走,到处都不是说话地方,最后还是回到了湖边。

满心的话憋在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来,杨廷榕面红耳赤,恨不得摇晃自己的妹妹,昏头了?看上他什么?好半天她才说,“身体既然好了,你给我去西乡。”杨廷薇垂头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