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们轮流吧。”杨廷榕明白葛斯熙的疲倦,他像老大哥般照料着他们几个。

葛斯熙打起精神,“没事,你去我不放心。”

杨廷榕低头看着脚下的路,他啊,还不是一样,以为他能照顾好他们。

静静地走了会,她刚想开口,葛斯熙突然拉住她,并且做了个无声的手势要她别说话。他朝东指了指,杨廷榕这才注意到,那里并排坐着两个人,而且…像是钱贵芳和孙抗美。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土,我家又穷,我也没受过教育。”

“别胡说。”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

钱贵芳提高了一点声音,“那你为什么不去和我妈说?如果你去说,我妈会同意解除我那个可笑的婚约。”孙抗美没说话,钱贵芳往水里砸了块石子,水面咚的一声,“我就知道。”

“真的不是。”孙抗美急急嘟囔了一句,随即声音又低下去,“我什么都没有,和我在一起,太苦了。”

“我不在乎。穷有穷开心,国欢姐和拥军哥不挺好的?而且…”钱贵芳吞吞吐吐地说,“我年纪还小,也不急着结婚…等过几年有点积蓄再办…”

葛斯熙拉着杨廷榕做贼般蹑手蹑脚走掉了,说悄悄话的两人也没在意后面有人经过。

杨廷榕越想越担心,“他们在那,要是被别人撞到了,会出事的。”

“不要去。”葛斯熙的声音在黑暗里有点严峻,“他们不是小孩子了,被别人知道也好,至少逼他们做出选择,免得一直僵持下去。”杨廷榕忍无可忍,“你说得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被人发现,女方要承受的,比男方多得多。”

“不管怎么样,每个人有自己要走的路,眼下可能苦,但是,也许在将来他会庆幸这份经历,让他苦中带甜、泪中含笑,不枉此生。就像我对你。”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低,杨廷榕没听清。

她不想听他废话,钱贵芳未来的婆婆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哪怕要退婚,也要退得光明磊落,在那之前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不过等杨廷榕再回过去时,钱贵芳和孙抗美已经不在那了。

“放心吧。”跟在后面的葛斯熙安慰道,“他们有分寸。”

杨廷榕略微放下心。

但是天下不如意事十居□,更糟的情形往往出现在后面。

杨廷榕做报表时,隔壁队长办公室一阵热闹,有人跑来兴奋地叫,“快去看抓奸!”

钱贵芳和孙抗美被人堵在屋里。

☆、第二十四章 这,什么人哪

农村生活,日出即起日落即息,红白喜事以外的热闹无非是谁家婆媳又吵架了。像“捉奸拿双”这种,简直算轰动之极的大事情。大队办公室外一片热闹,有的说知青带坏了风气,也有的说女大当嫁,到了年纪还留在家里,早晚要出事。杨廷榕好不容易挤进去,又被田增原赶了出来,小姑娘家不要管闲事。

杨廷榕从田增原使的眼色里看出,他不会为难他们,但哪能真的放心。幸好总有好事的人来说是非,整个经过她大概也知道了。两人被分开关在队部的一东一西,孙抗美一声不吭,钱贵芳十分不服气,说他们是被陷害的。她未来的婆婆顿脚拍膝地骂人,说老天有眼,才保佑她家儿子没被白送顶绿帽子,趁早把这门婚事歇了,钱家除了要退当年的聘礼,还应该赔偿他们的损失。

钱贵芳被锁在队部放种子粮的仓库。她整个人贴在窗口,又气又急,“胡说八道,我们没做那种事!有人把我们反锁在房里。”她婆婆远远地用手指戳着她,“为什么不捉别人,偏偏捉你们俩?一男一女晚上凑在一起干什么?要是各呆各家,别人能冤枉到你们?”

