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这时倒宁愿自己是村妇,那样有许多话都可以说,沈根根算什么东西,一家人又懒又穷,宁可讨饭也不肯干活。世界是变了,可杨家的人骨气仍在。但她不是村妇,所以有许多话还是不能说。

沈根根不敢走近,在湖对面伸着头望姐妹俩的动静,和杨廷榕的视线撞个正着。他又矮又黑,举动粗鄙,杨廷榕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杨廷薇抬起头,看到了他,露出个微笑,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摇了下,示意无事,抢在姐姐又开口前说话了。

她语速不快,语气却很坚决,“我不去乡下,死也不去。”

杨廷榕耐住性子,“这么多人去了都没事,你死都不怕还怕其他的。”

杨廷薇二话不说,从挎包里掏出面小镜子,送在姐姐面前,“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

阳光很好,镜里的杨廷榕短发枯黄,蓬在耳边,面颊骨突出来、因为脸上没肉,眼睛鼻子嘴巴样样都大。杨廷榕推开镜子,却看到自己手指粗大,指甲开裂,手臂上有蚂蟥叮咬过的痕迹。而杨廷薇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嘴唇是少女特有的红润。

杨廷榕看着杨廷薇,“我愿意,劳动光荣,我心里很安宁。”

“你愿意你去好了,为什么勉强我?乡下不缺我一个劳动力,躲过一天是一天。要是你大义灭亲通知他们抓我去,我就…恨你一辈子。”

杨廷榕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妹妹嘴里说出来的话,而杨廷薇说出口也后悔了。她轻轻摇着姐姐的手,“姐,你别管我。我没做见不得的事,不过没按分配去农村而已。我天天在干活,做花边糊纸盒,不然你以为这几个月我靠什么生活。我样样活都肯干,就是讨厌农村。”她指着沈根根说,“信不信由你,他只是我的好朋友,你们都不在家,我害怕。”杨廷榕不吭声,杨廷薇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我们的所有全给拿走了,干吗还要听指挥去这里去那里,这么服从是奴性在作怪吗?”

杨廷榕终于说,“人在屋檐下,要是爸爸也不在,我们怎么办?”杨廷薇听她口风松动了,“不会有事,我有医院病假条,而且当初管下乡的那帮人自己也进了五七干校,全乱套了。现在只欺负老实人,谁胆大谁过得舒服。”

近墨者黑,杨廷榕从沈根根学的什么东西啊。杨廷榕正色,“只要没人为难,我也不逼你下乡,但你要记得,不能做大姑娘不该做的事,明白吗?”

杨廷薇用力地点头,“明白。”她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走吧走吧。

杨廷榕看着妹妹连蹦带跳跑向沈根根,有种说不出的无力。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她想到表嫂。表嫂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无论组织怎么找她谈话,也不肯和表哥划清界线。可是父母也有父母的不得已,再抱在一起过,说不定会失去第二个儿子。

这些难解的题,解决办法不分高低上下,每种都是无奈。

为了活下去,每个人做出选择,不能责备别人,只能选择自己想要的。

杨廷榕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

有人推她,“杨廷榕,起来。”她坐起来,是和她一个大队的一个女知青。那人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跟我走。”

什么事?

杨廷榕跟着她鬼鬼祟祟走到五病区的一间杂物室,几个或认得或面熟的知青已经在里面。他们凑在一起分东西吃,葛斯熙听到她俩来了,抬头笑道,“田鸡粥,再晚了就没了。”原来他发现人工湖边有田鸡,趁夜去照了,再回来用酒精炉烧粥。

杨廷榕分到小半饭盒的粥,米烂田鸡香。但是,她有个疑问,“那是蛤蟆吧?”

葛斯熙很淡然地说,“管它是什么,剥了皮都能吃。蛤蟆更好,还能去火治腹水。”

门被推开,还没等护士骂出声,葛斯熙笑呵呵把她拉进来,“小张同志,来吃田鸡粥,你工作辛苦了,也来补一补。”他煞有其事向知青们介绍,“这位小张同志,是我们五病区的白衣天使。谁是最可爱的人,就是她。”张护士被说得火都没了,瞪了他一眼,“吃好了收拾干净,早点休息。”

眼看葛斯熙顺利打发掉张护士,杨廷榕边喝粥边想,是不是女性对能说会道的男性会另眼相看,否则妹妹怎么会和沈根根说得来?还是在这样的年纪,容易心软?

