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气冲冲叫走孙抗美,引来不少人好奇,葛斯熙帮忙圆了过去,才跟过来看是怎么回事。虽然不清楚前因后果,但他想了想,也猜出了大概。

葛斯熙劝杨廷榕,“别急,我来和他说。”

杨廷榕不知道葛斯熙说了什么,但孙抗美总算有了个动静,“我们去追她们,我和贵芳结婚。”

往哪追,杨廷榕急中生智,突然记起贵芳妈在无锡有个要好的小姐妹,似乎在医院工作。

也只能姑且一试了,他们借了队里的水泥船,一路追过去。机动船行得快,总算没出梅城就追上了贵芳妈摇的小船。

“贵芳,回来。”孙抗美立在船头大叫。然而小船停也未停,他正待再叫,被人在后一推,不由自主地掉进河里,啪地一声溅起好大水花。

小船终于停了下来。

☆、第三十九章 再次上吊

五一大队又有了桩喜事,插队知青在农村安家落户的典型。这回双方家长都出席了队里办的喜酒,见证两个青年从此结为小家庭的重要时刻。

事情来得匆忙,杨廷榕急着帮钱贵芳准备结婚用品,忘了问葛斯熙那天说服孙抗美时的细节。她也没想到这事会和自己有关,直到斯熙娘闹上门。

斯熙娘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念起来,“唉哟喂呀我做错了-什么事,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长大了听外头人的话~好好的差使-让给别人做。”

八月底的天气,早晚凉快,但傍晚时分地面带着一天日晒的余温,热得杨廷榕鼻上冒出了颗颗汗珠。斯熙娘穿圆领黑布大褂宽脚裤,花白头发在脑后盘了个整整齐齐的圆髻,虽然又唱又念,倒是一丝不乱。

见她来闹杨廷榕,相邻的知青和老乡们端着饭碗蹲在各自家门口看,既不劝架,也不火上烧油。斯熙娘和小杨姑娘早晚成一家人,但现在毕竟还没到时候,正是十分微妙的阶段,旁观的人难说上话。也有和杨廷榕交情好的,赶紧问葛斯熙在哪,知道的人说葛斯熙和王拥军去了做小工,要入夜才回来。而蒋国欢陪了钱贵芳进城,这两天都不在。

杨廷榕插队后见过不少耍泼的妇女,但梅城人性子直,有一说一,凡是出来闹腾的人,恨不得把事情说给见场所有的人听,让别人评理。像斯熙娘这样念经似的哭唱,倒是头一遭遇到,杨廷榕听着,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试着扶斯熙娘起来,被坚决地推开了,“我讲给大家听一听啊,要讨媳妇忘记娘~”

一切看在葛斯熙份上,杨廷榕忍着气问,“伯母,出了什么事?”

斯熙娘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唱,“出了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全是你们这帮小娘养的小娼妇。不要以为我葛家的门好进,没有媒人说合,我只当你是不要钱的臭女表子。......”骂得太离谱了,杨廷榕沉下脸,也不再管她,照常做她的事。

有人在自家门口这么闹,杨廷榕未免分心,差点切到手指。她反应快,没出血,只是指甲被割开了,隐隐生痛。

杨廷榕舀了瓢水冲了下伤口,凉意带走了疼痛。

她深深呼口气,暗骂自己:杨廷榕,慌什么,你做你的事,管人家干吗。

斯熙娘念念停停,中气十足。杨廷榕做好了饭,想了想,还是盛了一碗放在她旁边。斯熙娘手一挥,碗滴溜溜滚开来,饭菜大半洒在地上。

杨廷榕不跟她一般见识,用扫帚把地上的一堆撮了给猪吃。

爱闹多久就闹多久,从前红卫兵小将们一来一整天,杨廷榕从中学会抽离自身的办法,任东风西风自呼啸。至于别人看了热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嘴长在他们身上,日子是自己过。反正接受能接受的,改变不能接受的;实在改变不了,又必须面对的,那默默忍受,时间会流逝,事情会改变。

