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薇凶巴巴地吼他,“那么想当农民?我跟你换,我回上海去念书。当初还不是为了你有个好出身,爸爸跟妈妈才想了这办法,不然你以为你能太平这么些年?家里门口贴满大字报,爸爸天天挂着块牌子,铅丝勒到肉里,还被人踢断过两根肋骨。你倒是好了,姐姐和我连书都没得读,还被逼来种地。”

梅宝把碗一丢,“我不吃了,葛大哥,我们再去打弹珠。”

葛斯熙给杨廷榕个“放心”的眼神,跟着梅宝出去,杨廷薇还是气鼓鼓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杨廷榕拍拍她,“吃饭吧。”

有些事还是不提算了,被她一说,杨廷榕想起下乡前的日子,相较而言,插队反而没那么辛苦,至少还得到了起码的尊重。她默默扒着饭,觉得再苦也苦不过心累。

☆、第三十二章 往事历历

梅宝赖在乡下,秦伊恬也不管他,有他姐姐盯着,好过放他在弄堂里混。直到暑假前,她才去梅城把人叫回来。虽然在学校也学不到什么东西,但形式上的期末考试必须参加,毕竟梅宝还是学生。

秦伊恬有晕车的老毛病,上车开始睡觉,直到车停进梅城汽运站才醒。她昏昏沉沉下了车,拎着鼓鼓的行李袋,站在长廊里发了会呆。时间过得真快,她带着梅宝离开时是坐的船,转眼好几年过去了。

梅城处在上海、苏州和无锡之间,交通四通八达,汽运站修得十分气派,还有座仿西式的大钟楼。但十年来失于维护,钟早已停摆,而且楼面也被风吹雨打染成了灰色。围墙上有不少红漆大字,秦伊恬漫不经心看了两眼,心想毕竟不是大城市,连口号也比上海落伍。

她来之前没通知任何人,仗着自己在梅城住过,凭印象往杨家老宅去。一路上也确实没多大变化,连船码头边的酱园也是老样子。午后的日头下,几十只两米来宽的大竹匾里晒着一坨坨面团。旁边是一口口酱缸,苍蝇抵挡不住诱惑,在缸口的纱布上方懒洋洋地盘旋飞舞。两个女人在翻晒切成细长条的生瓜,时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搅拌缸里的酱,好让它们吐掉发酵产生的气泡。

秦伊恬听杨廷薇说过她在酱园打临时工的经历,除了累点倒也算顺心,尤其几个年长的阿姨对她不错。因此,那两个工人抬头看她时,她朝她们和气地点点头。

秦伊恬穿着格子的确良衬衫,挺刮鲜亮,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在别人小声猜测她是从哪里来的时候,秦伊恬已经从容地往春晖巷去了。

经过雪霁弄,一群孩子在打闹嬉戏,吵得巷间全是他们的声音。秦伊恬轻轻皱了下眉,绕过这帮拖鼻涕小孩,谁知有人叫住她,“你好像……是杨师母?”

喊出她来历的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秦伊恬心里一颤,停下脚步,“你是?”

老妇人爽朗地笑道,“你一点都没变,和过去一模一样,我老得多了,不怪你认不出我。我是王小妹,大树下沈家的。三个儿子特别调皮,有年还抢了你家薇薇的蝴蝶结。”秦伊恬有些记起来了,笑笑道,“想起来了。”

王小妹说,“你回家啊?杨先生上班去了。”她扯开嗓子,“大毛,去请杨先生回家,说居委有事找他。”那堆孩子里有一个应声去了。王小妹对秦伊恬狡黠地一笑,“说居委找比较好,不然单位可能不放他回来。”

秦伊恬带了家里的钥匙,但也不便拒绝王小妹的热情,沈家的大儿子似乎在哪家厂做着小头目。她还是笑笑地说,“大毛是最大的那个儿子的?”王小妹拉过张板凳,吹了吹,又用手抹了抹,“杨师母坐,好久不见,聊会天。”

秦伊恬坐下来,幸好王小妹没问长问短,光絮絮叨叨说自己家儿子孙子的事,三个儿子都工作了。小儿子沈根根因为有文娱特长,进了工宣队,整天在外面跑,不是学习别人就是被别人学习。