看热闹的人纷纷赞同,还有几个说钱家的门风被贵芳败坏了,将来下面的怎么谈亲事,全是贵芳妈太宠孩子,反而害了孩子。钱贵芳听见说到她妈,说话声里带上了呜咽,“你们怎么净胡说八道,亏你们还是长辈,…”

贵芳妈来的时候,两边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嘴。

“贵芳,不要说了,妈妈相信你。”

钱贵芳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贵芳妈看了眼亲家母,但没有说什么,反而走向田增原和妇女主任,“既然已经闹到不开心,就请书记做主,帮我们两家退亲。结亲不成情义在,男家有什么要求,我们总是尽力满足。”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钱贵芳哽咽着阻止她妈,“我没做错事,干吗要答应他们。”她吸了吸鼻子,用手抹去掉下来的泪水,“我们绝对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贵芳妈不理女儿,对妇女主任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先带贵芳回去。”田增原扬声叫了杨廷榕出来,“你陪贵芳回家,我和你寄娘说会话。”他又差妇女主任去送贵芳的婆婆,自己带着贵芳妈进了关孙抗美的房间。

孙抗美抱膝坐在地上,听见开门声抬起头,呆呆地看向他们。

看见孙抗美失魂落魄的样子,田增原暗叹了口气,年轻人做事不牢靠积下仇家,做了别人的话柄。他对贵芳妈说,“包办婚姻早就不作兴了,难怪孩子们有意见。既然闹成这样,让两个孩子干脆结婚,也算知青落户农村的好事。”村里连出两个安心下乡的典范,讲出去也好听。

贵芳妈犹豫了下,女儿的心思她全明白。她一直不答应的缘故是觉得孙抗美不是过日子的人,这些男插青里,开朗的有,会当家的有,手巧心好的也有,孙抗美既不会哄人,干活也不利落,唯一长处就是多看了两本书,然而知识越多不是越反动么。但贵芳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退婚后恐怕很难再找到好的对象,女孩子的青春只有几年,拖过了更找不到合适的人。

她还未置可否,孙抗美吃吃艾艾地说,“我年纪还小,还不想结婚。”

田增原一巴掌拍在孙抗美肩上,“放屁。”自古以来瓜田李下有嫌疑,既然不想结婚就不要被人拿住。他按捺住火气,“是男人就要有个交待。”

孙抗美垂着眼睛,“我怕我耽误了贵芳,什么都没有,怎么结婚呢。”

贵芳妈不等田增元开口,笑笑道,“书记,小孩子闹着玩,你怎么也当真了?我还想留贵芳多在家几年,免得她什么也不懂光知道玩,嫁了是给别人添麻烦。我先回去了,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吧。”

“每个人年青时难免会犯点错,否则老了也没有可回忆的东西了。”贵芳妈故作轻松地劝女儿,“别人笑话也好,指责也好,不要放在心里就不会受影响,越是这样越要开开心心过自己的日子。”自从钱贵芳知道了孙抗美的话,一直被羞惭和难过的情绪包围着,听到母亲的话,忍不住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妈…”

杨廷榕在旁边,眼眶红了又红。她和贵芳不同,不但没有父母的庇护,反而还要时时劝解父亲,所以她不能走错哪步路。

葛斯熙明显地感觉到了杨廷榕的变化,她不再和他单独相处。干活时有人拿他俩打趣,她立马沉下脸,毫不客气地请说话的人不要再开这种无聊玩笑。她的严词厉色,让人下不了台,渐渐的没人再提及葛斯熙的追求了。

葛斯熙略微明白杨廷榕的想法。她主动担负着杨家的大梁,如同一只蜗牛,任何危机都有可能打碎她的壳。她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躲避来保护她软弱的地方。但是,葛斯熙自认和孙抗美不同,他是以成家为目的地来追求杨廷榕,而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杨廷榕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安定而平静,生活条件差是差了点。而一旦和葛斯熙有什么牵扯,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还要面对他的父亲母亲姐姐。这种念头升起后,她离葛斯熙又远了几丈,她没办法想象和他的家人做亲人。

杨廷榕没想到的是,生活的考验总是一波又一波,有天秦伊恬打电话到大队,问她有没有见到梅宝。秦梅宝离家出走,只留了张条,说到乡下住几天。

杨廷榕做大队会计后,没有再跟船去上海捉垃圾,因此和母亲弟弟有段时间没见面。

秦伊恬说先问过了秦鸿生,儿子没去他那,这里也没有,那么到底去了哪里?

