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杨廷榕说的是真心话,无论蒋国欢还是钱贵芳,她俩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让她对婚姻的期待少了些,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你家大姑子还找过麻烦不?”

“一次已经够了。”提到葛斯旭,杨廷榕想起葛斯熙之所以再在省城留多一年,也是考虑到那边打零工收入高,能够早点还掉债务。偏偏这个固执的家伙,丝毫不理她的意见,仍然按月把生活费拆成大小两份,把大的那份汇给她。他说,不管怎么样不能影响到她的生活。

可是,他和她之间,能分那么清吗?杨廷榕一阵心烦,拿起毛衣打了几针,又停了下来。薇薇说沈根根提出明年要结婚,无论大姐结不结,他们都不等了。杨鸿生一直用冷漠对待杨廷薇的婚事,杨廷榕只要一想到就发愁,不会再爆出什么事吧。

她打的是件男式毛衣,看尺寸蒋国欢知道是给梅宝的。梅宝初中毕业后在崇明插队,杨家的三个孩子算谁也没逃过下乡的命运。她问,“梅宝习惯不?”

“还行,我让他别太淘气,争取早点招工回城。要是能被推荐上学也好,我妈现在是工人成分,他出身不差。”提到弟弟,杨廷榕摇头笑了笑,“他还是跟他二姐亲,老嫌我唠叨。”

蒋国欢不以为然,“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悠悠地想到了别处,“生男生女要能均一均就好了,不知道贵芳这胎是男是女?”钱贵芳又有了,说如果生出来是儿子,送给蒋国欢养,女儿才留着。按照她怀宝宝时的皮实劲,蒋国欢一点也不怀疑再过几个月,贵芳又会有个儿子或女儿。想到这蒋国欢又期待又担心,贵芳的为人她信得过,贵芳和孙抗美的孩子肯定又漂亮又聪明。只是,贵芳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只为姐妹之情给了她,她又怎能真的收下呢。

1974年的1月来得不太平,孙抗美第二次受到交白卷事件的影响。

去年河南有个初二的学生,考不出交了白卷,被老师批评后自杀了。转眼到今年年初,旧事重提,被上面提到“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迫害”的高度,教师队伍相应地做了大清查。他这个小小的民办老师莫名其妙被人贴了大字报,过完年刚开学被开除回家了。

孙抗美恨捉弄人的老天,给一些不给一些,给他读书脑袋,却不给读书的运。

难道国家再也不需要读书人了?数学考满分,进不了想进的大学;他改读史书,又被人指证为想搞复辟。孙抗美心灰意冷,差点又想烧书。钱贵芳劝道,“读英语吧,闲下来教自己儿子。”

可是读来干吗?自家狭窄的小屋;妻子乱蓬蓬的头发,因为怀孕,满脸都是黑斑;儿子流着鼻涕,裤子脏兮兮的;还有,屋前满地的鸡屎鸭屎,一不小心会“误中地雷”,屋后老母猪时不时的哼唧。

这些,没有一样需要英语。

队里的人,看得起的是季东海那种粗人,不是读书人的他。孙抗美模糊地想起来,最早他和钱贵芳要好,也是因为她做事麻利,为人爽快。至于他,根本没办法溶进去,当自己也是个农民。

“贵芳,你家抗美又在河岸上发呆了。”

“贵芳,你家抗美今天又没完成生产任务。”

“贵芳,你家抗美……”

钱贵芳第二次怀孕远没有第一次轻松,她成天地想吐,连喝水都会吐。可是,即使她自己不想吃,也得做饭给丈夫,总不能叫他跟儿子一起回娘家混一顿是一顿。她已经嫁人,担子一旦放上肩,就再也放不下。

蒋国欢没盼来钱贵芳说要过继给她的儿子,快满三个月的时候钱贵芳流产了。出血断断续续的,她只好去卫生院做了刮宫手术,回来躺了会,孙抗美问,“中午吃什么?”

