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大,谁都没拿伞,要走了很久才发现面颊上湿漉漉的。杨廷榕用围巾裹住头脸,钱贵芳笑嘻嘻地追上来,和她咬起了耳根,“幸亏后娘没来。”王拥军的后娘在五一大队算出了名。听说两人结婚的打算后,她来大队办公室吵了几回,非要蒋家出聘礼,否则不同意这门婚事。田增原和她讲道理不成,威胁也不成,最后只好在帐上预支了笔款子打发走人。

杨廷榕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她俩,小声地告诉钱贵芳,“王拥军差点出不了门,临出来时被她勒掉了手表。”那只上海牌手表是蒋国欢送给丈夫的结婚礼物,花掉了她所有的积蓄不算,还向别人借了钱。

钱贵芳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让着她作怪?”

杨廷榕叹口气,“王拥军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彼此互不相欠。要是能甩掉她,也算值得。”

钱贵芳回头看了眼蒋国欢,后者在前后左右的人的包围下,带着新娘子的娇羞一言不发。她也叹了口气,“姻缘的事情真是说不定,我还以为你会先结婚呢。”杨廷榕轻轻推了钱贵芳一下,“不要开玩笑,倒是你也快了。”钱贵芳在小时候已经订好亲,被许给了同一个大队的范家。

听杨廷榕这么说,她闷闷不乐看着地面,“别提了,我那个未来的婆婆,不知听了谁的闲话,竟然跑去我家说三道四,叫我妈管住我,不许我再来知青点这边。”杨廷榕默默听她抱怨。“将来她还不知道会怎么对我呢,我宁可在家多呆几年。”

饭堂是以前吃大锅饭时扩建的,知青们白天都来帮忙收拾过,这会喜气迎面而来。也不知道是谁先推了王拥军一把,他被推到蒋国欢身边。两人一个看向男知青,另一个望着女知青,有种不知所措的傻劲。

田增原念了几段语录,然后让新郎新娘到台中央。蒋国欢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和王拥军站在一起。王拥军穿着件簇新的军装,第二颗扣别着朵碗大的红花。一时之间他没想好该笑还是严肃些,嘴时张时闭,两颗虎牙也时现时收。蒋国欢前两天去城里剪掉两条大辫子,烫了个蓬松的卷头,也别着朵红花,是顶时髦的新娘。

草稿是早就打好的,现在只要背出来,感谢主席感谢党,再表一表决心,赞一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就行。蒋国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了几句突然卡壳,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话。下面有人起哄,“新娘子害羞了!”田增原捅捅新郎,可王拥军张着嘴半天没吐出个字,这下所有人都笑翻了,“新郎官比新娘子还害羞。”还是田增原把话接下去,替他们表了决心。

乱哄哄的反正也会过去,蒋国欢走下来的时候脚被台阶绊了。

不好,要在大家面前摔跤。

念头才过,有人已经扶住她,并且稳稳当当的,原来是王拥军眼明手快。

蒋国欢心里一暖。正好这时上菜,视线都被吸引过去,她趁没人注意,飞快地道了声谢。王拥军脸涨得通红,掏出块手帕塞在她手里,蒋国欢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哭了,腮上尽是泪,又湿又冷。

第一道菜是四喜丸子。知道葛斯熙外号的都笑了,杨廷榕一边笑一边看了他两眼。他穿的是件半新不旧的军装,脸瘦得一窄条,眼角笑出了两朵花。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目光,他回过头和她视线遇个正着,对她坦然地点点头。

这阵子他俩各自为朋友的婚事出钱出力,忙得脚不点地,几乎没说话的时间。

他一打招呼,杨廷榕想起那天他说的话,脸慢慢地越来越热,渐渐地低下头,光听见田增原的大嗓门,“小葛,五一欢迎你,什么时候也迁过来吧。”杨廷榕心里发慌,生怕说到她,愈是紧张愈是没听清葛斯熙说的话。等慌乱过去,他们已经说到别的事了。

晚上蒋小妹没回城,睡在蒋国欢以前的床上,“榕榕姐,我姐姐以后永远是农民了?”杨廷榕说,“干吗说这个?”蒋小妹自言自语,“虽然大家都很客气,吃得也很饱,可做农民太苦了。有各种各样的吸血的虫,一年到头风吹日晒,你们都又黑又瘦。”

杨廷榕侧过头,看见小妹和蒋国欢长得极为相似的眼睛,“你和你薇薇姐倒是一样,怕做农民。”

小妹反问,“你不怕?”

