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友出了事,他在医院陪着。”

王拥军和蒋国欢从无锡回来的路上,天黑看不清路,滚进沟里摔伤了。葛斯熙夜里几次来回,困得伏在床头柜上打盹,连杨廷榕来也没醒。

一边是兄弟一般的好友,一边是亲姐夫,葛斯熙抽身无术。沈根根听说后,对杨廷薇说,“陪伤员我来帮忙。”老头子又臭又硬,又不能真的下手对付,他改走群众路线,帮了未来姐夫的忙,又帮了杨家的世交蒋家,到时人人说他好,老头子还能不认他?

☆、第四十七章 将心比心

王拥军伤在腿上,医生给打了石膏,上厕所不方便。蒋国欢伤在手上,小妹负责帮他们看药水,倒水打饭,但做姐夫的哪里方便让小姨子拿夜壶倒夜壶。

沈根根事先没打招呼,直接拎了张小板凳到医院,一五一十做完自我介绍,手脚利落地削水果倒茶水,震得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等小妹回过神说不用时,沈根根已经在护士那都走了圈。蒋国欢知道沈根根这个人,看他其貌不扬,但能说会道,干活也麻利,有点明白为什么杨鸿生瞧不上他,而杨廷薇又为什么顶着压力和他来往了。

其实,过日子差不多就行了,蒋国欢想。车掉进沟里那会,王拥军本可以跳车扔下她,但他没有。在滚落的那刻,还挡在她前面,才会受伤比她重。

中午杨廷榕拎了一保温桶的土豆红烧肉到病房,沈根根见她来赶紧让出板凳,“阿姐坐。”洗出一只小搪瓷杯,用开水烫过再泡了杯茶递给她,“阿姐吃茶。”又把三只搪瓷盆洗干净,风车似的卷下楼,“我去打饭,你们聊天。”

小妹抿着嘴直乐,“根根哥蛮有趣的。”王拥军也说,“他人不错。”沈根根会唱沪剧、京剧、锡剧,有他在,病房里像开了小剧场,连邻床的病人都说你们家这亲戚是开心人,自己开心,也让别人开心。至于是哪门的亲戚,别人弄不清,隐约知道是王拥军妻子的好姐妹的妹妹的对象。

蒋国欢心细,“你把肉都给我们,自己家里吃什么?”快过年了,市场上许多东西有钱都买不到,这肉还是杨廷榕养了猪,年前从队里分到的。一边说她一边给杨廷榕使了个眼色,有外人在,闹翻了反而把事情弄大。

杨廷榕会意,沈根根端着三份饭回来,她再坐了会就走了。

有什么都回家跟自己妹妹说。

杨廷薇咬定不知道,“可能他听我说到国欢姐的事,上了心,跑去帮忙。这样不挺好,阿哥没功夫照顾拥军哥,他有时间让他去了。”自从杨廷榕和葛斯熙定亲后,杨廷薇改口称葛斯熙为哥。

杨廷榕再要说什么,杨廷薇叹气,“国欢姐和拥军哥也是门不当户不对,他俩结婚到现在过得挺好,怎么在我们家偏偏就不行,生儿育女不是希望他们事事顺心?阿姐,要是葛家嫌你出身差,天天拿冷面孔对你,但是阿哥却始终不变,你能狠心不理他吗?将心比心,换你是我又该怎么办呢?”

妹妹说得入情入理,杨廷榕怔怔看着她,一晃四年,怯生生等着姐姐回家的妹妹已经长开了,鹅蛋脸,秀眉杏眼,是大姑娘了。

杨廷薇以为那番话没打动姐姐,“如果你们担心他不可靠,我们认识不是一天两天,日久见人心,几年来他待我都是一个样,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她见杨廷榕还是没反应,急得迸出了泪花,“你们再不答应,别怪我自作主张,反正插青里婚姻自己做主的还少吗?”