杨廷榕劝母亲不要急,一边努力推断,衣服带得很少,钱也没拿,说不定真的来了梅城。“说不定去了薇薇那里,他俩似乎感情不错。”杨廷榕在家见过弟弟写给杨廷薇的信,虽然很简单,但充满关怀之意,还说哪天要去她插队的地方玩两天。

电话打到西乡,好不容易和杨廷薇对上话,原来梅宝果真在她那。

杨廷薇让她放心,梅宝住得很好,还会帮忙干活,最后才压低声音说,“阿姐,我们的妈说不定要给我们找个后爸,梅宝不答应,才跑到乡下。”

杨廷榕抓着话筒发了会愣,回过神来那头已经挂了线。

父母离婚已久,好几年连面都没见过,母亲一个人拖着个孩子,还总是从牙缝省下东西寄到梅城,日子不用说过得十分艰辛。似乎应该心疼她,可是,那样的话,父母也就没复婚的可能了。

杨廷榕胡思乱想着出了队部办公室,还撞到了人。

那人是个矮胖的妇女,大概有六十了,这一撞倒在地上,“啊哟喂”地叫起来。

杨廷榕赶紧蹲下去想扶她起来,先跳进眼睛的是双小脚,三寸多点四寸不满。

这,什么人啊?

☆、第二十五章 难缠

梅城紧挨上海,穿着打扮虽然比不上大都市,但像裹小脚这种,在杨廷榕的祖父辈已经没有了,她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双活生生的三寸金莲。

在杨廷榕愣神的当中,大娘爬起来,一边拍着青布大褂上沾到的土,一边用眼角瞄着杨廷榕,嘀咕了两句,是外地口音。杨廷榕红着脸连声道歉,大娘一付爱听不听的样子,用半生不熟的梅城话问在哪里办入籍。这正是杨廷榕作为大队会计兼做的工作,记录队里人口变动情况。

听说她就是管事的人,大娘收起那份悻悻然,硬挤出丝笑意,“真是个能干的闺女,年纪轻轻就吃公家饭了。”杨廷榕带着她进办公室,解释道,“我还是按工分算的,不过有补贴。”大娘从衣袋里掏出张纸,“是是,公家不叫人白干活,是好公家。”

杨廷榕接过她的证明,一眼扫过去,地主分子葛程氏在劳动改造中认罪态度较好,现年老体衰,特批准她前去和儿子葛斯熙共同生活,今后由梅城五一大队负责监管…什么?杨廷榕又回过去看,没看错,真的是葛斯熙。

“我妈是双三寸金莲”、“我妈替我爸管了多年的家,得了个地主的成分”,葛斯熙和她说过的,杨廷榕想起来了。大娘赔着笑,“闺女,我不识字,你能告诉我这上面说的什么吗?”杨廷榕定了定神,指着字一个个读给她听。

“那你认识我儿子不?他在这插队。”斯熙娘凑过来说,“他高个子,爱笑,干活特别利索。”杨廷榕心情复杂地点头,“认识。”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斯熙娘,都说儿子像娘,果然眉眼里有几分相似。

见她看自己,斯熙娘又露出了笑。这种笑容,杨廷榕在父亲脸上也经常看到,带着卑微和讨好。她连忙也回了个笑,“天下插青是一家,斯熙和我们都是兄弟姐妹,过会我带您去找他。对了,您的名字是?”

“我没大名,好多年前在家有个小名叫珍珍。现在满脸褶子,再叫小名不大像吧?”斯熙妈小心翼翼地说。

葛程氏,算是为葛家鞠躬尽瘁了-想到葛斯熙说到的事,杨廷榕心底重重叹口气,面前这位“大娘”的外貌要比实际年龄老十几岁。相比较而言,杨廷榕自己的妈,虽然也四十几,还生过四个孩子,却要比斯熙娘显年轻得多。

她匆匆登记完,“今天葛斯熙在育秧田,您还是在他住的地方等吧,我去找他。”

但斯熙娘不愿意,“同志,我很久没见斯熙了。”对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杨廷榕只好说,“那行。就是那边路不太好走,田埂烂泥多。”

果然,斯熙娘越走越慢,杨廷榕为了等她走走停停。

“杨同志,你父母真是有福气,女儿又能干,长得又好,对人也和气。”

斯熙娘反反复复地说,杨廷榕开头还谦虚几句,后来发现对方根本没在听,只能放弃,任她一遍又一遍念叨同样的话。好不容易换了句话,却戳中杨廷榕不想提的,“你家里做什么的,应该是干部吧?”

