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榕把他俩的作品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遍。明明写的时候再三修稿,差不多都能背出来,这会看着却有种陌生感,铅字一个个竖在那,不像自己写出来的。她心口扑通得厉害,耳根也莫名其妙地热了,长长舒出口气,“全是你的功劳。”

“哪里。”葛斯熙洗过手,揭开白纱罩子准备吃饭,“统计和文字润色全靠你,你出的力多过我的。”杨廷榕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收好,“下次回城给两边的爸爸看。”她心不在焉,喝了半碗粥突然跳起来,“猪还没喂。”

母猪使劲拱门,那桶猪食放在栏外,看得见闻得着吃不到,令它忿然。

葛斯熙放下碗,跟进去拿起桶,把食倒进槽,母猪哼哼地大吃起来。他想起另一件好事,“听来的消息,可能要恢复高考了。”

“真的?!”杨廷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能性很大。”葛斯熙也是去城里开会时听到的传言,说今年教育部送上去的方案仍是推荐入学,但北京科学与教育座谈会的与会人员表示反对,历数了许多弊病,要求恢复高考。他搅了搅猪食,母猪不满地用长嘴推开勺子。“邓副主席说,来不及就推迟招生时间,一定要恢复高考。”

“怎么了?”杨廷榕的沉默寡言让葛斯熙有点意外。

“没什么。”看到他担心的眼神,杨廷榕勉强笑了笑,努力整理乱成一团的思绪,“现在去考大学,我的年纪是不是大了点?而且,…...”斯熙娘一直催他们快生孩子,葛成霖虽然没挂在嘴上,但杨廷榕看得出他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这个先不提,免得葛斯熙为难。她说,“我整个初中没好好读,恐怕考不过别人。”

不用她说出口,葛斯熙已经猜到她的忧虑,“爸妈那边有我,你别担心。我妈要罗嗦,你就说我嫌你学历低,逼着你去考的,推到我身上我妈也不能说什么。”这个理由啊,杨廷榕微微乐了,在婆婆的认识中确实很是理由。但她觉得自己不行倒不是客气,“知青里藏龙卧虎的高手多着呢,以前是出身的限制没资格去考,现在放开了,我不一定考得出。”

“你想不想读?”葛斯熙问。

那还用说,杨廷榕做梦都想读大学,本以为此生再也没有可能,没想到还有恢复高考的一天。葛斯熙伸手抹去她睫毛上的泪花,“那就拼了。”

出乎葛斯熙意料,杨廷榕打算考理科。

她说,“自古以来文人以言获罪的太多了,我要学理科。”

理科就理科,葛斯熙庆幸自己当年的书还没丢掉,其中有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用得上。第二天一早,他找田增元,自作主张帮杨廷榕请了长假,时间紧迫,不能再分心。除了会计的活,其他暂时先推掉。

田增元十分理解,按杨廷榕的性格,如果葛斯熙不帮她请假,她肯定咬咬牙撑过去。但人的精力有限,哪能样样都顾全呢。他问,“要不要告诉其他知青?”

葛斯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他有顾虑,“田里怎么安排?”

田增元笑,“知青没来前,我们种这些田没问题;你们都走了,我们难道种不了地了?”

有书记的支持,知青们差不多都请假回城了。不光五一大队这里,消息已经传开,工人文化宫紧急开了高考培训班,从初中课程讲起。略有些名气的中学老师家里,白天黑夜有人上门求教。图书馆挤满了复习迎考的人,新华书店排起了买教材的长队。

众人疯忙的时候,季东海却没加入,领着队里人顶起服装加工的生意。

钱贵芳问他怎么不想回城,季东海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好不容易混毕业。农村也没什么不好,种种地,农闲时做点生意,日子不一定输城里。”

和季东海做出同样选择,不参加高考的还有杨廷薇,她刚怀孕,“阿姐,我不像你那样好强,各人有各人的福,我过得挺好的,你千万别逼我读书。”妹妹已经嫁人,管不到了,杨廷榕把梅宝拘了来,跟着她一起做题目。只是梅宝的基础实在差,杨廷榕帮他从小学课程补起,常常说着说着,两个人精疲力竭地恨不得哭一场。

10月21日,全国有几百万人守在收音机旁,等着收听恢复高考的正式通知。

“本年度的高考,将在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报考条件为,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包括按政策留城而未分配工作的)、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在二十岁左右,不超过二十五周岁,未婚,只要符合条件,都可报考。”

