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鸿生不知道葛成霖的来意,光知道这是位领导。他谨慎地闭紧了嘴,腰越弯越低,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土里。葛成霖来之前有些期待,希望在和一个曾经军人的聊天中找到过去的痕迹,没想到对方哼哼唧唧,除了语录和认罪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儿子的终身大事很重要,葛成霖虽然在杨家收获了满腹失望,仍然抽出时间往乡下跑了趟,除了相未来的儿媳外,也打算探望自己的老妻。

在这年,葛斯熙的父母已经做了三十年夫妻,虽然没离婚,感情却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了。

斯熙娘在葛斯熙五岁时,带着两个孩子来到梅城,和葛成霖生活在一起。斯熙的姐姐一点都不愿意跟父亲亲近,葛成霖只有在儿子那才找到为人父的责任和乐趣。本来团聚是好事,但斯熙娘以她独有的消息收集方式,知道许多大首长在进大城市后抛下不革命的原配,用识文断字的新女性替代掉糟糠妻。葛成霖虽然算不上大首长,但在梅城也排得上号,万一他嫌弃她是文盲加小脚,她怎么办?于是斯熙娘未雨绸缪,天天蹲在葛成霖的办公室。她打算扎紧篱笆,不给他接触女性的机会。

葛成霖和她说又说不听,讲又讲不通。组织部出面和斯熙娘谈了几次,反而被她的振振有辞说退了。组织部部长是葛成霖的老部下,想了个釜底抽薪的办法,给斯熙娘安排工作。在那之前,先送她去扫盲班学习。

斯熙娘连上了三期都没毕业,最后老师没办法,高抬手放她过了。斯熙娘进了糖果厂做包糖,没到半个月,小脚被胡蜂蛰了,肿得脚面上一个大包,以后就没去上班了。直到被遣送回原籍,她一直呆在家,每晚忙着审查丈夫当天的行程。

她替葛成霖管了多年的家,送了他父母的终,还生育了一儿一女。葛成霖被闹得火上来时,总是这样劝自己,然后日渐一日沉默下去,幸好还有聪明伶俐的儿子,给生活带来些许乐趣。

论斯熙的年纪,确实该结婚生子了,葛成霖在下乡的路上这么想。

日光白花花的,他眯起眼睛看前方的田野,五一大队那片是稻麦区,是梅城主要的粮食作物产地。肥沃的土地上种什么长什么,秧苗嗖嗖地在抽高,田里有人在除草,时不时飘出几句话语。

干活的人像起了争执,一个小伙甩下同伴,愤愤然向北走了。另一个高大粗壮的小伙,追上去,挡住路质问前者。前者转过头,似乎嘟囔了句很不中听的话,因为后者的拳头迅速挥下来,砸在他脸上。

葛成霖停下脚步。

还没等他喝问,田的另一头跑出来个姑娘,拦住了高个小伙。他们说话小声而急促,葛成霖只能从他们的表情上判断,对于姑娘护住被打者,高个小伙非常不忿,但终究没有继续打下去,任由他俩走了。

难道是场恋爱纠纷?葛成霖对五一大队有些失望。知青下乡是来接受农民的再教育,不是让他们搞三角恋爱的,他边走边思忖,如何和大队书记谈纠正风纪的重要性。

葛成霖对田增原的第一感觉是,怎么不像退伍军人,倒像个油滑的老农民。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在对方仿佛就是请客吃饭,轻飘飘的,“这帮孩子都是好的,至于有点小纠纷...年青人的血比较热而已,反正他们也不闹事,随他们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掩面,我可以改名叫慢三了。

☆、第二十八章 爱情的痛苦

杨廷榕默不做声切着猪食,菜刀碰到帖板,剁剁作响。孙抗美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借着窗外的自然光,翻来覆去看他的手。他左手掌心扎了根刺,试着拔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把露在外面的一点刺头给弄断了。

季东海比孙抗美有眼色,蹲在灶前烧火。他妈是农村人,所以就农活来说,季东海比其他知青要拿得起。没多久大锅里的水煮开了,他帮着杨廷榕把猪草先倒进去,接着是糠和烂菜叶子,最后抓了两把山芋干。