过了两天蒋国欢来探病,说了村上刚发生的一件事,有个女知青嫁给了村民。那个知青到得最晚,知青点住不下,被安排在老乡家里。那户人家全家老小对她都很好,慢慢有人拿她和那家儿子开玩笑,竟然玩笑成真。

“我们帮她缝被子,她一直在哭。”蒋国欢拈起落在身上的花瓣,吹向水面,“她好像已经有了,只好趁早嫁,免得重身了不好看。有次做田里,她落在最后,有人看见她打了她男人一记耳光。”

杨廷榕手心发凉,“你是说她是被强…”

蒋国欢摇头,“谁知道。可能当时觉得有人照顾挺好的,后来想想又后悔。其实女人早晚要嫁人,嫁给愿意照顾自己的也不错。”她摘下眼镜,呵了口热气,小心地擦了擦镜片,“要是有人照顾我,我也嫁人了,免得做老姑娘,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城。”

杨廷榕勉强笑了笑,“你不是说独身主义不嫁人的?”

蒋国欢沉默了一会,“现在我想法变了,不嫁人一辈子被家里管,还不如嫁了,最多嫁得不好离掉。”

杨廷榕明白她在家受了气,但也不知道怎么劝好友。两人有气无力地看着水面的涟漪,直到探视时间过去。

☆、第九章 一辈子

经过治疗,一帮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扛过了药物反应,气色慢慢好转。像葛斯熙这种爱动的人,发着烧也要折腾,不发烧更加忙活。不知他从哪里找到把鸟铳,约几个知青一起上山打猎,杨廷榕也在被邀的人中。

梅城的落雁山海拔不高,但五十年代种下了大批马尾松,十多年来后葱郁连绵,林里有不少小动物,兔子、松鼠,还有各种鸟类。葛斯熙转悠几小时,打到两只兔子。一上午他不让别人说话,别人嫌无趣,渐渐走散了,只剩杨廷榕拎着猎物,默不做声跟在后面。

太阳越来越高,两人被晒得满面通红,衬衫被汗打湿后粘在身上。在草丛里趟来趟去,也没有小动物蹿出来,葛斯熙把铳背在身上,接过兔子,和杨廷榕往山下走,去大家约好的七溪涧。

上山容易下山难,有路的地方还好,有些地方要抓着树枝滑下去。葛斯熙怕杨廷榕跟不上,但她连滚带爬走得飞快,除了急促的喘气外没任何声音。他放慢脚步,递给她一块大方格的男式手帕,杨廷榕笑着摇头示意不用。

葛斯熙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擦吧,满头大汗了。”

杨廷榕只好意思意思地擦几下,但又不能马上还。葛斯熙一直以坦荡的姿态接近,让她无法拒绝又暗生懊恼,也许该像其他人一样任性地跑开自己去玩。但杨廷榕做不出,吃了他的东西,再搭不上手,也得帮忙拎个猎物。

眼前出现了片竹林,杨廷榕停下来。葛斯熙看出她的犹豫,安慰道,“蛇在早晚才活动,也不会主动攻击人,而且竹叶青毒不死人。”他轻描淡写地说,“最严重是中毒后休克。”

这还算小事,杨廷榕瞪了他一眼,走进了竹林。

葛斯熙问,“不怕了?”

杨廷榕没回答,既然怕也得走,那就不必把怕挂在嘴上。

过了春天竹林少有人来,积了薄薄一层落叶,时不时有鸟扑愣愣飞过。杨廷榕的惧怕一过,反而觉得这里宁静得让人心安。葛斯熙走在身边,偶尔帮她拨开竹枝,很有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当走出竹林时,他俩眼前豁然开朗,远处是彩带湖,湖面宽阔。传说大雁秋天南飞时经过彩带湖,被清澈的湖水吸引,恋眷着不肯离去,因此化作落雁山。现在这片湖已经改名叫南湖,五七干校和农场都建在湖边。

