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原想留着鸡汤明天吃,可吃了这点东西后,饥火好像更盛了。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守着等锅里的食物熟。

要是葛斯熙也是五一的知青就好了,有他在,上至飞的,下至爬的,似乎都能变成可吃的。一样的缺油缺调料,他就可以煮出好吃的味道。

钱贵芳轻轻推了她一把,“在想什么,叫你两声都没应?”

杨廷榕收回心思,“我在想,最好去买本会计书。”

钱贵芳说,“要不先问问孙抗美,他好像有不少书。不过他鬼得很,我问他那么多书藏在哪,他就是不告诉我。”

孙抗美的书大多是外文的,杨廷榕觉得他不大可能有会计方面的书,最后三个人商量下来,还是去城里新华书店找。

蒋国欢突然出神,“不知道王拥军他爹怎么样了,希望能出现奇迹。”

说话间灶上锅里滚了,对现在来说,还有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呢。

星期天钱贵芳划着小船去城里,除了蒋国欢和杨廷榕外,还带上了孙抗美。杨廷榕如愿以偿买到一本立信的会计学,虽然书皮又皱又破,毕竟算专业书。孙抗美有事先走,另外两个去了医院探病,杨廷榕抓紧时间回家。

不过家里没人,杨廷榕只好留了张纸条给妹妹。她带了些蔬菜上来,择过、洗净的,城里只有比乡下更少吃的,但愿妹妹没饿着。

回去的路上,蒋国欢告诉杨廷榕,王拥军的父亲眼看不行了,已经昏迷不醒了。

她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不好意思地抹掉,勉强笑道,“看着就难受,我和贵芳站了会回我家了。说实话,我突然不生我家老头气了,他也是为我好。”

她唉声叹气地说,“都是命啊。”

命运的安排,随波可以省力,逆流呢?

☆、第十二章 胆大瞒产

桂花的香味日复一日浓郁起来,农活也到了最吃紧的时候,车水、喷药、除草,杨廷榕和蒋国欢每天早出晚归。有时晚上还要学习最新指示,田增原在上面讲,下面的东倒西歪,个把男的呼噜打得拉风箱般,偶尔还来几声笛音,又尖又飘。

天公也不作美,盼望已久的雨迟迟未来,去年底下乡的知青在自己的小窝里叫苦连天。最苦不过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掉下摔三瓣。他们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那些快呆满两年的老知青则不声不响,像已经听从命运的安排。

蒋国欢天天车水,两条腿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睡到半夜开始抽筋。开始她还忍着,怕吵醒杨廷榕,痛到不行时免不了哼哼。杨廷榕睡觉警醒,听见便爬起来替好友拉筋。她负责喷药,每天背着药水箱,包头巾,穿长袖,戴口罩,捂得起了层层痱子。每回拉完筋,难免要出一身汗,那些痱子痒得让人只恨少生了几只手。

苦是苦,可有什么办法,为了吃满肚子只好付出劳力。

这也是梅城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天空蓝得特别高,白云如同镶嵌在织绵上的花纹,田野里的稻谷鼓着劲生长,一天比一天更饱满。蒋国欢踩在高高的水车上,和伙伴们重复着单调的步伐。眼前风景如画,可惜杨廷榕不在,她不能和谁说,只好用视线在半人多高的庄稼里找寻好友的身影。

三天喷一次药,不打药的时候杨廷榕也没有闲下来,秋收的汇报是三天一次,她要去各个生产小组统计生产进度,估计产量。幸好梅城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山在县城,农村是一马平川。除了需要小心狗之外,没有坎坎洼洼不好走的路。

一个黑五类子女还能当上会计,杨廷榕打心眼里感激书记。她去公社开会,听别人说了,田增原为她做担保,“杨廷榕主动要求下乡,是知青里的头一批,年年都是铁姑娘。这样的青年,有文化又肯做,不用她用谁?要有什么问题,先处理我!”

