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熙娘苦着脸说,“她成份不好,那些来问的人知道吗?”

“来乡下做插青,就是我们队里的人。她做会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社里不放心,能年年评她先进?”

斯熙娘叹口长气,“要是她肯劝斯熙去念书,我就不管他们了。”她想,斯熙出去念了书,做了国家干部,自然而然会把杨廷榕丢在脑后。反正一等两年,吃亏的是女方。

孙抗美早先听到的风声是葛斯熙不参加竞争,没想到田增原报出来的人里也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名额可只有一个。斯熙既救过自己,也曾经把民办教师的工作让出来,论情论理都不好跟他争。这次机会过去的话,下回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怎么办呢?孙抗美注意着杨廷榕的神情,她不同意的话,斯熙肯定不去。

杨廷榕一直笑微微的,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第四十三章 凤求凰

冬夜天黑得早,杨廷榕回屋赶紧把猪喂了,烧猪食时她留了把草头,等饭快好的时候把切细的草头扔进去,加了勺猪油,用锅铲上下翻动。等油均匀地化开后她洒了点盐,淋了少许酱油,没多久草头饭好了。

懒得另外烧菜,借着灶边的热气杨廷榕开始吃晚饭。秋粮虽然已经下来,可按照永远达不到的国家规定产量,“长江以南每亩800斤计”的标准,拿到手的口粮总是不够吃。加上她还要挤出给父亲和妹妹的份,只好每顿饭多掺杂粮和蔬菜。

本来每间知青房要住两个人,等杨廷榕做了队里会计,开头是照顾她没再安排人住进来,后来成了习惯,一直如此。可今天不知怎么,杨廷榕竟然希望屋里再多个人,可以说说话,免得漫漫长夜里只有自己。

草头要吃起来嫩,烧的时候油得多且热,最好再喷口酒进去,否则嚼起来总是有点像草。杨廷榕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灶台,草头是绿肥和喂猪的饲料,现在人在吃;灶台用久了,有些脏的地方怎么也擦不干净;眼看快过年了,年终结算又要忙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人人都说小杨是勤快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被逼出来的。不然能怎么样呢?好也要过,坏也要过,人活一世,总不能随随便便……可人还是人,有时候她真想大哭一场,说不定哭完就好了……

“小杨,是我。”有人轻敲屋门,杨廷榕从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听出是葛斯熙的声音,搁下碗去开了门。怕别人多说多话,她要葛斯熙人前人后和大家一样叫她小杨。

“怎么了?”葛斯熙注意到杨廷榕的眼皮比平时肿了点。

杨廷榕避开他探究的目光,低头关好了门,外面起风了,吹得屋檐角的白铁皮上下翻腾。屋里灯光萤然,他略为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香得很,做了草头饭?有锅巴没?”

杨廷榕点点头,把锅巴铲到碗里递给他。要是今晚不吃掉,明早可以加碗水烧咸泡饭。

“拥军发犟劲,和蒋国欢吵架了,我刚从他们那来。”

“为了什么事?”

“小事情,他俩像小孩子,莫名其妙地拌嘴。我让拥军给蒋国欢道歉,走的时候他们已经好了。”自从连失两个胎儿后,蒋国欢身体不好,性格也没从前开朗,有时王拥军一句话没说好,触到她心头的刺,便要寻架。王拥军说不过她,气起来就去找葛斯熙,这样的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杨廷榕劝过蒋国欢,但往往说着蒋国欢的伤感就上来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想对他好点的。”好在每次都是王拥军先低头,气焰越来越低,渐至于无,颇有向任劳任怨发展的前途。

吃过饭葛斯熙打算洗碗,被杨廷榕抢下,“我来吧。”手头有点事做也好,免得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可惜来去两只碗,片刻活已干完,杨廷榕呆了会,一时间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可以做。