杨廷榕想起父亲,上次见到时又黑又瘦。他口口声声说劳动好,吃饭香了睡觉也好了,洗涤了前半生靠劳动人民血汗生存的丑陋灵魂。层出不穷的新花样,有着超凡的能力,把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卑微。

葛斯熙说,“我父亲常年在外,三十多岁才生我,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他去北京开会,买了许多礼物给我。茯苓饼,果脯,六必居酱菜,全是给我的。我妈也疼我。她是秀才的女儿,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识字,有双三寸金莲。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她怕别人欺负我,整天抱在手上。我的姐姐一直羡慕我,她小时候没见父亲几面,妈妈又经常嫌她不是男孩,好不容易长大了,有份工作了,却被父亲送到又穷又远的地方插队。”

杨廷榕默然,杨家对每个儿女一视同仁,至少她从未感觉到父母偏心。

葛斯熙看着山脚下的南湖,葛成霖在五七干校,那里名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实则是变相劳改,种田、挑粪、养猪、做饭、挑水、打井、盖房、…祖父有几百亩地,送父亲到外面接受了新式教育,结果是父亲成为了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最后在快老年时开始干体力活。

“我姐姐来信说,她在插队的地方嫁给了一个鳏夫,进门就有三个儿子。她说她永远不原谅父亲,还有我,她不用我们出席婚礼。她说我们如果良心上还有些不安,每个月记住寄钱过去。”

当初葛成霖决定把儿女送下乡时,葛斯熙要求自己去更艰苦的地方,但他妈坚决反对,说如果他去,前脚走,后脚她上吊死了算了。也是对儿女不同的态度,让他姐姐离家时满怀悲愤,无论父亲替她准备多少钱和物品都没用。

杨廷榕没想到大大咧咧的葛斯熙竟然有这些心事,但她也无法说出安慰话,他的姐姐确实太惨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能有多长。葛斯熙已经是知青中的“老大哥”,他的姐姐只有更“老”,无法在知青中找对象,在当地的农村也没多少人在这年纪还未婚。她父亲为了工作,献祭了儿女。

如此可怕的“从自己做起”,她打了个寒颤。

葛斯熙嘴角浮起苦笑,“我父亲几经起落,却从未动摇过信仰。他相信个人必须服从大局,领袖的话肯定有道理,所以他现在高高兴兴地种地。”

山风忽拉拉地吹过,杨廷榕缩了下,“以后别和我说这些,也不要跟别人说。”

葛斯熙转头看向她,她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我知道,但是我忍不住想和你说。”

杨廷榕低下头,“不要和任何人说。”每个人要欢欢喜喜接受这场洗涤。

葛斯熙固执地说,“我知道和你可以说。”

杨廷榕不理他,自顾自往下走,走了十几分钟七溪涧到了。夏天溪水盛,坡上挂着几条白练般的小瀑布,涧水清亮透底,她脱了解放鞋踩在水里,脚下是年复一年被水打磨得溜圆的鹅卵石。

涧水清凉,岸边矮密的小树上开满了白色花朵,葛斯熙捡枯枝作柴,杨廷榕动手清洗那两只兔子。她见过葛斯熙洗菜的架势,太马虎了,还是自己来弄才放心。等兔肉开始飘出香味,另外几个知青也来了,他们采到不少野莓,每个人吃得嘴唇发乌,还用衬衫包了一大包给他俩。

葛斯熙烤好兔子,扯下条兔腿给杨廷榕。别人顿时起哄,他不慌不忙地说,“她帮我拎了一路,该不该先给她吃?”大家挤眉弄眼,杨廷榕只当没看见,要是做出害羞的样子,他们会越说越起劲,没有的事渐渐也就像真的了。她还怕葛斯熙的视线过多停留在自己身上,被别人看出端倪,刚才他说的那些家里事,足以证明他确实有心于她。幸好他没有,和平常般有说有笑,对每个人都一样。