怕吗?比起从前在城里的日子,既不能读书,又不能工作;每天看着父亲出门被批斗,门口贴满大字报;说出口的每句话都要小心,以免听在别人耳里有其他意思;杨廷榕宁可呆在农村,至少这里她是个有用的人。

“斯熙哥哥是喜欢你吧?”

杨廷榕被小妹的话惊得脸都烧起来了,“别胡说。”她缓了缓又说,“你还是小孩子,有些事还不懂。”

小妹得意洋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看你的时候暖融融的。”

“你…”杨廷榕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话,“学校还上课不?”

“嗯,不过我们都有点读不进。读书有什么用?知识越多越反动。”

“读书的用处么,不是一时半会讲得清的,至少读了书让我们知道…”杨廷榕听到小妹发出的平缓的呼吸声,看来已经睡着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却没有睡意。可怜的小妹,所处的环境,比她和薇薇那会更差,至少她知道读书是让人掌握自学的能力,即使离开学校,也能够在现实中靠自身领悟各种生产、生活的要领。除了感情没有道理好讲,其他任何事都有个规则,而读书就是提高领悟的能力。

至于感情,谁能想到蒋国欢和王拥军的结婚呢?还有葛斯熙,为什么…杨廷榕拉起被子遮住脸。她不觉得自己特别好,为什么他会喜欢她?还有,他以后会变吗,如果一年又一年没有可以回城的消息?

杨廷榕透不过气,扯下被子苦笑,想那么多干吗,现在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并且尽可能照顾好家人。也不知道薇薇怎么样了,春天到,农民要开始忙了。还有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他不是干农活的料。

婚礼过后没多久,葛斯熙出了事。

有人举报梅东知青葛斯熙是潜伏的特务,他偷听敌台,罪证是他自己安装的收音机。

等杨廷榕得到消息,葛斯熙已经被抓起来关了几天。

☆、第十八章 一抓一放

杨廷榕在开会时听到的。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愣神别人已经聊到别的话题。然而同在会场的田增原探头过去问,“你们说的是不是葛斯熙,人高高瘦瘦,眼睛这样…”他比划了下,“弯弯长长的,不笑也像笑?”

“正是。老田你也认得?小伙子是好人,干活不挑,说话不多。”

田增原说,“是啊,小伙子上次还救了我们队里的插青,水性挺好的。怎么被人举报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杨廷榕在旁边垂着眼在本子上写写划划,心里依稀有了大概。王拥军的后娘记恨葛斯熙带坏儿子,一封举报信寄到县城,信里口口声声说大队里从干部到群众都被葛斯熙的糖衣炮弹收买了,所以请上级领导来抓特务。

田增原问,“真的她干的?”

“她不承认,但不是她是谁?那张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背面有她家小六做的作业。这两天知青天天到她家闹,让我们难做。她是做错了,但一个女人,死了男人,又有堆小把戏。唉,说起来都是拥军不好,他是屋里的顶梁柱,长兄为父。他嫁到你们那,老娘和弟弟妹妹怎么办?”

田增原叹口气,“做老大难免吃亏。”

他们聊得起劲,直到大会主持进来开始下一段会议才停止。田增原看了眼杨廷榕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语录,“奋笔疾书就写的这?”杨廷榕脸上发热,“我…练字。”田增原没再往下多说,杨廷榕越加心虚,认真地做笔记,把台上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连每个语气词都没漏下。田增原瞄过去,看见不少个嗯啊噢。

“我去找她说理。”王拥军站起来就往外走,被蒋国欢一把拉住,“不许去。”

王拥军急道,“她不能不讲理。”

蒋国欢瞪回去,“你和她能讲什么理?她要讲理,会干这种事?而且她虽然只是你的后娘,名义上还是你的娘。别人都可以去跟她讲理,你去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你想被人说迕逆不孝?”

