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城里时,两人一前一后进的城。

杨廷榕换下湿衣服,才发现自己脚踝上蹭破老大一块,伤口上血肉模糊,还有不少泥沙,大概摔倒时受的伤。家里没有处理伤口的常用药品,她只好出门去买。没看见时倒也没感到痛,这会知道了,走路时蹭到鞋帮,一下下痛得心烦。

她走走停停,又想起葛斯熙的伤,刚才还是应该先送他去医院的。

“去哪?”自行车在她身边“吱”一声停下,葛斯熙的脸出现在眼前,“脚受伤了?上来,我送你去医院。”杨廷榕连忙推辞,“我没事,倒是你要去医院检查,毕竟是头部受到撞击。”

“我推你走。”

卫生院的医生拿电筒照了照葛斯熙的瞳孔,只说晚上要是头晕呕吐就再来医院。但杨廷榕脚上的伤口让这位女医生忙活了半天,差不多半瓶双氧水倒在伤口上,总算洗干净创面。杨廷榕眼前金星火星的乱蹿,咬住下唇不吭气,生怕张嘴会痛得喊娘。

葛斯熙在旁边看得直来火,什么医生,连过去的老护士都不如。几年闹下来,有本事的不是靠边站,就是去农场劳动,剩下闹腾得欢的,还有因成分好被提上来的。

好不容易上完药,杨廷榕忍得后槽牙和腿都软了,被葛斯熙扶到外面的长椅上坐着。他又匆匆跑开,说去给她泡杯糖水。杨廷榕想叫他别麻烦,但一时之间嗓子干得说不出话。

她靠在椅背上,起来得早,路上骑车又累,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到咣当一声,像是里面医生的器械盘掉在地上,杨廷榕才从梦里醒过来。她眨了几下眼,有数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到葛斯熙才回到现实。她在大庭广众下睡着了!杨廷榕脸顿时火热,悄悄地摸了摸嘴角,幸好没流口水,否则真成笑话了。

“好点没?”葛斯熙摸出两颗水果糖,“小卖部什么也没有。”他剥开一颗,递给杨廷榕,“含上,刚才你可能是低血糖,才会心慌出虚汗。”

他压低声音,凑近她的耳边,“那个不是医生,是屠夫。我们坐在这才多久?她已经掉了两次笔,一次听诊器,一次器械盘。”

杨廷榕也小声说道,“我要回家自己包扎,是你非坚持说医生处理会好些。”

葛斯熙反驳,“我也说我没事,你还坚持让医生帮我先看,…”

话还没说完,新来的病人边骂娘边向外走,杨廷榕下意识地坐正,这动作造成的后果是葛斯熙的嘴唇正好擦过她的面腮。两人同时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病人在面前走过,他俩一动也没动,彼此都坐得笔直,隔了半臂的距离。

等人走远了,葛斯熙才转过头,正好又和杨廷榕的视线遇个正着。她像被什么刺着似的,睫毛刷的垂下盖住眼睛。

回去的路上各自心猿意马。

“吃了再回家吧。”葛斯熙自言自语似的说,“都午饭时候了,家里反正也没人。”

“还是得早点回家,要准备晚上的事。”晚上要关上门祭祖,准备工作少不了,杨廷榕看着路边的树说。天空中还飘着雨星,枝头的新芽尚未爆开,但树根旁的野草,已经开出紫色小花,星星点点的占着几分春。

“去元福桥吃碗小馄饨,不费多少时间。”

葛斯熙推着杨廷榕往元福桥去。这里是小吃店集中地,人渐渐多了,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俩,杨廷榕装作不在意,却在人流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以为是自己看错,妹妹杨廷薇说过不回来的,怎么这会在城里?而杨廷薇身边那矮个子,是那个姓沈的叫什么的?

他们快走远了!

没等和葛斯熙说起,车身一轻,杨廷榕跳下来,朝左边的巷口跑去。

“薇薇!”

杨廷榕看到,杨廷薇回过头望了她一眼,然后和沈某某手牵手溜得飞快,眨眼不见人影。

怎么回事?杨廷榕满腹疑虑,突然想到姓沈的是工宣队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能找到他。

葛斯熙追上来,大致也明白了情状,“算了,她不是小孩子了,管得太紧反而伤姐妹感情。”杨廷榕狠狠扫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这是杨家的事,她自己想办法解决。她转身朝南面走去,上次依稀听薇薇说过,沈家搬的新地方离原来的家不远,在春晖巷附近。

“她已经是大姑娘,你也不比她大多少,老是管着她会让她反感。”葛斯熙不紧不慢跟在旁边劝道,“你难道盯住她一辈子?要给她自由,碰了壁自然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杨廷榕忍无可忍,“你别跟着我!”