杨廷榕不会说好听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让别人挑不出刺。幸好今年是个丰收年,她东奔西走统计,由不得为队里高兴。

“小杨,我又要问你敢不敢了?”田增原看了她做的表,笑眯眯地问。

杨廷榕毫不犹豫地点头,有什么信不过他的呢。

田增原放下纸,走到办公室门口。门本来敞开着,他站了会,转过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减少一成来报。”

这是瞒产!杨廷榕的心猛地往下沉去,难道要私分?她不想把田增原往坏处想。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出工,又要安排田里的种植,又要安排人手的分工,整天操不完的心。但是,这几年的生活,让她又不能不往坏处想,他选她做会计,会不会因为她年轻识浅好掌控。

杨廷榕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她不想成为私分小团伙的一员。

田增原一直注意着杨廷榕的神色。她的脸慢慢变成纸一样白,眼睛盯住地上,死死不肯挪开,嘴也越抿越紧,好半天才说出话,“完成了公粮和统购粮,剩下的除了种子粮就是大家的口粮了。”有句话她没敢问出口,瞒报的部分,是要干什么呢?

这反应正在田增原意料中,杨廷榕没让他失望。他解释道,公粮和统购粮是按三年平均产量算的,今年产量高,把要纳的公粮调高了,到欠收年完成公粮后,口粮就没多少。“小杨,我觉悟不高,但是你想想,现在口粮也才够吃半年。这两个月大家都在吃山芋、玉米,再调高,恐怕一年做到头,分到的米连夏天也支撑不到。社里天天说要节约粮食,已经省成这样,再省只好去吃西北风了。”

杨廷榕默不做声,却知道他说的对。村民的锅里早就少见米饭,钱贵芳的小弟,吃多了山芋,肚子里没油水,隔三岔五说拉不出大便。

田增原说,“瞒报的部分,到时按决算表上的人头分下去。虽然工分多的人家吃亏点,但也没办法,嘴多的人家太苦了。”

杨廷榕犹豫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她不敢想万一这件事被人发现后怎么办,但她也不能说不,不光为了田增原对自己的好,也是农民的日子实在比城里人的还苦得多。

蒋国欢敏锐地发现杨廷榕的沉默,“怎么了?”

杨廷榕只说累,把事埋在心底。除了对未来的担心,她也有些说不出的失望…生产队和国家,小家大家;田增原对她,也不是单纯的看重,多少也拿准了她的性格。但他也不是坏人,不提对乡亲的好,对知青的已经足够说一阵子,“不论家庭出身,不提再教育,把知青当自己乡长大的孩子”。梅东的知青点是新建的,不像别的大队,用没人住的破旧房屋安置知青。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十九岁的杨廷榕走在路上,脑中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从感情来说,她更喜欢田增原的做法。然而理智告诉她,尽管他为的不是个人利益,却仍然是自私的。随即原先的小人跳出来说这是被逼出来的办法,而且,所谓的“大爱大义”造成的个人的痛苦,难道还少吗?另一个小人哑口无言了。

杨廷榕不知道,多少人穷极一生找不到其中的边界。

她也是,只能把心事咽下去,幸好雨终于来了。

第一天是大雨,第二天是毛毛细雨,杨廷榕冒雨出门探消息。还没走远,钱贵芳带来了大队的通知,今天仍然休息。她笑逐颜开告诉杨廷榕,昨晚葛斯熙托人带消息,约她们去落雁山采栗子。

听说采栗子,蒋国欢也来了劲,落雁山的野栗子树和桂花树种在一起,结出来的栗子带有桂花味,香甜清糯。只是产量实在太少,没多少人愿意费力去找。

小船载了她们三个,还有一个孙抗美,往城里去。

葛斯熙和王拥军等在码头,一行人一起步行去落雁山。

蒋国欢看他俩没骑车来,问道,“你的车呢?”

葛斯熙简单地说卖了,王拥军眼眶红了,“他是替我还债。”

王拥军的父亲住院时,王家向队里借了几笔钱。老人过世时,王拥军正在发愁没钱送葬,葛斯熙上门给他一叠人民币,十张十元。办完丧事剩下的,葛斯熙让他先还队里的债,这样卖车的钱用光了。

蒋国欢的注意力从车转到人身上,小心翼翼地问王拥军,“你还好吗?”