等山芋干煮得涨开时,季东海捞了一块,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边吃边嚷烫。吃完他也不用桶,用抹布垫着锅的把手,直接连锅端到猪圈倒进槽里。“这猪到年底肯定有二百多斤。”他用鉴定的语气说,“杨廷榕,只有你养的猪能和老乡养的比份量了。”

养猪虽然年底能多分点肉,可要煮猪食,还要经常打扫猪圈,知青愿意操这个心的人不多。季东海讨好地说,“你给它天天喂这些?它看上去比别人家的气色好。”他看见灶台上多了几只番茄,估计是杨廷榕刚去摘的,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虽然个儿不大,但水灵灵的很诱人。季东海抓起一只,打了声招呼,“我吃了啊。”这些本来就是杨廷榕拿来招待他和孙抗美的,当然不会阻止他。

季东海吃得巴嗒巴嗒,孙抗美抬了抬眼皮,着实瞧不起这种粗人。季东海瞄到他的动静,冷笑了一声,刚要说话,被杨廷榕扫过来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杨廷榕手里忙着活,心里想着事。这段时间季东海和孙抗美之间互不对付,今天干脆闹开了,一个说季东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另一个骂孙抗美不是男人。

杨廷榕也有堆烦心事,但任由他们闹下去,钱贵芳的名声真的要一点不剩了,所以她把两人叫了来,想把话说开。但怎么起头呢?她自己还是未婚姑娘。

季东海把番茄一扫光,杨廷榕这边饭好了。她帮季东海盛得满满的,临了最后又用勺把饭压压紧,孙抗美的则只是和碗边齐平而已。就着咸菜烧老蚕豆,三个人吃过了晚饭,杨廷榕开了口,“你们心里到底什么想法,我是贵芳的阿姐,我来转告她。大家把话讲清,以后不要闹笑话。”

季东海抢着开了口,“我的想法很明确,要讨贵芳做老婆。”

杨廷榕垂下眼,平静地问,“你想清楚没有?贵芳虽然是我的好姐妹,但我实话实说。她是农村户口,你讨了她,以后招工什么的都排在别人后面。而且孩子户口跟娘,将来读书之类的也不可能在城里。不要现在冲动,将来后悔。”

季东海摇头苦笑,“和你说实话,我没想过回城。我家兄弟姐妹一大堆,挤在五十几平方里,还不如呆乡下,反正我也算半个农民。”他是工人阶级出身,原想早下乡早招工,省得在家吃闲饭。没料到城里百业萧条,迟迟盼不到招工,眼看年纪一年年大上去,就有了成家的想法。“贵芳那丫头,长得好心地也好,我心甘情愿跟她做农村人。”

轮到孙抗美冷笑一声,贵芳和知青走得近,不代表任何知青她都喜欢。要是对方是葛斯熙,孙抗美承认自己不如他能干,至于季东海,有什么地方讨人喜欢的?

季东海听不得,一把揪住孙抗美衬衫前襟,“你害她还不算多?要是你好好地对她,我绝对不开这个口。既然你做不到,就不要挡我的道。”孙抗美直视着他,“我知道我有错,但她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那个人肯定不是你,你配不上她。”

季东海瞪到他脸上,“用不着你管,胆小鬼。是男人就该把事全担下来,你是缩头乌龟。”

孙抗美跟季东海眼对眼,“我当她是妹妹,所以我不能看着她落到粗人手里。”

有完没完了,杨廷榕忍无可忍,抓起蒲扇,一人给一下,“贵芳有她的主见,轮得到你们帮她做主说要或不要么!我叫你们来,不是想把贵芳塞给你们。你们口口声声为她好,做的事却在给她抹黑。我告诉你们,天下知青是一家,以后不准再打架闹笑话,给别人看好戏。”

孙抗美闭上了嘴,季东海却委屈地说,“女大当嫁,我不愿意她被别人说三道四,才想早点落定啊。”

杨廷榕劝自己冷静,但有许多话想说,“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是终身大事,嫁人后从此忙里忙外,要出工劳动,要操持家务,还要生儿育女;将来照顾老的小的重担,多半落在家里的主妇身上。凭什么为一个人做这么多,起码要有爱...感情,让她可以告诉自己,所做的一切值得。感情是双方面的,你们光顾着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替她考虑,她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安排!”