杨廷榕回过神,“别急,我帮你一起劝爸爸,你是他疼爱的小女儿,嫁人是人生重要的关口,他希望你能嫁个更好的。”

得到姐姐的保证,杨廷薇心情放松,笑道,“我就说姐姐心软,肯定会帮我们。对了,不是说葛伯伯买了缝纫机,阿哥没时间,我叫他去扛回来吧。趁年里有时间,我们学会了重新做幅窗帘。”杨家的窗帘当初选的是结实的老棉布,但用了□年,越洗越薄,快散掉了。杨廷薇买了块新布,一针一线地缝得正累。

说到缝纫机,杨廷榕微微有些不快。因为葛斯旭难得归宁,斯熙娘叫她去帮忙,几天来让她抱孩子买零碎也算了,斯熙娘一直问杨家有没有老金子,说要熔了镶口金牙。而且葛斯旭说父亲处事不公,要把缝纫机作为补偿她的嫁妆带回山里。这些她们都在葛斯熙背后说的,杨廷榕自感如果学给他听,好像在搬弄是非。不管怎么样,她俩是他的骨肉至亲。

杨廷薇从姐姐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异常,她试探着问,“葛家大姑子为难你了?”

杨廷榕摇摇头,把淡淡的烦恼压入心底,葛斯旭也是可怜人,“没什么。”

杨廷薇不放心,“阿姐你可别光忍,别的不敢说,我和沈根根绝不会让你受别人的气。”

妹妹的豪情万丈让杨廷榕失笑,果然人都在变,她俩谁也不再是从前的受气包了,“我有分寸,只要我拿定主意,别人伤不到我。”葛成霖对葛斯旭存着歉疚之心,上了年纪的人又喜欢家和万事兴,她沉不住气先闹起来,有理也变成了无理;即使葛斯熙站在她这边,难免也会心里存个结。既然葛斯熙保证过,她相信他能处理好这件事。

葛斯旭提出舅妈要给外甥做两身新衣服,钱贵芳知道了也来帮忙,和杨廷榕姐妹两个坐在天井里干活。

二月了,虽然气温仍低,但天气很好,碧空万里的既高且远。杨家墙根种着棵腊梅,去年杨廷榕在树根下埋了鸡窠灰,今年花苞压满枝头。她们谈笑间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在里面午睡的宝宝。

“前阵子为孩子的事吵过架,现在跌了跤,又好了起来。”钱贵芳笑道,“我去看他们,两个人一起批评我,说给孩子穿得太少。他们不知道,宝宝的奶奶不让我给他穿太多,说小孩子要冻冻才长得结实,抗美小时候从来不穿老棉裤。”

“一代管一代,宝宝奶奶管太多了。”杨廷薇替钱贵芳打抱不平,“她又不帮你带孩子,意见这么多干吗?”

钱贵芳咬断线头,“妹妹,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抗美份上我也让她三分。反正一年到头只有几天在一起,熬熬过去了。”

都是这个论调,杨廷薇看向自家姐姐,后者明白她的想法,笑了笑说,“小事糊涂,大事精明,样样要掐尖的话,家里没有宁日了。”

话是这么说,杨廷薇在沈家从来是第一份的待遇。她暗暗想道,可见世事无两全,斯熙哥人再好,也没到沈根根的程度,连带沈家人也全当她是宝。孙抗美那种小家子气的男人,更是送她也不要,自以为了不起,认得两个字算读书人了么。想当初自家大哥来往的全是梅城出名的写文章人,也从来没架子的。要不是他一时想不开,到现在说不定孩子能跑了。

房里宝宝嘤宁一声醒了,钱贵芳连忙放下手里的活,把他抱了出来。

宝宝一岁多了,长得像娘,眉眼俊秀,小嘴微微上翘,不笑也像笑。他清清楚楚叫了两个阿姨,然后也不闹着要抱,一个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孩子跑热了,钱贵芳帮他脱掉棉袄,里面穿着杨廷薇打的小毛衣,背上绣了只小金猪,格外可爱。

“杨廷榕,在家不?”外面季东海叫了声。

杨廷榕应道,“在,进来吧。”大门只是掩着,好让过道也透透气。

季东海拎着只野鸭子,大大咧咧地进来,“今天打到的。来,宝宝,跟伯伯上街玩。”

宝宝见是他,早扑过去绕在他腿边。

季东海哈哈一笑,把宝宝举高,让他骑在自己肩膀上,“我们出去玩了。”