☆、第五十一章 各走各路

钱贵芳胡乱披了件衣服起来生火,腰眼里酸溜溜的,手脚直发软。孙抗美和宝宝一大一小双双蹲在灶边,无声地把稻柴结递给她。

钱贵芳叫儿子,“碗橱里有蛋糕,先垫垫肚子。”

宝宝不动,“我不饿。蛋糕是阿姨买给妈妈的。”

钱贵芳笑道,“妈妈叫宝宝吃,宝宝就吃。”她对孙抗美说,“去拿吧。”

孙抗美站起来去拿了两块,一块放在宝宝手里,另一块送到钱贵芳嘴边,“你也吃。”钱贵芳伸手掰了点放进嘴,蛋糕是杨廷榕从城里买来的,绵软甜香。她不舍得马上咽下去,含在嘴里直到好滋味慢慢消逝。

“妈妈吃。”宝宝手里的还剩大半块,见状赶紧举起来。

钱贵芳摇头,“奶奶怎么教的,不卫生。”宝宝小心地看了眼爸爸,奶奶经常说乡下人不讲卫生,你一口我一口最容易传染疾病,在家里爸爸是这条规矩的执行者。孙抗美没吭声,宝宝灵机一动,从蛋糕另一边掰了块下来,塞在妈妈嘴里,“妈妈吃。”

“贵芳,开我门。”是贵芳妈的声音,宝宝一溜烟跑去开门。风抢在人之前进来,钱贵芳打了个寒颤,孙抗美问,“冷?”钱贵芳点点头。那边宝宝已经关好门,贵芳妈端着只小锅子,皱眉道,“怎么起来了?”她赶鸭子似把钱贵芳赶到餐桌边,“帮你煮了锅红糖鸡蛋,趁热吃。”

六只鸡蛋在小锅里挤得满满当当的,钱贵芳鼻子发酸,“姆妈,我吃不下这么多。”

“吃不下也要吃,小月子得认真养,你看国欢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体自己当心,以后老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贵芳妈板着脸,“抗美,这几天你带着宝宝过来吃,家里难道会缺你们两个的一口饭?”钱贵芳憋在眼里的泪水噗地掉下来,“姆妈。”

贵芳妈装作没看见,免得越说女儿越伤心,女婿面上也过不去,“拥军送来了两条鱼,我还没时间弄,晚上炖汤给你喝。”

这时杨廷榕在门外叫了声,孙抗美连忙去开门。

杨廷榕拎着只保温壶,见贵芳妈也在,“寄娘,我杀了只鸡,大家一起吃。”春天伊始,家家户户都才收小鸡崽,杨廷榕肯定是杀的生蛋老母鸡,钱贵芳顿时过意不去,“乡下女人哪有那么金贵,何家阿嫂田埂头生的孩子,生完三天不照样下地。”

杨廷榕见灶头有火,一边对钱贵芳说,“她是她,你是你。”一边把鸡挟出放在大碗里,淋了点酱油,“你们先吃,我怕小青菜放在汤里,拎过来会闷黄,所以带了生的来。”她一个人看着火和灶头,不让贵芳妈帮忙,“寄娘多喝点汤,这阵子怪累的。”钱贵芳的爷爷病瘫在床,贵芳妈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整日从天亮忙到三更。

就着青菜和汤,杨廷榕扒了碗饭,“我上工去,碗放着晚上我来收拾。寄娘不用管晚饭,季东海搞到只兔子,我拿盐腌了,晚饭给你送条兔腿,其余我们吃。贵芳你睡觉,宝宝来,跟阿姨到田里去。孙抗美,你在家陪贵芳。我刚才烧了两瓶水,过会你给她泡杯麦乳精。国欢说她下了班来看你。”早上是蒋国欢陪钱贵芳做的手术,送钱贵芳回到家她去上班了。

钱贵芳小腹一阵阵地痛,好不容易睡着,却被抽泣声闹醒了,醒过来才发现是孙抗美在哭。他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钱贵芳想,抗美又瘦了,两片肩胛骨都戳出来了。

“抗美,你怎么了?”钱贵芳问,一开口肚子又痛得重了几分。

“你要喝水?”孙抗美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说话声里带了丝鼻音。

钱贵芳伸出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好半天孙抗美说,“我实在没用。”既然说出了口,他喃喃地全说了,“队里人人说我没用,我一直不肯承认。但是跟别人比起来,我实在没用,不说葛斯熙王拥军,哪怕你嫁给季东海也比嫁给我好,至少他干得动活,弄得到吃的。”

钱贵芳啐道,“你最近的样子我确实看不惯,老话说天降大任于斯人,贫贱不能移,还有你跟我说的那么多小说里的主人公,哪个不是千锤百炼才成正果。不就受了几句闲话,你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了?”