夕阳沉入地平线,大地渐渐笼上暮色,斯熙娘扶着门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坐久了,腿阵阵发麻,她又是双小脚,头重脚轻的晃了两下。

杨廷榕看在眼里,不声不响递根扁担给她。

斯熙娘拿扁担当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了。

葛斯熙回来知道了这档子事,赶紧给杨廷榕赔礼道歉。

杨廷榕给他倒了杯水,“她来闹了一场,到走我还是蒙在鼓里。”

等葛斯熙讲完,杨廷榕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斯熙娘落户大队后,她没有劳动力,变成葛斯熙一个人的工分要养两个人。斯熙娘心疼儿子,私下找了葛成霖的老部下,硬要人家给安排工作,最终定了做民办教师。

斯熙娘虽然不满意,但对方说以后有机会再变动,一下子定得太好,给老葛知道肯定要反对。斯熙娘想到葛成霖的六亲不认,这才作罢。

而葛斯熙,却把这个工作让给了孙抗美。等斯熙娘知道,孙抗美已经去报了到。

杨廷榕恍然大悟。难怪呢,孙抗美做了民办教师,对他家里也算有个交待,而斯熙娘却把这笔帐算到了自己头上。

葛斯熙向母亲解释过,第一,他不喜欢做老师。他做老师,很有可能会领着一帮小屁孩上山打猎下水捉鱼,那是误人子弟。第二,给父亲知道,绝对会退回去。他是船厂的正式员工,还能被父亲送下乡,别提做没编制的民办教师,说停就能停。

“当时我和她说完这两条理由,她也表示理解,还说民办教师收入又少,还费脑,不做就不做。”葛斯熙站起来,端端正正鞠个躬,“多谢你不跟她计较,多谢你还愿意见我。”

要不怎么呢,和她对骂闹个大笑话?杨廷榕侧过身,半受了他的礼,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以后要是我爸爸打你骂你,你记住今天,同样地忍他让他。”

那是当然,还用说吗。不过葛斯熙一回神,突然感觉到了压力,咦,未来丈人不一定喜欢他?

回答的话倒像承认自己和他的关系已经板上敲钉,杨廷榕推他出门,“晚了,休息了。”她靠在门上,怔怔地出了会神。父亲的好脾气是对女儿们的,对长子的管教绝对严格,和女婿应该客气些,不会到动手的地步。她和葛斯熙的事,很早以前父亲说过几句,意思里不太赞成。但母亲是支持的,以后到时候谈婚论嫁,最好要请母亲先去和父亲说起一声。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杨廷榕回过神,“谁?”

“我。”是葛斯熙的声音。

没羞,他还没提婚事,自己想那么远干吗,杨廷榕没来由脸一热,“什么事?”

外头静了会,杨廷榕差点以为葛斯熙又走了的时候,他开了口,“我们什么办事?”

杨廷榕心别地跳了下,脸上热得发烫,好半天才说,“相见好同住难。”现在相见都谈不上好,要是同住,不天天鸡飞狗跳才怪。

葛斯熙明白她的意思,“那是当然。早点睡,我回去了。”

不解决这个问题,似乎很难谈到下步。只是这个问题,似乎无解。

葛斯熙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星光黯淡,思来想去却无良方。

这一拖,就是拖了一年多。

杨廷榕得到消息,已经是傍晚。

为了杨廷薇的婚事,杨鸿生要拿绳子上吊。杨廷薇没办法,叫姐姐赶紧来相劝父亲。

杨廷榕骑着车,蒋国欢坐在后面,帮她打着手电筒,两人一颠一簸地赶回城。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登录很难,如有错别字,请谅。

慌慌张张抓紧能进来的时候更新。

☆、第四十章 能拖则拖

节气已经过了小雪,风在阡陌上肆虐,呜呜作响。杨廷榕满身大汗,棉毛衫粘在后背上,一脚又一脚地蹬自行车。蒋国欢握着电筒的手冻麻了,她换了只手,用嘴里的热气呵手心,等恢复知觉后再换手,昏黄的光线晃晃悠悠地走在车前。