杨廷榕明白他是有心,特意把孩子带开,让她们好做活。不过她也听说季家在帮季东海找对象,这样带了个小人在街上,万一被误会就不好了。

杨廷薇口没遮拦,已经说了出来,“你们还挺像爷俩的。”

季东海仰头看了下宝宝,笑呵呵地说,“是吗,把宝宝寄名给我吧。”

杨廷榕笑道,“哪有没结婚的人做寄爹的,你想要孩子,赶紧找对象,早点结婚早点生。”

“规矩都人定的,我就喜欢宝宝,别的我才不稀罕呢。”季东海不管她们反对,“放心,我一定看好孩子,没事的。”

傍晚季东海送回宝宝,还有一大包吃的玩的,说是宝宝想买的。钱贵芳过意不去,“出去转转就行了,还破费什么。”季东海逗着宝宝说,“寄爹买给寄儿子的,有啥要紧。走,我送你俩。我们宝宝现在真不轻啊,贵芳,你要抱不动了。”

季东海送娘俩回来,孙抗美没说什么,在乡下习惯了,没成家的知青帮忙带孩子。孙抗美的妈却有些不高兴,宝宝跟外人更亲。晚上睡下,孙抗美叮嘱钱贵芳注意点,“妈是老派人,你不要让我为难。”

钱贵芳也有一包气,婆婆不让她和孩子打扰孙抗美看书,哪有做父亲的连假期也不陪儿子玩。然而经不住孙抗美好话一顿磨,她叹了口气认了。吵也没用,自己气得半死,孙抗美跟没事人似的,到头来还得她自搬梯子下台。孩子都生了,总不能让家散掉。

她劝自己,等孙抗美考上学就好了,怀孕生子最艰苦的两年都熬过来了,将来只会越来越好。

年初三的时候,葛斯旭跟父亲说,也要一台缝纫做嫁妆。要是一时买不到,先把家里现成的给她带走。

☆、第四十八章 一台缝纫机

葛斯旭在全家吃饭的时候提出来,有她的考虑。父亲喝了几杯酒,心情正好;这几天,母亲没从杨廷榕那得到金子,对她满心不喜;葛斯熙和杨廷榕如果反对,一是不心疼她这难得回家的姐姐,二是不顾全大体,难得聚在一起,为了缝纫机吵吵闹闹,坏了过年的气氛。

果然她说出来,葛成霖愣了下,却没开骂,反而朝葛斯熙那边看过去,目光中不由自主带上了商量的意思。杨廷榕虽然一直对自己说要信任葛斯熙,但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她真怕他也这么看过来,把她放到大家审视的目光下。

幸好葛斯熙没有,“姐,你现在自己做衣服?”葛斯旭在战乱里度过童年,解放后父母闹翻,母亲把她一个人放在老家,没有人教过她做针线女工。葛斯旭的男人抢在她前面,讪笑道,“她会做衣服才怪,连缝个钮扣都要托给外头人做,算是少有的笨女人。”

不知道谁是真笨,葛斯旭狠狠瞪丈夫一眼,弟弟的意思她听懂了,既然不会做衣服,就不要争缝纫机。她呶呶嘴,“你管我怎么用,反正我要,给我就是了。”

“姐,换一样吧,我想办法帮你办好。”缝纫机是紧俏货,不是想买就买得到的东西,榕榕有了的话,可以不用在灯下一针针缝衣了。葛斯熙只怪自己疏忽,要是早点把缝纫机搬到杨家,就可以避免今天的事。“等开了年,我去打份零工,挣了钱给你汇去。”

“我现在就要。”葛斯旭定定地说,“阿弟,你讨了媳妇不要姐姐了?你小时候我抱你多少次?有次抱着你摔了跤,我怕跌着你,让你扑在我身上。你没什么事,我跌开了头,娘还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我一顿,说我没带好你。现在我嫁得老远,要只缝纫机也过分?”葛斯旭的男人也咳着说,“大兄弟,不是我说你,你和弟妹在爷身边,要多少东西没有?你姐姐难得开了口,你答应了又怎样?要不弟妹说吧,阿弟怕你不高兴,你答应了他也就没事了。”

