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薇!”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

杨廷薇慢慢回过身,没有追兵,后面只有一个少年,和她一式一样的眼睛鼻子。

她认出来了,“梅宝!”

“老头老脑,”杨廷薇拍着胸口,“叫我二姐。”她注意到秦梅宝手里的竹篮,篮底垫了张纸,但篮子仍然是浸饱油的暗色,“买早饭?”她咽了口口水。

“嗯。”

杨廷薇大口喝着豆浆,同时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吞咽声。秦伊恬却没像过去那样管束女儿的吃相,只是说吃吧多吃点。

等秦伊恬上班去了,杨廷薇问秦梅宝哪里有浴室。

秦梅宝警惕地说,“我没钱。”

杨廷薇弯起手指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下,“小鬼头,我请你。”

等秦伊恬下班,杨廷薇已经做好晚饭,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看着女儿期待的目光,她勉强笑了下,“这么能干了啊,薇薇。”杨廷薇边帮母亲舀饭,边得意地说,“除了做饭我还会绣花糊纸盒腌酱菜,还可以到人家去做帮工。妈妈你放心,我不做吃白饭的人。”

米是江西来的籼米,煮后又干又黄,嚼在嘴里没半点糯性,秦伊恬舀了勺汤,略微咸了点。杨廷薇出生时,杨鸿生和她都以为后面不会再有孩子了,对最小的总是有些偏心,因此薇薇始终没有榕榕能干。

杨廷薇往自己饭里舀了几勺汤,吃了口一吐舌头,“打翻盐罐头了!”她笑道,“在酱菜厂做惯了大袋倒盐的活,手收不住了。”

秦伊恬问,“你上班了?”

杨廷薇点头,“没有正式给我安排工作,我打的是零工。”她叹口气,“书也没得念,工作也没有,…”她突然醒悟到不能往下说了,自己和母亲没提不想插队,只说父亲进农场后家里没人,想妈妈了,所以来住阵子。

大儿子大女儿长相像杨鸿生,二女儿小儿子像自己多些,灯光下看杨廷薇,就像看年轻时的自己。大姑娘了,长眉大眼,菱形嘴,尖俏的下巴。秦伊恬出了会神,直到秦梅宝打断她的思绪,“妈妈,我和同学晚上有事,我走了。”

秦伊恬胡乱点了两下头。

关门的声音传上来,饭桌上母女俩突然都沉默了。好久秦伊恬才说,“你还是回去吧。”

杨廷薇一口饭哽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嗓子眼特别痒,万一饭粒咳得到处都是就麻烦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想硬生生地把那口饭咽下去。她做到了,饭粒擦过咽喉,被强压进了肚,留下丝丝麻痛。

秦伊恬自言自语,“乡下虽然苦,但那么多人都过来了,你姐姐不也呆两年了,现在还做了会计,习惯就好。你爸爸这么大年纪还在种田,可以的。别人都可以,你也可以。”

杨廷薇呆呆地看着母亲,为什么别人可以她也必须可以?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是不想去农村。可是她不敢顶嘴,只能乞求,“妈,你留下我,我不会呆很久。有人会帮我想办法,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她越说越有信心,妈妈是妈妈,怎么可能逼她去种地,而沈根根一定有办法帮她的。

秦伊恬别过头,“三天前乡下来电话,叫我通知他们,如果你来我这的话。”

杨廷薇半张着嘴,眼珠子定定的一动不动,然而最可怕的话还是来了,“我已经通知他们,估计人也快到了。”

她们听见楼底下的热闹,“梅宝,你家乡下亲眷来了。”

秦伊恬应了声,下去开门。

杨廷薇坐在原地,躲进床底别人会找不到吗?跳窗会摔死吗?或者…还没等她想好从世间遁走的办法,杨廷榕出现在楼梯口,“走吧,薇薇。”