秦伊恬依稀记得沈家这小儿子从小爱看戏,会好几种戏曲,嗓子十分洪亮。那时她公婆还在世,曾经考虑过孟母三迁,免得邻居里有这样的人。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沈家现在也算好日子了,还从小棚子搬进了这里的大院。

好在大毛脚力十分快,没让秦伊恬等多久,他回来报讯说人叫回来了,在路上。

王小妹说,“杨师母,杨先生对我家一直有点误会,我也不留你坐,被他看见了要生气。你再等一刻,他应该就能到。”说完她扯着大毛进去,还关上了门。

秦伊恬不明白其中缘故,以为杨鸿生还抱着过去的老观念,瞧不上穷得叮当响的沈家。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多运动又怎么真的改变人的内心。

杨鸿生以为居委又要盘查,气喘吁吁地赶回家,到门口看见站在一旁的秦伊恬,忍不住吃了一惊,没出什么事吧?他飞快地环顾左右,没有看到别人,才放下半颗心,上前一步问她,“你怎么来了?”

要不是做了多年夫妻,生过四个孩子,秦伊恬差点认不出杨鸿生。从前的他,念过私塾,进过洋学堂,后来又从军,但举手投足始终带着股小开的温文尔雅。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花白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汗衫还有洞,裤管卷在膝盖处,说话是种压低的嘁嘁声。

没等秦伊恬开口,杨鸿生警觉地又看了看周围,迅速地开了门,闪进去后对秦伊恬说,“快进来。”等她进去,他伸头看了看外边,轻轻地关了门,还拉了几下门栓,以证实已经关紧了门。

“你还好吧?”

秦伊恬看着杨鸿生翻箱倒柜地找杯子和茶叶,忍不住问。

杨鸿生说,“都好,家里都好。你呢?带着梅宝不容易吧?”他背对着她,用剪刀剪开线,从裤子的内袋里抠出一小叠钱,回过身来,“这些钱是榕榕去年底给我的,她现在是大队会计,除了工分外还有工资。我本想托蒋大哥带到上海给你,但他今年忙得很,也没有空去。”

他把钱塞在秦伊恬手里,那几张纸币带着点汗,软沓沓的。她把钱推回去,“你买两件衣服穿。身上这件汗衫,可以做抹布了。”

杨鸿生低着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我知道梅宝跟着你是最好的,你能干,到哪都有办法。不过做父亲的多少也要尽点心,如今我也算上班的人,这里有我的工资。”

秦伊恬鼻子发酸,“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那时候你把家里剩的那点老底给我带走,否则我一个女人,怎么拖大梅宝。”

杨鸿生听见她的鼻音,连忙问道,嗓门猛的大了许多,“没出什么事吧,你怎么哭了?”

秦伊恬抹掉眼泪,又笑了笑,伸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神经病,没事不能来看你?难道我们还真的一刀两段?”杨鸿生摸着被她戳到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我都成老头子了,你倒还年轻。”秦伊恬嗔道,“看上去再年轻也是假的,儿女都大了。”

她蹲下去打开行李袋,先掏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食物,“给,利男居的萨其马和椰子糖。”食物下面是一叠白纱手套,“这些给榕榕,她上次跟我要的,说拆了纱头帮你织条纱裤。”最底下是衣服,“这些是的确良衬衫,朋友从广州带来的。”说到朋友时她顿了顿,在杨鸿生还没察觉异常时就继续往下说,“这种布料耐穿,不耗布票,就是有些闷,不像真丝透气,不过现在也没办法讲究了。”

杨鸿生点头,“是啊,我还记得那时榕榕满月,你抱着她在王开拍照,你那身旗袍料子特别好,衬得腰身特别细。人人都说你比电影明星还漂亮,我还和别人吵了几句,说你是杨家少奶奶,怎么能拿你和戏子比。”

房里实在暗,秦伊恬恍惚了下,抬头看向杨鸿生。他说着这些话,眼睛闪出了快乐,亮晶晶的有了几分光芒,和过去一样。

可是,真的都过去了。

秦伊恬突然眼前发黑,闷得喘不过气,能看见他担忧的表情,但一切像默片,没有了动静。她晕过去前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中暑了,原该叫他来接我的。