杨廷榕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难道大学始终只是个梦。

“别急。”葛斯熙扶住她。

播音员有条不紊地继续读通知,“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指理论上钻研有成绩,实践上有科研或技术革新成果的,而不是指工龄长),以及一九六六年、一九六七年两届高中毕业生,报考时年龄还可放宽到三十岁,婚否不限。……”

葛斯熙和杨廷榕同时松了口气,相视而笑,发表过文章,应该算钻研有成绩的人吧。

不过,时代变了,杨廷榕去公社交“钻研成绩”时,发现只要写满几页纸、交上去的人都拿到了考试资格,和从前真的不一样了。

机会放在眼前,不抓紧是自己的错了,杨廷榕加快步伐,她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只有全力以赴才有机会从千军万马中跑到前头。

这年冬天,杨廷榕、孙抗美、秦梅宝、……还有五百多万考生,他们有知青、工人、农民、军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想追回自己的青春。

☆、第五十五章 希望在人间

蒋国欢没参加高考,她和王拥军带儿子去了上海看病。

别人都说贵人语迟,劝她不要为儿子说话晚发愁,可蒋国欢感觉不对,儿子的反应总慢一拍,学东西特别迟钝。孙桔洲在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会捧着个小碗自己吃饭,甚至能拿了小笤帚扫地。自家的儿子却不会说整句的话,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走路也不行,走两步就脚一软往旁边摔倒了;不管谁跟他说话,他的注意力最多只能保持半分钟。

有种担忧从隐隐约约到越来越明朗,老师傅曾经说过,红粉有放射性,会影响人的健康,女性受多了辐射,有可能生出白痴。她在厂里上班的时间并不长,没多久就转去绣品加工组,但谁又能保证那几个月没对身体造成伤害。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好不容易怀上生下来的儿子是白痴,但上海大医院的老医生很确定地宣告,这孩子轻度弱智,将来学习和生活有一定困难。

蒋国欢眼前发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医院,怎么又在路边的长椅坐下了。

大群的人涌出来,边走边讨论考卷的难度。蒋国欢下意识把儿子揽到怀里,模糊地想到,上午的考试完了,不知道榕榕她们考得好不好。

“水,水。”儿子戳着她的脸,单调地嚷道。

蒋国欢拉开儿子的手,“乖,别闹……”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哭了,心口像堵住了一样透不过气,痛得只想哭,也只能哭。

王拥军端着碗豆腐花,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妻子全身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上痛哭失声,儿子对母亲的伤悲一无所知,独自在长椅上爬来爬去,嚷着,“吃!吃!”

王拥军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幕,直到儿子一个翻身,眼看要掉下来,他才如梦初醒大步蹿过去抓住孩子。然而那碗豆腐花打翻了,大半碗泼在他和儿子的衣裤上。出门才穿的好衣裳啊,王拥军慌里慌张地擦着,儿子却因受了惊吓咧大嘴嚎哭起来。

“别哭了。”王拥军抱着儿子,让孩子的脸贴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拍着,“医生不说了,程度很轻,如果我们多花点时间和精力,孩子将来生活完全可以自理。”蒋国欢没有走出悲恸,王拥军一手托住儿子,用另一只手揽住妻子,“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不!”蒋国欢猛地抬起头,万一再来一个还是这样,她只能死了算了。

她心灰意冷地想到,唯一的解脱是死,然而她死了谁来照顾儿子?他蠢笨而无知,漫长的人生路如此艰辛,即使聪明人也不一定能够应付,何况先天比别人差的他。

不行,她得带上他一起。

蒋国欢无声地哭着,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滚落下来。如果没尝过生活的甜蜜,也许就不会难以接受苦涩,然而命运没有放过她,把最差的那面转向了她。

“不生就不生。别担心了,医生的诊断不一定准,我们儿子相貌堂堂,哪里像弱智了?最多说话慢点,有什么关系。”王拥军哄着妻子,“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做医生也一样,呆了十年牛棚,原来的本事还剩多少。我们换家医院,请别的医生来看。毛/主/席教导我们,兼听则明,不能信他一个人的。”

那也是,蒋国欢慢慢停止哭泣,万一医生误诊了呢。

抱着一丝指望,他俩抱着儿子走遍了上海的大小医院。医生的说法大同小异,有的劝他们趁年轻再生一个,但不保证下一个会没事,毕竟在细胞的分裂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有的直言不讳,做父母的精心教养,孩子也许能自立,但一般来说这孩子的人生终将无所作为了。

当钱用光,孩子一见医院的大门就哭闹时,王拥军和蒋国欢不得不踏上归途。

黄浦江的水深不见底,蒋国欢抱着儿子上船,刹那间又兴起那个念头,死了算了。

她恍恍惚惚踏出一步。

“蒋国欢!”