葛斯熙在后面悄悄朝杨廷榕做了个不要说了的表情,杨廷榕会意,两人一问一答岔开话题。

山里雨意更浓,下得大时他们站在望海楼前躲雨,这里前后左右栽满桂花,芬芳宜人。

杨廷榕想起往事,“小时候每年年初一父亲要带我来这里吃元宝茶,说能看到海。还有她家,也是全家出动,爬山拜年。我们俩年纪差不多,手牵手爬到楼顶,可从来没有看到过海。”蒋国欢摸了摸门上的铜环,“破四旧时都给砸坏了,这里本来是个景点,现在没了。”孙抗美说,“山上原先还有座庙,真的是金身,那年被三中的学生推倒烧,烧出来不少金屑。还有佛身里放的心肝,也是金子打的,都烧化了。那么高的佛像轰地倒下,我在旁边看,算领教了什么叫触目惊心。”

钱贵芳年纪最小,“我们乡下听说城里学生都疯了,抓住老师往死里斗,有个女教师被逼得自杀了。”孙抗美说,“那是我们中学的语文老师。她被剃了阴阳头,中午回家坐水缸里自杀。傍晚她女儿做饭拿起木盖才发现,那时早淹死了。”钱贵芳惊讶地说,“她想死的决心够大的,不然站起来就能活。”孙抗美看向林间,“你不懂,有的人宁死不屈。”

蒋国欢握住杨廷榕的手,“越说越冷,我们还是说说栗子怎么吃法吧。”

王拥军不假思索,“搁水里煮了,放篮子里挂屋檐下,到春节正好吃风干栗子。”

葛斯熙说,“栗子炖蹄膀,栗子红烧肉,栗子炒鸡块,桂花栗子汤圆,栗子赤豆汤。”

几个人一齐咽了下口水,蹄膀和鸡块,唉,也就栗子汤圆最有可能,毕竟糯米粉易得。蒋国欢叹气,“别想那么多,光生栗子我能吃两斤,还等得到春节。”她用衣角擦拭眼镜,“我五六岁时瘦,家里人天天追着我喂饭,看见我多吃一口就开心。还是劳动改造人,上次春节我妈竟然觉得我像只永远填不饱的兔子。我说我能扛八十斤的谷,他们都不信,还要贵芳帮我作证。”

收稻种麦,想到雨一收又有做不完的农活,蒋国欢又是一声叹气。

杨廷榕说,“走吧,明天的事明天再想,现在找栗子去。”

趁人散开找栗子时,葛斯熙简单地说了下王拥军的事。他父亲去世后,他后妈想叫他入赘到一个寡妇家。王拥军不肯,因此最近住在葛斯熙的知青窝里。

真是一家有一家的烦恼。

☆、第十三章 暴雨遇险

天色猛地暗下来,乌云越压越低,悬在树林上空。马尾松的枝叶经不起疾风狂烈的摇摆,发出隆隆的呼啸。采栗子的六个人走在下山小道上,被滂沱而下的雨打湿了全身。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土腥味,杨廷榕时不时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免得看不清前方。蒋国欢把眼镜藏在包里,由杨廷榕和钱贵芳一左一右扶住,高一脚低一脚往下走。

他们原以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事与愿违,反而越下越大。

葛斯熙走在最前面负责开路,突然停下来张嘴接了口雨水。他随即吐掉,评论道,“有股灰尘味。”他回头,看到她们被雨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脱下外面的衬衫,递给杨廷榕,“给,挡雨。”

杨廷榕没接,“小心别受寒。”他里面是件短袖的白汗衫,旧了,飞薄的一层布紧紧贴在身上。葛斯熙满不在意,“不怕。”他把衬衫硬披在蒋国欢头上,让三个女孩都能遮到一点。

王拥军觉得这样走得太慢。他对蒋国欢说,“我背你。”也不等她是否答应,他已经半蹲,作好背人的准备。蒋国欢犹豫片刻,还是上前伏在他背上。她个子瘦小,王拥军大步流星走得痛快,反而觉得比三步一等五步一停来得舒服。