葛斯熙无奈地笑了笑,“别生气,我陪你一起找。”

“不用,谢谢。”

杨廷榕冰冷的脸色和语气,让葛斯熙终于明白一件事,她拒绝他的陪伴,她是认真的。

他努力控制住下落的情绪,平静地说,“那你慢慢走。”

☆、第二十一章 管闲事?

春晖巷、雪霁弄、状元里,杨廷榕在这些街巷度过童年和少年。过去,每户半掩的门后是两进的房屋。慢慢的,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白墙黑瓦渐渐蒙上深深浅浅的灰,而原来的房主已经各散东西。

雨下大了,杨廷榕躲在人家的屋檐下,裤管还是被溅湿了。铅灰色的天空,预示着雨一时半刻不会停。梅城四季分明,春天有丰润的雨水,夏天炎热,秋天晴朗,冬天寒冷。这阵雨过去,路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而杨廷榕心里的惊讶与愤怒也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担忧,无论怎么样,家里的门总是对妹妹开着的,为什么她要躲在外面?

杨廷榕走到雪霁弄尽头时,几个孩子从拐角处奔过来。跑在最后的那个年纪最小,才两三岁的模样,一头撞在她身上,然后摔在地上。杨廷榕弯身去扶,那个孩子却自己爬了起来,蹲在那拍着地面奶声奶气地叫道,“打!打!”

大孩子们回过来,取笑小的那个,“叫你别跟,看跌跤了吧。”

小孩嘴一扁,呜呜哭了。有个大孩子叫道,“大毛快跑,给你奶奶听见,又要出来骂你了。”还没等他们逃远,有个六七十岁的女人推开院门,一脚踩在门槛上骂道,“大毛,叫你带弟弟在外面玩一会,你又弄得他大哭小喊。”

大毛朝杨廷榕手一指,“不是我,是她,她撞翻了弟弟。”

大毛奶奶望过去,突然笑道,“是杨家的榕榕?”

杨廷榕呆了呆,立时认出大毛奶奶就是沈根根的娘。沈根根和她长得很像,一样的矮个子,一样的黑皮肤。

大毛奶奶的话一句连一句,“今天从乡下上来的?吃午饭了没有?到我家马马虎虎吃点。”没等杨廷榕答应与否,对方已经热情地拖着她往院里走。

这院子比杨家要大些,有三进,但里面住了七八户人家,把所有空间都用上了。堆得比人还高的煤球,旧纸箱、废铁条,扎成捆的木柴,有几个地方杨廷榕不得不踮起脚尖,免得踩到层层叠叠的鸡屎。她一边盘算该和对方说的话,一边还得应付对方的嘘寒问暖,心里的念头尤如风车似的,转个不停。

但这些念头都在她看到饭桌边的杨廷薇时停了。

尽管来梅城已经有不少年数,大毛奶奶仍然带着浓烈的外地口音,“薇薇,你看谁来了,是榕榕。”杨廷榕听着她对自己和杨廷薇的亲昵称呼,冒出满身鸡皮疙瘩。

杨廷薇没吭声,垂眼看着她的饭碗。反而是沈根根,在愣了片刻后回过神,“老娘,添付筷子,盛碗饭。”他拉开张凳子,“阿姐坐。”

杨廷榕没动,沈根根随手拿了张报纸放在凳上,“坐坐,请坐,这下不脏了。”人民日报的标题十分显眼,“该管的管!该关的关!该杀的杀!”杨廷榕抬起眼,看向沈根根,他是故意的吗?如果她坐在最新指示上,会出什么事?