王拥军大喝道,抱住了她和儿子,“不许做傻事!”他的眼泪掉下来,“要怪都怪我,没照顾好你们。把儿子留给我,就当前十年的日子是空白,你回城去,考大学也好,进工厂也好,忘记过去,好好活下去。”在家里他从来说不过蒋国欢,每次才说几句就被她堵回去,这是他第一次滔滔不绝,“不要担心,我会养大儿子,你放心好了。谢谢你对我好了这么久,我会记在心里。我样样比不过别人,老是惹你生气,……”

“我从来没生你的气。”蒋国欢忍不住哭着开了口,她只是看不下去他傻呼呼的宁可累死也要把所有负担背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太累了,弟弟妹妹要照顾,再加我和儿子,你太苦了……”

船上旁观的人被他俩吓住了,见情况好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起来。

“小夫妻俩吵架是正常的,有啥不满意的都说出来,说完就忘了。”

“跳江不解决问题,除死无大事,活下去才有转机。”

“不要一时冲动,你们俩有感情,啥事不能解决。”

……

“小蒋,是我害了你。”田增元知道后自责不已。

蒋国欢已经平静下来,“增元叔,不要这么说,你当时也是想照顾我。我什么都干不了,在农村实在是废物,没你们早就苦死了。”

她和王拥军的打算是回城,只有在城里才有可能对儿子进行持续性的治疗,还有将来的求学问题。既然生出来了,做父母的总要想办法给孩子创造条件。

“我父母帮我们在街道厂找了工作,住就回家去,有老人帮忙可以更好带孩子。”蒋国欢把今后的打算说给杨廷榕听,“祝你心想事成,考上最好的大学。”

考虑到招生政策向重点、医学、师范、农业院校倾斜,杨廷榕填的志愿是苏州医学院。她自我感觉考得不错,但多年来的经验让她无法放心,谁知道出身问题会不会又一次成为拦路虎,毕竟政策的影响不是一天两天能完全扭转的。所以在填志愿时,杨廷榕不敢填大的、好的学校,只希望小些的院校能够容纳出身不好的学生。

杨廷榕强忍住内心的焦灼,照常出工,在一日又一日的劳作中,终于等来体检的通知。而梅宝那边也有好消息,他被华师大数学系录取了。电话里梅宝又开心又沮丧,“要不是答到最后一题肚子痛提前交卷,说不定能考取第一志愿同济大学。运气不好啊,以后做了老师,不能自由自在想说就说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孙抗美始终没等到通知,他是少数去查分的人。果然,成绩是意料中的出类拔萃,上海外国语学院的答复来得很快,“超龄学生不在招生范围。”

孙抗美想哭却又哭不出,难道命运又一次抛弃了他?

连夜,在灯光下他写了封长长的英语信,把这些年来的坚持全写在信中。

给我一个机会吧……孙抗美封好信封,贴上邮票,把所有的希望放在这封信里。

命运没再戏弄他,学校收到信后认真地开会研究,最终决定破格录取这名学生。

☆、第五十六章 要钱不要命

斯熙娘知道儿媳妇在念五年制的临床医学的时候,已经是杨廷榕在苏医大的第二个学年了。斯熙娘一下子傻了眼,随即拍着腿骂起了葛成霖,要不是死老头子把儿子送到农村去,儿子怎么会拖到年纪老大才结婚,又怎么会娶一个好强掐尖的女人。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守着灶头看着孩子就行。葛成霖虽然也有些郁闷,但毕竟时代不同了,儿媳妇有这本事,是儿子有眼光。

母亲的反应,葛斯熙一直瞒着杨廷榕,有些事不知道也好,他的办法是两边报喜不报忧。杨廷榕在读大学,葛斯熙也没闲,如今的社会大梦初醒,他作为农技站的技术员,因有论文发表而得到不少学习的机会,过去的一年里几乎大半年在外面接受培训,随着杂交水稻的推广,农业科技被重视起来了。