风大雨大,他们到码头发现河水涨得老高,已经淹到码头的台阶上。钱贵芳微微有些担心,小船比不上水泥船是柴油作动力,最好一人摇橹一人扳桨。孙抗美和蒋国欢是指望不上的,光靠她和杨廷榕的体力,未必能划回梅东。

没等钱贵芳开口,葛斯熙先跳上船,“我来摇橹,拥军扳桨,送你们回去。”他朝杨廷榕笑笑,“帮忙找地方借住一晚,我们明早走也来得及。”既然如此,她们也不客气了,纷纷上船坐下。

小船载多了人,河水满过吃水线,在船舷下晃荡。孙抗美看着水心里发慌,胃抽得发酸。等船摇摆着走了会,他终于忍不住,爬到舱口,把头伸到船外开始大吐特吐。除了自小长在船上的钱贵芳,另两个坐着的也是脸色发黄。杨廷榕闭上脸,深呼吸,手指不由自主抠紧了船梆。

“欢迎的晚会上拉起了手风琴

同志们手挽手,激动了我的心,

想起一件事,

真是乐死人,

你要问什么事,

你要问那什么事儿,什么事,

哎,真是乐死人!”

葛斯熙扯着嗓子唱起欢快的歌,王拥军大声地和,“真是乐死人!”他荒腔走板,偏偏声音还大过葛斯熙的,舱里只听见他轰轰的“乐死人!乐死人!”。钱贵芳捧着肚子笑了会,不甘示弱,拔尖嗓子唱道,“唱山歌来,这边唱来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刘三姐》是大毒草,杨廷榕不知道钱贵芳怎么会知道这首歌,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想制止钱贵芳,又怕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蒋国欢把杨廷榕的神色看在眼里,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大风大雨里,河面只有他们一条船,不会有外人发现。而船上的人,说实话都信得过。

孙抗美慢腾腾坐直了,小声和着钱贵芳。

船到钱家浜,眼看五一大队在前方几里,葛斯熙却发现情况糟糕。梅塘闸开了,他们的船被水势拖着往下游去。他用拇指和食指撮了个尖厉的口哨,王拥军会意,加快划桨,船在漩涡里打了两个转,终于离开了。

几下转来转去,孙抗美晕头转向,又想吐了。船被浪涛和他压得向左一侧,啪地一声孙抗美掉进河水。说时迟那时快,钱贵芳扑过去想抓住他,却差点带翻整条船。杨廷榕和蒋国欢同时尖叫,幸好葛斯熙和王拥军眼明手快稳住船。

孙抗美在水里用力挣扎,他虽然学会了游泳,但那点技巧在大风大浪里起不了作用,眼看人被水流带着往闸外去。

葛斯熙吼道,“钱贵芳,撑船!”

钱贵芳一把抓住橹,葛斯熙飞快地脱下长裤,纵身跃进翻滚的水里。

杨廷榕和蒋国欢不敢动,只能用视线盯着水中的人。

葛斯熙叫得像哭似的,“孙抗美!坚持!”他和孙抗美越靠越近,但大浪又来,船上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梅塘闸,依稀还响着葛斯熙的声音,“你们先靠岸!”

钱贵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船靠岸时还是王拥军先跳上去,把缆绳绑在树上。

脚踩到实地,她才清醒过来,孙抗美和葛斯熙被水卷走了。

“不要!”杨廷榕抱住要往水里跳的钱贵芳,“赶紧回队里,开水泥船出来找人。”

她的话提醒了钱贵芳,她昏沉沉地往大队跑去,赶紧去叫水泥船来!

王拥军当机立断,“我去,你们在这等。”他把从船上找到的电筒塞进杨廷榕手里,“举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钱贵芳突然挣脱蒋国欢的手,她站起来,“看!”