饭桌上顿时僵了,葛成霖放下筷子,“行了,我去问问,看有没有办法再买一只。”葛斯旭虽然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再纠住不放。杨廷榕松了口气,大人的目光还好,她实在受不了三个孩子的,他们齐刷刷地看过来,仿佛都在说“你答应吧”。

葛斯熙送她回家的路上,突然开口说,“明天我找个板车,把缝纫机送过来。”

可是……杨廷榕觉得葛斯旭不会善罢干休,葛斯熙的目光带着抚慰,“回去我和爸先说好,明天让他避开,姐要闹的话就闹我一个人。别担心,有我妈在,不会让我吃亏。她顶偏心我,恨不得什么都给我,缝纫机以后我们过日子用得着,我妈决不会让姐拿走。”那倒也是,刚才斯熙娘始终没开口。

杨廷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尽管葛斯熙在相识最初已经说过家庭情况,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一回事。他俩默默走了段路,她才故作轻松地说,“你也放心,我在队里算了这么久工分,吵架早就经历过。要不是我够凶,增元叔也不会叫我做会计。就是你看见我母老虎的真面目,可别吓得吃不下饭。”

葛斯熙知道她是安慰自己,顺着开玩笑道,“老虎浑身都是宝,我求之不得。”

两人相视一笑,后面有人追上来,“阿哥”,“阿姐”,是杨廷薇和沈根根。

杨廷榕有些意外,父亲怎么会放杨廷薇晚上出来和沈根根在一起。杨廷薇眨眨眼,抱住姐姐的胳膊说,“我跟爸说有东西拉在国欢姐那,姐你别戳穿我。我听你们说搬缝纫机的事,明天让根根去帮忙。”

她和沈根根想看姐姐和准姐夫背着人会不会偷偷亲热,在后面跟了有段时间了。没想到两人一路沉重得像拌了水泥,好不容易有说有笑,他俩才敢蹿出来。

沈根根拍胸脯,“板车厂里有,人够不够,我家弟兄三个。”他俩听得清清楚楚,有人要打缝纫机的主意。杨廷榕是杨廷薇嫡亲的阿姐,杨廷薇又是他对象,谁敢动杨廷榕的东西就是跟他沈根根过不去,他沈根根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何况这种小事。

倒也幸亏有了沈根根,否则葛斯熙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顶得住姐姐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眼看缝纫机被抬到板车上,葛斯旭扑过去,打滚嚷道,“你们这帮强盗胚,上门抢我的东西。天上怎么不打雷,劈死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沈根根诧异地看着她,你跟你弟不是同对父母养的,骂他等于骂你自己。不过葛斯熙的脸色让他没说出口,那是种复杂的表情,窘迫,苦恼,难受,还有坚定,不管怎么样,都要按原定计划去做。

葛斯旭嘴一张,粗话滚滚,眼看两人丝毫不受影响。她拍着大腿,对三个孩子吼道,“眼珠子长着是透气的!还不过来帮忙,今天要是让别人搬走我们的东西,你们别想吃饭,都给我跪外头去。”

三个孩子心一横,一齐冲上。葛斯熙是亲舅舅,他们拿了他的钱,吃了他的食,穿了他的衣,不能回头对付他。但沈根根是外头人,所以三个齐心协力,抱住他的腰和腿,绊得他不能动。

沈根根开头还客气,时间一长不耐烦,动手把他们扳开。

最小的那个孩子,眼看自己力气小,扯不住沈根根,突然张嘴咬住对方虎口。

一阵巨痛,沈根根好久没受过皮肉苦了,火气上升硬把那孩子捋下来。那孩子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咧嘴大嚎,原来掉了只牙。沈根根这边,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忍痛伸给葛斯熙看,“小狼崽子么,咬人够狠。”眼角里他看见葛斯旭在察看儿子伤情,“走!”