自行车格凌格凌刚到巷口,蒋国欢的父亲闻声迎出来,“榕榕,总算你回来了。”杨廷薇自知闯祸,通知姐姐后便躲在了蒋家,蒋国欢的父亲作为杨家世交,义不容辞陪在杨鸿生身边。

虽然杨廷薇说时吞吞吐吐,但杨廷榕连问带猜,已经知道了前后经过。不知谁告诉的杨鸿生,他冲到沈家,把杨廷薇和沈根根堵个正着。杨鸿生拉起杨廷薇要走,偏偏杨廷薇觉得这样被带走是大失面子,哭哭啼啼地不肯。沈根根心疼杨廷薇,上前想劝开杨鸿生,纠缠中无意推到了杨鸿生,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又在旁边说打死老反革/命。杨鸿生不能也不敢对根正苗红的沈根根出手,又恼又羞之下扇了杨廷薇一个耳光。

杨廷薇长到这么大,父亲还是头回打她。她捂着脸愣了半晌,脱口而出,“我恨你!全是你,害得我没书念没工做,到乡下修地球!你为什么不早点死!你死掉了我们就好了。”具体还说了些什么,杨廷薇没有告诉姐姐,但杨廷榕估计气头上没好话,反正当时杨鸿生又打了杨廷薇一下,并把她拉回了家。

杨廷薇哭了一气,见日头不错,把小床上的被褥晒了出去,洗洗刷刷的直到听见厢房里“嘭”的凳子倒地声。自拽着她进门后,杨鸿生不发一言。隔着布帘杨廷薇也不知道父亲在后面做什么,等拉开才发现他颈套绳索,绳的另一头挂在老式床架上。

杨廷薇吓得手脚发软,幸好不是第一次了,还记得要赶紧解开绳。

杨鸿生双眼发直,口角流沫,脖子里勒出了红杠。

杨廷薇的眼泪糊了满面,杨鸿生长叹口气,“薇薇,爹爹对不起你。要是你嫁给沈根根那种人,我还是死了吧。”杨廷薇哭得喉咙都哑了,但不肯答应父亲,想来想去只有从乡下搬姐姐来做救兵。

有蒋国欢的婚事在前,蒋国欢的父亲对女大不中留深有体会,因此对老友的心情既理解又无可奈何,细细地劝了半天。等杨廷榕到,他又安慰了杨鸿生两句,便和蒋国欢回家去了。

杨廷榕见桌上放着碗泡饭,小碟里装着半块腐乳,应该是父亲的晚饭。杨鸿生垂着头半靠着坐在床边,8瓦灯泡的光黯淡得很,房里大半地方黑压压的,他头上的白发像是又多了些,几乎满头花白了。

杨廷榕拎起小水壶,发现它在漏水,煤球只剩一两只眼有红光。她把炉子拎到院里,挟掉废煤球,扔了几片柴进炉膛,点上火,等木柴一半烧成炭时架上新煤球。泡饭倒进锅里,等烧开时往里敲了两只蛋。蛋还是上次她回家时拿回来的,放久了有点粘壳,幸好还没坏。

杨鸿生看了眼大女儿端过来的鸡蛋泡粥,没接,有气没力地问,“你妹妹说她和沈根根的事是你同意的?”杨廷榕心想父亲这次真的火大了,以往从没用类似口气说过薇薇,“我知道,但是我没同意。”对上杨鸿生失望的眼神,她把碗塞进他手里,“爹爹,先吃饭。”

杨鸿生发了会呆,木木地喝了两口粥,突然想起来,“你吃过晚饭没?”