感觉到葛斯熙在后面注视着自己,杨廷榕猛地擦干手,拿出毛线活,父亲的,妹妹的,葛斯熙的,得准备三条线裤,打好了两条了,手上这条是葛斯熙的,他人高,长度里要比父亲的多打三寸。

葛斯熙站起来,挡住了光,杨廷榕装作没在意他的举动,低着头继续一针针地编织。

他按住她的手,轻轻拿开毛线活,然后握住了她的手,“我去两年就回来。”他去了读书,母亲在这无人可依,自己又挣不了工分,肯定要回城和父亲住一起。父亲说过,母亲替他当家受了苦,永远是葛家的当家人。少年夫妻老来伴,父母在一起也好,既可以互相照应,也免得母亲老为难榕榕。

“不相信我?”葛斯熙笑着问,难得看到四平八稳的榕榕会露出这种样子。

杨廷榕摇头,“不是,我只是……”话到嘴边,有一种悲恸猛地击中了她,她捂住脸扭头哭了。与是否信任他无关,甚至与他整个人没关系,只是对生活,对未来,突然没有了方向,像在海面飞翔已久的海燕,不知道光明在哪里。

葛斯熙把杨廷榕揽入怀里,任她的泪水流淌在自己胸前,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右手轻而缓慢地拍着她的背。他心口随着她压抑的哭声越来越痛,却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廷榕脸上一红,推开葛斯熙,倒了半热水瓶热水出来洗了脸,“真的没事,你放心去读书。”她顿了顿,“我总在这里的。”不然还能去哪,酸楚又冒上心头,她硬压下去,可葛斯熙已经察觉到了,“我和书记说了,我要学农,将来仍然回这里。”

杨廷榕笑道,“没当够农民?”

葛斯熙也笑,“现在虽然苦,以后会变的,说不定有一天亩产千斤,栽种收割全是机械化,用小飞机空中喷药。”杨廷榕说,“好啊我等这天早点到来。”

看着她重新露出欢颜,葛斯熙反而慢慢收住了笑容。他握住杨廷榕的手,再次说道,“相信我。”

能不信吗?一直都信,所以才允许自己越陷越深。

杨廷榕没开口,只是重重地点了个头,未来也许不可测,至少今天还可以把握;有了今天打基础,何必担心明天会虚无飘缈。

葛斯熙样样条件都符合,他本人又要求去农业大学,也符合上山下乡的最初宗旨,政审通过得很快。连葛成霖也很赞成,学农有助于报效国家。不过在一众知青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猜他装腔作势,有人觉得他傻,好不容易有跳出去的机会,去农业大学,学了回来最多是农技员,更说不定会被发配到偏远地区。只有田增原和杨廷榕觉得,他是打算学以致用。

葛斯熙去读书前,希望把自己和杨廷榕的婚约先定下来,葛成霖尽管瞧不上杨家老头,也只好拎着礼物上门拜访了。谁让自古以来,婚姻大事要由凤求凰呢。

☆、第四十四章 定亲

怎么和父亲提这件事,杨廷榕反复想了很久,连春节都没过好。

沈根根以为他和杨廷薇的关系算在杨家过了明路,年前拎了糕点和水果想登门。谁知大门紧闭,杨鸿生对两个女儿说,今天沈根根要是进门,有沈根根就没他。杨廷薇和杨廷榕面面相觑,然而杨鸿生搁下话,爬在凳子上自顾自清扫屋角的蛛网灰尘,不给她俩解劝的机会。

那天傍晚杨廷薇找理由溜出门,回来时带了只大蛇皮袋。没等杨廷榕问,杨鸿生已经发话,人不许进来,他的东西也不许进来。杨廷薇没想到父亲眼睛尖得很,木然地站了会,想说话却没说出口,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是空的。

“爹爹难道把我们留家里一世?”背着杨鸿生,杨廷薇向姐姐抱怨,“被批斗了这么几年,骨子里还是......”那几个字实在戳心,她犹豫片刻,“老封建,顽固派。现在的世道和从前不同,我们早晚得嫁人,与其嫁给不知道底细的,不如嫁给能照顾自己的。”

杨廷榕淘了一饭箩糯米,准备明天做水磨粉。她低着头拣糯米里的小砂粒,闻言道,“过两天世道再变了怎么办?”