杨廷榕揉揉眼睛,果然看到有人缓缓向这边游来。她一直举着电筒,这下更是高高地举过头顶,使劲摇晃。蒋国欢的眼镜被水打得稀湿,摘下来擦,擦了戴,戴了又摘,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

葛斯熙拖着孙抗美游到离岸边还有十几米时不动了,钱贵芳下水帮忙,和他一起把孙抗美推上岸。上来后葛斯熙不让别人靠近,他滚进草丛,在黑暗里又喘又吐。而钱贵芳把孙抗美脸朝下架在自己腿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胃。

孙抗美“喔”的一声,吐了一大泡水出来。

钱贵芳和蒋国欢扶起孙抗美,架着他走。他边走边咳嗽,时不时弯下腰呕吐,但是慢慢回过神了。

河面传来突突的水泥船行进声,还有田增原的叫喊,“小杨,贵芳!”杨廷榕抓起电筒,“我们都在!”都在!~在!带着喜悦,飘散出去。

因为这次遇险,队里还是批评了杨廷榕。钱贵芳年轻无知,蒋国欢是普通知青,理所当然应该是做会计的杨廷榕受批评。

等妇女主任走了,田增原进来,开玩笑道,“没哭鼻子吧?”

杨廷榕脸一红,“没有。我们是太贪玩了。”

田增原摆手,“我不来做坏人。在我眼里你们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小孩子不贪玩的,想当年我不也是上房揭瓦,成家以后自然沉稳下来。那两个小伙子,哪个是为你来的?”杨廷榕面孔热烘烘的,勉强支撑着,“都不是,知青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田增原笑道,“两个都挺好的,女孩子家家,有个人照顾就好了。”

杨廷榕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好不容易田增原换了个话题。社里来了文件,今年要缴备战粮,每个劳动力一年的口粮定为240斤谷,其余的收成全部交上去。他叹着气,“你看看,他们就是有办法。”

240斤谷,每斤谷出六到七两米,每个劳动力家里还有老的小的,怎么够吃。哪怕他们上报时打了个埋伏,那点也没多少。

杨廷榕只能沉默。

好在每年最忙碌的时刻随即到了,作稻、打谷、晒谷,金晃晃的谷子刚入仓,又要忙着抢种麦。所有人又黑又瘦,连最讲究卫生的几个女知青,有时也是丢下饭碗就倒下睡了。什么都来不及想,每个人都麻木地做田里。

第一只鸡没精神时,杨廷榕和蒋国欢都没在意。过了两天别人家的鸡病倒一大片,才提醒了她们,发鸡瘟了,这两天确实只只鸡都不生蛋,场上到处是一滩滩的薄鸡屎。

怎么办?

发鸡瘟的死鸡是不能吃的,赶紧趁活着杀了,否则只好埋得远远的。蒋国欢把菜刀磨得锃亮,卷起袖管准备杀鸡。杨廷榕煮了一大锅开水,买了两大包盐,准备腌咸鸡。

这天,她俩杀了十几只鸡。

蒋国欢弯着腰拔鸡毛,她用胳膊把眼镜推回原处,“榕榕,我们当中谁找个男人吧,就不用自己动手了。”隔着被热水腾出白雾的镜片,她看不清杨廷榕的表情。过了会后者才说,“你不想回城了?”

“做梦也想。”蒋国欢说,“我想元福桥的小馄饨,也想梅苑的香雪海,还有家里每个人,大妹,小妹。”

杨廷榕像没听见她的话,埋头把鸡毛、鸡肠里的脏东西打成只大包。它们被热水泡过后,散发着熏人的异味。她拎着这只包出门,在队里指定的地方挖了个洞埋掉垃圾。

直到半夜,她俩才腌好这么多鸡。蒋国欢发誓,她再也不想吃鸡,所以明年还是不要养鸡,把猪养好就行了。杨廷榕打了个呵欠,“我也想家。”

第一场霜下来,蒋国欢还以为下了雪,窗外是一片白茫茫。她兴奋地推醒杨廷榕,“总算又熬过一年。”杨廷榕和她头靠头看着田野,冬天来了,活少了,不用担心蚂蟥了。

可是,西乡的公社来了电话,是找杨廷薇的姐姐的。

知青杨廷薇在下乡第二天,人不见了。

☆、第十四章 挣不脱的天罗地网

杨廷薇病假到期将近五个月了。她躲在城里,希望全世界忘记自己的存在,然而那只是漏网小鱼的一厢情愿。居委的人领着西乡来人上门,杨廷薇请他们等一等,让她收拾点日用品。

屋里又黑又挤,客人都站在院子里。杨家是五间两进宅院,第一进有两间,原先摆放着各种杂物,包括杨家老人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两具棺材。杨廷榕小时候躲在棺材里面吓过哥哥,不过新社会实行火葬,解放后没几年这东西就被搬出去了。