杨廷薇一把扯掉报纸,“你叫我姐坐这个上面,是想害她吗?”沈根根醒悟了,“是是。别生气,你知道我小学才读到两年级,大字不识几个。”他用袖管擦了擦凳面,“请坐。”

大毛奶奶端了饭出来,看杨廷榕还站着,连忙放下碗,把她按在凳子上,“可怜,一把骨头,你们绣花的手怎么去种田。”她念叨着,把筷子塞进杨廷榕手里,“不要紧的,多人不多菜,多双筷而已,吃吧。”

杨廷榕知道应该笑着道谢,她也勉强做了,“谢谢,打扰了。”

大毛奶奶看杨廷榕不动筷,“薇薇,借你筷用用。”她用杨廷薇的筷子挟了几块肉在杨廷榕碗里,还筷时想起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又挟了两块给杨廷薇。桌边的小毛不乐意了,“奶奶,你说今天要给我吃肉的。”

做奶奶的安抚小朋友,“有,厨房里给你留着肉。”

小毛蹬蹬蹬跑进厨房,“奶奶,你骗人!”

杨廷榕默默地把肉挟到旁边的空碗,沈根根阻止道,“阿姐吃,不要管他们。我知道你们在乡下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肉。”杨廷榕摇头,“乡下猪肉是少,但是有鱼有虾,还有螺丝,不愁没东西吃。”

总算姐姐开了口,沈根根赶紧称是,小时候他常去摸螺丝,大荤吃不到,小腥不成问题。

大毛也回来了,看到小毛在吃肉,张大嘴嚎道,“奶奶,你叫我带弟弟出去玩,回来奖励我一块肉,原来你们是躲在家里吃肉。我也要!”他嚷嚷完,屁股上被奶奶打了两下,“讨债鬼,欠你的?”

大毛没有被吓住,反而越哭越大声。沈根根挟了块肉塞进他嘴里,“别装哭了,一滴眼泪水都没有。”大毛心满意足吃到肉,腮帮鼓得老高,慢腾腾地嚼着,“小叔叔,你是想要薇薇阿姨做老婆吗?”他身手敏捷地避开了沈根根的巴掌,“她比我妈漂亮多了。”

杨廷薇羞红了脸,沈根根尴尬地喃喃道,“小鬼头。”做奶奶的又拍了大毛两下,但这次很轻,几乎不像责打,“也要你小叔叔有福气。杨家的大小姐,自然漂亮过你那个妈。”杨廷榕没看任何人。过了会奶奶又赞道,“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吃饭没有声音,哪像我家这帮饿死鬼,呼噜呼噜像猪吃食。”

杨廷榕放下筷,“我吃好了,谢谢你们的招待。杨廷薇,等你吃好送我回家,我脚受伤了。”沈根根慌忙说,“阿姐,伤在哪?我帮你看看。”

杨廷榕客客气气地说,“不用,我去过医院了。”沈根根不死心,“那我送你回家。”

杨廷榕说,“不用,杨廷薇扶我一把就行。”

姐姐的反应出乎杨廷薇的意料,回到家她抢先发作,“你想说就说,这是我们的家,你不用辛辛苦苦忍着,我看了替你累。”杨廷榕只顾在那里收拾屋子,洗衣服。即使是下雨天,今天换下来的衣服不洗掉,下次回来就没备用的衣服可穿了。杨廷薇一把抢过杨廷榕手里的东西,“下雨天洗什么衣服。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杨廷榕扭过头,“我没有话要说。”

她是真的不知道,在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她的妹妹非要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没有学问,没有相貌,那个家又脏又乱,吵吵嚷嚷像猪圈。当她看到漂亮的妹妹高高兴兴坐在那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她真的怀疑这还是妹妹吗?

杨家的小女儿,从小被父亲捧在手里教写字画画,大了却非要和那些人扎堆。

杨廷榕努力让自己振作些,“我不是反对,只是你年纪还很小,不要急于做出决定,女孩子错不得半步。”杨廷薇咬住下唇,好半天才说,“我不小了,已经是可以领结婚证的年纪。姐,你为你多想想吧,青春只有几年,很容易过去。我们不需要你的牺牲…”

傍晚杨鸿生下班回家,见到许久未见的两个女儿,高兴之余仍是有事要问杨廷榕,“有人说,见到你和一个男青年在一起,那人还是当权派的干部子弟?”杨廷榕没想到父亲竟然从这种方式知道了葛斯熙,“他也是我们大队的知青,凑巧一起回城。”

杨鸿生放心了些,叮嘱道,“我知道你自有分寸。但是榕榕,一来你还小,二来我们两家成分不对,你可别上了别人的当。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守得住,贫贱不能移,明白吗?”