孙抗美低头不说话。

钱贵芳叹口气,“我知道你讨厌乡下,讨厌种田。这也难怪,你本来不是农民,城里生活条件是好,又有哪个知青心甘情愿想留下呢。等我好了,我去求书记,他认得的人多,请他想办法调你回城。”

能行吗?孙抗美没想到钱贵芳会这么说,她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下地,岂不是太累。

“累点怕什么,再说宝宝已经大了,又听话。”

招工回城,孙抗美眼睛一亮。他要回去,不管用什么办法,反正要离开这里。如果不是当初昏了头,和钱贵芳越过了边界,他早就可以回城。为着未婚先有子的错误,他被母亲埋怨过无数次,“我托谁,谁都说既然你已经扎根在农村,就好好呆着吧。”

总会有办法的,孙抗美盯着灶里的火星。再留在这,他整个人就锈了。

一个多月后,五一大队出名的书呆子孙抗美,从行驶的拖拉机上掉下来,摔断了骨头。因为伤重,不能再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所以回城手续办得算顺利。几个月后他母亲办了病退,孙抗美成了仓库保管员,终于有安静看书的时间了。

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葛斯熙毕业时再次拒绝学校留他在校的安排,也没去机关,而是进乡镇农技站成了名普通的技术员。“本来一个月有54元!”斯熙娘气得半死。和葛斯熙同批工作的工农兵大学生进机关的有54元工资,农技站却只有39元。

“什么时候结婚?”季东海抢过葛斯熙的行李,自己背上了,“榕榕足足等你三年,总算有良心还记得回来。”

“翻完屋就结婚。”葛斯熙说,笑眯眯地看向季东海,“你还是老样子。”

“我?我能变到哪去。”季东海指指自己鼻子,“你回来了好,我正有个想法,我们合计着一起干。”葛斯熙问,“什么想法?”季东海凑近葛斯熙,“这样穷下去,要没活路了,我们想整点小副业。”

葛斯熙朝周围看了看,也压低声音,“对小商品买卖的指示才下,顶风,你不要命?”

“偷偷搞,怕什么,增元叔说等你回来一起做。”

杨廷榕就知道,从田增元到葛斯熙,都不爱省事,凑一起就开始折腾。

“我不怕,我跟着增元叔。”她说。

☆、第五十二章 都缺钱

他们聚在田增元的小屋。

蒋国欢怀孕两个月,王拥军陪她回了城里保胎。除他俩之外,平时说得来的几个知青都在,葛斯熙、杨廷榕、季东海,钱贵芳和她大伯也在。

他们想要凑钱买缝纫机,接服装厂的单做加工。

半年前苏州绣品厂在梅城找加工点,寻到五一大队时,杨廷榕、蒋国欢和钱贵芳带着队里的妇女接下了这门生意。虽然出口件要求高,但对杨廷榕来说不成问题。加上杨廷薇,她们挺过最初人手不够的难关,现在顺顺当当的。

季东海看妇女们忙得红红火火,动了念头,居然被他跟上海的服装厂接上了头,如果有足够的缝纫机和人手,可以接单回来做。现在的问题,一是缝纫机不好买,二是影响不好,毕竟以农为本,人手只有固定的那些,五一大队忙着干副业,把田里荒掉是要被通报批评的。

葛成霖现在在工业局做主任,就是不知道葛斯熙出面,能不能说服他父亲。

葛斯熙搜肠刮肚地想近年来人民日报有没有可以拿来当论证证据的篇幅,猛地想到一条,心里一松,抬头却和杨廷榕的视线遇个正着。他微笑着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没事,有理。

那边田增元已经把人手做了分工。不用说,杨廷榕管钱和帐,绣品那边都是钱贵芳在负责去苏州缴接货,服装这边由季东海来跑,货多的话再由钱大伯撑船往返。农活仍由田增元来抓,好在两者之间仍有安排的余地,最多每个人再累点。

葛斯熙担忧的是上面工作组来人,季东海快人快语,“不怕,大家都穷怕了,都盼着多挣点手工费。有了两笔加工费,年底分红人人有份,不怕有人不统一口径。”

五一的民风向来勤俭,加上田增元的威望高,应该压得住。

商量完这些,就是钱的事。几个都感觉先不要动队里的,资金先大家凑。缝纫机、自行车、领料时预付的押金,田增元历年来扶老支贫,没多少积蓄,掏光家底加借款,有五百元。钱贵芳把自己家和娘家的钱拼在一起,凑了三百整数,钱大伯是二百。