杨廷薇站起来,一步一步爬下楼梯,跟在杨廷榕后面,出了才来一天的母亲家。

车子缓缓离开上海,杨廷薇想起来,她和梅宝说好明天去崇明看海,可惜了。她呛咳了几下,总算把卡在嗓子里的饭粒咳了出来,好了。

1969年年底,杨廷薇正式开始了她在西乡的插队生涯,那里主要种植物有棉花,春天也养蚕。

作者有话要说:呼,谢谢大家。

写一个不熟悉而又充满伤感的时代,对我来说真是需要努力再努力。

☆、第十五章 要死要活

一年忙到头,总算盼到冬天,女性特有的勤俭让女知青闲不下来。学习时她们每个人都拿了活计,杨廷榕手上做着双鞋,是给葛斯熙的。他去年春节一直穿着解放鞋,而位于江南的梅城冬季阴湿潮冷,论舒适和保暖还得穿棉鞋。

晚上,杨廷榕凑在油灯下做鞋,蒋国欢在旁边打毛衣。

“薇薇习惯了吧?”

杨廷榕摇了摇头。杨廷薇被带回去后,她去看过两次。大概防着姐妹俩串通,每次周围总是有人,说话很不方便。杨廷薇没哭,也没抱怨,这种沉默寡言让杨廷榕更担心,别闷出什么事。但以过往的经验,妹妹犯起倔劲来,是任何话都听不进去的。

蒋国欢了然,“还在怪你们?”说话分神,立马掉了一针,她赶紧把毛线活递给杨廷榕。后者接过来,两根棒针动得飞快,退到掉线的地方,补好了那个洞。蒋国欢羡慕地说,“你的手真巧。”

“一件生两件熟。”杨廷榕安慰道。

蒋国欢从小近视,没做过针线活,还是下乡慢慢学起来的。她甩了甩手缓解酸痛,“好久没见四喜丸子了,他在忙什么?”

杨廷榕头也没抬,“我不知道。”

蒋国欢抬起一边眉毛,用咬文嚼字的语气说,“我当然知道你不知道,我的意思就是我们去看看他们。”杨廷榕想,反正下周有拖拉机去梅东办事,正好把鞋送过去。她是凭印象做的,往大里放了点,希望能合脚。

蒋国欢自言自语,“他不会有对象了吧?毕竟年纪不等人,他比我们大好几岁。”

杨廷榕明白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蒋国欢一直认为他善良大方、头脑也聪明,值得她考虑。而在她本人,葛斯熙跳进河的那瞬间,无数次在脑海中重放过,每次都让她后怕,如果那天他回不来了呢?她想到就揪着心快喘不过气。可是杨廷榕也清楚,她的出身只会拖他的后腿,尽管他父亲现在靠边站了,毕竟还是干部。

蒋国欢还在絮絮叨叨,“你啊太理智了,二十岁的人活得像六十岁…”

梅东的知青告诉杨廷榕,葛斯熙和王拥军去了挑河泥。社里趁农闲修水利,一天五毛钱,两个小伙子去了卖力气。

既然来了就坐会,梅东的知青找出新花生和玉米招呼两人。说说笑笑正热闹的时候,杨廷榕听到外面有骂人声,越听越觉得骂的是知青,还骂得很难听,小瘟X小骚X的。她和蒋国欢交换了个视线,往大里说大家都是梅城人,幸运的是她们插队的五一,乡民要和善得多。

梅东的知青坐不住,探出去看了下,进来简单地说了个“冯”,在座的人顿时视线在杨廷榕和蒋国欢脸上打个转。

这时候走不是,不走又不是。

有看出她俩面色的,解释说那人是王拥军的后娘。自从他父亲死了,他和后娘处不来,搬到葛斯熙那里。然后知青点开始不清静,三天两头不是后娘来骂人,就是弟弟妹妹来要钱,大家看在葛斯熙的份上不和她多计较。

“拥军跟着葛斯熙去了几次你们那里,她不理解天下知青是一家的感情,以为男男女女见面肯定在搞对象。所以,听说五一来了两个女知青,连忙赶过来骂人。你们别担心,我们已经有人去叫拥军了。”

果然又坐了会,她们隔窗看见葛斯熙和王拥军。河泥的担子,一担一百多斤,是重体力活。两人黑呼呼的老棉袄里毛衣都没穿,只穿着汗衫,仍然满头大汗。

可惜王拥军的后娘今天要闹大,听到他俩的劝说后不但没收敛,反而折腾得更凶。王拥军本想拉她回家,她却借势躺倒在地一边打滚一边哭喊,口口声声叫道,“老头子,快点从地下爬起来看啊!你一去你儿子不认我了,亏我在他小时候还带过他!”