1979年隆冬,葛斯熙和杨廷榕各骑了辆自行车,一前一后行走在往五一大队的小路上。天气冷,路面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结了冰,葛斯熙生怕杨廷榕滑倒,时不时回头看她。两人是一大早从苏州直接回来的,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骑行,早已热得脱掉了棉袄,额头的头发被汗粘在一起。

杨廷榕对葛斯熙微笑了一下,示意没事。累是累了点,但她在学校经常晨跑,这种程度的还在能承受范围。

他们是回五一大队奔丧的,队里原来的老会计急病去世了。当年他和田书记商量,定了她做会计,丝毫没藏私,手把手教她做账。后来杨廷榕高考请长假时,又是他挺身而出替班,给她留下后路,万一考不取仍然可以做会计。因此虽然钱贵芳知道杨廷榕学业紧张,仍然通知了她来奔丧,送老会计最后一程。

老会计是乐极生悲,下棋时险赢对方,哈哈大笑后发病昏迷,到去世只有一个多小时,遭受的痛苦不多。葛斯熙和杨廷榕在灵前鞠过躬,既然来了,自然要去钱贵芳那,谁知道钱贵芳不在家。别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俩,季东海的工人被别的厂挖走了,钱贵芳带着绣花组两个会裁剪的女工去帮他赶订单。

家庭联产承包任务制后,队里的两个加工组也分了出来。季东海那边有八台缝纫机,是服装代工厂,钱贵芳则带了女人们开了绣花厂,除了苏州绣品厂的来件加工外,也接其他地方的订单。

“要钱不要命,工人全跑光了,我们劝季东海算了,他说不行,哪怕用性命拼,也要信誉第一完成订单。就算有贵芳帮忙,又怎么完成得了,他们已经三日三夜没睡,家也不回,桔洲天天吃住在外婆那。”人不睡怎么行,他俩见到的季东海胡子拉扎,眼睛里全是血丝,钱贵芳面容呆滞,机械人般踩着缝纫机。

杨廷榕二话不说,拿起裁好的衣片,找了台空着的缝纫机踩起来。葛斯熙则把每人脚边的成衣收起来叠好,想找绳把它们扎成捆。

“慢…”季东海有气没力地喊道,“质量检查。”

保量也要保质,这是他对外的保证,只要有一次做坏,就可能跑掉十桩生意。

中午,老会计的家人找了来,邀杨廷榕和葛斯熙吃豆腐饭,但他俩也投入到了季东海的疯狂加工业中。工蚁般连续不断的干活直过了一天一夜,当中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外没离开过缝纫机,累到不行时就趴在缝纫机的台面上小憩半小时。

“全部完成。”季东海说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直接靠在墙上睡着了。

总算,赶在期限内完成了。现在要赶紧睡,明天一早用自行车送往上海。

身边有人晃动说话,季东海想醒过来,却始终不能。有人抬起他,好像是放上了板车,季东海想抗议,不能睡得太舒服,太舒服就醒不了,明天一早还得送货。但沉沉睡意压得他说不出话,舌头冻住了,不听使劲地发出唔唔声。

“放心,睡吧,到时叫醒你。”贵芳的声音。

季东海挣扎了一下,终于抵抗不了,睡过去了。

睡前在摇晃中,他又在摇晃中醒了过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外头有突突声,还有人在低声交谈。

“不睡一会?”

“不睡了,明早到了上海,我坐头班车回苏州。已经请了两天假,再不回去我怕跟不上进度。”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累垮了。”

“嗯,我知道。你也是。”

季东海翻身坐起,“你们怎么还没走?”

葛斯熙和杨廷榕靠在一起聊天,猛地听到他咕噜一声,同时问道,“你醒了?”

季东海双手互搓,搓得掌心发热,然后用力揉了几下脸,精神恢复了不少,“醒了。用船送货去上海?”

田增元的安排,用的队里的水泥船。这两年服装加工厂交给队里的收益不少,年底人人分到了红,所以有时队里用自己的资源帮一把季东海,也没人有意见。

“你啊,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杨廷榕批评道,“贵芳送我们出门时,差点晕倒在路上。”

季东海挠挠头,“这次是意外,谁晓得那帮……”他骂了两句粗话,才又说下去,“别人出的工钱略高一点,就跑了去,以后等我发了财,把大团结摔他们脸上,叫他们不开眼。榕榕,做小生意难,主顾要的是结果不是理由,这次我说有原因误了交货期,下次他们会找别人,现在是我求人,不敢不拼命。”他在昏暗的船舱里双手合什,“多谢你们帮我,将来只要有机会,有能力,我一定回报。”