杨廷榕被自己吓了跳。她差点说出爱情两字,这可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和扎根农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她不能再往下说,只好有气没力地挥挥手,“算我求你们,以后不要在别人面前再提贵芳,让发生过的事都沉下去。她年纪还小,完全有时间等。就算你们有什么想法,过两年再说,让我们在广阔天地经风雨见世面,不要沉溺于小情小调。”

送走季东海和孙抗美,杨廷榕收拾掉碗筷,匆匆冲洗过准备休息。

但一时间竟没有睡意,她控制不住地想起恩格斯的一句话,“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为什么在感情中,容易感受到痛苦的往往是女性?为什么男方总是那么轻易就放弃女方?

杨廷榕咬着下唇,一直招惹她的是他,难道他只想扰乱她的心,却没有想过具体的未来?否则,为什么在他妈来后,就没有交待地没声息了?

她左思右想,终于翻身起床,从柜里的被褥深处摸出手抄本,《第二次握手》。

书中扉页有着恩格斯那句话,杨廷榕翻到熟悉的段落。尽管她差不多可以背得出其中的大部分词句,泪水却还是冲出了眼眶。

☆、第二十九章 说客

傍晚时分,葛斯熙把蟮筒汤倒进大号搪瓷杯。他出门前跟老娘说了声,“我去书记家,就在他家吃饭了。”斯熙娘把葛成霖关在门外,知道儿子不放心,这会其实是去看他父亲,但她什么都没说。夫妻是一回事,大难到来各自飞;父子是另一回事,骨肉至亲,血浓于水。

葛斯熙到田家,田增原和葛成霖正在灶头上忙,田增原的妻子徐秀珠站在旁边看。葛斯熙放下汤,一边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一边卷起袖管,“玉米饼?我也很久没吃了。”田增原笑呵呵地说,“刚才我和老葛同志都想念玉米饼和扁豆角的味道,决定做一顿来解解馋。”

刚才葛成霖看田增原站姿挺拔,像部队里待过的,问了才知道果然是,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营长。本来他觉得田增原革命意识淡薄,等聊到南征北战,两人慢慢找着共同语言了。

徐秀珠是南方人,尽管在梅城多年,仍然没改掉方言口音。像面食类的东西,她帮不上手。田增原知道他们的话她也插不上嘴,“你去尝尝斯熙的手艺,他什么都敢烧成菜,也什么都敢吃,是天生的好厨子。”

葛斯熙把锅里的饼翻了个身,“阿婶尝尝我煮的汤,没你们老火汤养人,不过昨晚刚照的黄蟮,算新鲜。俗话说小暑黄蟮赛人参,药补不如食补。”徐秀珠应了声,却没动,“我们队里的小青年,说到干活,最出色的就是斯熙和榕榕了。毕竟城里人心灵手巧,一通百通,做什么都拿手。”

葛斯熙听她提到杨廷榕,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葛成霖低着头,把手里的一坨玉米面拍成了平平的饼状。田增原笑着对徐秀珠说,“你变着法子夸自己,也不怕被老葛同志笑话。”徐秀珠光笑不说话。

葛斯熙知道,田增原在部队南下时遇到了徐秀珠,一见钟情。复员后田增原再次南下,苦苦求得为妻。两人没有子女,感情一直很好。当初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没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选择回乡种地。起风波时虽然也被人贴过大字报,还揭发出来徐秀珠家里是资本家。但他辈分高,资历深,做事公道,至今仍住在破屋里,没多久就没人再跟他作对了。

一样的结发夫妻,葛斯熙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闹到互不相见的地步。

第一锅玉米饼出了锅,田增原拉着葛成霖去喝酒,“上次老战友给我一瓶二锅头,我一个人喝没意思,今天正好,来来。斯熙,剩下的活你干了啊?”葛斯熙笑笑说好。田增原替葛成霖倒了盅酒,“老葛同志,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跟我不一样,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出去闯就闯了。像你,背叛了家庭出身,完全是为了信仰。”

葛成霖端着酒杯没吭声。

田增原察言观色,“二来我还非常羡慕你,有个好儿子。舍己救人,不是随便谁都做得到的,全是你家教育得好。”听他这么说,葛成霖连忙谦逊几句,“全是下乡后受农民的再教育好。”

田增原笑了笑,农民是盘散沙,都说工人阶级老大哥,现在翻来倒去,全是上面的人弄嘴皮子。他若无其事地挟了筷扁豆角给葛成霖,“没什么菜,只好将就了。老葛同志,你看我们这的庄稼种得怎么样?”