反正她早晚要知道的,杨廷榕虽然可以不回答,在那一刻却决定现在就告诉她,“我家成分不太好,是黑五类。”斯熙娘脸上的笑容突然顿住,然后渐渐消失。杨廷榕看在眼里,微微庆幸没有莽撞地答应葛斯熙,但不知道为何还是有些难受。大家都是同样的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而处在相应底层的人之间,还要互相疏远,生怕被连累到。

她本来扶着斯熙娘,但不知何时后者甩开了她,走得飞快。但小脚毕竟走不了长路,才到小半,斯熙娘就又慢了下来,背上还印出老大一滩汗渍。

快到麦田时,杨廷榕远远望见人聚在一起,当中还有女性的咒骂声。今天这片地是知青负责,出了什么事?她加快了步伐。

见是杨廷榕来了,围观的人给她让了个缺口,“快来拉住你寄妹妹。”

钱贵芳和小程在扭打。

小程比钱贵芳高,居高临下扯住了贵芳的头发。贵芳一声不吭,逮到机会就用头撞小程的腹部。两人打得气喘吁吁,小程的嗓子骂哑了,嚷两句歇口气。

杨廷榕头里嗡的闹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上前,从后面揪住小程的头发,“放手!”

小程自恃手头也有人,“不放。你们这三个女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天天和男人勾勾搭搭,知青老乡都要。有你们做的,就不能让我们说?我今天替广大群众教训你们,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

杨廷榕沉声说,“我们立得正,不怕你胡说八道。”

贵芳叫道,“榕榕姐不要睬她,这个老娘娘什么都说得出口。”梅城人把结过婚的中年妇女叫老娘娘,小程却还未婚。

闻言小程果然气得尖声笑了几声,“你有什么冤枉的,钱贵芳!一个订过婚的女人,和别的男人说怕他看不上你。哼孙抗美这种没用的男人确实没看上你,他嫌你没有文化!不要以为凑在知青堆里就有知识,你就是土包子…啊…”

杨廷榕一手扯住小程头发,另一手捂住她的嘴。小程拼命踢腿,有两脚踢中贵芳。不过毕竟是两打一,局势逆转算快,杨廷榕总算把小程掰了下来。小程感觉吃了亏,拼命朝她们吐口水,杨廷榕理了理头发,才发现葛斯熙他们也来了。

她破罐子破摔,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和贵芳转身就走。

在斯熙娘来后,一连几天葛斯熙晚上都没送菜到王拥军那。

蒋国欢背着王拥军,偷偷对杨廷榕说,“对女人来说,自家男人要是个孝子,简直比不孝子更可怕十倍。榕榕你运气好,趁早看穿,否则他娘绝对属于难侍候的婆婆婆。只要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天天瞄着和斯熙说话的姑娘,也不管别人说的是正事还是公事,好像她儿子天下第一,没谁配得上。”

☆、第二十六章 怪命

天开始黑得晚,杨廷榕沿着梅塘的岸边走回家。天气很好,落日挂在地平线的上方,眷恋着不肯离去。河面泛着点点涟漪,那是柳条鱼在啜吸浮萍。青蛙的咕咕声此起彼伏,飞虫掠过草丛,鲁莽地撞在杨廷榕胳膊上。

各种念头浮出来,母亲和弟弟;不用说,薇薇一定仍和沈根根在来往;被孙抗美伤到心的贵芳;还有葛斯熙,和他的妈妈。但这半个月的劳作太累,杨廷榕脑海里嗡嗡作响,那些念头又慢慢退下去了。回去要喂猪,洗澡洗衣服,每天都是那些活。夏天事多,比较之下冬天好,还有歇口气的时候。

杨廷榕感觉到两条腿不像自己的,它们只是按着惯性在行走。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十年来她尝过无数人情冷暖,家里财产被收缴,父亲没有了收入。为了填饱肚子,一房房家具搬出去贱卖,最后连房子都只剩一间,她也只好主动要求下乡插队。背负着黑五类子女的名头,她比谁都勤奋,也换来了老乡的另眼相看。

但是,杨廷榕没想到自己也会疲惫。

刚到五一大队时,知青少,大家成分差不多,彼此夹着尾巴做人。三年过去了,大家全变了,连她都跟人打了两场架。估计葛斯熙看傻眼,不用他娘反对,他也不会把她当成心上人了。

杨廷榕对空气冷笑了下,头又开始嗡嗡作响。

“杨廷榕。”后面有人叫。她回过头,是季东海,他头发和衣服湿漉漉的。

季东海大步走来,边走边用条蓝白相间的旧毛巾擦去头发上的水。

“现在水还太冷。”杨廷榕不以为然地劝道,“节气还没到,小心别生病了。”

男知青里有人仗着年轻力壮,下工后下河游泳,季东海是带头的那个。

季东海已经走到她身边,大咧咧地说,“一天下来满身汗,到河里正好洗个澡,顺便把衣服搓了。贵芳怎么样了?”