打猎过后没多久,他们出院了,各自回乡。

临回去前,葛斯熙送给杨廷榕烧好的一碗红烧鸟,“我仔细洗过的,连打进去的铅弹都剔掉了。”上次的兔肉虽然好吃,可惜杨廷榕没经验,铅弹差点硌掉了他们的牙。

杨廷榕把这碗肉留给了妹妹。最近杨廷薇没拿到手工活,在酱菜厂做腌菜的事,洗菜泡菜晒菜,一天下来精疲力竭,需要补充营养。她回到队里,蒋国欢当晚炖了碗蛋羹做加菜,她们养的几只鸡和鸭子正在生蛋旺季,就是猪有点不够精神。

听说猪不好了,杨廷榕饭也来不及吃,先拿着手电筒去猪圈。这是她和蒋国欢凑了笔钱买的小猪苗,哪能粗心大意。灯柱下果然那只黑花的猪哼得有气没力,食槽里的猪食也没动,杨廷榕灵机一动,找了颗磺胺磨成粉掺了水给猪灌下去。

晚上睡下,两人很久没见,叽叽呱呱说了大半夜的话。杨廷榕差点想告诉蒋国欢葛斯熙家的事,还是忍住了没说,多一个人知道多一分风险,虽然这是她最好的朋友。而且蒋国欢烦恼重重,她家人帮她找了个对象,那人腿不好,但能帮她调回城里。

在一辈子和回城之间选哪个?

杨廷榕帮她想了又想,翻来覆去。

蒋国欢在半梦半醒间被杨廷榕推醒,黑暗中她双目炯炯,“我帮你定,哪怕一辈子留在农村,也不能拿婚姻做筹码。将来要是你后悔,就怪我好了。”

☆、第十章 米田共引发的打架

窗户刚透亮,蒋国欢摸黑起床。杨廷榕硬把眼睛挣开一条线,“干吗?”

蒋国欢闷着头穿鞋,“我要跟我爸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去说。”

按杨廷榕的想法,水来土淹、兵来将挡,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家人闹翻。但她也明白好友的性格,蒋国欢直心直肺,不喜欢虚与委蛇。杨廷榕撑着睡意,啰嗦了几句,无非叮嘱她态度和软些。

蒋国欢走后,杨廷榕想东想西睡不着,干脆爬起来侍弄她俩的六分自留地。一年要吃的菜都在这上面,她住院后蒋国欢一个人管两份地,完了队里的工分后就忙自己的。虽然钱贵芳经常来帮忙,但毕竟活重,蒋国欢累了有段时间了。

夏天菜长势好,架上爬满黄瓜、丝瓜、豇豆。杨廷榕挑水到田头,摘了根小黄瓜,在裤上揉搓了几下去掉刺。她咔啦咬了口,去翻看豇豆。豇豆最容易长虫,三天要打次药,否则几天能爬满小虫,把刚长出的根根小豆荚都啃坏。

今年她俩没种上海青,否则鸡毛菜虽然好吃,却简直是药水里泡大的。去年有知青摘了才打过药的,没用清水泡,吃完口吐白沫,被卫生站的赤脚医生灌了壶肥皂水,才把小命抢回来。现在田里辟出个角落种番茄和茄子,其他大部分是玉米,间中还有些芦穄。

杨廷榕小心地跨过田埂头的毛豆,拗了根芦穄吃,又脆又甜,过段时间可以寄钱大伯的船去城里卖,好歹换点零用钱。拿这两样当作早饭吃了,她开始浇水。天气干燥,一瓢水下去,被土地滋滋地吸进去。

天开始大亮,杨廷榕用毛巾擦了擦汗,然后把毛巾盖在头上挡太阳。知青们纷纷赶在出工前到自留地了,孙抗美两眼发直地走过,估计他昨晚看书又看晚了。杨廷榕摇摇头,听说他家是小职员,没想到出他这么个爱读书的,只是如今知识还有什么用呢?反而为了油灯费用,他和同屋闹得很不愉快。一个月油灯的钱虽然只有几毛钱,但人手头都紧,也不能怪同屋小气。

孙抗美走过去没多久,他那边的方向突然爆发出阵怒骂。杨廷榕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听见越骂越凶,孙家的祖宗八代都被人问候了,忍不住还是去看个究竟。