类似场面,杨廷榕和蒋国欢在五一大队也见过,婆婆和媳妇闹矛盾时经常会闹架,互相数落对方的不是,势均力敌。但现在一方是王拥军,他木讷得不知如何是好,满场只听见后娘的沙哑嗓子。

王拥军的反应让他后娘没法落场,她只好走最后一步棋,掏出瓶农药,“我还是死了得好!”等别人扑上去抢下瓶,她已经口吐白沫,死死抱住王拥军的腿,“拥军,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否则我和你老子在地下得知,死人也要爬出来。”王拥军手足无措,想拉开她,却发现她箍得紧紧的。他只能吼道,“四喜!快去叫赤脚医生!”

葛斯熙开头和王拥军一样吓了跳,但凑近后没闻到多少农药味。他有点数了,“拥军,卫生站离这远,请医生来恐怕要来不及,我去舀点大粪来,灌下去也有用的。”后娘哼哼唧唧说,“你们不要救我,救了我我也还是要去死的。拥军啊,看见我要死的份上答应我吧。”

屋里看热闹的知青,一个个也看出门道了。看蒋国欢一脸茫然,他们连忙说给她听,“不是亲生的就是不疼,拥军父亲去世后,后娘想把他入赘到一个寡妇家。那个寡妇比他大七八岁,拥军当然不答应,后娘变着法子闹。”

葛斯熙不由分说,已经去掏了半勺大粪。后娘看见情势不对,翻身爬起来,边逃边骂,“你只小畜生,帮着外头人欺负我,人在做天在看,当心天上打雷劈死你这畜生!”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周围的人忍不住都是笑了又笑。

只有蒋国欢和杨廷榕笑不出,王拥军是她俩的朋友,他垂头丧气。

有人叫住葛斯熙,“五一大队有人找。”

“是你-们。”葛斯熙的样子淡淡的,没有以前热情,但又让她们进屋,还和王拥军商量着做午饭。“怎么来的?什么时候走?”杨廷榕连忙叫他们不用忙,“一会就走。给你做了双鞋。”她虽然觉得自己冒失了,但还是把鞋拿出来,“试试合不合脚。”

葛斯熙把鞋握在手里,笑了下解释道,“在挑河泥,脚上脏。一定合脚的。”他把鞋收进柜子,“好阵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

杨廷榕想问他为什么很久没来,但话到嘴边,却只有三个字,“挺好的。”

蒋国欢和王拥军去了自留地拔菜,屋里只剩他俩。葛斯熙烧开半锅水,给她倒了杯,然后开始和面,“家里没啥好吃的,中午做玉米饼,再炒个青菜。下回过来早点说,让我好准备。”

这是怪她们来得突然?原本饭点不该上门做客。杨廷榕微微有点委屈,搭顺风车没办法挑时间。但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滚,还是没出去,她问,“你最近怎么样?”葛斯熙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挺好的。就是上次闹你们受了惊,不好意思再找你们出来玩。”

原来是这样,他也太…那个了。杨廷榕松口气,一点笑意跳上她的眉间,“我们都没事,孙抗美回去后连个喷嚏也没打。”

把话说开后,葛斯熙的话也多了,“我很后悔,那天不该把你们叫出来,也不该让你们回去。”他下结论,“差点因为我的自不量力害死一个人。”

杨廷榕没料到他会这么想,“你救了人,还自责什么。”

葛斯熙摇头,“那天我差点没游回来。过大闸时大腿抽筋,那会我真的以为要死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而且黑得看不清周围。在那时候,幸好岸边有光,我不知道从哪又来了力气,终于又游了一段路。回来后我想了很多,以前我有点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吓着了。我本意是想大家一起玩,结果却连累你们受惊了。”

杨廷榕刚想安慰他两句,门被推开了,蒋国欢气鼓鼓走在前面,王拥军跟在后面。

“怎么了?”