王拥军大声说,“我不怕,是我连累了四喜,现在我得去想办法。”

杨廷榕怕他们吵起来影响夫妻感情,连忙劝道,“国欢说得对。现在你后妈坚决不承认是她干的,去了也没用。不如想想其他办法?”

蒋国欢灵机一动,“据说葛斯熙的父亲又出来工作了,他不能看着儿子被关吧?”

王拥军腾地转身向外走,“我去城里看看。”

蒋国欢还是没放开手,“找孙抗美一起去。他是城里的,对城里熟。”

孙抗美二话不说,和王拥军连夜进城。他们两个青年小伙,既然有事,脚下走得来得个快,午夜时分到了。孙抗美带王拥军回家,胡乱在地上打了个铺。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两人摸黑出门,到了葛家小屋。

出乎王拥军意料,葛成霖不肯出面,只说组织调查清楚,自然会把人放出来。孙抗美看多了人情冷暖,虽然不明白所以,却能接受这种做法,不像王拥军吃惊得说不出话。

白来了一趟,孙抗美暗暗叹息。正准备要走的时候,王拥军说,“葛伯伯,当初你为什么背叛家庭去闹革命?”王拥军突然冒出来的话,让孙抗美刷地向他扫了眼,面前的老人早在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他们作为后辈这么说话不够礼貌吧。

王拥军也是心口怦怦乱跳,小腿肚不由自主抽了几下。和去年一起包饺子喝酒那次相比,葛成霖老多了,发际线明显向后推移,寸把长的头发白花花的,唇边有两条深纹。

孙抗美抢在前面说,“当然是为了解放受压迫受剥削的的人民,建设新中国。”

王拥军咽了口口水,努力让声音正常些,不要干巴巴的像质问,“葛斯熙也是新中国人民,不附属于您个人,应该由国家决定他的人生,而不是您。您明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却坐视不管,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他生怕葛成霖开口后自己的勇气会消失,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我作为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后代,可以替葛斯熙同志作证,他从来没有偷听敌台。”

葛成霖接过王拥军递过来的信纸,发现小伙子的手在发抖。而在他看纸上内容时,王拥军仍然喋喋不休,“孙抗美就是葛斯熙从大水里救起来的知识青年。他也可以作证。”

信是五一大队来的,大意是葛斯熙同志下乡插队后安心劳动,还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起插青。大队书记田增原以他三十年的党龄保证,葛斯熙肯定是好同志。信尾有个“兹此证明”,还盖上了大队的红章。

孙抗美看到葛成霖唇角露出丝笑意,连忙跟上说,“斯熙他真的是个好人。”

葛成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还给王拥军,“谢谢你们。上山下乡确实好,让你们这些年青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还有良师诤友。”

王拥军和孙抗美呆头呆脑盯着葛成霖,但他说出来的话让他俩傻了眼,“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是请假出来的吧?早点回去上工吧。要相信党和国家,党和国家不会冤枉没有罪的人,也不会放过有罪的人。”

两个小伙子垂头丧气踏上回程的路。

孙抗美悄悄看了眼王拥军,低声嘟囔道,“人是好的,就是…”王拥军闷声闷气地应了句,“嗯。”简直没了人的味道。

孙抗美打起精神,“你准备的说辞挺在理的。”王拥军摇了摇头,“不是…”话说了个开头,他突然想到杨廷榕的再三关照,千万不能把这席话是她想的说出来。总算他急中生智,接着说,“没用吗。”

孙抗美叹了口气,“要不我们再去探探消息?”

王拥军停下脚步,“也好。”他试探着看向孙抗美,“总有个说理的地方吧?”孙抗美苦笑,心想也算病急乱投医了,现在哪还有说理的地方。他们在城里各个办事机构被推来推去,最后没想到,在下乡办遇到了田增原。他笑呵呵地说,“年青人还没我半老头子办事快。”原来田增原找了过去当兵时的战友,七转八转把葛斯熙保了出来,连关系也转到五一大队。

那葛斯熙人呢?