“好!”葛成霖发自内心地说。地好,活也好。

“你今天看的那几块地,全是知青侍弄的。他们这帮年轻人,早来的呆了两三年了,抛秧什么的不输老农民。而且科学种地,经常有些新思路。斯熙不用说了,连杨廷榕这个小姑娘,体重不过八十斤,干活从不叫苦叫累,年年的铁姑娘,下乡也是她主动申请。”

徐秀珠插嘴,“榕榕织绒线也好,绣花也好,样样比人强。而且立身正,年纪虽小,却是知青里的大姐。今天还劝架呢,季东海和孙抗美为了意见不合打架,被她一叫就叫住了。”

葛成霖心里雪亮似的,田家夫妻俩喜欢杨廷榕,帮着她说话。他闷头喝酒,不理儿子祈盼的眼神。

田增原还是笑意不减,“我爱人总是插嘴,让老葛同志笑话了。她啊,就是想到什么要说什么。那时候我到她家门上求亲,我家老丈人不同意,我说,伯伯我尊重你是秀珠的父亲,不管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否则现在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连父母也不能强迫儿女。老丈人这才勉强答应,对我说了句,既然你要自讨苦吃,我也不能拦着你;但是你要记住,今天的苦是你硬讨的,做好一辈子的思想准备,不能中途放手。”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徐秀珠虽然知道分别是说给葛成霖和葛斯熙听的,既提醒葛成霖不要过多干涉儿子婚事,又敲打葛斯熙对婚姻要郑重。但往事历历在目,她还是脸热了一下。

晚饭后葛成霖要葛斯熙陪他在附近走走。

夜晚格外安静,满天星光,虫声唧唧。葛成霖摸出样东西,递给葛斯熙,“给你妈。”

葛斯熙接过,知道是钱和粮票。斯熙娘说过,她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吃他用他都是应该的。她也说过,人不用见了,把钱和粮票留下就行了。

其实在这里,春夏秋冬都能掏到食物,葛斯熙自认只要有他,绝对不会让老娘挨饿。但父母的较劲,他也没办法制止。

“人我也不见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告诉你妈,不要多管你的事,否则我还是送她回老家。”轮到葛斯熙苦笑了,他怎么能和自己母亲这么说呢,还是要另外想办法。

或者,和杨廷榕商量着来,只要两个人齐心,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们。

葛斯熙振作精神,脑海里浮起了杨廷榕乌溜溜的大眼睛。

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们,他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第三十章 问自己的心

陪父亲走了一圈,葛斯熙回去的时候,习惯早睡的人家已经熄了灯火,偶尔远处有几声狗吠。他沿着梅塘边走边想心事,水面光滑如镜,望出去闪闪烁烁,柳树静静立在岸旁。

葛斯熙想起小时候养过的昙花,这时节快到它的开花季了。只为看它的一现,他小心翼翼施肥浇水,花苞渐渐饱满,漫长的等候终于换到昙花的怒放。在夜晚,于寂静中,它扑地一声,突然绽开所有的美丽。

花是父亲帮他四处找才觅来的,因为儿子想要。葛斯熙微笑着对童年的自己摇摇头,太任性了,还是知识改变人生,上了学才意识到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怎么和杨廷榕说呢,他默默措了几回辞,却都觉得不妥。和别的姑娘不同,她心里有杆秤,知道份量。葛斯熙苦笑,他自认也算有不少优点,却没办法在杨廷榕那得到百分百的把握。

不过,再没把握也要去试,葛斯熙加快步伐。再晚可能她要休息了,干得和村民一样强的后果是特别累,杨廷榕得到的称赞的背后是她加倍的努力。

快到知青点时,突然有人站起来叫住他,“斯熙。”

葛斯熙愣了下,谁在这等他?星光下欲言又止的是孙抗美,“是我。能聊聊吗?”