杨廷榕只能点头说噢。

也不知道葛斯熙的头有没有事?半夜杨廷榕从梦中醒来,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她和妹妹挤在小床上,根本不能翻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黑暗。

她错了吗?

照顾家人是她作为长女应尽的责任,但现在父亲为她担心,妹妹又和她生了缝隙,连老好人葛斯熙,也对她不满。

到底该怎么做呢?眨眼间泪水漫出眼际,划过面颊,滚落在枕头上。

第二天仍然是雨天,杨廷榕拖着受伤的脚回大队。她无数次回头,每次只落得自嘲,他不会来了,她慢慢走吧。

雨直下了一周,即使知青们乐于雨天能少干些农活,却也受不了如此潮湿的天气。他们个个沉着张脸,怀着满腹心事,和老天一样没有阳光。而蒋国欢和王拥军的冷战,也持续到了清明节。

清明节那天仍然有雨,杨廷榕清扫完猪圈,钱贵芳慌慌张张来了,“王拥军赌气一个人回去了,国欢姐说随他去。榕榕姐,要不你叫四喜去拦住他?”婚后第一次上坟就不去?杨廷榕可以想象蒋国欢会被喷多少口水。她连忙解下围裙,“他什么时候走的?”

还没等杨廷榕和钱贵芳商量好,贵芳妈又来了,“小杨,小蒋晕倒了。”

刚才蒋国欢和贵芳妈说着话的当口,就无声无息地软地上了,吓得贵芳妈手脚也软了,赶紧来报信。

钱贵芳瞪大了眼,“一定是被气的,更加要找王拥军回来。”

幸好不用杨廷榕去叫,葛斯熙听说后,已经自觉地去追人了。

“你和四喜怎么了,最近话都不说了?”钱贵芳问,“你们一对对全这样,叫人心里难受。”杨廷榕无语,干吗把她和葛斯熙,去跟蒋国欢夫妻类比。

钱贵芳说,“我还是喜欢以前,唱歌,爬山,游泳,大家高高兴兴的…”

☆、第二十二章 喜事

蒋国欢晕的时间不长,在她们到之前就醒了。她说没事,肯定是低血糖,昨天的晚饭和今天的早饭都没吃。贵芳妈快手快脚煮了碗红糖水,蒋国欢一气喝下,脸色顿时好转很多。

贵芳妈这才放下心,“傻啊,跟谁过不去也别和自己过不去。”

蒋国欢脸红得像熟透的蕃茄,吞吞吐吐说了实话。她和王拥军赌气,谁也不去做饭,看谁先经不住饿。贵芳妈乐得大笑,“都成了家的人了还像小孩,你们城里姑娘就是和我们农村的不一样,好玩。”

为了她们好,贵芳妈叨叨地讲授和婆婆斗争的经验,不但讲给蒋国欢听,也要杨廷榕和钱贵芳在旁边先学起来。钱贵芳被说得不好意思,扭捏起来,“妈,我还不想结婚。”贵芳妈偏往她痛处戳,“你婆婆说得没错,你眼热插青的生活,看着他们唱歌念书的日子好。但是贵芳,土生土长的种田人和城里人过不到一处。再说悔婚要被人骂,到明年你无论如何要嫁。”

钱贵芳深深厌恶家里为她定的亲,这个话题母女俩也谈过几次,但还是第一次当着别人面说。她脸上挂不住,站起来往外走,才拉开门赶紧又关上了,“他们来了。”

贵芳妈连忙按倒蒋国欢,“不许说话,最多哼唧两声,说头疼。”同时她使了个眼色给杨廷榕。后者心领神会,这是老干妈准备替干女婿洗脑筋,找她做帮腔的人。

王拥军进来,贵芳妈做个“轻声”的手势,示意到窗口说话,“拥军,你回来了?”

纯属没有任何意义的开场话,杨廷榕坐在床边,庆幸自己低着头,嘴边的笑不至于露馅。

王拥军担心蒋国欢,老老实实陪贵芳妈聊天之余,忍不住往她那边看。贵芳妈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底,天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新婚时候总是爱惜的。她立心要说到王拥军对老婆因爱生怜、因怜生怕,东一拉西一扯的从妇女同志的不容易,说到插队女青年的不轻松,到最后王拥军只有嗯嗯听的份。