中暑是小事,但杨鸿生十分担忧,秦伊恬拗不过他,只好让杨廷薇把梅宝送到城里的家里。她警告般用眼神盯着梅宝,几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隔天带着儿子回上海了。

“春节有了假期我再来看你。”临别时她对杨鸿生说,忍不住又嘱咐一遍,“不要再穿那件汗衫,头发也去理一理。”

杨鸿生应了,大客车缓缓驶离汽运站,带走了他俩。

什么时候才能一家人在一起?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经过巷子时被石头子砸着才回过神。

面对杨鸿生的怒气,孩子们嬉笑着四散,“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这句话仿佛一声咒语,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

☆、第三十三章 什么是爱情

秦伊恬带儿子回上海后,又给大女儿打了个电话,叮嘱了不少事。杨廷榕嗯嗯地应着,一一记在心里。挂掉电话,她才发现刚才无意中把衬衫下摆抠出个洞。杨廷榕哑然失笑,老式棉纱衣服就是不牢,洗多了经纬线容易松。

秦伊恬听到梅宝多次提起葛大哥,她以母亲的直觉迅速地感觉到了“我家有女已长成”。日子虽然难过,可孩子们见风长,如果大儿子不是那样的“走”,说不定她已经做奶奶了。没有了的不用再想,大女儿的终身大事该放到考虑的日程上,秦伊恬暗怪自己粗心,当年她在这年纪时都生子了,而只比榕榕大一岁的蒋家大女儿国欢,在今年也结婚了。

夫妻俩那晚细话家常,提起国欢招了个三代贫下中农做上门女婿,杨鸿生摇头不语。秦伊恬和他想法不同,今时不同往日,感情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国欢那样一个娇滴滴的小眼镜,靠一己之力在乡下挨确实过于苦恼,不如趁早选个可靠的男人结婚。

梅宝嘴里的葛大哥,人品好,相貌好,秦伊恬相信女儿的眼光,唯一不放心的是这个小青年的出身,万一他也是黑五类。两黑相婚,倒是门当户对了,但下一代怎么办,岂不是黑到发乌。幸好追问下去,榕榕虽然声音轻得像蚊子咬,却还是把葛斯熙的来历汇报得清清楚楚。

秦伊恬听了,提着的心放下一半。她不像杨鸿生,对干部家庭避之不及。另一半的心是肯定放不下的,秦伊恬顾不得女儿的想法,再三关照除非领了结婚证,否则绝对不可以让男青年碰到身子。说得杨廷榕面红耳赤,忍不住帮葛斯熙申辩两句,“他很规矩的。”

杨廷榕做会计后,在外面开会的机会多。与会的人大多结过婚,中间休息时说起男女的事来眉飞色舞,毫无顾忌。她经常听说哪里的知青没了大人管束,关上门睡到一起去。有的甚至怀上了孩子,因为不想影响到将来回城,偷偷找理由请假打掉,像蒋国欢般光明正大结婚的反而少。

听了女儿的话,秦伊恬不能完全放心,但也不得不放心,好在榕榕从没让大人烦恼过。在电话里不方便多说,她让女儿有事多和蒋国欢商量,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杨廷榕走到田埂头,除草的人在小休,几个已育的妇女围成一圈,在说做小月子的事。她们呱呱呱地十分热闹,让未婚的姑娘们涨红了脸,又想听又不好意思听。杨廷榕意外地发现被围在当中的是蒋国欢,“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国欢和好友有段时间未见,也有满腹的话要说,“本来拥军后天来接我,正好今天公社有拖拉机到城里,我就回来了,你家里托我带了东西给你。”她俩悄悄互换个眼神,晚上慢慢聊。杨廷榕在旁边坐下,听别人家长里短地跟蒋国欢说家常。因为已婚的身份,蒋国欢被她们视作了同类。

钱贵芳的事作为大新闻,又被提了起来。孙抗美和季东海,还有钱贵芳,三个当事人都不在附近做活,传话的人拉着蒋国欢说个不停,到开工时依然恋恋不舍不想停。

“贵芳她自己怎么想?”吃晚饭时蒋国欢问杨廷榕。

“我问她,她不肯说,连寄娘面前她都没说。”杨廷榕话里的寄娘就是钱贵芳的亲妈。

“那孙抗美到底是什么意思?”蒋国欢轻轻地踢了一脚王拥军,思索着问,“以你男人的眼光来看,季东海是不是真心?”王拥军埋头扒饭,从头到尾不参与她俩的聊天,突然被问到,愕然地反问,“啊?”