“我吃过了,”见父亲不是很相信的样子,杨廷榕补充了句,“乡下吃饭早。”她出来前吃了只冷山芋,这会胃沉甸甸的。

等杨鸿生吃完,杨廷榕接过去收拾了,又倒了杯热水给他捂手,“天气冷了。”

“怎么办呢?”杨鸿生自言自语似的,“现在外头都晓得她和沈家那小猴子……”

杨廷榕问,“今天他打到你没有?”当时混乱得很,杨廷薇也不确定父亲是不是被打到了。

杨鸿生摇头,“没有。”杨廷榕不放心,毕竟沈根根不是什么善心人,在城里上蹿下跳的名声不小,“爹爹你只管告诉我,要是他碰到你一根毫毛,我叫人来打他一顿帮你出气。”

杨鸿生说,“没有。他不敢打我,是我打了薇薇。”

“那不要紧,自己的女儿难道还记爹爹的仇。”

杨鸿生盯着地上,茫然地说,“父女划清界限的很多,要不你们也和我划清界限吧,免得你们跟着倒霉。”杨廷榕劝道,“爹爹你别胡思乱想了。倒是薇薇和沈根根的事,难劝得很,她任性起来没谁拉得住。再说,沈根根不像假的,几年来对薇薇还是挺好的。”

杨鸿生猛地想到,“他们......”少男少女,血气方刚,又没有大人管着,万一做了糊涂事。他越想越吓,又觉得一定是真的,不然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会喜欢那个又黑又矮的沈根根。一时间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省得看着女儿吃亏。

“没有没有。”不管有没有,杨廷榕也只能咬定说没有,“薇薇有她的分寸。”

杨鸿生松了口气,“有什么办法拆得开他们?”

能有早用上了,杨廷榕摇了摇头。说实话,如今结婚对象难找得很,城里的看不上她们这些插青;要在插青里找对象的话,插队几年还没回城的,多半也是“困难户”,不是家里没门路,就是成份差得很,好事都轮不上;至于当地农民,一来彼此爱好不同,二来不想一辈子留在农村。只能拖,拖到哪天形势好转,或者两人中有一人遇到更好的选择变了心。

杨鸿生整晚睡不着,又不敢唉声叹气影响女儿休息。但他辗转反侧,杨廷榕又哪里不知道。她忍不住想起葛斯熙,他被队里派去学习新的农科技术去了,不然一定会陪她回城。一年拖过一年,眼看自己回城无门,杨廷榕不愿连累葛斯熙,几次叫他不要再找她了。但他却一直说愿意陪她在乡下一辈子。

这两年杨廷榕觉得沈根根也不是那么讨厌了,他对薇薇的关照爱护算是始终未变,有此长性,只要薇薇不在意,他的长相和常识似乎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

窗棂发白时杨廷榕才勉强合眼睡了会,听到杨鸿生簌簌穿衣服的声音又醒了,“爹爹,你休息一天吧。”杨鸿生在居委的小工坊里上班,有工资。

“我还是上班去,总归要多攒点钱才好。”两个女儿已是待嫁之龄,儿子读书,要用钱的地方多了。“我没事,你睡晚点起来。”杨鸿生迟疑了一下,“也叫薇薇回来吧。”

父女没有隔夜仇,杨鸿生懊恼昨天打了女儿,她说得没错,都是他的错,才让女儿吃苦。

回乡的路上,蒋国欢扔出个重大新闻,上头要大面积推广北大、清华招生试点经验,工农兵大学生入学“实行群众推荐、领导批准”。

☆、第四十一章 变则通

可,那又怎么样?

覆盖在田野上的薄霜渐渐退去,路两旁的油菜灰头土脸,倒是远处的冬小麦透着生气。杨廷榕看着前方,昨天这么奔波一场,加上没睡好,小腿肌肉像结成了块,硬梆梆的不听使唤。

“累了?”蒋国欢问,“我来骑吧。”

“没事。”杨廷榕咬咬牙,蒋国欢的车技很一般,经常栽田沟里。

蒋国欢眯起眼看了看日头,“我包里有葱油饼,我妈早上去元福桥买的,你吃不?”