杨廷薇愣了下,喃喃地说,“能变到哪里去?我们已经被踩在最底层,这辈子还想翻身?”

“现在不挺好,爹爹可以上班,有工资;我们可以挣工分,好歹吃得饱肚皮。”杨廷榕捉到只蟓子,随手掐死,“全中国农民占人口总数一大半,他们不全活得好好的?少想有的没的,咱们妇女半边天,靠自己最好。”

杨廷薇嘟着嘴不接话,过了会杨廷榕听她呼吸绵长,原来靠在柜门上睡着了。杨廷榕由不得一乐,轻轻拍醒她,叫她上床睡。杨廷薇二话不说,真的倒头便睡。

葛斯熙和杨廷榕商量后,最终请了田增原和蒋国欢的父亲做大媒,上门向杨鸿生提亲。梅城的风俗需要男家女家各一个媒人,田增原做了葛家的,蒋伯父便是女家的。先由蒋国欢的父亲去说,杨鸿生不是笨人,顿时想起从前的传言,大女儿和一个当权派的子弟走得近,于是满心不情愿。在他看来,这种人家不知做了多少造孽事,何必高攀他们,没想到大女儿也是不省心的。

蒋国欢的父亲替杨廷榕高兴,虽然葛成霖起伏不定,可至少是干部,而且葛斯熙眼看要去念大学,仍认定非杨廷榕不娶,既有才又有德,十分难得。葛斯熙又和王拥军是好友,因此他努力地劝了杨鸿生半天,加上秦伊恬从上海打电话来支持女儿,终于让杨鸿生勉强答应了婚事。

他松了口,蒋国欢的父亲便领着葛成霖、葛斯熙和田增原上门见面。

杨鸿生听说葛成霖是过江干部,没想到其人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老棉袄,沉默寡言,一点也没当权的气势。但带来的礼物颇为不菲,两瓶杏花村汾酒,这是毛/主/席爱喝的酒,以纯正闻名,市面上轻易买不到。

田增原把葛斯熙和杨廷榕在队里的表现夸了又夸,又感谢两位父亲为国家培养了好儿女,说得大家都笑呵呵的,杨鸿生留他们在家吃午饭。葛斯熙自告奋勇下厨,端上的几道蔬菜咸淡适宜,杨鸿生心里暗暗点头,葛斯熙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梅城人,能干程度倒也不输。

彼此相见甚欢,过了几天选好日子,葛家按梅城规矩上门定亲,送了八色礼物,是鸡鸭鱼肉烟酒糕糖。邻居看在眼里,都说杨廷榕定了门好亲,气得沈根根大骂杨鸿生势利。他也办得起这些,老头子却不肯给他机会。

定亲是大事,杨廷薇也请了假回家,趁大家不注意时溜到沈家。沈根根气昂昂地问,“我们的事什么时候定?!”从前每次他提起,杨廷薇总说大姐还没定做妹妹的不能抢在前面。既然杨廷榕已经定下来,那么她也没什么理由可推的了。

一向都是沈根根让着她,杨廷薇没在意,开玩笑道,“要是你爸也能随口做两句诗,哪怕是打油诗,大概我爸就答应了。”她是头次见到斯熙哥的父亲,旧时代的念书人果然不一样,哪怕是军人也是儒将。

明知道他家穷,老老小小大字不识一斗,沈根根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又舍不得骂薇薇,抬脚踹向房门,嘭地一声巨响。他的老娘刚买菜回来,听大毛说三叔在发脾气,又听见门被踢成这样,立马脑门上三把火,“发神经到外头去。”她进来见到杨廷薇也在,连忙收起怒容,“薇薇你家今天热闹得很,听说你姐夫家是大干部?以后多照应我们根根啊。”

沈根根气不打一处来,一掌拍在桌上,“老娘你懂个屁,出去!”