骂孙抗美的是个女知青。他被骂得狗血喷头之余小声地反驳,“就是一勺米田共,何必这样,叫别人听见了好意思么。”对方口沫横飞,“你好意思偷我的肥料,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原来孙抗美到了自留地,发现自己的粪缸空了,随手从边上别人的里面掏了一勺。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村里人从不在外面上厕所,大小号全要忍到回家上。

杨廷榕心里明白,这个女知青和孙抗美的同屋在谈恋爱,可能早对他浪费灯油有很大的不满,今天孙抗美被她抓个正着,也算倒霉。

女知青又粗言秽语地骂,孙抗美皱起眉头,“你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

他是全大队出名的书呆子,旁边看热闹的两个男知青起哄道,“老孙,是男人给她两记耳光,否则对不起你家先人。”杨廷榕白了他俩一眼,对女知青说,“小程,要出工了,我们走吧。”

小程冷笑着,“杨廷榕,你是知青标兵,习惯做好人。我和你不同,最喜欢斤斤计较,要是孙抗美不拿个说法出来,我慢慢和他谈。”杨廷榕被噎了下,能有什么说法。男知青笑道,“这个容易,小孙,以后你专门拉在她的粪缸里,还她肥料,吃家食拉野屎……”

杨廷榕听他们越说越恶心,转身就走。

还没走出几步,背后传来惊呼,只见小程把粪勺当头砸向孙抗美。后者虽然向后退了几步让过,但污水淋漓洒了满身,脸上从白转红、从红转白几个来回,最后劈手夺下粪勺,在缸里捞了半勺泼向小程。小程从头到脚挂满脏东西,臭气冲天,气得低头撞向孙抗美。两人收不住脚,双双掉进背后的梅塘。

“老”知青们下乡第一年都学会了游泳,孙抗美却是去年底刚来的,还没学会。他在水里浮浮沉沉,好不容易抓住杨廷榕伸过去的扁担要爬上来。小程在水里拉了他一把,差点连杨廷榕都被拽下去,孙抗美接连喝了几口水,咕咚、咕咚往下沉,片刻间水面只剩一只手。

杨廷榕刚要下去救人,那边钱贵芳划着小船过来了。眼看有人遇险,有人从船上比他们先“咚”地跳下水,几下游到那,水花起处胳膊里挟了人浮起来,踩着水拖着孙抗美靠岸。

葛斯熙拖泥带水上来,杨廷榕他们赶紧接住孙抗美,幸好他没出什么事,就精神有些萎靡。那边小程也爬上来了,冷笑了两声走了。钱贵芳问清事情,气呼呼地说,“孙抗美,从明天起你跟我学游泳,保你以后可以把她按到水底去。”葛斯熙绞干上衣,“算了,都是年轻人,不要记仇。”

杨廷榕笑道,“你怎么来了?”

钱贵芳说,“早起我送国欢姐,在城里遇到他。他说要问你抄几张谱,我把他带来了。”

这算不算借口?

杨廷榕不知道。不过下工时葛斯熙和钱贵芳奶奶已经处得很好,连她都被留在钱家吃晚饭。当晚的菜有条两斤多的鱼,据说是葛斯熙白天在梅塘抓的,钱贵芳拇指翘起,“他水性顶呱呱,是浪里白条。”

葛斯熙本人笑得很腼腆,在船厂上班时学的游泳,“水性不敢说好,只是过得去。”

他们说笑得热闹,杨廷榕到灶间帮忙。钱家炒菜是把油倒在小碗里,再用布扎的小拖把在锅里刷几下,炒青菜时灶上倒也必必剥剥地热闹。这样吃法,队里发的油才够吃一年。杨廷榕和蒋国欢刚来时不知道,大手大脚把油用光了,吃了几个月水煮青菜。

晚上葛斯熙借住在男知青窝里,杨廷榕睡下了还听见他们那边一阵阵热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翻了几个身,毕竟体力劳动最能助眠,还没来得及多想心事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送蒋国欢回来的却是王拥军。他用葛斯熙的自行车带她从城里到五一大队,然后由葛斯熙带他,两人一车回梅东去。

晚上蒋国欢告诉杨廷榕,她和家里算闹翻了。她妈跟她又哭又笑整晚,她也没变主意。

“他们问我难道想做一辈子农民,我说无所谓,反正做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做下去也没关系。他们说再也不管我的事,任我在乡下自生自灭。”

杨廷榕静静地听她说。

“有你,有贵芳,大家说说笑笑日子不难过。只怕再过几年,一个个嫁出去的嫁出去,回城的回城,剩下我一个人就惨了。”蒋国欢侧头看向杨廷榕,黑暗里看不清五官,但有什么在闪光,大概是杨廷榕的眼睛。“不过到时候再说,现在我们都还小。”

杨廷榕在枕头点了点头,蒋国欢有些不放心,“你可不能先嫁人,等等我?”