杨廷榕摇头,“别说话,小心吃了风肚子疼。”蒋国欢自从那次后又掉了一次孩子,小月子没做好,一直枯黄干瘦,手背上全是青筋。她父母心疼女儿,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尽量多给她点钱和吃的。

蒋国欢把脸贴在杨廷榕背上,“我爸托了人,打算把二妹送出去念书。他们怕我觉得他们偏心,昨晚我妈拉着我一个劲地说,怪我太任性,非要嫁给王拥军,现在招工招生都轮不上。”她压低声音,“把我外婆当年陪嫁我妈的一套首饰送了出去。你看,不管什么世道还是‘家兄’声音最响。”

杨廷榕看了看周围,路上空荡荡的。她轻声地说,“你家还有点家底,我家早光了。”毕竟蒋伯伯生意人头脑活络,杨鸿生不擅经营,把款子全放了债,总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想破四旧时被人冲进家把整箱借条翻出来,一把火烧了精光。幸亏有点金银存放在远亲那,秦伊恬提了出来带去上海,做了她和梅宝的安家费。杨鸿生被批斗的那些年,没经济来源,为糊口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光了,把杨廷榕给饿怕了,只要有饭吃,下乡就下乡。

“谁也想不到的。”蒋国欢把话题拉回正事,“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公社肯定有名额。书记挺看重你,社里干部对你印象都不错,你本身文化底子又好,说不定能成。”

杨廷榕没吭声,蒋国欢知道她在考虑,一时也不催她。

过了会杨廷榕说,“不行。”

蒋国欢戳了戳她,“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你悄悄地先问过书记,不行也不会有影响。”

杨廷榕又想了会,还是觉得没可能,“书记肯定不答应。”首先她走了,田增元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其次,在他人眼里看来,她一个黑五类子女做了会计,运气好到不行,再不知足,出去念大学,不知多少人会跳出来反对。名额只有一个两个,扯掉别人说不定就有自己的机会,她出身差,何必站出来做众矢之的。

杨廷榕的初中毕业已经得来不易,每天上学都不知道当天能不能正常听完课,会不会被赶出教室,全靠有两位老师扛住压力,让她拿到了一纸毕业证书。

尽管插队后有田书记发话在先,“既然插到了我们队里,就是我们队里的一份子。”他们那群成分不好没受多少歧视,但也正因为如此,杨廷榕更觉得自己不能再提出要求,让书记为难。

蒋国欢叹了气,“我白高兴一场。”

杨廷榕开玩笑,“我们仨不说好要互相照应,你不怕我出去念了书,把你俩忘得干干净净?”她们仨结拜时说过一辈子做好姐妹。

蒋国欢嗔道,“我是扎根了,贵芳拖着个孩子能去哪,我们当然希望你好。”

孙抗美在邻乡做老师,周末才回家,钱贵芳仗着年纪轻身体好,田里家里一个人忙。儿子生下来有八斤重,贵芳妈抱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高高兴兴帮外孙做了满月,孙抗美的妈来看过一次。出工分时,贵芳和娘家人的活排在一起,孩子放在田埂上,哭了全家轮流抱。

这是知青们的第一个下一代,“大孩子们”替孩子取了个小名叫“宝宝”。不要说蒋国欢和杨廷榕,葛斯熙和王拥军,连季东海也能熟练地抱着宝宝拍呃、行觉。宝宝不怕生,见人爱笑,大家都说“远来的人好做亲”,爹是城里的,娘是乡下的,相隔得远,生出来的孩子聪明。但反过来的搭配不一定好,像蒋国欢,城里的大小姐不好生养,所以孩子坐不牢。

过了十几天,杨廷榕在办公室做表格的时候,田增原开会回来了。

“小杨,手上的事停一停,我有事和你商量。”话虽这么说,田增原自己却拿起草稿纸来看数字。看得他直想叹气,农民苦,一年到头地做,缴完公粮剩下的填不饱肚子。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都吃得饱?他出了会神,突然想起正事,“社里给我们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你看谁去比较好?”