大毛奶奶瞪了他两眼,当着杨廷薇这娇客,没说什么。倒是杨廷薇自己会过意来了,眼泪挂上睫毛,“干吗?比不过别人,冲我发火?”

沈根根最怕见她掉眼泪,“好了,我又没说什么,你别哭了。”

杨廷薇拿捏他惯了,沉下脸扭着身子不理他,最后听了满耳朵好话才放过他。

沈根根愁眉苦脸,“要是你爹一直不答应,我们就一直不能在一起?”

杨廷薇翻个白眼,“急什么,我年纪还小呢,总要姐姐结了婚才到我。”

沈根根倒抽口凉气,葛斯熙要去念两年,难道他们陪着杨廷榕一起等?可是在杨廷薇面前,哪有他做主的份?他苦笑着,这可真是人缘人法,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偏偏一见到她哭就发软。

杨廷薇见他落了下风,也不再追击,笑微微地摸出一把奶糖,“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吃糖,上海来的货。”沈根根不抽烟不喝酒,偏好吃糖。他像得了奖励似的暗暗高兴,老头不喜欢不要紧,关键是薇薇喜欢,她能想得着我就是好的。

春风三月,梅塘的水慢慢涨起来,河岸两边的杨柳染上了绿意,葛斯熙打好行李要去公社报到,跟其他被推荐的人一起被送到城里汽车站去,然后各奔自己的学校。

“别太好强,重活可以叫拥军帮忙。”

“有假期我就回来,看书有不明白的,写信问我。”

杨廷榕只是笑着应好,葛斯熙突然一阵心酸,情不自禁把她揽入怀里,“等毕业我们就结婚。”杨廷榕脸一红,好半天才说嗯。她轻轻地想推开他,却没成功,葛斯熙用的力气很大。

很久,外面有人叫,“斯熙,要出发了。”

葛斯熙应了声,却没马上放开杨廷榕。他看着她的眼睛,看进心里去那样,像是保证又像是期待,“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第四十五章 又是春节

1973年的春节和以往的每年没什么不同,汽车站仍然灰蒙蒙,长途客车慢吞吞地驶进站,乘客纷纷拿起行李,九个多小时的路程给他们的脸上抹上了倦意,葛斯熙也不例外。车门一开,卷进来的寒风让他精神一震。

他跳下车,习惯性地往四周打量,却意外地看到了杨廷榕。

“怎么想到来接我?”葛斯熙大步向她走去,还有几步的时候踢翻了垃圾桶。幸好因为疏于打扫,里面被塞得满满的,连倒下也没掉出多少垃圾。

杨廷榕接过包,看着葛斯熙扶起垃圾桶,“我也刚回城,想着你说今天的车,就来了。”

葛斯熙咧嘴笑道,“幸好每天只有一班车。”他找到水龙头,冲了下手,“给你买了只盐水鸭,味道马马虎虎,我觉得还是我们梅城的菜好吃。”

“省会城市,哪会比小地方差。”

葛斯熙不以为然,“小了才精华。”杨廷榕嗔道,“自大。”

“那边做菜粗,豆芽炒肉片算道菜,还爱放蒜苗,食堂每天每道菜里都有蒜苗。包子第一口咬下去不见肉,第二口还是不见肉,第三口尝到点咸味,第四口没了。还有面条,烂绵绵的,也不加浇头。”梅城的面馆讲究面要筋道,汤是高汤,浇头得现炒,无论荤的蟮背,还是素的双菇,都旺火现炒。哪怕是碗阳春面,葱花碧绿生青,有卖相有吃口。