问是这么问,孙抗美没等他回答,已经走在前面往梅塘去,“我们到岸边说话好吗?”知青比村民睡得晚,进进出出难免看到他和葛斯熙,说不定有心的还会躲边上听他们在说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葛斯熙也全知道,但怎么说呢。他同情钱贵芳,梅城民风保守,别说农村,哪怕在城里,因为和未婚夫外的别的男人过于接近而被退婚,也是件让人颇为抬不起头的大事。但他也不愿意简单地责备孙抗美,每个人活在世上,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站在道德制高点说话容易,处身其中才能感觉到压力。

他俩默然地走了段路,孙抗美才小声地说,“斯熙,你看不上我的所作所为吧?”他自言自语,“连我也觉得我是少见的窝囊废。”

葛斯熙温和地说,“多想无益,你有什么打算?”

孙抗美没吭声,很久才迟疑着问,“你说我们还能回城吗?”葛斯熙想了想,“短期内不能,但两三年后应该会放宽,入学、招工都能回城。”

这答复在孙抗美的意料内,他折了根柳条,无意识地扯着上面的叶子,“我家里托了人,那人也这么说。不管在什么时候,中国人总离不开‘家兄’的面子。为我的事我妈投了不少‘手榴弹’和‘机关枪’,把她那点积蓄和工资都花光了。”

手榴弹和机关枪是酒和烟,孙抗美说完又后悔和葛斯熙聊走关系的事,忍不住补了句,“我爸早去世了,我妈一个寡妇,又要工作又要带我,这些年来不容易……斯熙哥,我放心你,你是我救命恩人。”但是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难得找到个人倾诉,他控制不住地想说,“我妈把她的东西当了,换了块上海牌手表,才得了准信。斯熙,我家不像蒋家,小门小户的没有钱,我妈真的太不容易了。”

葛斯熙听孙抗美的声音带了哭声,伸手拍拍他的肩,“是挺不容易的。”

孙抗美沉默一会,又说道,“我爸是小学教员,幸好我出世没多久他就走了,要不他可得活着受罪了。我妈唯一的指望是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管外头怎么闹腾,我妈说都是暂时的,将来自有分晓。”还有句话,他不敢和葛斯熙说,他妈说过,大老粗的脑筋玩不过耍笔杆子的,被人当枪使的早晚要退场。

说完孙抗美看了看周围,这里视野开阔,如果有什么人走过,他们一定会察觉。他微觉痛苦地说,“斯熙你和我们不一样,像我们这种庸俗的小市民,思想境界就是不高……”

葛斯熙笑了笑,“我还老农民的境界呢,老婆孩子热炕头,能高到哪里去。”

孙抗美被他逗得放松了点,“那也是安心扎根。”

话题又回到起点,孙抗美也喜欢钱贵芳,她有城里女孩子少有的开朗,又比农村女孩子有文化。但他也不能辜负母亲的希望,在母亲付出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后。一旦结婚,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他将留在乡下,一辈子修理地球。

夜又深了些,风吹过梅塘,揉乱一河星光。

孙抗美说不出他想从葛斯熙处得到何种建议,连他自己也明白无非哪样更重要而已。事实上,在关键时刻他已经做出选择,放弃了钱贵芳。如果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季东海,也许慢慢拖着也就没事了,早晚有一天他回城,贵芳嫁给别人,时间能洗清一切。

要怪,都得怪季东海,莫名其妙说喜欢贵芳。

孙抗美看不上季东海,吃得多,人也邋遢。这样的人懂什么爱情,无非瞧上贵芳年轻漂亮能干活,娶回去好当家。他把傍晚在杨廷榕那的谈话告诉葛斯熙,“我怕贵芳耳根软,经不住季东海纠缠,万一嫁给他可是一辈子吃苦。”

葛斯熙不以为然,季东海是不太注重外表,可谁能说他就不能给人幸福。他说,“那是贵芳本人的事,别人的意见不作数。走吧,明天还有活呢。”这个时间也不方便再找杨廷榕了,葛斯熙决定还是自己再盘算下,挑个好时机再把话说开。

孙抗美跟在后面,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我该怎么办?”