葛斯熙听外甥哭得声音洪亮,不像有事的样子,连忙拉起板车,和沈根根两人落荒而逃。

到杨家卸下缝纫机,沈根根又把伤手给杨廷薇看,满腹委屈,“你还说葛家有文化。我家是没文化,可大毛从来没咬过人。”杨廷薇又心痛又好笑,这人,还把上次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抓到机会就嘲笑葛家。杨廷榕拿出紫药水和纱布,杨廷薇帮沈根根包扎好,他表功道,“还好我去了,否则阿哥哪里对付得了那个场面。”

杨廷薇忍住笑,“你功劳最大,多谢你。”

沈根根看见杨鸿生拿着块抹布站在客堂间,装作要擦窗的样子,其实在听外面说话,赶紧卖乖,“他们看阿姐好说话,才闹个不停。我讲道理,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杨廷薇也发现父亲在关注,略为提高了点声音,“多谢你出了力,留下来吃午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帮忙是应该的。”

他俩一吹一唱,一搭一挡,杨廷榕却把葛斯熙送出了门,“快回去看看,免得不放心。”

葛斯熙笑笑,“没事的。这几天你别过来,到时候我送你回队里。”

杨廷榕知道他心里不好受,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连她自己也在矛盾,值不值得为了这闹得大家不安生。葛斯熙扯了扯她辫梢,嘴角浮起笑意,“喂,母老虎的气魄哪去了?是吹牛的?”

杨廷榕白了他一眼,葛斯熙安静地笑着,“这种事有我,要处理得不好也全怨我。”他朝里面看了眼,见杨鸿生也正朝外张望,“这边就靠你了,可不能让岳父大人对我有意见。”

葛斯熙这一去,却是几天没上杨家,连杨鸿生都有点纳闷,“没出什么事吧?”

杨廷榕厚着脸皮去了趟葛家,大门紧锁,所有人都不知上哪去了。问邻居,说那天又闹了第二场,老葛同志气得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砸光了。

这是干什么?

邻居神色中带着隐隐的兴奋,“你不知道?我们听了都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原来老葛同志一直补贴女儿每个月一百块钱,结果女儿女婿一家还欠了1500元的债。”看着杨廷榕微微张开的嘴,她说得更起劲,“老葛同志可怜啊,女儿女婿欠的是赌债!”

“我们这哪有人敢赌,不被捉起来?那里山里管的人少,据说男男女女都不爱干活,宁可玩牌,甚至输到裤子也没有,反正穷到极点就挤在一起晒太阳,捉了跳蚤往嘴里一送。像他们每个月有定期汇款,人家肯定设了局,不然虽说常赌必输,也没有输成这样的。”

“关起门又摔东西又骂人,毕竟不放心,老葛同志一家全去了,说要看谁还敢拉着他女儿女婿赌钱。”

“都是一个娘老子养出来的,怎么姐弟两个完全不一样?”邻居啧啧称奇,“他姐姐在这里的时候,天天坐在房口抽烟,骂孩子,一点家务都不做。还好他们只是偶然来,要经常回来,烦也烦死了。”

杨廷榕谢过邻居,不管怎么样,算放心了。她回队里前又去过一次葛家,他们还是没回来。田增元派了条船来接知青,沈根根和季东海帮忙把缝纫机抬到船上,大家围着这台亮铮铮的大件说了一路,杨廷榕苦笑地想,你们怎么知道,为了它闹得不可开交。当然,如果再来一次,该争取的她也不会松口,连自己都不懂得维护自己,还有谁会帮自己呢。

梅塘的水缓缓流动,杨廷榕抱膝看着两岸的田野与房子。时光如逝水,一晃六年过去了,从17岁下乡到现在,她一个黑五类子女,要是不刚强,怪别人有用吗,命要靠自个挣啊。

葛家在葛斯旭插队的山区人生地不熟,幸亏葛成霖带了介绍信,才得到了些帮助。当地的办事人员解释,“太穷了,穷得管不住,他们不怕,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可他们的烂命,谁要?”