出了下乡办,两人急不可耐地问,田增原说,“你们以为里面好呆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挨了几下,去了医院包扎。梅东知青在外头闹,人在别人手上,没有好果子吃。不过幸亏他们折腾得够热闹,那里也明白怎么回事,我这边才好办事。”

说着话田增原瞪了眼孙抗美,“年纪轻就是容易冲动,你总去找贵芳,是给她添烦恼。”

孙抗美没想到他突然说到自己头上,猛地一愣,回过神来才慌忙辩解,“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您误会了。”

田增原又瞪他一眼,“你推得一干二净,让贵芳一个小姑娘的面子放哪里?她婆家找我说退婚的事,说你们知青男男女女地来来去去,带坏了我们本地的风气。”王拥军以为田增原是兴师问罪的,紧张地解释道,“没有的,书记,不是别人说的这样,我们都拿贵芳当妹妹来看。”

田增原敲了下王拥军的肩膀,“亏你说得出口,你和小蒋都结婚了,还说没有其他的想法?”

孙抗美说,“书记,要错都是我的错,没有注意影响。贵芳还是小孩子,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他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说闲话,贵芳和他说过的话都经得起别人听。除非是小程?他和王拥军换了个眼神,同时想到闹过意见的小程身上。

“别多想了,我跟你们开玩笑。”田增原说,“是有人来告状,但我才懒得管。天要落雨姑娘要嫁人,一世人总要选个自己喜欢的。要像拥军这样,遇到喜欢的就成家,不要做吞吞吐吐的温吞水。走,我们去元福桥买点心,给家里的小丫头甜甜嘴。”

王拥军和孙抗美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不过最好的消息是葛斯熙不但被放出来了,还要和他们在一个地方插队。王拥军跟在田增原后面,今天的起伏转折太大,加上昨晚没睡好,每步路都像走在云端,有点欢喜有点像做梦。

田增原早就打了个电话回大队,因此杨廷榕反而比王拥军还先知道葛斯熙出来了,只是以后在一个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相处呢?她手头在做一份春耕的试算,心神不定,连着填错了几处,幸好是用铅笑先打的草稿,不然都没办法交差了。

这样不行,她深深吸口气。

杨廷榕啊,他要是真心,让他等几年他应该也愿意;他要是假意,那就更用不着为他伤神了。她对自己说,别忘记出身,现在的你关键是要保证自己的表现是一贯好。

随着春回大地,好事接二连三地来。

杨鸿生听话肯做,但身体太差,农场放他回城了。

杨廷榕心上的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一块,连别人偶然说的闲话也能够一笑了之。

他们说,葛斯熙是追她追到五一大队的。

作者有话要说:哭着说不好意思,后续的拖了这么久才上。

为了逼自己快更,我申榜了-这样有任务在,我只有赶紧填啊填。

光靠自觉不够啊~~

☆、第十九章 意外

上次为小程丢鸡的事,孙抗美和原来的同屋闹翻了。既然彼此看不顺眼,他主动申请搬走,住到知青点最差的一间屋里。葛斯熙到五一大队后,做了孙抗美新的同屋。

每天晚上孙抗美看书,葛斯熙则折腾自行车。他买齐配件,打算装出来给田增原和杨廷榕办事用。孙抗美发现葛斯熙的手来得灵巧,一大圈钢丝被他绞成同样长短,这么一弄,那么一拉,成了笔直的一把,最后依次装上钢圈,车轮出来了。

车子装好后,在知青间引起了学骑车的风潮。

蒋国欢由王拥军搀扶着,歪歪扭扭骑了半小时,天黑后到杨廷榕那搭伙,顺便把老朋友的底子揭给葛斯熙听,“她小时候可皮了,有年夏天到我家做客,错眼没看见,已经从树上爬进二楼。我妈说,杨家的榕榕是猴子投的胎。我们一帮小姐妹,只有她会骑车。没人教,就是她自己摸索着趟车,摔了几次就会了。”

葛斯熙有些意外地看着杨廷榕,没想到四平八稳的她,还有段光荣历史。

杨廷榕打断蒋国欢,“谁小时候不皮的,我也算斯文的吧?”