“一定。”

蒋国欢松了口气,自言自语,“早上出门时我是想哭,但王拥军比我运气更差,害我当着他的面哭不出来。他三岁没了娘,现在父亲又生了重病,昨天送到城里医院说肝腹水严重,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要走。等走了,他亲生父母就都没了。”

她陷入沉默,过了半天听见杨廷榕轻而均匀的呼吸声,是睡着了。

蒋国欢叹口气,明天一早还要浇水种菜,出工除草打药水,日复一日过的都是同样的生活。庆幸的是自己和家人都身体健康,也算糟糕中的好事了。

过了几天她俩发现钱贵芳真的教会孙抗美游泳了。

她用的办法特别土,把人推进水深处,逼着他不停地拍水。但效果非常好,孙抗美学会了狗趴式,至少能从梅塘这边游到另一边。

自从为米田共吵架后,小程看见他们一直板着脸,杨廷榕总觉得她会找个岔子发作。结果真的来了,小程非说她的鸡被孙抗美藏起来杀掉吃了。钱贵芳也气盛,跳出来打抱不平,吵来吵去知青分成三帮,一帮看热闹,另外两帮打架了。

杨廷榕是怕事的人。

但小程扯着钱贵芳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杨廷榕劝得嗓子都哑了,忍无可忍拿起锄头向小程冲去。

一锄头下去,把小程脚边的一只鸡砸得身首分离。

☆、第十一章 吵架后的好事

越是平时脾气好的人,爆发起来越惊人。

腥红色的鸡血溅得到处都是,杨廷榕的脸上也有几滴,衬得她杀气腾腾。小程愣了片刻,尖着嗓子喊起来,“你个黑五类子女,你…你想干什么?”杨廷榕余勇未消,站前一步,锄头往地上用力顿去,“做人不能太过分。”小程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又冒出句话。她指住孙抗美,“是他先偷我的鸡。”蒋国欢拍开她的手指,“不要对别人指指点点。不就是一只鸡,给你。”

蒋国欢说完,把她和杨廷榕养的鸡塞给小程。

肥壮的母鸡吃了惊吓,在小程怀里展开双翅扑腾而起。小程的手被鸡爪抓了下,生疼,但她来不及察看,大步向母鸡追去。眼看一把就能抓住,鸡连蹦带跳向前跑了几步,蹿到人堆里。打架的人下意识想扑住它,谁知它翅膀急拍,竟然跃上了屋顶。

母鸡在上面昂首阔步,下面一堆人商量轰它下来的办法。

蒋国欢朝杨廷榕使个眼色,扶着钱贵芳,拉上孙抗美,在别人背后悄悄走了。

过了两天,大队书记田增原听说这件事,“小杨,最近厉害了,听说敢骂人了?”

杨廷榕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僵在那里,真是老话说得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田增原见状笑道,“别担心,我是表扬你,年纪轻轻本来应该有点火气,这也不敢那也不敢不成废物了。”

有这样的家庭出身,哪敢乱说乱动,杨廷榕暗暗苦笑,但放下了心。

田增原继续说,“我问你,让你做大队会计,敢不敢?”

什么?!杨廷榕瞪大眼,会计有工分补贴,好事会落到她头上?

原来的大队会计,此刻也在旁边。他和田增原对视一眼,笑着说,“我年纪越来越大,眼睛不好,实在做怕了。”田增原说,“会计的活不轻松,要记录全大队每户人家迁进迁出的人口变动情况,要做春播秋收的试算、决算,还有生产进度和粮食入仓时要做收汇报。”

杨廷榕连忙说,“我努力做好。”

田增原和老会计哈哈大笑,“果然没看错。人不好找啊,又要有文化,又要细心,又要活拿得出手。小杨,我们开头不敢叫你,知道你不怕吃苦。但做事的难免会得罪人,出头椽子先烂,到时你这小姑娘,被人指着鼻子一骂,哭了,我们怎么办?”