蒋国欢噗哧笑出来,“你不是很喜欢做媒人?”王拥军更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听了下一句话才明白,“再三再四地说葛斯熙好。”他脱口而出,“不一样的。”蒋国欢笑道,“有啥不一样?”王拥军直愣愣地说,“四喜是兄弟。”

蒋国欢不以为然,“他是孝子,既然老娘这么重要,不要找老婆了,让他跟他老娘过一辈子吧。”王拥军解释道,“他在想办法。”蒋国欢挟了筷腌黄瓜放在他碗上,“想这么久,想出来了没有?”杨廷榕说,“他真的在想办法。”

蒋国欢没想到杨廷榕会帮葛斯熙说话,有几分意外,“看来在我养病的时候,事态有变化,一会给我老实招来。”杨廷榕瞪她一眼,“休息了段时间,果然精神大好,吃饭也不忘记开玩笑。”蒋国欢在城里住了近整个月,被家里人养得脸有红有白,比从前气色好多了。

晚上蒋国欢住在杨廷榕那,两人聊了小半夜。

“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你妈跟你爸又好了。”

杨廷榕早从杨廷薇那知道了,“我爸对家里人没话说,尤其对我妈,他恨不得把心全掏给她,见了面我妈心就软了。”

“他们怎么认得的,自由恋爱?”

“不知道。”杨廷榕伸手挠了蒋国欢两下痒痒,没好气地说,“我们两家是第一天认得吗?我家有什么事你家会不知道?”蒋国欢笑道,“有句老话,‘为尊者讳’,我们家怎么可能当着小辈面说别家长辈的是非。就算有故事,他们也不可能告诉我们。”

杨廷榕“呸”了声,“跟你父母一样,我父母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有媒妁之言。”蒋国欢慢腾腾地说,“那你和葛斯熙,应该算我和王拥军的媒人。你们自己呢?有幸不需媒?”

杨廷榕不吭声,过会说,“快睡吧,也不知道趁机多在城里休息几天,反正队里没催你,干吗急着回来。”蒋国欢叹口气,“我这不是结了婚的女人,还是想跟自家男人呆一起么,以后你就明白了,等你嫁给葛斯熙后。”杨廷榕伸腿踢了她一脚,“胡说八道。”

蒋国欢支起半身,沉思着说,“但是你那个未来婆婆不好对付,你想好办法了没?”

杨廷榕脸上发热,勉强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才动。”

蒋国欢躺下笑着说,“战略方针完全正确,具体效果有待观察。不过榕榕,你说我们犯得着为他们费这么大的神吗?”杨廷榕知道她一直反感王拥军的后妈,“没办法,谁让她们不是敌人是亲人,想得到就得付出。”

“可我们得到了什么?”蒋国欢自问自答,“关心,依靠,爱护。你比我好,不是为结婚而结婚,葛斯熙真心喜欢你。”

杨廷榕沉默了一会,“国欢,你爱王拥军吗?”蒋国欢抗议,“别说爱不爱的,我和他都结婚了,还讨论这个干吗。”

杨廷榕坚持着,“可是我挺想知道别人是什么感觉?我不敢确认什么是爱情。”是生死不渝,即使被命运捉弄不能在一起,仍然心里存着对方?还是朝夕相处,举案齐眉?蒋国欢的声音在黑暗里带点倦意,却透着甜蜜,“就是想呆一起呗。天天见的时候会吵嘴,不见的时候却又觉得想见,还是见面来得好。”

是吗,杨廷榕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葛斯熙的一言一行。难道,在不知不觉中他对她已如此重要?她不由自主地摇了下头,想甩掉他的样子,可更多的共处片刻冒出来。这就是爱吗?难道不是他在追求她,然后她从是否适婚的角度考虑接不接受。