杨廷榕笑道,“你去谢贵芳吧,我们没帮到多少。”

季东海用力点头,跟捣蒜似的,“谢她!那是一定的。”

“行了,”见他的滑稽样,杨廷榕忍不住想笑,“天下知青是一家,别客气了。”

季东海叹道,“以前我说要讨贵芳做老婆,谁知道她还是被孙抗美那个家伙骗了去。我看她还不如嫁给我呢,孙抗美去念了大学,他老娘抖起来了,几次三番给贵芳看脸色。有两回贵芳带了宝宝去城里看奶奶,居然饭也不留他们吃,叫他们早点赶公交车回乡下。”别说自家儿媳妇和孙子,哪怕是客人,农村也肯定留饭,还要把家里最好的饭菜拿出来待客,季东海说起来气鼓鼓的。

杨廷榕岔开话题,“你打算扎根农村了?”

“我不像你们有本事能考出去,回城最多做个小工人,还不如留下来种两亩田,做做小生意。王拥军和蒋国欢不就是例子,街道办事处的厂,工资低得吓死人,牙齿缝里省下的钱还要给儿子治病。”

说到他俩,葛斯熙和杨廷榕沉默了。

季东海直愣愣地问,“榕榕,你是学医的,到底他们儿子是不是白痴?”

杨廷榕很坚决地说,“不是,只是反应慢点。”她帮蒋国欢求自己学院的老师看过孩子,诊断是处于正常临界线,如果父母能耐心培养锻炼,应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季东海松了口气,“那就好。他俩可是好人,不应该这样倒霉。”

外头钱大伯咳嗽了两声,“睡一会吧,不要光顾着聊天了。”

仨人应了声。

葛斯熙揽着杨廷榕,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子茬,戳得她额头作痒。杨廷榕偷偷伸出食指在上面来回按了按,扎得指尖微痛。这时葛斯熙突然张开嘴,做了个欲咬的姿势,杨廷榕吓得赶紧收指。他却没追击,她才明白他在逗她,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季东海翻了个身。

杨廷榕无声地瞪了葛斯熙一眼,转过头笑了。

☆、第五十七章 自己承担

葛成霖的所谓路线问题解决后,在常务副县长外兼任总工会主席,分到两套小户的新公房,他把其中一套给了儿子。这样,葛斯熙和杨廷榕每次回城各回各家的历史结束了,而这个春节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布置新家上。

但再忙也得准备过年,梅城的廿四夜惯例要吃馄饨团子,早起杨廷榕四处排队,买到五斤皮子,三斤荠菜两斤肉。水磨粉和芝麻是早准备好的,下午她把做好的成品一半送到公婆处,然后拎着剩下的回娘家。

杨家的院子里油烟滚滚,穿着件藏青色老棉袄的沈根根,在煤球炉上氽爆鱼。见杨廷榕进门,他热情地招呼道,“阿姐来了。”杨廷榕应了声,吸了吸鼻子,“爆鱼腌得不错,香得很。”沈根根喜道,“就是。薇薇非说我酱油倒多了,她不知道,爆鱼一定要味道重,氽出来的才香。阿姐,也是你拎来的鱼好,这么大条的青鱼,我们都沾葛伯伯的光了。”鱼是葛成霖发到的过节物资,有两条,一条杨廷榕按公婆的口味做了红烧鱼,另一条葛成霖关照的,“给亲家公吃”。

杨鸿生摘帽后,杨家后进的房间发还给了他,现在是杨廷薇和沈根根带着女儿在住。听见院里的动静,杨廷薇在窗口叫了声杨廷榕,然后对沈根根说,“你的菜都烧得死咸,津津吃多了盐,才长得又黑又瘦。”沈根根不服气,“跟我有啥关系?明明是你怕孩子大了不好生,怀孕时什么都不肯吃,津津生出来五斤都不满,小老鼠似的,现在这么大已经不容易了。”

他俩拌嘴,杨廷榕自顾自进厨房放好馄饨团子,碗橱里有碗红烧素鸡,果然是浓油赤酱,打开橱门便有股咸味冲出来。杨廷薇过来帮忙,杨廷榕问,“津津呢?”