杨廷榕光是笑,葛斯熙确实黑了瘦了。

由于学员基础不一,有的小学程度,有的初中,有的中专读了一年停课了,还有几个是军人,在过去的八个月里,学习主要以基础为主。他是老高中生,无形中成了学员的头。除了学习外,日常仍是种地,还有挖坑,上头指示说为了防止帝国主义破坏,得在地下建大学。不过挖来挖去,坑仍是坑。

“跟你说不用汇钱,你看你。”杨廷榕的目光停留在葛斯熙外套肘上的布丁,大概是他缝的,针脚粗疏,瞧着特别难看。

葛斯熙满不在乎,“我够用。”他把每个月18元补助的12元汇给了杨廷榕,“我在外头打零工还挣了点,一会一起给你,等结婚时跟村里再要点地,翻个里外两间,不然等有了孩子,住着太逼仄了。”

杨廷榕脸一热,装作没听见,嘴抿得紧紧的,然而忍不住向上翘,好半天想到件事可以岔开话题,“车被拥军骑走了,据说无锡有个老中医擅长妇科,他带国欢去看看。”从梅城到无锡是四十几公里路,最省钱还是骑车。

葛斯熙问,“他们年前会回来的吧?”

“应该会。贵芳和儿子在城里,孙抗美说等你回来了,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杨廷榕说,“他要问你今年招生的事。”

“今年要文化考试,去年全凭推荐,有的学员学不下去,学校意见也挺大的。”

杨廷榕知道,去年学员大部分来自于干部子弟,社会议论挺多,说走后门的挤走了原本的人选。不过葛斯熙是高中生,又由队里一致推选,闲话说不到他身上。

知青要回城,只有三条路,招工招生参军,孙抗美也只能走招生这条路。

“孙抗美一直没丢下书本,肯定通得过文化考试。贵芳说了,全力支持他考回城。”她没说她自己也自学到高中课本了。虽说葛斯熙表过态,可杨廷榕总觉得夫唱妇随,起码得听懂对方说的东西。所以无论下了工多累,她仍然坚持学完当天的份。

葛斯熙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江西的快出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恢复高考。”

杨廷榕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

“省里消息多。不过…….”葛斯熙没说下去,按现在的形势总还得乱几年。他笑呵呵地一转,“我们过我们的,我们是逍遥派,外头再变我们小民百姓的也掺和不上。”

这话要是落到有心人耳里就惹祸了,杨廷榕轻轻捶他一下,不想再聊国事,“葛伯伯托人带话,让我回城后去你家一次。什么事啊?”自从葛斯熙读书后,斯熙娘搬回城里,和葛成霖相邻而住。杨廷榕帮她做了衣服和鞋子,在麦收和秋收后送去了。斯熙娘冷言冷语嫌手工不好,杨廷榕也没跟葛斯熙提。

“先回你家,再去我家。”

原来是葛成霖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将来你们过日子用得着,今天晚了,明天斯熙你送去小杨家里。”

杨廷榕喜出望外,有台缝纫机能省不少功夫,从衣服到窗帘什么都好做。

崭新的缝纫机闪着亮铮铮的光,葛斯熙按说明书装上线,用废报纸摸索着踩起来。

他俩出来时和杨鸿生说过在葛家吃晚饭,杨廷榕知道葛成霖喜欢吃饺子,和面擀皮,剁了韭菜做馅。天黑透了的时候饺子好了,葛斯熙也差不多摸到了使用缝纫机的窍门。他洗干净手,先端了碗给隔壁的母亲,再和父亲就着饺子喝米酒。

米酒是杨廷榕跟老乡学着做的,葛成霖明白她的心意,不过对于酒量好的他实在不过瘾,喝了几碗后另开了瓶烧酒,一个人自斟自饮。

葛斯熙吃完抢着洗碗的时候,斯熙娘来了,是送回刚才的碗。

见到儿子在灶台那忙活,杨廷榕站在旁边,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她的脸沉了下来,把碗重重地放下,“葛成霖,你现在看得开了啊,男人干活女人享福?”