杨廷榕被自己吓住了,明天一定要把手抄本烧了,一定是中了毒,才会心心念念想这件事。蒋国欢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快睡吧,别想那么多,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仿佛印证了蒋国欢的话,给杨廷榕的考验来得很快,斯熙娘找她谈心了。

☆、第三十四章 第一次过招

杨廷榕和蒋国欢插队早,那时队里给知青建的屋比较大。蒋国欢婚后搬了出去,大队也没安排新的人住进来,杨廷榕住宿条件相对要好。斯熙娘来后,孙抗美把地方让给她,母子俩挤在知青点最差的房子里,差不多连转身的空间也没有了。

斯熙娘找杨廷榕,是想和她对换居住的地方。

“小杨,斯熙那么长大的人,晚晚睡小竹榻。天热还好,冬天怎么过?”

杨廷榕原以为斯熙娘来叫她离儿子远些,一般不都怪外人带坏自家孩子么。没想到斯熙娘竟然说的是这件事,杨廷榕意外之余也有些啼笑皆非,哪有这么理直气壮提要求的,葛斯熙和他娘还真不像。

她定了定神,耐心地解释,南半边住的主要是女知青,男女有别,葛斯熙不方便搬过来。

斯熙娘说,“我知道,不是有我在么,谁觉得不方便的只管来找我说话。”

杨廷榕郁闷得笑了,她一个未婚姑娘,对调后不是搬那边去了?她直接告诉斯熙娘,“不行,我不能住男知青堆里。”

“为什么?”斯熙娘问。

杨廷榕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因为大队规定,不能拆开乱住。

斯熙娘巴巴地看着她,“我问过啦,说只要自己愿意,还是可以调来住的。”

杨廷榕反问,“谁说的?”负责知青点住宿登记和管理的就是杨廷榕,男知青之间互调,女知青之间互调,都是可以的。人和人相处难免讲个缘法,不对眼的人硬塞在一屋也不行,所以小范围内变动只需要告诉她一声就行。

斯熙娘说,“没人和我说。孙抗美不是搬到别的屋了吗?”

杨廷榕把调房的原则说了遍,斯熙娘眨着眼睛,“有我看着,为什么住不得?”

怎么又回到原处了,杨廷榕还是头一回遇到讲不清的人。但被历年运动磨出来的性子,哪怕来的不是斯熙娘,只要翻嘴皮子的事,她就不会轻易动气。杨廷榕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斯熙娘“哦”了声,半天不动。杨廷榕以为她想明白了,谁知她双手放在膝上,靠近过来说,“小杨,是你不肯?我实在没办法,不能看着儿子天天睡小竹榻,才来和你商量的。”

斯熙娘凑得太近,脸上的皱纹清清楚楚,嘴里的一颗金牙闪着光。杨廷榕不由自主地靠向椅背,“说得很清楚了,我无能为力。”

外头下着雨,难得一个休息天,杨廷榕有些懊恼,怎么被斯熙娘给堵在办公室了。她趁不出工过来提前做月报草稿,没料到才摸出纸笔,斯熙娘就推门进来,然后一直纠缠在行和不行上。

杨廷榕颇有陷入泥潭之感,走不了也不能走。幸好此刻来了救星,田增原有事和她商量,见状便帮她解围,“小杨,公社急着要的表你做好没?不赶紧交上去,连我都要挨批评。”杨廷榕噢噢应了,装作忙碌的样子打算盘记数字。

田增原又问斯熙娘有什么事,老葛同志说过了,请他帮忙照应他们。斯熙娘没办法,把刚才的要求又说了遍,带着几分委屈地瞄了杨廷榕一眼,“本来就是我们之间的小事情,要劳动书记我心里真过意不去。”

田增原沉吟片刻,“按我看,您应该迁到城里,毕竟老葛同志没和您划清界限,你们仍是一家人。回城好过呆在这里吃工分,您也不适合体力劳动。”斯熙娘低下头,“我跟儿子过,和别人井水不犯河水。”田增原笑笑,“也是。眼看又要有新的毕业生来插队,队里正打算建批新的小屋,到时先给你挑一间。”