杨廷榕脱口而出,“葛斯熙。”

看到田增原脸上绽开的笑容,杨廷榕耳朵微微有些发热。不过她认真想过谁最合适,想来想去还是葛斯熙。他是老高中生,文化程度比其他知青高;他父亲是干部;他干活是把好手,既勤快又不像别的知青那样爱计较。

这些理由不用说,田增原全知道,因此杨廷榕反将一军,“您觉得谁更合适?”

田增原当时跳出的第一人选是杨廷榕,两年多来两人磨磨蹭蹭的原地踏步,让他作为旁观者都有些不耐烦了。两个孩子全是好人,可替别人想得太多,再耽搁下去说不定就黄了。如果杨廷榕能出去念两年书,等国家安排了工作,阻挡在他俩之间的东西应该就没了。他拿得稳,杨廷榕即使变了环境,也不会扔下葛斯熙,她不是那种人。

可惜,不行,杨廷榕的成分实在太差,在他这里还能护着点,到外头就不行,要经的关卡太多,最终决定权在学校,因成分被退档的人太多了。

既然没办法成全这孩子,做不到的事不必说,田增原不和她说当时的想法。他笑眯眯地问,“不怕葛斯熙出去变了?”杨廷榕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才挣出一句,“我年纪还小。”

田增原想到的第二人选确实是葛斯熙,但他也真的怕两人之间距离拉大,最终结果伤害到杨廷榕。

杨廷榕努力控制住羞意,认真地说,“葛斯熙是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无论从学识还是人品上来说。”说着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不能因为害怕没发生的未来,就什么都不敢放手,硬抓住的未必留得住……”

可他们全没想到,田增元找葛斯熙谈时,葛斯熙拒绝了。

他说过要陪在她身边。

田增元劝了几次,葛斯熙来去都是,“增元叔,您知道我妈那人,如果我去读了书,她更要闹榕榕。我只有笨办法,守在这。”

既然这样,田增元决定开大会,让群众讨论人选。

☆、第四十二章 松口

村民聚在晒谷场上。抓紧时间做活的,像杨廷榕几个,自带了小板凳,手中两根竹针翻飞,线团在脚边的布袋里滚动。有孩子的也聚在一起,宝宝七个月了,正在好玩的时候,胖乎乎的小脸人见人爱。另一边,青壮力凑在一起拗手劲,季东海力气不输村里的小伙子,连赢了几场。玩了会,见葛斯熙和王拥军两个人在下棋,而王拥军处在下风,他便站在王拥军后面做高参,恨不得自己动手去搬棋子。

孙抗美嫌吵,躲在稻草堆后面看书。贵芳生孩子后变了个人,风风火火围着孩子和灶头转,容不得他有片刻安静,连孩子拉的巴巴也拉着他一起看。从前坐在河边谈天说地的情形,回想起来不像真的,这个小妇人,和那个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姑娘没有了关联。幸好一周有六天能住在学校,否则,他的生活也会光剩下糊糊和尿布。

说不后悔是假的,孙抗美没想到还有工农兵学员扩招的一天。凭书记的人品,肯定会秉公处理。整天在地里刨食,老知青里还没把书本完全丢掉的只有他、葛斯熙和杨廷榕了。杨廷榕出身太差,过不了政审关;葛斯熙儿女情长,未必放得下杨廷榕。刚毕业的新知青,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字能认全的人也不多。他们的老师不是被打倒就是去种地,家里大人自顾不暇,他们在乱哄哄中长大,然后又被打发来修地球。

钱贵芳在人堆里寻找孙抗美,有眼尖的瞄见他往后面去了,她抱着宝宝按指点找到了靠着稻草堆坐着的他。

她在孙抗美身边坐下,逗着孩子说,“看爸爸多用功,宝宝将来也要好好读书。”宝宝咿咿呀呀地想爬到爸爸膝上,孙抗美只好接过去,才一会就被儿子的口水糊了一边肩膀。他不满地说,“你怎么也不管他,老是让他吃手,脏死了。”