蒋国欢摇头,“你家兄弟姐妹四个各有各的顽皮,比起来确实你还算好的。”她说完才想起杨廷榕的大哥曾因午睡时分溜出去游泳被责打过,自己无意间又提到了杨廷榕不愿意回想的地方。

蒋国欢赶紧换了个话题,“今年天气也怪,都三月中了,还冷得脱不掉棉袄。”葛斯熙说,“二月初八张老老过江,他四个女儿风雨雷雪不想走,过江前还要闹一闹,到清明就好了。”

说到清明,今年是王拥军父亲的新清明,做儿子的要在正日上坟。蒋国欢满心不想和王拥军的后娘碰面,吃完饭她找了个理由住在杨廷榕那。等王拥军和葛斯熙走远了,蒋国欢抢着洗碗,“我来吧,已经辛苦你做饭了。”她在学骑车,然而初春日短,空闲时间少。杨廷榕叫他们夫妻两个不用做饭,这几天到她那吃算了。

杨廷榕随她去,反正除了葛斯熙拎来的鱼,每人也就一碗杂粮饭,油水都没有,更没多少碗碟要收拾。她和蒋国欢过年时都把自己的口粮拿了一半回家,在天气未暖、蔬果不多时只能掐着胃吃。

蒋国欢嘀咕道,“面黄昏粥半夜,吃了南瓜饿一夜。城里的双浇面,吃一碗管保到中午还饱,哪可能吃过就饿。”杨廷榕手上在做双单鞋,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说,“不是面条的面,是面糊的面。你到底有啥心事,快快招来,不要扯东扯西。”

蒋国欢擦了擦手,在杨廷榕身边坐下,“王拥军清明要回家扫墓,还说给后娘点钱。”她看杨廷榕不吭声,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后者,“你说呢?”

杨廷榕停下手里的活,“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你要拿定主意。”

蒋国欢垂头想了半天,叹了口气抱怨道,“我们家这位农民兄弟,说话好比放屁,前阵子为了四喜的事跳得八丈高,转眼又要送钱给后娘。想不通他的脑壳是什么做的,难道里面装满了稻柴?”杨廷榕被她的话逗笑了,“谁叫你婚前不多长只眼睛,现在就希望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对象。”

蒋国欢做了个卷袖管的手势,摆出收拾人的样子,“我是谁?床头的母夜叉,河东大吼的狮子,不信管不好他。”

过了几天王拥军走路一拐一拐,休息时也不和蒋国欢说话。别人取笑说小夫妻是不是床头打架了,两人谁也不接话。杨廷榕看在眼里,替好友着急,背着人赶紧问怎么回事。蒋国欢说,“他活该。”

原来晚上两人争起来,蒋国欢一时嘴快,“你既然入赘到我们蒋家,好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叫你改姓蒋,已经是我们蒋家做人良善。扫墓是可以的,其他的事我说了算。”

王拥军听了,脖子上根根青筋暴出。

蒋国欢见状,伸长脖颈问他是不是想打她,“打啊,你力气比我大,有本事打死我。”

王拥军哪能真的打人,但蒋国欢揪住他胸口衣服不放。推来推去中,他膝盖撞在床的尖角上,痛得立时闷哼一声。

两人这才停了闹架,但谁也不想理谁。

杨廷榕没想到蒋国欢居然说出刀子般的话,不过说都说了,不如想想弥补的办法。但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也没有什么好点子,赔礼道歉会不会让王拥军从此气焰高涨,不把老婆放在眼里?

蒋国欢比杨廷榕想得开,把手里的柳枝扔进河,“别说他了,最多以后不在一起过。”过了会她又幽幽地补上一句,“沾泥萝卜擦一段吃一段,反正当初结婚也只是凑合。”

杨廷榕心里难受,脸上还不能露出来,只好开玩笑道,“你和王拥军吵架时说的那些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不是隔壁钱铁匠家阿嫂说过?”蒋国欢咳咳两声,“是…吵起来我想不到该骂什么,一发急把别人说过的照搬了…我也是以农民为老师么…这事你别放心上,我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说是这么说,杨廷榕既然知道了,接下来的大半天总是时不时地想到。收工后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如何缓解,连葛斯熙在后面叫,她也没听见。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闷着头一个劲地走?”葛斯熙追上来问。

“没有。”杨廷榕否认。葛斯熙的满面笑容,让她猛地想到蒋国欢的分析:四喜丸子狡猾着呢,他明目张胆送辆车给你骑,摆明对你的想法,哪个老乡或者知青都没他的条件好,自然不会来和他竞争。