蒋国欢愤然,“没-事!”

回去后她才告诉杨廷榕,“我跟他说,下次他后妈再闹,告诉她再闹半个钱都不给了,保证她不敢再闹。你猜他说什么?”

“那毕竟是他后妈,弟妹毕竟和他有一半血是一样的,不能太过分?”

蒋国欢说,“就是你说的。气死我了,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难怪人家吃定他。”

“有什么好气的,他是老实,否则你也不会帮他出主意。”

蒋国欢气了半天,临睡前突然气平,“不管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杨廷榕扑哧一笑。

过元旦后杨廷榕忙起来,等算完分好一年收获,春节也在眼前了。不过葛斯熙又像消失了一样,直到年初三也没出现。他去哪里了呢?杨廷榕有时会想这个问题,但随即丢开,难得父亲妹妹三个人能相聚,赶紧珍惜此时此刻。

这个春节蒋国欢过得很差。按梅城的习惯照虚岁算年龄,她23岁了,也是得考虑婚事了。

☆、第十六章 终身大事

蒋国欢被父母逼得无路可走。

有个山东的军转干部,想在梅城安家。他三十多岁,没结过婚,想找知书达礼的姑娘做老婆。一来二去找到蒋家,介绍人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蒋国欢如果嫁给这人,不但她不用修地球,家里人也可以在翅膀下躲风避雨。至于感情,男人想成家,女人需要依靠,婚后处久了自然就有感情。趁蒋国欢春节在家,介绍人张罗了几回见面,一次在蒋家,一次在对方家,还有一次在外面。

蒋国欢也想劝自个算了。

可是她真的不行。这位干部爱吃葱蒜,嘴一张那股味就扑在她脸上。他的人生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把青春奉献给国家后,接下来的日子要娶老婆生三四个娃。

男方倒是相中了蒋国欢。她长得虽然有些瘦小,但戴着眼镜,一笑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就是有文化的。他在解放后才识的字,斗大的字只识一筐,所以没能向往上升。为了子孙后代,他想娶受过教育的女人。而且,蒋家是梅城八大家族之一,祖上出过阁老,公私合营时交出来的店面有一条街,蒋家嫡系的长女蒋国欢在他眼里是落难的大小姐。这样的女人,应该嫁给英雄。

蒋国欢觉得父母疯了,他们想用她换来改头换面。为了叫她答应这门婚事,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骂她不识抬举,有人能看上她是她的荣幸;劝是从她的年龄出发,早晚要嫁人,不如嫁了吧。

吃饭睡觉时都有人在旁边念叨,蒋国欢终于拿出在农村学来的撒泼,摔了只饭碗,叉着腰滔滔不绝骂了两小时。从父母没征求她意见把她带到世上,没有头脑没带全家老小跑出去,给了她一个糟糕透顶的出身,一直骂到现在他们想卖女求荣。

等她停了,才发现面前是四张惶恐的面孔,父母,两个妹妹都呆若木鸡。

他们怕了。

蒋国欢蹲□,捡起饭碗的碎片,尽管刚才摔之前特意选了只补过的旧碗,仍然有些心痛,现在摔一只少一只,又得花钱买。但她不甘心,也不愿意和满嘴蒜味的男人生满地孩子。

然而她也没有拒绝的能耐。

年初五葛斯熙回梅城了。他姐姐再过几个月要生了,他代表娘家人带去礼物和贺金。葛成霖在进干校前还掉了原来的小楼,换成间二十多平方的小屋,算葛斯熙在城里的落脚点。

葛成霖春节没回家,这里由王拥军借住。葛斯熙回来,便拉着王拥军喝酒,姐夫送了两瓶红薯酿的白干。两人去元福桥买熟食,经过杨家大门,正想着杨廷榕不知是否在家,转眼迎面碰到杨廷榕和蒋国欢。

杨廷榕是应蒋家两老的要求陪蒋国欢散心的,他们还希望她能劝通女儿。

半碗酒下肚,蒋国欢舌头被辣得发麻,心情却好了许多。果然酒是样好东西,喝下去全身暖洋洋,让人忍不住想笑。她好奇地问葛斯熙,“你姐习惯那里的生活吗?”