“爸爸今天早下班,带了去外头玩。”

杨鸿生看不上沈根根,但对外孙女却疼得如同掌上明珠,比当年对女儿更好三分。

杨廷薇凑在姐姐耳边,“新年里爸爸要带着津津去上海姆妈那,你看他们会不会复婚?”这事沈根根关心得很,催着她问阿姐想法,如果杨鸿生和秦伊恬复婚,梅宝是杨鸿生的独子,房子肯定留给梅宝了。

杨廷榕摇摇头,“长辈自有打算,无论他们怎样,都是我们的父母。”

杨廷薇略为失望,“他们离婚这么久,保持现状不最好吗。”她又说道,“你还记得不,有次梅宝跑到我那,嚷着如果姆妈要给他找个后爸,他就不呆上海了。后来姆妈和那个人没完全断掉,仍有联系,爸剃头担子一头热,别热灶扑了冷灰,越烧越冷。”

杨廷榕愣了下,回过神来嗔道,“子不言父过,这种事是我们做儿女的好说的?”

杨廷薇虽然不甘心,但也明白姐姐是肯定不会谈这件事的了,至于姐夫,事事以姐姐意见为重,更加不可能横插意见。说来说去,也是她要嫁给沈根根,惹怒了爹爹,否则以父亲对她的疼爱,肯定会把她的需求放在首位来考虑。

“阿姐,国欢姐来了。”沈根根唱惯样板戏的嗓门十分响亮,杨廷榕迎出去,“儿子呢?”看见蒋国欢红着眼睛,杨廷榕把她拉进房,“怎么了?”

蒋国欢低头不吭声,杨廷榕陪她坐着,好半天她才开口,“我和家里吵了架,他们要我再生一个。”她和王拥军回城后,时间和精力都用在锻炼儿子身上,既不像别人一样热衷上夜校,也没有进正规大厂。蒋家看不下去,劝她趁年轻再生,免得被一棵树绊死。蒋国欢听了,疑心父母嫌他们没用,联想到父母催她结婚时的场景,双方越说越迸火,最后她摔门跑出来了。

“文文不是白痴。”蒋国欢用手背重重抹了把泪,“王拥军要生,另外找别人生去,反正我不生了,有文文已经够了。”杨廷榕笑着劝道,“又不是拥军提出来的,你朝他撒什么气。”蒋国欢也觉得自己过分,“这不是不能对爷娘发脾气,柿子捡软的捏。”

杨廷榕去绞了把热毛巾给她擦脸,“你跑了出来,拥军多尴尬,毕竟只是丈人丈母。”王拥军是入赘女婿,跟着蒋国欢住在蒋家,蒋国欢还好,他日常难免不便。“再坐一会,我要赶你回去,快过年了,跟自己父母有什么说不开的。”

她们在里面聊着,外头又一阵热闹,钱贵芳带着儿子来了。正好杨鸿生和沈津回来,大大小小的互相招呼,杨家的院子挤满了人,杨廷榕见状便邀请两位好友去自己的小家。

沈津拉住了孙桔洲的衣角不放他走,杨鸿生一方面喜欢孙桔洲的乖巧,另一方面想让大女儿和好友有空暇聊天,故意板着脸对杨廷榕说,“三个大人看两个孩子,你有啥不放心的?快去吧,傍晚一起过来吃饭,国欢和贵芳也来。”葛斯熙去了邻城的乡下技术交流,今天回不来,廿四夜是团圆夜,杨鸿生不舍得女儿独自过,因此早就说好在杨家吃晚饭。

孙桔洲也说他会和妹妹玩,妈妈只管放心。等人不注意的时候,他小声叮嘱杨廷榕,“小杨阿姨,妈妈不开心,你安慰她吧。”具体为何事不开心,人太多了,他没机会说。

“前面的房间什么时候还你们?”路上蒋国欢问。

“说是国家出钱改建了,出三千元改建费才还给我们。”杨廷榕无奈地说。按杨家民国时的地契算,经过改建后少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更别提用的全是蹩脚的建筑材料,不碰也往下掉白灰。因这番变动,杨家的院子前后格格不入。“你家呢,全还回来了?”

提起来蒋国欢也有气,“住进来的哪里肯走,我爸也做不出赶人的事。”

等到了杨廷榕和葛斯熙的小家,蒋国欢里外参观完感慨道,“果然房子是新的好,看上去就整齐干净。不过你们家具也太少了点,等我回去找点好的送过来。”

杨廷榕张罗着泡茶,闻言回头笑道,“千万别!”不是她想装穷,而是婆婆三天两头来视察,视察完就打听儿子的收入,屡屡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