杨廷榕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她觉得不应该为此有任何念头,但却止不住心里隐隐约约、丝丝缕缕的甜意。这是虚荣吧?每次甜意刚冒出来,就被她使劲按下去。并且她还告诫自己,一个规矩的姑娘,对待异性要大方而稳重,这样才不会落下话柄。

她是相信葛斯熙的,他说过的每句话她都默默记在心里。然而她不信自个的运气,过去十年里有太多期望过高最终失望的例子,还不如从来没有过希望。

“这几天你回家吗?”葛斯熙问,清明快到了,城里人家的祖坟都在落雁山脚,杨廷榕少不得要回城,“到时一起走。”

没等杨廷榕说好或不好,葛斯熙已经把话转到让她关心的事上,“拥军和小蒋怎么了?我问他,他就是不肯说。”

杨廷榕忖量了下,决定不说原因。虽然葛斯熙可能会劝王拥军,但也许要影响蒋国欢在他们眼里的形象,“我不知道。干吗看着我笑?”

葛斯熙笑着不说话,杨廷榕肯定知道缘由,但她就是个嘴紧的人。

回城那天下着雨,杨廷榕走到大路口,远远看见葛斯熙已经等在那。他打算用车带她,杨廷榕嫌太显眼,所以葛斯熙说路的头尾分开走。

这辆自行车说是给杨廷榕用的,但装好后从这个知青转到那个知青手上,她还是头回用上。杨廷榕也是好几年没骑过车了,忍不住心痒,“我来骑车带你,行不?”

自行车是学会就不会忘的东西,杨廷榕带着长条个的葛斯熙,开头还有点摇摇晃晃,越骑越稳。葛斯熙在后面撑着她的油布伞,“你没有其他伞了?”

迎面风吹过来,把他的话刮得断断续续,杨廷榕大声问,“你说什么?”

在侧耳的功夫,她没看清前方路面的连续几个大坑,颠簸之下最终车没稳住,把葛斯熙给甩到了马路上。他的后脑磕在路面,眼前蓦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但对杨廷榕来说简直是最可怕的漫长。

葛斯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双眼紧闭。

作者有话要说:更迟了,抱歉!

☆、第二十章 距离

杨廷榕下乡前学过两个月赤脚医生。后来说不能培养黑五类子女,哪怕一技之长都不能教,她又被退回了家。但学的时候她很用心,尤其在草药和急救方面下过许多功夫。

杨廷榕不知道葛斯熙的伤有多重,不敢移动他,只能轻轻拍他的脸,大声叫名字,幸好七八声后睁开眼了。她松口气,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汗把衣服粘住了,风吹过凉嗖嗖的,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葛斯熙摸着后脑勺,那里隐隐作痛,“吓到你了?”

“对不起。”杨廷榕问,“怎么样,有没有想吐?头晕不晕?”

葛斯熙笑道,“没事。”望出去视线有点模糊,但杨廷榕的担心和紧张,不用看也能感觉到。他一骨碌爬起来,“真的没事。”

杨廷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到葛斯熙的裤子被泥水沾湿了。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没事,等回了城喝碗姜汤。”

老油布伞滚落在后面,葛斯熙走过去捡起来。这把伞的柄上包了铜头,格外的沉,刚才他怕杨廷榕淋到雨,又怕妨碍她视线,所以用双手把伞撑得高高的,没想到一句闲话引发了后面的事。

车的龙头歪成一个可笑的样子。葛斯熙把伞交给杨廷榕,扶起车,用腿夹住前轮,用力把龙头扭回正常角度,又仔细地调了几下。他问道,“还敢骑吗?”二十八吋的车,对姑娘来说是高了点。

杨廷榕犹豫着问,“你真的没事?”

葛斯熙赶紧下保证,又说道,“我俩客气来客气去,今天不用回城,在这互相道歉吧。”

杨廷榕一笑,她怕葛斯熙觉得她要面子硬逞强。但今天摔着了他,如果不把他平平稳稳带回城里,恐怕以后她再也不敢骑车带人,哪里跌倒还是要从哪里爬起。

“把伞柄靠我身上。”杨廷榕叮嘱道,“要是再遇到什么事,你别管我,直接跳车。”

葛斯熙噢噢应了,免得她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