杨廷榕掏出布做的钱包,一叠大团结,六百元,“我和斯熙的。”葛斯熙每个月汇的12元,她从来没动用过,加上每个月3元的会计津贴,三年来攒了六百元。

季东海做农活是把好手,但平时吃光用光,哪能剩下什么钱,所以其他人没估上他的份,反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他也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整票子,交给杨廷榕,“五百。”

“哪来的?”杨廷榕和钱贵芳同时看向他。

他呵呵笑道,“家里留的老婆本,老婆还由丈母娘养着,先挪来用吧。”他卖掉了父母留给未来媳妇的金饰,“季家败得早,留下的东西少,我所有财产全压上,一门心思干了。”

“我对贵芳,不是他们说的那回事。”队里有闲话,说季东海一直未婚,是对钱贵芳心没死的缘故,杨廷榕忍不住私底下问他。季东海不以为然,“贵芳是好姑娘,我确实喜欢她。可她既然已经嫁给孙抗美,那点想头早没了,哪有希望人家夫妻不好的道理?我一直没结婚,原因很简单,你们这帮好姑娘都被定走了,其他的,”他摇摇头,“我还没遇到我想要的。城里的瞧不上我,女知青嫌我土,女老乡嫌我老,难啊,当初我该和四喜一样,先下手为强定一个。”

杨廷榕被他那付“十分抱憾”的样子逗乐了,然而他说的也是实在话。见回城无望,不少知青已经结婚,互相瞧不上的自然继续瞧不上。也有和老乡婚娶的,但很少,双方生长环境不同,说不到一起。像蒋国欢和王拥军,上面没公婆还好些,两个人关上门过小日子。钱贵芳和孙抗美,当中碍着婆婆,钱贵芳不愿意跟去城里受气,三口之家硬生生拆成了两处过。

“钱全拿了出来,你们的事什么时候办?”季东海问。

葛斯熙在灶头忙活,闻言笑道,“穷有穷的办法。”

季东海吃过饭嚷着不碍他们的事走了,葛斯熙抢着洗碗,杨廷榕在旁边看他做事,嘴角不受控制地弯起来。总算回来了,整整三年,再信任他,她的日子过得也不轻松。

她看着他笑,他看着她也笑。

“你……”

“你……”

同时开了口。

“你先说。”葛斯熙笑眯眯的。

“你做饭的手艺没退步。”

葛斯熙笑,“那是。我帮食堂切土豆丝,是临时工里切得最好的,后来全我包了,那可是几百个人的大食堂。我汇的钱,你怎么全没花?”

“咱们农民自给自足,自己种的米和菜,油是春天收了油菜籽榨的,过年有肉,平时荤腥吃鱼和虾,花不着钱。”连梅宝都大了,杨鸿生让女儿别贴补家里,钱攒着结婚时用。而葛家,可能是葛成霖请地方看管葛斯旭,不让她夫妻俩再去赌的话起了作用,后来没再有新的赌债出现。

葛斯熙抬头看了看屋顶,房子太简陋了,下雨天漏雨,刮风天直摇晃,“还是得翻建,等过了今年我们重新积点钱再说,垒好巢才能生娃。”杨廷榕满面通红,白了他一眼,把人当鸟?葛斯熙的思路却跳到别处,“加工件的缺点是赶起来累死人,闲下来又没活干,你别累着了。”

“你帮我一起干。”杨廷榕随口说。最早活来不及做,她叫了杨廷薇帮忙,没想到沈根根也跟了来,在旁边学了两天,居然做的不比女人差。沈根根得意洋洋,“阿姐,以后算我一个,多挣点钱好结婚。”

都缺钱,世道早晚得变,杨廷榕寻思着,却出于一贯的谨慎没讲出口。光听见葛斯熙说,“行,我会踩缝纫机,你教我裁衣服片,学会了我俩可以开个裁缝摊,钱多了好办事。”

时光转眼即过,蒋国欢小心翼翼养了八个月胎,终于瓜熟蒂落,到了要生的时候。她肚子格外大,最早还有人说可能怀了双胞胎,但帮她把脉的老中医说里面只有一个,所以应该是孩子偏大,会不太好生。

早起蒋国欢见了红,赶紧让王拥军送她去医院,谁知一天下来仍没出来。接生的医生是工农兵学员,见孩子的脚先伸,顿时不知所措。还是蒋国欢的妈想起城里有位老接生婆,由王拥军骑车带着她飞也似地去请人。杨廷薇受杨廷榕之托陪着蒋国欢,被她的样子吓得一边哭一边喊,求她一定要坚持到接生婆来。