会计除了工分补贴,每月还有三元财政津贴,杨廷榕生怕他们是说着玩的,赶紧下保证,“我不哭,流血流汗也不流泪。”

话虽这么说,正式公布的时候,还是有人说三道四。村民个个都说好,小杨同志做事让人放心。反而是知青道里有两个人不服气,一个就是小程,反对的理由有两条,一是杨廷榕的父亲是历史□,不能给她破坏社会主义事业的机会;二是杨廷榕的妹妹曾经抗拒到农村接受再教育,显然她作为姐姐,也是不安心扎根的。

没等田增原开口,钱大伯悠悠地说,“小程姑娘,我也听说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贼养儿子掘壁洞,要不今天大家先来论一论家庭出身?”小程的娘原来是纺织厂的女工,男女关系上有点问题,被揪出来挂了块“破鞋”的牌子。小程在城里呆不下去,主动要求插队。下乡后没人提这档事,久而久之她也差不多丢在脑后了。

被钱大伯一说,小程心里发慌,嘟囔着一屁股坐下,“不关我事,我不管了。”

早来的知青没哪个家庭出身拿得出手的,又佩服杨廷榕做田里肯做、能做,场上安静下来。田增原见没人再提异议,把此事定了。

散了场钱贵芳从后面追上来,“我大伯厉害不?一句话戳破纸老虎。”她压低声音,“群众眼睛雪亮,有的人不拿别人的厚道当回事,早晚有她苦头。”蒋国欢和杨廷榕吃吃笑了起来。钱贵芳得意洋洋地说,“我们钱家是大族,上次我不当心吃了个亏。下次她再敢动手动脚,我的堂兄表兄一起来,保证打得她满地找牙。”

蒋国欢拍拍她肩膀,“要文斗不要武斗。为了庆祝榕榕当会计,我们几时杀只鸡来吃吧?”

一说到鸡,三个人胃里同时冒起饥火。蒋国欢叹口气,“上次我也笨了,应该把那只死鸡拎回家,白送了自己的一只鸡出去。”再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们互相看了眼,决定这鸡非吃不可了。否则肠胃惦记着鸡,可以几天都作反,今晚更是别想睡觉了。

但这事得偷偷地做,虽然吃自己的,但被男知青知道,一分就是大半只没了。

蒋国欢到鸡窝里捉了只生蛋最少的鸡,学着以前见过的杀鸡的架式,把鸡头朝后拗去,拔鸡颈里的毛。无奈这只鸡不甘心就擒,扭来扭去就是不听话,蒋国欢生怕被旁边住的知青听见,急得挣出了一头汗,菜刀一挥,把鸡头砍下来了。

钱贵芳怕鸡血喷掉,连忙捧起搪瓷盆在下面接。杨廷榕在灶前烧水,烧好了水,把鸡往滚水里一按,六只手三下五除二,把鸡毛都褪了。鸡毛也能卖钱,杨廷榕把它们收好,再一刀下去,把鸡分成两半,斩钉截铁地对钱贵芳说,“这半只你带回去。”钱家老老小小嘴巴多,还没她们知青吃饱了一人全家不饿来得好。

剩下的半只鸡,杨廷榕把鸡皮剥下来,这个另外熬油。吃面、吃稀糊时加一调羹鸡油下去,味道要好不少。剥光了的鸡煮汤,除了鸡肉外还能有一锅汤。

等鸡熟了,杨廷榕先把鸡腿给蒋国欢,再翅膀连鸡胸扯下来给钱贵芳,最后自己捞起鸡棚架,坐下来慢慢啃。她们虽然是女性,但成天干体力活,鸡肉下肚,仿佛只占了胃的一只角落。蒋国欢吃完往灶下加了把柴,煮开了鸡汤,把家里还有的蔬菜,乱七八糟扔下去一锅煮。又调了点面粉,捏成面疙瘩下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