葛成霖挥挥手,“儿子愿意就行了,你管他们干吗。”

斯熙娘嘀咕道,“我凭啥不能管?没有做婆婆的说不得的。”

葛斯熙小事化无,“就几只碗而已,饺子是榕榕包的,她做得多。”

斯熙娘戳着他的脸说,“还没过门你就护着她,以后要爬到我头发梢上?”

葛成霖怕她越说越难听,“少说两句。斯熙,送小杨回去。”

葛斯熙拉着杨廷榕正要出门,外头有人来了,一男一女带着三个孩子,“这里是葛家吗?”没等葛斯熙开口,女的叫道,“斯熙,我是姐姐。”

姐姐?

这女人包着块绿格子的头巾,腮帮子上有两块红晕,眼角扯满皱纹,看上去足有四十多。男的,有六十了吧,略有些佝偻。被房里的热气一喷,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在大咳声中,女的推着三个孩子向前,“快叫舅舅,舅舅多给点见面礼。”

☆、第四十六章 姐姐姐夫

“不是给你汇钱了?”大女儿一家落魄的样子,让葛成霖皱起眉头。他工资两百多,每月给大女儿一百,斯熙娘一百,剩下的自己用。葛斯熙不用他的,说国家有补贴。

葛斯旭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孩子多,他生病又要吃药,哪里够用。”她见桌上有包飞马烟,抽了两枝出来,递了根给丈夫,头碰头凑着火,吞云吐雾地说,“阿爹,烟不错。”

葛成霖一把夺下来,扔在脚下辗碎了,“女人家抽什么烟!说,钱都用哪了?”城镇居民的生活标准一个人8元,山区物价低,无论如何也该够用。葛斯旭咳了两声,“阿爹你重男轻女,凭啥女人不能抽。”

她的嗓子嘶哑中带着干涩,跟在家时完全不一样,葛成霖不赞成地说,“你听你说话的声音。”葛斯旭轻飘飘地说,“每个月再多汇我一百元,以后不抽叶子烟。”

不可理喻,葛成霖喝问,“我问你钱用哪了?”

葛斯旭指指丈夫,“问他。每次都是他去领的,二八杠,推牌九,不输光不回家。”

斯熙娘“霍”地站起来,“你是死人,任他乱用?”葛斯旭的男人又是一阵大咳,三个孩子躲得远远的,葛斯旭轻描淡写地说,“娘站远些,他有肺结核,会传染。”闻言,葛斯旭的男人边咳边说,“已经钙化了。”

葛斯旭冷笑,“前几天还吐过血,你早点死倒解放我了。”

男人喉咙咳哑了,说笑像蛇吐信,“你盼我死,我偏不死,拖你一世。”

他们两个冷言恶语,葛成霖越听越不像话,大声喝停,“既然来了去医院把病看了,明天让斯熙带你们去。”他转向斯熙娘,“你看好三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别走丢了哪个。”

斯熙娘不乐意,“我小脚,怎么看孩子?叫斯熙老婆看。”

刚才葛斯旭听说杨廷榕和弟弟已经定亲,让孩子们跟未来舅妈要见面礼,杨廷榕给了每个五毛。葛斯旭见她出手大方,很乐意让孩子们再沾点光,“好啊,让她先学着,怎么带孩子。”

葛成霖怒道,“你们丢人就在家里吧。”想了想又无可奈何地说,“两个大的跟我去办公室,你看住小的。”斯熙娘见他动了真气,嘟哝了两声。葛成霖瞪住她,见她嘴不动了才说,“今晚斯旭带着小的跟你睡,”他转向女婿,“你跟两个大的睡我的床,我和斯熙打地铺。烧水,洗洗准备睡吧。”