葛斯熙直言,“问你的心。”

对很明白自己的心的葛斯熙来说,好时机很快来了,杨廷榕要去看妹妹和弟弟。他和他妈说去城里办事,骑着车在公路利索地追上了她。

“上来,我送你去。”

杨廷榕拎着两袋子吃食,确实走累了。上就上,天下知青是一家,心底无私天地宽,搭个便车的事怕什么呀,她不甘示弱地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袋子里都什么,怪沉的?”车龙头别了下,葛斯熙问。

“头收的黄瓜、香瓜,还有些其他瓜果。”

知青们的自留地里数他俩,还有蒋国欢王拥军的三块地种得好,葛斯熙和杨廷榕聊了会沤肥。眼看路走一半了,他鼓起勇气,“你最近是对我有意见吗?”杨廷榕被刺了下,一时低下头,却没有说话。骑了这么久,葛斯熙的背上有滩汗湿的迹子,但后面没动静的两分钟里,他额头滚落的汗更多。

自认胆大的葛斯熙,竟然不敢回头了。

☆、第三十一章 挑明心迹

是夏天了,路边的柳树上知了嚷嚷不休,杨廷榕擦擦额头冒出来的汗,“热了。”她没直接回答葛斯熙的问题,是觉得不管说什么都像承认对他的在意。而不管理智还是感情上,她不愿对他低头。只要想起斯熙妈那天的变化,杨廷榕就有股莫名其妙的憋火,她哪里配不上葛斯熙?

越是别人为她在斯熙妈面前讲好话,杨廷榕越不服气,甚至有种说不清的委屈,明明一直是葛斯熙在她身边打转,如今却变成她想高攀他似的。

明明对他有意见,却不肯直说,葛斯熙恨不得掏出心里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是知道自己母亲的,闹腾的劲头让许多人提起来都是一句含义无穷的“葛家阿姨啊”。葛斯熙怕杨廷榕受委屈,又怕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他。

还好,她总算开了口,葛斯熙松口气。

他按路牌的指示拐了个弯,绕到镇上的街市,这里店面稀稀拉拉的远不如城里,但比大队热闹。有人背着个木箱在卖冰棍,葛斯熙脚踮地刹住车。杨廷榕马上领会他的想法,连声道,“我不要。”

杨廷榕来了那个,不能吃冰棍,这些常识都是蒋国欢教她的。而蒋国欢完全是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得的教训,她年纪比她们大,自然什么都先比她们尝到滋味。

葛斯熙不解,回头看她。

杨廷榕不好意思直说原因,窘迫地摆着手,“谢谢。我不要。”她鼻尖布满小汗珠,嘴唇却干得发白。葛斯熙以为她怕花钱,“难得出门一次,别客气。”

那个卖冰棍的人闻声向他们走来,杨廷榕赶紧伸手推他,“快走,我不能吃冷的。”

葛斯熙明白过来,由不住也有些讷讷,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似的。他踩着车,迅速穿过镇区,又回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路上。

葛斯熙下定决心捅破窗户纸,“榕榕,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

杨廷榕闷闷地嗯了声,从去年到今年,眼看一年半过去了。

葛斯熙一阵词穷,他的心意早就说过,他也知道她对自己和对别人不同。但是,葛斯熙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阵子我妈跟着我落户在大队,那天麻烦你了。”杨廷榕淡淡地说,“是我的工作,应该的。”

葛斯熙听她那不置可否的语气,明白她对自己母亲的印象一般,叹了口气,“别这样,榕榕。”杨廷榕低下头,车轮滚动,葛斯熙脚上是双旧的军用凉鞋,还有身上的海魂衫,他的很多东西不是普通小市民有的,但他却跟普通知青一样干活。她的心软下来,“我们麻烦你的时候更多,大家别说客气话。”

葛斯熙奋力蹬着车,“嗯那,大家都别客套了。我妈……”他说得有些艰难,“我妈是要强的女人,从前独自在老家当家,做惯了主。她又有些重男轻女,把我这个独生子看得太高,叫别人看着,有点像笑话。”