直到半夜三更,蒋国欢挺着,终于生下一个八斤的男婴。等孩子出来,她憋住的气一松,眼一翻就蹶了过去。接生婆和医生又是一顿忙碌,才算把人救活。

杨廷薇受了这场惊吓,直发了三天三夜高烧,差点又吓坏沈根根。他不能再等了,求也要把她娶回家。

☆、第五十三章 婚礼

沈根根的老娘关起门,偷偷替他念了三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小儿子太不顺了,需要转转运。

沈根根在杨鸿生面前低声下气,甚至下跪做了“矮人”,总算得到岳父大人的批准。他喜气洋洋筹办婚事,准备在春节和杨廷薇完婚,谁知道元旦后没几天周总理病逝。上头一会一个通知,“不许戴黑纱”、“新年不准放鞭炮,以免阶级敌人从中作乱”、“过革命化的春节,年初一照常劳动,初二才放假”、……

虽然国家乌云盖顶,但沈根根认为小题大做,尤其因为连累到他而唉声叹气。大革命不就是为了给他这样的小人物翻身机会吗?从学徒工变成工会办公室人员,现在又要娶一个漂亮老婆,沈根根格外感谢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但是!只有千年乌龟万年王八,哪有人能活到千岁万岁。既然人总有一死,那不管是谁,早晚都会死,何必乱成这样,活着的还要好好地活呢。

然而在外面他再厉害,在杨家不知怎么低了一头似的,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拿主意。老“运动员”杨鸿生(每次运动都挨了批斗的人自嘲为老运动员)坚决要求推迟婚礼,免得被人说闲话,在此刻还有心思搞个人私事。沈根根说他和薇薇可以简单地办仪式,但杨廷薇又不答应,一世人只结一次婚。婚姻大事,弄得像偷的,她不干。

沈根根愁眉苦脸,不过几年都等了,不像旧社会老百姓要守国丧,过几个月应该会过去的。他哪里想得到,梅宝会卷进去被关起来呢,连梅宝自己都没想到,跟着别人参加了两次清明节哀悼活动,居然第二次被抓起来了。

秦伊恬急得差点晕过去,这时候体现出人多好办事的优点了,葛斯熙和沈根根一人一辆自行车,行军似地赶到上海救急。季东海和钱贵芳轮流把舵,带着杨廷榕和杨廷薇夜航船紧追在后。

到处都乱,好不容易三个多月后把梅宝捞出来,地震了!

城里的全从家中搬了出来,睡在政府搭建的简易棚,雨一阵阵的收不住,沈根根的侄子阿毛夜夜尿床,弄得他家的棚里一股味。沈根根天天混在外面,回去就和老娘拌嘴。他老娘火冒三丈一掌下去,拍塌吃饭用的塑料桌,酱油瓶、味精罐掉了满地,乒乓作响。

沈根根转身刚要走,隔壁棚里有人扯着嗓子嘶叫,“地震了~~”

沈根根条件反射,一把背起老娘,阿毛蹿在前面,老老小小连滚带爬奔到空地。

大家在风雨中站了大半个小时,发现没事,纷纷回棚。第一个嚷地震了的在前面,边走边说,“刚才我睡梦中明明听见瓶子碎掉的声音,原来是一场虚惊。”

乱哄哄的到了9月,伟人去世了,这回天要塌了。

10月,□被捉起来了。

沈根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都说□,最初他似乎也打砸抢过……

“幸好我们还没结婚,你另外找个人嫁了吧。”

“要是我被关了,偶然来看看我,送点吃的进来。”

“等我出来,老得做不动活了,你看在过去的情份上支援我一点钱。”

……

杨廷薇听多了很不耐烦,把手里的线和针朝他一塞,“有空说话,不如做事。”她接了做绒线的活,有交件的时限,哪里有精力听他絮絮叨叨。沈根根缝得飞快,嘴里也没停,“要不你去阿姐那躲几天?”

