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太能忍了。”蒋国欢和钱贵芳说。

“我还算能忍?”杨廷榕自认属于敬而远之派,没看在葛斯熙的份上讨好婆婆。“开始最重要,我和婆婆在开始不亲近,后来也没特别改善,就……变成这样了,她说她的,听不听在我。”

“还好四喜丸子站在你这边。”钱贵芳若有所思。

杨廷榕心里一动,“别说我了。你呢,和孙抗美吵架了?别瞒我们,桔洲这孩子担心你,跟我说了。”

钱贵芳淡淡地说,“他有两个同学来玩,嫌我和桔洲丢了他的脸。”

蒋国欢一拍桌子,“他自己算什么?小市民!他怎么嫌你,告诉我们?”

钱贵芳摇头只是笑,“提来干吗,何必添堵,我也是觉得他有段时间没见儿子,才带孩子进城。此一时彼一时,我不后悔,还要感谢他,有了他才有桔洲,儿子是我重要的宝贝。要不是怕儿子心里难过,他要自由我还他自由,反正对我来说,有他无他日子都一样过。”

蒋国欢说,“对。季东海不是对你有意思?孙抗美么,换掉他!”

“别开玩笑,我和季东海熟得像兄弟姐妹,没有其他意思。那时候年纪轻,我看了小说心里念着要谈恋爱,孙抗美给了我段美好的回忆,所以真的感谢他。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实在不合适。”钱贵芳顿了顿,“我不后悔,我自己要的,自己承担。”

她说到这份上,杨廷榕和蒋国欢也无从解劝。两人选高兴的事聊,钱贵芳也跟着她们嘻嘻哈哈,度过难得的放松时刻。

过了两天,杨鸿生一个人跑到杨廷榕那,从里面的口袋里摸出封信,像笑又像哭,“你大伯伯没去台湾,在加拿大,给我们来信了。”从前都说杨鸿生的大哥逃到台湾了,长期以来这也是杨鸿生被批斗的理由之一。

杨廷榕急急地展开信纸,信只有一页纸,开头是“鸿生吾弟如唔”。仿佛有什么击中了鼻子,一阵酸楚冒上来,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水汽凝结成泪掉下来。

☆、第五十八章 生死

音信隔绝的十年,里面的每天过着没有尊严的日子,外面的牵肠挂肚,好不容易出现转机,杨鸿生的大哥杨鸿书寄出了投石问路的信。寥寥数行字,只说1967年后迁至加拿大温哥华,四子二女,除小儿子外其他儿女都已成家。

杨廷榕看信的时候,杨鸿生戴上眼镜,凑在女儿旁边又看了遍。一晃三十年,大哥本想把全家老小送去香港避难,但父母执意不肯离乡,说不管谁上台,总不会对风烛残年的老人下手。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杨鸿书不是普通军官,实在不敢不走。杨鸿生挺身而出,说他留下来照顾父母。临别时杨鸿书给阿弟整整一盒金条以作生活之需,为生计故杨鸿生放款给人,没想到借条成灰。大哥身在香港,寄回大桶食物,植物油、大米、罐头牛肉、…寄得多,还是有些能拿到手的。直到1966年年底,联络完全断了。

泪水打湿镜片,杨鸿生摘下来,胡乱抹了两下,习惯性地看了看周围,用只有杨廷榕听得见的声音说,“别告诉别人,我连薇薇都没说。能回信不?”虽说已经平反,但政策多变,风云莫测,这一通信,以后肯定是“里通外国”的证据,他怕啊。可是不回信,说不定又会失去联系方式,他再也没有三十年可等了。

“爸爸,我来回,如果有什么事,我年纪轻,经得起。”杨廷榕说,取出纸和笔,“爸爸,你口述我来写,有什么要告诉大伯伯的?”

杨鸿生摸着镜腿,仿佛有千言万语,可说什么好呢?过去的遭遇不能说,说也没意思,现在的境况也不能提,万一以小见大投射到国家形势,会给女儿招祸事。他想了又想,“就说,我们一切都好。”

是啊,还算好。

年初一葛斯熙和杨廷榕回杨家拜年,杨廷薇把姐姐拉进房,悄悄地说,“阿爹这几天很奇怪,莫名其妙地笑,又莫名其妙擦眼泪,问他有什么事,他不肯说。不会是姆妈同意复婚,他喜极而泣?”