外面后来被某个组织占了做办公室,现在组织都散了,但门上封条仍在。从外到里有条三米宽的过道,两边堆满了旧桌椅,只剩一个人侧着身子行走的空间。过道的灯坏了,没人来修,暗沉沉的,直到走进院子才豁然开朗。

杨廷薇的几个大钱都收在贴身的口袋里。她匆匆翻了些衣服装在包里,还有双棉鞋是杨廷榕前阵子送回来的。杨廷榕去棉区的公社开会,讨了些新棉花,紧赶慢赶在天发冷前纳了两双棉鞋,父亲一双,妹妹一双。父亲的那双,杨廷薇已经送去农场。

居委大妈催了两声,杨廷薇噢噢应着,趁他们研究厅里那张八仙桌的材质时,飞快地掀起块地板,把刚才写的纸条塞进去。这是沈根根教她的,万一有事留张条在家,他会想办法救她。她的心提在嗓子眼,低头装作系鞋带,借眼角余光看了看外面,幸好他们又在看院里的铁树,还一个个啧啧称奇,齐屋高的铁树比较少见。

杨廷薇收下挂在小天井檐下的篮子,里面是浅浅一层栗子。她统统倒进手帕,放在包的外层,然后锁好门,跟着来人回了西乡。

住过的地方已经有新人,队里重新分配给杨廷薇一间小屋。真的小,除了床之外只放得下两张凳子,带她过来的妇女主任皱了皱眉,“先住着吧,以后有地方空出来就把你挪过去。要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把旧时代娇小姐的习气全都洗掉,明白吗?”

杨廷薇低头摸着辫子不说话,妇女主任以为自己的严辞厉色镇住了对方,又补了几句,无非是要她向姐姐学习扎根农村,争取做个铁姑娘。

晚上等狗都不叫了的时候,杨廷薇拎起没打开过的包,悄无声息地走了。

还是沈根根教她的。要是他们抓她回来,别跟他们当面闹翻;瞅空跑上海去,别坐车别乘船,沿铁路线走;躲起来等他想办法,如今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谁都不知道明天的事。

没人发现她的出走。

杨廷薇庆幸那间小屋住不下第二个人,让她能够顺利脱身。

在村口杨廷薇辨了下方向,收回视线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跟了两条野狗。她走,它们也走,她停,它们也停。它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碧荧荧的光,她俯身装作捡石头,同时发出霍霍的驱赶声,却没起作用。两条狗后退几步,以令人害怕的冷静打量着她。

杨廷薇咬住下唇看着它们,只能继续走自己的路,她越走越快。等那两条狗终于不见时,杨廷薇发现鞋也丢了一只,袜子被霜打湿,和脚板同样冰冷。她没敢休息,换上包里的棉鞋向东走。

直到天空出现启明星,杨廷薇才长长呼出口气。

没走错方向。

她笑了笑,可这笑意像冰葫芦外面的糖,在冻僵的脸上挂不住。

从梅城到上海,她沿着铁路线远远绕开了人住的地方,直走了三天三夜才到。

秦梅宝在街道排队买豆浆油条,看见有个人走走停停。那人像是他乡下的二姐,头发乱蓬蓬的,脚上的鞋张大了嘴,拎着只行李包,上面有“我们来自五湖四海”的字样。

二姐在每个门牌号前发会呆,然后往前走,眼看越走越远。

秦梅宝低下头,他穿的是黑色灯芯绒面的棉鞋,针脚细致,布鞋底下面还有层塑胶底。这是大姐去年的手工活。

杨廷薇没来过这里,也不记得具体地址了。她越想记起来越记不起,似乎姐姐说过巷口有个挺大的垃圾箱。可是,所有的巷口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杨廷薇?”

有人叫,杨廷薇吓得一哆嗦,完了,被抓住了,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