不还钱就等着还命,葛斯旭又哭又闹,可葛成霖一时又哪里拿得出这笔巨款,最后还是由他再打了张欠条,才把这事暂时了结。债主说了,以后由人民干部的老葛同志负责还钱,他们也比较放心。

解决掉这里的事,葛斯熙匆匆回校,在电话里把经过告诉杨廷榕。

杨廷榕只是静静地听,而他也只需要有个倾诉的对象。

“别担心。”葛斯熙说。

☆、第四十九章 生活要继续

也许真的是命。

1973年夏天,孙抗美走出考场时,曾经长长舒出口气。两天三门课,语文、政治、数学,对他来说完全不是问题。考生聚在门口大声抱怨考题太难,孙抗美没加入他们。他边朝外走边默默回想昨天的政治答题,应该都符合最新指示的精神。

有准备的人才能掌握住机会,孙抗美暗自得意,那些嘲笑他是书呆子的人都傻眼了吧。

然而命运翻手无情,成绩出来后,所有人本以为孙抗美必取无疑,数学满分,语文和政治也不低,大学的老师特意来见了这个优秀考生。

谁知道会出一个白卷英雄呢?人民日报用大篇幅转载张铁生的信,还加上编者按。考试的规则从“择优录取”变成“差的才是好的”,考得越好的,学校越不敢录取,孙抗美被筛了下来。

“贵芳,你家抗美上不成大学了?”

钱贵芳帮儿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在意地说,“我家抗美当老师也挺好,有本事的人看见考试忍不住要试试,上不上学无所谓。”

田埂上小歇的人哄笑起来,“贵芳,抗美考不出去,最高兴的是你吧?不然他翅膀硬了飞远了,留下你和宝宝怎么办?”宝宝已经有大名,叫孙桔洲,但大家按习惯仍然宝宝的叫来叫去。以前和孙抗美吵过架的小程,眼看回城无望,也在去年结了婚,这会和别人一起开钱贵芳玩笑,“贵芳,你看上去比孙抗美老。”

钱贵芳也不生气,“孩子都生了还讲究什么。”

正说着有眼尖的人看见孙抗美骑着车远远地来了,“说到曹操曹操到,贵芳,你家抗美怎么回来了?”钱贵芳以为她们在开玩笑,头也不抬,“你们就坏吧,尽拿我寻开心。”

“骗你干吗。”几个人七嘴八舌。

钱贵芳抬头一看,居然真是孙抗美。她放下宝宝,匆匆忙忙地追过去,“怎么回来了?”

孙抗美没下车,目光在她停留片刻,又转到了前方,“学生放回家帮忙秋收了。”

钱贵芳叮嘱道,“那你先回家,锅里有蒸糕。”孙抗美闷闷地应了声,骑了车走了。钱贵芳回头,儿子摇摇摆摆地跑过来,“爸,爸,……”她弯腰抱起他,轻声说,“爸爸心情不好,你别烦他,一会回了家可千万要乖乖的。”

钱贵芳牵挂着家里,放了工,脚不踮地往回赶。她推开屋门,迎面一股烟气,火盆里烧着几本书,孙抗美木呆呆地坐在旁边,脸上挂着两行泪。钱贵芳赶紧放下儿子,扑过去把上面的两本抢出来,用力拍熄火苗。

“不就是一场考试,有啥大不了的。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们的好日子在后面。”

孙抗美笑了笑,“你懂什么。”他唯一精通的只有念书,说到农活,他甚至比不过贵芳。

书的边角已经烧焦,钱贵芳心疼地拍干净放在一边,又把火盆边堆放的其他书都收到桌上,“又钻牛角尖了?你喜欢念书,那就念。别人说三道四就让他们说去,你老婆喜欢你,你儿子尊敬你,难道还不够?”

孙抗美好半天才吐出,“你不觉得我太没用了……”

“我高兴我欢喜,我觉得值就行。”

钱贵芳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对那堆爱讲闲话的人做宣告。

孙抗美定睛看着她。

门外蒋国欢叫了声,“孙抗美,贵芳,一会带着宝宝到榕榕那吃晚饭,今天烧羊汤。”

她的叫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像有什么缓缓化开,钱贵芳脸上的坚决慢慢变作柔和,“我们马上来。”

季东海买到一挂羊龙骨,杨廷榕把它放灶上煨了整晚,煮出大锅清汤。按小时候在北方吃过的涮羊肉锅,她准备了些其他的菜做锅子。

孙抗美抱着宝宝,钱贵芳拎了块咸鱼,有说有笑地过来做客。

季东海蹲在门口打算捣蒜泥,和三口之家打了声招呼,“你们要什么调料?现有香菜、麻油、醋、酱油、芝麻。”孙抗美把宝宝交给钱贵芳,对季东海说,“我来帮忙剥蒜。”季东海微微意外,却没问什么,把蒜头递过去,“再剥一只就够了,我先捣起来。”