杨廷榕反问,“什么怎么样?”她以为季东海和别人一样,想看热闹的。

季东海诧异地看着她,“当然是她心情好点没有。”

杨廷榕说,“没事。”当然违心之辞。经过她猛劝,钱贵芳才在人前打足了精神。听贵芳妈说,半夜听到哭声。这是道坎,别人想帮也帮不上。杨廷榕暗暗叹口气,贵芳是农家女儿,读书只上到小学三年级,要没有知青下乡,恐怕早早嫁入婆家。贵芳的婆婆虽然厉害,但两家毕竟有交情,而且如果真的结了婚,贵芳也不会再有其他想法。

季东海松口气,“那就好,贵芳一向心胸宽。孙抗美这种小人,以后不要理他。我看他一直跟在你们后面,还以为他是真心想对贵芳好,没想到…哼。不说他了。对了,我倒没想到你也会跟人打架。”

杨廷榕脸微微一热,完全是一时冲动。她也不明白自己中什么邪,像积压在心里的郁闷全冲出来了,逼得她想要撒泼。她讷讷道,“我已经跟大队检讨过,动手是不对的。”

季东海笑道,“也只有你才检讨,别人都习惯了打打杀杀。明天你在育秧田还是麦地?”

杨廷榕本来该在晒场记秤,但她把这活让给了蒋国欢,自己去收麦。想到这,她的腰又隐隐作酸。有什么办法,杨廷榕无可奈何地想,谁也不是生来就该种地的,自己轮到也没有可怨的。

季东海看了看天,“再有两个好天,麦算收好了。”

但第二天午后,乌云飞快地铺满了天空,西边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渐渐越来越近,豆大的雨点稀零零地打下来。晒场上的人手忙脚乱,收的收、搬的搬。大家都在忙,蒋国欢不好意思坐在旁边看,挑了两捆小的往粮仓走。

她怀孕才三四个月,肚子一点都没显。再回来的时候,有人忘了这是孕妇,随手递给她两捆。蒋国欢也没多想,挑上又跑了一趟。因为走得慢,还被后面赶上来的人的扁担给带了下,差点摔跤。刚想歇口气,那边场上的叫开了,“快收快收,雨要下大了。”

来来回回跑了十几次,等麦子都入了仓,雨也哗啦啦下来了。蒋国欢淋得全身湿透,和别人站在屋檐下避雨,等阵雨过去才回家换衣服。小腹隐隐作痛,她以为是受凉要拉肚子,也不在意,在马桶上蹲了会就又出来干活。

蒋国欢睡到半夜,肚子里翻江倒海地往下坠。她爬起来坐在马桶上,半天直不起腰,床上王拥军翻了一天水稻田,呼噜打得响彻屋顶。虽然婚后蒋国欢听惯了,但正在不舒服的时候,火气特别大。她伸手在他小腿上挠了把,把他也闹醒了,“给我倒杯水。”

王拥军倒了水给她,倒下又睡,没几分钟呼噜又响了。

蒋国欢又困又痛,觉得还是上床蜷成团好些。她刚拉上裤子,突然热烘烘的一阵,腿间粘糊糊的,像来了大姨妈的样子,然后腰像断了般痛得撕心扯肺。她半跪坐在地上,好不容易伸出手,也顾不得轻重,抓了王拥军几把,“喂。”

五一大队的拖拉机连夜出动,送蒋国欢去城里医院。这是杨廷榕坚决要求的,只有去城里,说不定还能保住孩子。她握着蒋国欢的手,呆滞地盯着路的两侧,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路太颠了,蒋国欢身下垫着两床被子,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连人带被全靠王拥军抱住了。

蒋国欢开头还嚷痛,后来没声音了,尽是咬着唇在忍。每次巨痛过去,她才轻轻地说要喝水。

快到城里时,蒋国欢的头发全被虚汗打湿了,但人异样的精神,“不用请医生看了,已经没了。”王拥军捂住她的嘴,“胡说!马上就到了。”蒋国欢自己知道情况,但听到王拥军焦急的声音,突然有些不忍心说出来。他也可怜,从小没娘,青年没爸,现在第一个孩子也没了。

可是能怪谁,怪命?