被窝轻微地颤动,估计是蒋国欢再也忍不住笑了。杨廷榕装作掖被角,轻轻地搡了她两下,免得过于忘形。谁知蒋国欢腾地拉开被子,动作敏捷地跳下床,手按在嘴上向外奔去。过了会便传来她喔喔的呕吐声,王拥军是早跟了出去。贵芳妈是过来人,盯着问上回“老亲戚”什么时候来的。

蒋国欢哪里记得,光记得婚后就没来过。

贵芳妈笑眯眯地说,“不会是坐床喜吧?喜上加喜。”

蒋国欢和王拥军两个当事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钱贵芳先嚷嚷,“妈你是说国欢姐有小人了?”蒋国欢不由自主把手放在依然平坦的腹部,而王拥军的视线跟着落上去,钱贵芳又说,“两顿饭不吃会不会饿坏里面的小人?”蒋国欢抬头刷地看了眼王拥军,而王拥军立马说,“我去做饭。”

贵芳妈趁机向王拥军叮嘱了许多注意事项,最后又关照道,“拥军,国欢她人长得瘦小,怀孕不容易,你尽量让让她。她和你,还有将来的儿子是一家人,最最亲的亲人。”

一早的惊吓,到现在的和好收场,杨廷榕回去的路上嘴角含笑。

葛斯熙的心情也很好,“我们五一大队知青的第一个下一代。”

杨廷榕的弟弟秦梅福出世时,她已经懂事,知道帮父母看婴儿。她比划给葛斯熙看,“刚生出来的小孩子只有热水瓶长,小手小脚,打呵欠时嘴张这么大。”

葛斯熙低头笑,忍不住说,“你倒是喜欢小孩子。”

杨廷榕敏感地想起上次他说她的那些话,“嗯,自己家的,当然喜欢。”哥哥走后,她就是薇薇和梅宝的大姐姐,当然要多照顾他们一点。说完她抬头想看葛斯熙的表情,谁知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对不起,上次有事,让你一个人走回大队。脚伤好了吗?”

杨廷榕扭头看田里,今年油菜的荚又鼓又密,等天热了收油菜籽的时候也到了。

“好了。”哪有那么娇贵。不过擦伤而已,第一次锄地,一锄头下去不小心伤到脚,不还得下地。夏天水稻田里蚂蝗多,叮得腿上血淋淋,干完活拿火一烤,第二天照样继续做。

“我以为你在生我气,这几天不敢和你说话。”

杨廷榕没气也要生出气来。真是说得好听,最近次次遇到,像没看见她这个人似的,和别人话却不少。

“你还生气?”葛斯熙试探地问。那天早上家里有点突发的事,他没来得及和杨廷榕打招呼,再见面后她一直挂着张冷脸。想想也是,一起来的,回去时却让她一个人走。

杨廷榕摇头,“没有。”

“后来你找到妹妹了?”

“嗯。”

两人默默地走在田埂上,刚才的喜悦已慢慢消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葛斯熙说,“谢谢你们上次救了我,否则我可能会坐穿牢底,新年以来弦又紧了。”

杨廷榕淡淡地说,“我没出什么力。”她在沈家的那张报纸上看到,为了知青之歌,最近又在抓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然而最难控制的就是人的思想,她才想到,心里就浮起那首歌的旋律。歌的作者说得真好,“缓慢的、抒情、思念家乡的”,她几乎想大哭出声,为了…说不清的种种思绪。

葛斯熙出了会神,又说道,“其实我和你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家人。不过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很难说哪种才是正确的,还是尽量尊重本人。我们不能替别人下决定,是吧?”

杨廷榕低头不语,她没有兴趣跟他辩论,如果生命得不到保障,从何起尊重。

看着她的表情,葛斯熙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话题,叹气道,“我只是想你过得更轻松些。不过,应该会有那一天的。”

杨廷榕轻轻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我现在就很快乐。”因为要升级做阿姨了。她替蒋国欢高兴,至少眼前的矛盾暂时解决了,将来的将来再说。

清明当天,最终王拥军一个人回去扫了墓。按蒋国欢的意思,他告诉后母,以后弟弟妹妹所需的学费他直接帮他们交到学校去,至于其他的,逢年过节肯定要补贴点,但平时实在不能了,他也快要做父亲,钱实在不够用。

他皱着眉,总算结结巴巴把一席话说完,“钱,到时候国欢会安排的。”