斯熙娘走后,田增原摇了摇头,算明白这位小脚老太太怎么熬过来的了。她揣着明白扮胡涂,胡绞蛮缠,恐怕小将们拿她也没办法。幸好,葛斯熙像他父亲多些。他对杨廷榕说,“她啊,是想叫你知难而退。也不想想,自己儿子再被她折腾下去,不成老光棍才怪。”

杨廷榕脸一红,装作没听见。

田增原在雨里沿整个大队的地走了个遍,也有几分累了。他坐在办公室门槛,掏出烟卷来点上,吸了两口悠闲自得地说,“一下雨会偷懒的都偷懒去了,王拥军和葛斯熙倒没跑掉,在自留地收拾蔬菜,我叫了他俩去菜地绑架子,免得被雨冲倒了。”

杨廷榕忍不住看了眼外头的雨势,一阵大一阵小,这会正是大的,屋檐下跟水帘洞似的,溅得办公室里都湿了半间。她招呼田增原坐桌边,免得外头下大雨,门边下小雨。后者没动,摆了摆手,“让你一个小姑娘来做会计,我自有分寸。坐在门边口,既能看见外头来人,又能让别人看见我们隔得远远的。”

杨廷榕心里感激,半晌说不出话。田增元抽完支烟才把要交待她做的活一一安排了,还是那些上报口径的事。他特意又叮嘱一句,“我知道你是先做真实数字再作调整,另一套表千万不能留,明白吗?”杨廷榕连连点头,每次她都直接烧了的,不怕有后患,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田增元又想起件事,“你妹妹在西乡呆得惯不?”

“她能吃苦,就是怕虫子之类的。”杨廷榕为了妹妹的事请过几次假,生怕田增元认为杨廷薇懒惰成性,有机会忍不住帮她申辩两句。

“我听说……”田增元说了半截又收回来,“她应该有十八岁了吧。”

杨廷榕点头,“她比我小两岁。”

田增元皱了皱眉,刚要换个话题,突然看到葛斯熙远远地来了,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四喜兄弟来找你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天下处不好的婆媳都是男人从中没处理好。”

杨廷榕脸又是一红,倒像人人都认定她和葛斯熙。她憋了会,不知如何否认,只好把算盘珠又拨来拨去。田增元呵呵一笑,立起身来把地方让给他俩说话。

葛斯熙听说自己老娘去找杨廷榕,连忙赶来,幸好风平浪静。

“我说我认定你。要是她看你不顺眼,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

杨廷榕暗叹口气,都是出身惹的麻烦,要不哪用得着这么着,“我没事,你先回去吧,雨这么大,你妈又是小脚,路上不好走。”

葛斯熙不放心,“无论我妈和你说什么,你都别生气,也别当真,也一定有解决办法。”

杨廷榕看都不看他,视线停留在数字上,嘴里嗔道,“知道了。”

等她做完表,准备锁门回去,才发现椅子上放着雨披。还是全新的,葛斯熙留了张条,“雨披送给你用,老油布伞我带走了。我本想送把新的给你,但是据说不能送伞。”

为什么不能送伞?杨廷榕仔细一想,明白过来,“伞”“散”同音。迷信,她想取笑他,但心里又有几分甜丝丝的。

蒋国欢听说后,只问了一句,“要是他的妈经常来恶心你,那怎么办?”

☆、第三十五章 细水流年

前两天王拥军在江边打零工,顺便捉了一蒲包小螃蜞。下雨天有时间,蒋国欢叫王拥军细细刷干净,然后亲自下厨,加葱姜酱油烧了一大盆,叫上杨廷榕和钱贵芳来大嚼。王拥军嫌吃螃蜞太琐碎,出门找葛斯熙下棋,把家里让给她们三人相聚。

怎么办?杨廷榕想了想,没有办法。又不像王拥军的是后娘,这是葛斯熙的亲妈,最难拿捏其中分寸。用孔夫子的话来说,孝顺是小棒则受,大棒则走。以此为原则,不见得相处不来。不过八字还没一撇,现在想这个也太早了,她脸上微微发热。

自从在电话向母亲汇报过葛斯熙其人后,杨廷榕嘴上没承认,心里难免有种过明路的感觉-母亲不但不反对,反而支持她,遇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了。

蒋国欢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转把视线投向钱贵芳,“味道怎么样,赶得上榕榕煮的吧?”在家做小月子时,蒋国欢认真跟母亲学了几下厨艺,免得她和王拥军都不擅长做饭,怀孕的特殊阶段还要朋友支持菜肴。

钱贵芳愕然抬头,蒋国欢伸筷在她手上敲了下,嗔道,“在听么,你灵魂飞哪去了?”