杨廷榕手里切着萝卜,用嘴指挥钱贵芳,“柜上有花生糖,你拿下来给宝宝吃,一会就能吃饭。”钱贵芳拿了两块,宝宝把一块放进嘴,手里拿着另一块,一个人坐在小矮凳上,乌溜溜的眼睛跟着妈妈的身影走。

几个人一齐动手,没多久锅子的材料就好了,有萝卜,菠菜,草头,白菜,土豆。季东海喝了一大口羊汤,被烫得直吐舌头,“鲜!”木渎藏书的羊出名肉质好,杨廷榕又处理得好,大家吃得眉开眼笑。宝宝的小肚子鼓得高高的,他自言自语,“宝宝不能吃太多,要吃食母生了。”

季东海笑道,“不怕,过会寄爹带你田埂上走几个来回就消掉了。”

孙抗美说,“我来好了。宝宝,爸爸带你去数星星。”

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要继续,孙抗美想开了,婚也结了,孩子也生了,根已经半扎在这里,不能回城也无所谓,反正他不是一个人,有贵芳、有宝宝,还有一大帮插兄插妹。

只是,实在太穷了。

田增原操着一队人的心,整天想着从哪能弄点格外的营生就好了。可能做什么呢?农民就是种地,最多整几项小副业,还要小心别被割了尾巴。

他托了过去的老战友留心,终于找到门生意,提炼抛光粉,活计又轻松,收入又高,每个干活的人能有每个月6元的津贴。

想到可以脱离田间劳累的农活,知青们抢着报名,田增原从中选了几个。蒋国欢身体瘦弱,一直挣不到多少工分,也被他安排在里面。

☆、第五十章 1974

抛光粉的生产工艺不麻烦,把原料按一定配方拌匀,放到烘箱内,直到变为红色粉末,再分装到袋子里。这种红色粉末,被用在雷达抛光上,利润很高。原料是从“独居石”提炼出来的,具有一级放射性,包装桶上有个打着叉的骷髅头,干活的时候得穿上铅马甲做防护。

原来的加工厂并不情愿放掉这门生意,但因为原料的放射性影响到城市的居民,所以被勒令移到乡间生产,几处抢来夺去,最后落到了五一大队这边。

蒋国欢她们去学了两周,难倒不难,但厂里的老师傅变形的眉骨,还有桶上黑色的骷髅头都让人暗暗打鼓,不会有什么事吧。可想到每个月6元的津贴,不用再下地,她们又觉得算了。而且她们不干,自有大把的人抢着干。蒋国欢自我安慰,只要小心些,注意防护,不见得会那么倒霉。再说,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连打农药都有可能中毒,更别提稻田里防不胜防的蚂蟥。

“这些千万别跟田书记说,”她对杨廷榕说,“他原意想照顾我,要是知道我弯弯扭扭的想得多,再好的人也会有意见。”

杨廷榕放下手里的《化工原料》,“有拥军在,你家每年没倒欠过队里粮,你少干点就少干点吧,把红粉厂的活辞掉算了?”

蒋国欢摇头,“他一个人做,要养几张嘴,太累了。”他俩一直没孩子,王拥军的后娘提了几次,想把王拥军大弟弟的孩子过继给他俩。蒋国欢不想替别人养孩子,但抵不住王拥军慢慢有些心动,时常贴钱给兄弟们,弄得家里紧巴巴的。

这些杨廷榕都知道,王拥军从来没抱怨过没孩子的事,倒让蒋国欢更觉得自己像欠了他点什么。蒋国欢不想让好友陪着烦恼,打起精神说,“四喜丸子什么时候毕业?再拖下去你快成老姑娘了。”

葛斯熙的学校想留他在校帮忙,但他本人不愿意,商量后决定从二年制的班改入三年制的,这样又得多等一年他才毕业。眼看1974年即将来临,杨廷榕24岁了,即使在城里,这个年纪的一般都要结婚生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