杨廷榕不吭声,你是她的宝贝疙瘩,我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谁愿意受别人家的气。

葛斯熙突然说不下去了。不行,不能边骑边说,他满心的话想看着她说。

前面恰好有棵上年纪的槐树,他在树阴下停车,杨廷榕莫名其妙,但跟着下了车。

葛斯熙竹筒倒豆子般把话说清楚,“我天天都想见到你,和你说话,看你笑,跟你一起干活。这段时间见不到你,我每天都想你。”杨廷榕脸一红,抓着辫子梢,“现在不是在一起说话?大家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说这干吗。”她的头发闪着乌青的光泽,耳根透出淡粉红色。

葛斯熙苦笑,“是我和增元叔说要和你在两处干活,我不愿意偷偷摸摸见你,可又怕我妈跟你闹,让你受委屈。”他抓住杨廷榕的手。后者迅速想抽回,却被他握住了,“我本来说一直等你,现在却说话不算话。”杨廷榕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认真的神态让她没办法再次低头。“榕榕我们结婚吧。我怕拖下去,你怕了我妈,以后连等的资格都不给我。也怕我再不说,以后就没勇气再说。”

出身可以背叛,人却不能选择父母。一边是心爱的姑娘,另一边是不讲理却深爱自己的母亲,葛斯熙从来没这样难受过。还是他想得太少,以为父母尽管不和,但既然保持着婚姻状态,总还能同居一室。没想到母亲宁可投奔他,跟他缩在乡下的小屋,也不在城里过比较好的日子。

杨廷榕脸烧得滚烫,用力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走。走了好几步,她想起挂在车前架的瓜果,回身去解。葛斯熙不声不响地拦在她前面,杨廷榕扭头,“我站得正立得直,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干吗怕你妈。”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妈没瞧上她,一定嫌她出身不好,够不上做她儿媳妇。

杨廷榕没想到葛斯熙还老实地回答了,“她不大讲理。”

知道她不讲理,还不劝她讲理?杨廷榕气恼地瞪他一眼,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除非像那些小将,天不怕地不怕,把什么都踩在脚下。他不是,她也不是,所以认真想来还真是对付不了不讲理的长辈。

杨廷榕无可奈何,“以后再说,我们快走吧,日头都这光景了。”今天好不容易有时间去看妹妹和弟弟,她不想为别的事烦心。葛斯熙不动,杨廷榕嗔道,“以后慢慢商量,事情会变的,说不定她老人家想回城了,不见面事情也少。”

那可不见得,但杨廷榕肯这样说,葛斯熙明白她是愿意和他一起想办法解决难题了,顿时他吃了颗定心丸,骑车时简直像挂上了风帆。

见到姐姐,秦梅宝高兴,但跟在后面的年青男人是怎么回事?

“是梅宝吧?乡下住得惯吗?这个给你玩。”葛斯熙摸出只布袋递给他。

入手沉甸甸的,秦梅宝疑惑地打开来,半袋子玻璃弹珠,还有不少是双花的。他眉开眼笑,“谢谢葛大哥。”

对于在树下和秦梅宝一起玩弹珠的葛斯熙,杨廷薇直摇头,“平时看着葛大哥挺沉稳的一个人,没想到……”杨廷榕往拍黄瓜里加盐,“要不要叫梅宝到我那住几天?”杨廷薇说不用,梅宝刚来时不习惯,说蚊子多,粪坑臭,“人么就这么回事,习惯了就好。”

杨廷榕担心地看了妹妹一眼,“队里没人为难你吧?”

杨廷薇摇头,“对我挺好的,今天我说你要来,请半天假,妇女主任也没说什么。”有沈根根打过招呼,现在队里都知道她是有关系的,等年纪一到就要回城结婚,也没人再说三道四。

不过这些事也不用和姐姐说了,白白让她烦恼。

杨廷薇悄声问姐姐,“你和葛大哥是定了吗?”杨廷榕脸又是一红,低头说,“别瞎说,总要爸爸先同意才行。”父亲会喜欢葛斯熙吗?杨廷榕不确定,应该没问题,从出身到个人葛斯熙都没话说。再说,那也是再过几年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只是姐弟三个聚在一起,难免又想起让他们头大的一件事:天要落雨,娘要嫁人。他们打心眼里不希望父母分开,虽然从法律上来说是已经分开了,但只要两边都没有其他的人,等安定了不就还在一起。那么,谁去做母亲的工作,让她等到那一天到来?

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梅宝最坚定,“她不同意,我就不回去,就当我早点来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