钱贵芳笑道,“宝宝在长牙,牙肉痒,长出来了就好了。”

孙抗美看她熟练地在宝宝嘴边一抹,把口水抹在自己食指上,又顺手擦在衣襟上,忍不住皱眉,“又忘带围脖了?”钱贵芳在口袋里掏了会,拿出根山芋干塞给宝宝,“洗了没干,而且你儿子不肯戴,一戴就哼哼唧唧。”

宝宝把山芋条握在手上,啃得满下巴黄色的烂糊。孙抗美怕蹭到衣服上,赶紧把儿子递回给钱贵芳。宝宝扑在钱贵芳肩膀,口水一滴滴掉在她身上,孙抗美忍不住又皱眉,乡下人就是不讲究,难怪妈妈说除非把宝宝送回城,否则实在没办法帮忙带。

钱贵芳伸手帮孙抗美摘了掉在他头发上的稻草茬,“头发长了,一会回去我帮你剪。”

孙抗美摸了摸,“下个星期吧。”等回了学校就去剪掉,免得为省几毛钱贵芳又把他剪成个土老冒样。她自个在怀孕后就把长辫子剪掉了,现在乱簇簇堆在耳朵边,用发卡胡乱夹了下。

“斯熙说了,自行车可以借给我们用,这样你每天都能回家。”钱贵芳说。

孙抗美心里直打格愣,勉强笑道,“不好吧,他们也经常要用车。”天冷了农活少,葛斯熙和王拥军时常在外面打零工,来来去去骑车最省钱。风吹过来,宝宝扭来扭去抓住了一把钱贵芳的头发,她忙着哄儿子放手,没注意孙抗美的表情,“我也这么说,不过他说接下来要歇下来准备过年,没什么事了,过了春节再讲。”

孙抗美沉默了,好半天突然说,“怎么书记还没来?”

钱贵芳探头张望,“可能被什么事绊住了。”

此刻斯熙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不放田增原走,“我养大他容易吗?他老子在外头打游击,我一个带两个小人,今天这边的兵打过来,明朝那边的队伍经过,我一个小脚女人抱起他往山里逃。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插队就插队,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反正儿子大了,老娘也管不了。现在有书不念,我养儿子干什么?我跳河去算了。”

田增原知道葛老太战斗力强,但没想到能强到如此地步,偏偏被她绕上了,湿手沾面粉般甩不开。他和风细雨地问,“那你想怎么样?这事是斯熙的决定,我们一起找他再说说?”

斯熙娘擦擦眼角的泪,醒了把鼻涕,“他现在只听那个姓杨的小娘皮,我跟他说有啥用。”

田增原沉下脸,“小杨是我们队里会计,替国家做事。她和斯熙都是插队青年,年轻人说得来些也正常。要是有人在外面讲坏她的名声,我第一个不答应。”他突然发狠,斯熙娘吓了跳,改口说,“那麻烦她和我们斯熙说说,哪有可以念大学不去的。”

田增原仍然板着面孔,“斯熙去不去念书,和小杨有什么关系。”

斯熙娘火起骂道,“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他的心思我全知道,他想讨好小娘……”看了眼田增原的脸色,她把没说出口的字又吞了回去,“他想讨好小杨,怕出去念书让她不放心,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田增原脸色不变,“俗话说女儿留来留去留成仇,儿子也一样,到时候做父母的就该安排好。斯熙不小了,老乡结婚早,在他这年纪孩子都可以去打酱油了。小杨是好姑娘,农活拿得起,坐下绣得了花做得了衣服,炒炒煲煲也是把好手,想谋她做媳妇的人家多了。上次我们去社里开会,打听她的人有好几个,全被我回报,年纪小,暂时不考虑终身大事。斯熙中意她,正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