“要去你去。”杨廷薇继续干活。针织厂发出来的件,接件的人负责把各片缝成整衣,多劳多得。下次可以多接点,反正两个人一起做做得快。

沈根根其实不怕被捉,他最怕杨廷薇有翻身的机会后瞧不上他,所以假惺惺地说那些话。但局势变了,杨鸿生和杨廷薇的态度却没变,他暗暗庆幸,杨家是老式人家,不兴势利眼。岳父大人从前待他不过平平,现在仍然平平,不错不错,幸亏他有眼光会看人。

外头翻天覆地,葛斯熙和杨廷榕的小屋终于完工,里外两间,灶间也隔了出来。这是他俩燕子衔泥般一点点建好的,虽然不大,却比知青点的房子好多了。既然筑好巢,婚事在议程上了。

回城采购一应物事的路上,葛斯熙突然笑起来,“我们认识整整八年了。”

八年……

杨廷榕记得69年的自己,在赶回城的路上又气又急,走得小腿生疼,生冻疮的手上和脚上痒不可当。“那时你跟了我一路,吓得我魂灵出窍。”

葛斯熙也记得,他独自走了百里路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城里,看见电筒的光忍不住便凑过去。陌生姑娘警惕而又强作镇定的喝问,让他微微好笑,如果真的是坏人,恐怕不是两句话能赶走的。世道都乱了,这姑娘怎么一个人走夜路,他默默地跟在后面,想护送她,谁知反而吓着了她。

人缘人法,八年虽然长,却悠然而过。连一些当时不怎么开心的事,回想起来仿佛抹上了层色彩,多了些味道。

葛斯熙和杨廷榕的婚礼,最高兴的是田增元,他几乎是瞧着他俩慢慢靠近的,有情的孩子终成眷属;既高兴又难受的是沈根根,他追求杨廷薇也有八年之长,但结婚提得早办得慢,不过做姐姐的婚了,妹妹的也可以赶紧了。心情复杂的是葛成霖和杨鸿生,没想到和不同阵营的人结成了亲家,幸好对彼此人品都很满意。

最着急的是斯熙娘,“生的,生的。”

王拥军拍着兄弟的肩,“她们三姐妹,贵芳家的桔洲可以打酱油,我家的一岁多,你们要努力了。”

宝宝,现在他大了,要求别人叫他的大名:孙桔洲,逗着弟弟,“叫哥哥。”

弟弟瞪圆了眼,好半天迸出个单音,“阁……”

“笨蛋,”蒋国欢笑道,“一岁了还不会叫爸妈,像你爸,笨。”

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妈在笑他,呆呆地看着孙桔洲,好半天才又冒出个单音,“吃。”

蒋国欢笑得直摇头,“光知道吃,笨蛋。”

所有的人都在笑,这是一场欢乐的婚礼,心想事成,平安如意,美满幸福。

☆、第五十四单 高考

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余晖烧红了半边天,葛斯熙用力蹬着车。从初春到盛夏,梅塘岸边的柳树已枝叶丰茂,枝间知了齐声高鸣。“四喜,肚子饿了,急着回家吃饭?”趁着天光在自留地里拾掇蔬果的乡邻直起身来,朝他大声叫道。

“是啊。”葛斯熙笑眯眯地应道,却没放缓车速。

“小杨天天烧什么菜?”前方另一块自留地里,另一个乡邻闻声也探头开了句玩笑。

“都有都有。”葛斯熙扔下含糊的回答,飞也似地骑远了。

他和杨廷榕的屋离知青点很近,此刻是晚饭时间,知青们端着饭碗,三三两两聚在场上边吃边聊,他们也注意到葛斯熙的匆匆忙忙。几个比较熟的打了个招呼,葛斯熙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乐呵呵地说出了原因,“榕榕和我合写的论文发表了。”

“哟,毕竟是大学生。”

“小杨出来的,有底气。”

“人家一天像有36个小时,上班、种地、加工样样没耽搁,厉害啊。”

没管别人的议论纷纷,葛斯熙直冲到屋前才伸脚踮地刹住车。鸡鸭已经回笼,门口的地上冲洗得干干净净,小桌上摆好了饭菜,拌西红柿,红烧螺丝,两只咸鸭蛋,一大锅绿豆粥,还有几根早玉米。

杨廷榕在后面喂猪,听见葛斯熙兴奋的声音,放下猪食桶迎了出来。

“我们合写的论文发表了。”葛斯熙拿出杂志社寄来的样刊,翻到属于他俩的那几页。去年梅城也有部分稻区种上了杂交水稻,两人对样本做了充分的收集和纪录,就此写了篇论文。投出去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毕竟一个是工农兵学员,一个是初中毕业,没信心第一次就能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