葛斯旭没动,摊开手,“阿爹,给点钱。”

葛成霖忍住气去抽屉里翻,拿了叠夹在一起的钞票,加起来差不多有二三十元,放在女儿手里,“拿去用。”女儿本来不在上山下乡范围,他想带头,拿自己儿女作示范,才把她送去了山区。葛斯旭变成现在的样子,说起来都是他做父亲的害了她。

葛斯旭喜滋滋地用手帕包好钱,收进衣襟,“阿弟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在女家住下吧?”斯熙娘嘟囔道,“难说。”葛成霖不耐烦地说,“你们管好自己。”葛斯旭带着孩子们跟了斯熙娘去擦洗,一边打听杨廷榕家里的情况,听说是梅城原来的好人家,眼睛不由一亮,“烂船还有三斤钉,她家翻翻说不定能找到金子。”

斯熙娘心里也是一动,“你老子和你阿弟护得跟什么似的,她有也不会给我们。”

“娘,你做出婆婆的样,她想讨好你还不把金的银的送过来?”

那倒也是,斯熙娘想,儿子是大学生了,杨廷榕一个黑五类子女,在乡下种田,不得赶紧讨好婆婆。不过不用跟女儿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孝敬来的东西她先收着,将来给孙媳妇。斯熙是葛家三代单传的娃,起码得养三五个孩子,光一件两件哪够分。

想到葛斯旭嫁的人,斯熙娘火冒三丈,抓起手边的小笤帚往她身上拍打了几下,“前世里没见过男人?猢狲烧着屁股了急着嫁这种男人?”

葛斯旭没提防母亲突然变脸,慌慌张张地用手挡着,“我也是上了当,村里做介绍时说他成份好,为人忠厚,等嫁过去才知道他家上代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把家业败光了,他三岁起上桌跟人推牌九。”

“别人说什么你也信什么,不会拿眼睛看?”

“村里全是他族里兄弟,同个祖宗的,一起帮着他骗我,我有什么办法。”葛斯旭掩住脸干嚎了数声,“那个地方吃没得吃,知青全比我小,结成帮不理我,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我苦啊。”

斯熙娘骂道,“新年新势,别哭丧了。”

她俩嘀咕个不停,三个孩子也不在意,大的帮小的脱外衣,挤在一个盆里洗脚。等她俩说完话,他们也好了。斯熙娘想起来,“最小这个是你生的?”葛斯旭说是,家里一排四个男孩,最大的一个看家,没跟出来。

“阿爹工资高,应该有不少存款?”

斯熙娘翻个白眼,“我不知道。他现在不让我知道他的钱,多半送了你弟媳妇家去。你看房里那台缝纫,你老子买了准备送她的。”

葛斯旭这回出来,是因为欠了别人1500元赌债。她原本认为自家男人老输是头脑不行,所以她上,谁知道两个人一起输,也不知怎么,到年欠了那么一大笔钱,只好跟人说回娘家讨钱,讨了回来还。她盘算着父亲的家底,得把缝纫机闹过来,就说当年嫁出去时父亲没陪嫁。一两百元的东西呢,哪家结婚用不着,转手特别容易,不能便宜了阿弟。

娘俩各怀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

矇眬里似乎隔壁有人进进出出忙得很,葛斯旭想爬起来制止,不能被阿弟搬空了阿爹,但实在是累,有心无力。早上她醒来,立马想到这事,一骨碌爬起来冲过去,发现缝纫机还在才松了口气。

那昨晚是怎么回事?葛斯旭的二继子说,舅舅半夜回来问阿公要了钱,两个人一齐出去了。后来阿公回来了,早上又出去了。

钱?葛斯旭竖起了耳朵,摇醒还睡着的男人,“阿爹人呢?”

男人睡眼惺松,葛斯旭正要发火,葛成霖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篮,里面横七竖八放着七八根油条,“吃早饭吧。”

葛斯旭问,“阿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