相形之下,王拥军宁可挨几下后母擂过来的拳头,也不愿意和蒋国欢吵架,她已经为孩子在吃苦。

☆、第二十三章 好事坏事一起来

杨廷榕在锅里刷了道油,犹豫着又刷了一道。韭菜要油多才好吃,可现在青黄不接,新菜油还没下来,旧年的已经吃光了,瓶底这些还是葛斯熙拿鱼虾跟人换的。蒋国欢怀孕后闻不了烟火味,王拥军不会做饭,杨廷榕和葛斯熙隔三岔五烧道菜送过去,今天她烧的是韭菜炒螺丝头。

杨廷榕昨天在河边摸了半碗螺丝,费功夫挑了头。韭菜是松叶韭,割时选了最嫩的叶。炒出来碧绿油亮,杨廷榕不是嘴馋的人,但闻到香味还是大大咽了口口水。她留了点汤,准备淘饭吃。麦粞饭格外呛喉咙,有了咸味好下咽些。

蒋国欢拉着杨廷榕一起吃,“我知道你肯定没给自己留菜。”

蒋国欢和王拥军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小方桌上的瓶里插了枝桃花,十几平方的小屋子透着喜气。杨廷榕和蒋国欢同住过两年,知道她徒有收拾的心,却没收拾的力,每天下了工只想躺下歇口气,这些活想必全是王拥军做的。杨廷榕忍不住替好友高兴:蒋国欢没选错人,婚后被照顾得很好。

现在的当口,家家户户都是麦粞饭,不过因为蒋国欢怀孕,她娘家送来点大米,和杂粮掺和在一起煮。王拥军把锅里最软和的盛给妻子,其次给杨廷榕,最后往锅底加了勺水,等水沸了舀起来,算他的晚饭。

麦粞是麦子磨的粗粉,吃了不饱;锅底饭颜色焦黑,硬邦邦的。杨廷榕把自己碗里的饭拨出小半碗给蒋国欢,“刚才炒菜时我已经吃了点,你多吃些。”蒋国欢明白杨廷榕的心意,没再推辞,只是把饭倒了半碗给王拥军,“你干活多,多吃些。”

葛斯熙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推来让去半碗饭。

“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葛斯熙打开饭盒,用筷拨开粗盐,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河虾,“昨晚我架了个网,收获不少,换个新吃法。”

香味扑面而来,他们也不客气了。蒋国欢直接用手剥虾壳;杨廷榕还是用筷挟,咬开虾身慢腾腾地吃;葛斯熙和王拥军吃了几只便嫌吃虾烦,停下来看她俩吃。

王拥军用筷头醮了点虾身下的盐,就着鲜味呼噜呼噜把饭吃了。

“先把盐倒在锅里,翻炒个五六分钟,等盐热了把虾放上去,再洒点葱花,过会就能起锅。”葛斯熙比划给杨廷榕看,“放这么多盐。虾得沥干,否则盐吸了水要化,烧出来的虾会太咸。”杨廷榕说,“这种做法挺好的,又省油又好吃。你哪学来的?”葛斯熙得意地笑,“以前我听来自南方的同事说的,就按他说的味道做了出来。”

王拥军说,“四喜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像模像样。他装收音机,开头是一只只零件。我看他一样样装上去,井井有条,最后成了收音机。厉害啊,能收到苏联广播,还听到苏联人唱我们的知青之歌。”

蒋国芳踢他一脚,“在外头不许说。”

王拥军噢噢应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我才说的。”其实他存了点小心思,想让杨廷榕知道葛斯熙的能干程度,两人早点修成正果。蒋国欢瞪他,“忘掉。才开过学习会没多久,你怎么就忘了,那歌的作者可是被抓了,说他破坏上山下乡,要枪毙掉他。上次幸亏有书记出面,否则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她看了眼葛斯熙,有句话没说出口,自己人也不能说,万一摊到“刀枪不入”的父亲,出去检举自己儿子,也不是没可能。王拥军下了个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

吃过饭葛斯熙送杨廷榕回去,两人默默走在田埂,偶尔听到远处有几声狗吠。

“你怎么不骑车了?”葛斯熙打破沉默。

“走路也挺方便,而且我怕骑车时遇到狗,走路可以多点逃的路线。”月亮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杨廷榕看了一眼,又一眼。天空真美,让人想到许多诗词。

葛斯熙轻轻打了个呵欠。他累了,凌晨四点起来收虾网,加上干了一天的活,再年轻力壮也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