杨廷榕说,“味道很好,鲜得很。可惜毛豆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否则螃蜞炒毛豆子可以拿来过粥。”蒋国欢同意,“也没有油。不然吃面拖虾,炸得脆脆的那种最好吃。”

钱贵芳已经回过神,笑道,“你们城里人就是嘴馋,老乡都在说,知青一天到晚忙张嘴。”蒋国欢叹气,“民以食为天,人总要寻点乐趣。你和孙抗美彻底没戏了?”

钱贵芳的笑僵在脸上,好半晌才勉强说道,“本来没什么。”

蒋国欢和杨廷榕对视一眼,好友变得沉默寡言,今天她俩想帮她把这事揭过去。蒋国欢说,“孙抗美找过我,被我骂了顿。他说了许多不得已,我骂他,一个男人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在我看来,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所有的不得已都是推诿。孙抗美、季东海哪个都配不上你,你要为他们烦恼,岂不是白白放低了自己的身价。”

说得猛了点,杨廷榕忙对蒋国欢使眼色,“贵芳不是为他们烦恼,是人的嘴太坏了,无中生有。认真跟他们辩,倒像真的有这回事;不说什么,听着又不舒服。”蒋国欢老气横秋地说,“干吗理别人。贵芳,听我的,越是别人说得起劲,你越要天天高高兴兴,让他们猜不透你。”

两人劝了许久,钱贵芳走的时候心情好了不少。杨廷榕心疼蒋国欢小产还没过百天,留下来帮她收拾锅灶碗筷。正说着话,季东海在外头问贵芳在不,原来他今天回城,给她带了生煎馒头。

蒋国欢隔着窗户抢白他,“你喜欢吃,就以为别人也喜欢吃?动动脑子,追求贵芳要花点心思,她喜欢的是读书人,你虽然经常挂红灯,但装也装个念过书的样。”季东海脸皮厚,被数落了也不动气,“老同学,你结了婚嘴巴变凶了。我这人实打实,做不来虚头虚脑。”

蒋国欢没好气地说,“随便你。她已经回去了。”

季东海奇道,“我先到她家,说她在这里,路上也没碰到她,她去哪了?”

天色尚早,钱贵芳是土生土长的五一大队人,蒋国欢并不担心,“可能走岔了,她从这边走的,你追上去看看。”等季东海走了她才对杨廷榕说,“换了我是贵芳,干脆嫁给季东海算了。”

杨廷榕擦着桌子,“馊主意。季东海大大咧咧的,不是贵芳喜欢的类型。”

蒋国欢一笑,“说你们小资,不是冤枉你们,过日子用不着那么多想法。话说回来,要不是葛斯熙有这样的娘,真是难得的好男人,有情调,肯做,细心。”杨廷榕白她一眼,“你结了婚变了,男人女人的难听死了。”

葛斯熙在相识最初已说过家里情况,故此对他母亲,杨廷榕倒也不是完全的厌恶。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管着不小的家业,靠不上丈夫,自己还要拖两个孩子,不会算计早被吃得骨头也不剩了。要适应环境,慢慢的就成现在的样子。

蒋国欢站到杨廷榕身边,赞了声,“被你这么收拾过,我家的灶台旧貌焕新颜。”杨廷榕把锅边灶后的油腻都擦掉了。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我回去了,趁天亮还要喂猪。”

夜里又起了风,树被吹得刷刷作响。

日子细水流淌般过去,有人来传是非,说斯熙娘在帮斯熙相媳妇,希望找个老实听话的姑娘,还有得壮实点。“小杨人是不错,就是太瘦,风吹得倒的样子,不像好生养的。”

杨廷榕什么也没说,说了又会被传回去成是非。

过了两天又有人来说,葛斯熙认准了她,斯熙娘在背后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