☆、第二十七章 相看

蒋国欢在医院住了三天,出院后回到娘家做小月子。知道的人替她和王拥军可惜,本来多好,坐床喜,头胎孩子会吸收父母最精华的部分,现在说没就没了。也有不厚道的说别看她文化程度高,但连生孩子都做不好,多少人种田到养,甚至在田埂产子,也没出什么事。

贵芳妈说,“不要嚼舌头了。国欢是城里姑娘,兰花一样的人,又不是荠菜开花。”

立马角落里有个声音,“那么你家贵芳呢,什么花?一枝杏花出墙来?”

钱贵芳低头在纳双软底鞋,做给蒋国欢的,小月子要像产后一样养,不能穿平常的硬底鞋,将来会脚板痛。听见这话,她头也不抬,倒是季东海站起来,“啥人在那边?有话出来说。”他在知青里算臂圆膀粗嗓门大,角落那边顿时没声音。但过了几天,村民里传开了,钱家的老大又搭上了另一个知青。

季东海不知道是谁在传播闲话,火气上冲,当众表示是他在追求贵芳。

“好花万家求,没条件的人空眼热。”

最后还是田增原出来制止了这股风气,“一个个吃饱了嚼舌根?贵芳是我远房侄女,谁要再讲她,我也说不得只好不做这个书记了,没有帽子一身轻,打人也不怕。”他在队里人望高,发了话没人再敢违背。

好不容易农忙有了空档,王拥军向葛斯熙借自行车,准备回城看老婆。而葛斯熙也有事,两人一辆车一起走。他俩各有各的心事,一路无话。

葛斯熙到元福桥买了些吃食才回家,经过向阳院时忍不住想起那场武斗,杨廷榕撑了把伞怯生生地找人。这阵子他怕自己母亲找杨廷榕麻烦,只能不去见她。

斯熙娘管了多年的家,积累下许多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在几天内把儿子的生活状况向邻居打听得一清二楚,很不喜欢杨廷榕。幸好一来她畏惧杨廷榕的公家办事人身份,二来也担心这个年轻女人不要脸地打老人,所以没出面跟杨廷榕交涉,光在家里跟儿子谈心。

葛斯熙翻来覆去做他娘的工作,但斯熙娘自有她的三板斧,一是哭。男人没良心,把她送回老家受批斗;女儿没良心,结婚生子都不叫老娘去看;儿子没良心,为了野女人跟自己吵。二是闹,要是葛斯熙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就去跟杨廷榕说,想来脸皮再厚的姑娘也不会死皮赖脸缠着儿子,尤其她还是公家人。

葛斯熙不怕其他,最怕老娘去打扰杨廷榕。而斯熙娘迅速地掌握到这个法宝,关键时刻祭出来百发百中。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葛斯熙想到的唯一办法是搬父亲做援军,这是他回城的原因。

可葛成霖一听杨廷榕的家庭成分,立即也摇头,“她父亲做过国民党的官,是□分子,我们家是干部,怎么能跟她家扯上关系。斯熙,婚姻大事一定要郑重,如果你没遇到合适的姑娘,我可以托人帮你介绍。”

葛斯熙有求于父亲,所以他俩进行的对话在少有的平静中进行。

“我只喜欢她。要是不能娶她,我一辈子打光棍,一个中国有无数个人姓葛,不差我们家。”葛斯熙用上了多年前的“我就是要”的耍赖。

葛成霖同志可以放下万贯家财去干革命,也敢在战火里出生入死,但年纪越往上走,慢慢开始盼孙子了。而儿子赌气起来,很可能说到做到。

全是被他娘给宠坏了。老葛同志暗骂道,把“子不教父之过”给抛到了脑后。

“爸,有机会你见见她。”

葛斯熙走后,葛成霖后脚去了杨家。过去的岁月里梅城在战争中毫无血性,无论哪方军队来都没有抵抗,怎么文人世家也会出军人?让葛成霖失望的是,杨廷榕的父亲弯腰拱背,连腰杆都挺不直,难怪他参加的部队节节败退。而杨廷榕,想必是个唯唯诺诺的老实姑娘,也未必不能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