葛斯熙没回答,低头喝光碗里的酒,又倒了半碗。

蒋国欢点头,“我明白了。”她一拍桌子,“全是命。杨廷榕,来,我敬你一杯,作为难姐难妹,祝你比我幸福。”杨廷榕二话不说,和她干了碗里的酒。

王拥军担心地看着他们,“这酒有度数,你们吃菜,别光喝酒。”

蒋国欢端起碗,“我也敬你。祝你…”一时之间,她觉得涌在嘴边的每句祝词都是讽刺,说了又怎么样,现实是另一码事。她摇了摇头,“不说话了,喝酒。”酒像水一样倒下去,冲出来一个大大的嗝,“王拥军,要不你和我凑活过?都是上门女婿,做我们蒋家的!我还是个大闺女。”

王拥军手摆得飞快,“别开玩笑,我拿你当朋友,当妹妹,没想过其他的。”

蒋国欢一把扯住他棉袄前襟,“我父母生了三个女儿,我家没男丁,哪来的哥哥。要是瞧得起我,就答应我,否则以后不要见面了。”她直着眼睛看他,“成,还是不成?”王拥军转头看向葛斯熙,但蒋国欢眼疾手快,捏住他下巴把他的脸定在自己面前,“你说!”

杨廷榕想上前拉开蒋国欢,却被葛斯熙抢先拉住。

在他们仨的注视下,王拥军说好,“我答应你。”

语音刚落,蒋国欢松开手,身子一软向下滑去,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喝醉了。”杨廷榕替蒋国欢披上被子,“让她睡会。”

酒喝得也差不多了,王拥军说出去走走,剩下杨廷榕和葛斯熙守着睡熟的蒋国欢。

葛斯熙在煤球炉上炖了锅小米粥,向杨廷榕指指蒋国欢,“醒过来会不会觉得是黄粱一梦?”杨廷榕喝了酒,脸上红扑扑的,“是梦才好。”她刚插队时,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葛斯熙抬头看了她一眼,“春节怎么也没吃胖?”

杨廷榕摸了下脸。年底她带回家的东西挺多的,但分掉一半给表哥家后,自己家就有些紧张。表哥当众说了违反最新指示的话,被关了禁闭。为此杨鸿生再三叮嘱她们姐妹俩,祸从口出,凡事少出头,不要年少气盛。表嫂平时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三人都是面黄肌瘦,所以杨廷榕把大部分荤腥给了他们。

炉火正旺,锅里的粥噗噗冒泡。

“去年下了场大雪,今年梅城没下雪?”

杨廷榕嗯了声。

葛斯熙笑了,“杨廷榕同志,是不是对我有意见,怎么就是不肯开口?”

杨廷榕张口结舌,“没有。”她喝了酒舌头有点大,不说话是免得出丑。能有什么意见?如果时间能停留在此刻,也不错。葛斯熙看着她的眼神,既温柔又有些悲伤,“我们认识一年了。”

杨廷榕想,是啊,站在时间的河里不觉得快,回头才发现逝者如斯夫。

“也是那次出事,我才想得比较多。我喜欢你,可我能给你什么?”

杨廷榕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有些话不必说出来,留在心底吧。

葛斯熙眼角唇边是温暖的笑意,“我没办法保护你,但我还是喜欢你。什么时候愿意了告诉我一声,我会一直等你。”

杨廷榕扭过头,拼命把涌上来的泪水吞回去,不要哭。

在带哥哥回家的那天,她发誓要照顾好别的亲人,不让他们再离开。她知道他的心意,但不敢接受,只因她没有力气再承担多一个人。

葛斯熙自言自语,“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来?你年纪还这么小,应该去读书,考大学,不要再傻呼呼地拿着伞挡子弹。不过那一天应该快来了,乱了这么久,应该快太平了,我不信它还能再乱上十年二十年。等安定后我们再说成家,孩子不要多,是男是女我都喜欢。我负责做饭,保证把你们养得胖胖的,像无锡阿福似的…”

杨廷榕的一颗心,如同白糖腌过的杨梅,说不清是酸还是甜,泪水终于掉落。她没去擦,免得被葛斯熙发现她哭了。而他似乎真的没发现,悠悠地说起钱笃灶求雨的故事。杨廷榕长在梅城,从小听评弹长大,《描金凤》也听过好几遍。然而此时此刻葛斯熙连说带比划,比说书先生还生动有趣,逗得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天快黑的时候王拥军才回来,他和蒋国欢四目相对,在对方的注视下没有躲闪。

王拥军干巴巴地说,“你说的是真心话?”

蒋国欢毫不犹豫地说,“是的。”

王拥军松了口气,“那我们结婚吧。”

这桩擅做主张的婚事,在蒋家掀起大浪,蒋国欢的父亲差点戳到王拥军脸上,你你你地说不出话。蒋国欢昂着头,“我已经决定扎根在广阔天地,爸爸难道你想反对?”一月份的指示里指出,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人是□,蒋国欢的妈看看丈夫,看看女儿,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做父亲的迸出一个字,“滚!”

蒋国欢拉起王拥军,头也不回离开了自己的家。

“你高兴吗?”

杨廷榕忧心忡忡,原以为是喝醉后的玩笑,没想到好友认真地打证明写申请。而王拥军也积极地配合着,办了到五一大队的落户手续。明天再办完名义上的婚礼,他俩是夫妻了。

蒋国欢没吭声,很久以后才开口,说得很轻也很慢,“榕榕,明天我要搬出去了,以后你自己照顾自己,不要总把东西留给家人。”

“你哭了?”杨廷榕听出她的鼻音。

“嗯,我是高兴地哭。”蒋国欢吸了下鼻子,“都说大年夜出生的是苦命,你看,我出生第二天就是两岁,做惯了姐姐。这下子好了,以后我有哥哥了,什么事都有人一起商量。我…是真的很高兴,反正早晚要嫁人,嫁给他总比嫁给不认识的人好…榕榕,你和我不一样,不要急着嫁人,免得回不了城。将来…我到城里来看你,你别嫌我是乡下人…”

☆、第十七章 扎根广阔天地

蒋国欢和王拥军结婚的正日是雨天。毛毛细雨飘散在空气里,田野和房屋被灰蒙蒙的水汽笼罩着,岸边的杨柳泛出了绿色,女知青们挤在新房里抢着看床上的绣品。新人的长辈都没来,但蒋家毕竟是蒋家,给大女儿置办了床全新的被褥。大红枕套上用金银丝线绣着对鸳鸯,映着真丝被面特别好看。

小程捏着被子的边,忍不住拎起来掂了掂份量,估计有五斤重。应该是新棉胎,摸上去又厚又软。她抖抖被子,问道,“谁绣的花?”

被角藏着花生和红枣,这下滚落一地,蒋小妹赶紧去捡,“是榕榕姐的手工。”杨廷榕赶了半个月的工,现在眼睛里还有血丝。

小程自认和杨廷榕有过节,想请她帮忙也依样绣一幅的话说不出口,只是摸了又摸,舍不得放手。被里还藏着包红蛋,虽然用布袋包得扎扎实实,可万一漏出来就会弄脏被子,蒋小妹在旁边担心,恨不得拉开她,“小程姐姐,差不多到时间吃饭了吧?”

因为是知青扎根农村的典范,所以队里在原来的食堂里安排了晚饭。小程恋恋不舍放下被子,“走吧,他们男的应该都已经去了。”

钱贵芳的娘有儿有女,是有福气的女人,又差不多等于蒋国欢的干娘,今天替新人铺床叠被都是她做的。这会听到外头没什么声音,赶紧招呼女知青们出门。大家簇拥着蒋国欢,说说笑笑走在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