杨廷榕哭笑不得,妹妹心心念念在这桩事上,不是跟她说别管长辈了吗。

年初二葛斯熙和杨廷榕作为葛成霖的代表,去探望山区的葛斯旭。他俩初四回来的,带了个16岁的孩子,那是葛斯旭继子中最大的。这孩子哭求着要去梅城,家里太苦,他想去好地方。

有什么办法,对这个口口声声叫她舅妈的孩子,杨廷榕只好尽量照顾他,让他住在自己的小家,教他使用新公房的厕所,教他说梅城话,带他上街熟悉环境。

杨廷薇背着别人劝杨廷榕尽快赶他回去,就说找不到工作。又不是亲生的,留在这,分明是想做跳板,以后阿二、阿三……阿小,早晚全涌来梅城,到时还不是她和葛斯熙受累。这帮小“赤佬”既没受过教育,也不会任何手艺,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还不是白吃白住。

杨廷榕听她口口声声小“赤佬”,忍不住又是暗暗摇头,自己的妹妹嫁了沈根根后,说出来的话也不像从前做姑娘时了。

幸好葛斯熙一番忙碌,终于把大外甥安排到山脚下的南湖农场。农场是原来五七干校时建的,葛成霖也在那种过田,后来干部们回来,那里由湖边农民接管。葛斯熙和杨廷榕带着这孩子,跑去收拾了两天,算把他安顿下了。

杨廷榕寒假的最后两天,用在陪伴父亲上。杨鸿生本来想带津津去上海,最终没成行,他和大女儿说,就怕政策变化,被人抓住那封信做文章,连累到秦伊恬和梅宝。这段时间,他还是识相点窝在家里,千万不能害人。

“以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杨廷榕拿了人民日报劝父亲,但杨鸿生固执得很,还大发脾气,抖抖颤颤地说,“你懂什么,这种事情谁想得到……连你,我也不应该让你知道的。不过,好歹亲家公是那边的人,应该可以护一护你。”

杨廷榕心想葛成霖连自己最心疼的儿子被抓起来都能相信组织会秉公审理,哪里能指望到他的护荫,但这些没必要让杨鸿生知道了,免得增加他的负担。

“电话。”街道的公用电话亭来叫杨廷榕,杨鸿生不放心,跟了去听。

杨廷榕无可奈何,自己的父亲是惊弓之鸟,劝也没用,只盼事实能让他放心。

她拿起电话,“喂,哪位?”

那头竟然是田增元,“小杨,赶紧来趟乡下。出事了,桔洲走了,贵芳要拿刀砍死孙抗美。”

孙抗美的两个同学,整个寒假都住在梅城,玩厌了城里,想去他插队的地方看看。孙抗美领了去,那两个见船好奇,趁别人不注意时解了缆绳划出去。梅塘水深潜流大,他俩惊慌中掉进河里。桔洲跳下去救人,毕竟人小力弱,又是冬天,推了一个上岸,却被另一个扯住沉了下去……最终两个大人没事,小小的桔洲却救不回来了。

钱贵芳宁可拿自己的命相抵,也要砍死孙抗美给儿子作陪。

她自己一手一脚带大的孩子,聪明伶俐的孩子,每天在学校做好了回家作业,回到家帮她喂猪赶鸡。没有孙抗美不要紧,她不能没有孩子。

如果不是孙抗美想讨好这两个北方来的同学,叫她和儿子做好招待,桔洲怎么会留意客人的去向,又怎么会因救人而自己溺水?他是被人硬生生拉下水底的啊!

既然做父亲的没好好照顾儿子,那就一起死吧。

☆、第五十九章 再见面

早春二月,田埂遍布星星点点的暗绿,低洼处结了薄冰,被人一踩,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桔洲的送别仪式并不隆重,来的人三两成群,蒋国欢和杨廷榕扶着钱贵芳。有贵芳妈在安排,一应事务井井有条,三枝清香,纸锭缓缓化作飞灰。贵芳妈低声地唱颂,完了走到钱贵芳身边,“走吧。”小人家受不起大人的祭拜,只能默默领炷香。

钱贵芳没有应声,蒋国欢和杨廷榕看到寄娘的示意,扶着她离开这里。几天来钱贵芳吃不下睡不着,仿佛三魂六魄已经离窍,余下的只是外壳。葛斯熙和季东海无声地跟在她们后面,所有人都当孙抗美和他的两个同学不存在。

是啊,正如孙抗美的辩解,这是场意外,谁也不想发生的意外。他的同学是北方人,一点都不懂水性,喝了水后胡抓乱拉,把来救的桔洲扯下水底,并不是存心的。小孩子肺嫩,没有大人扛折腾,这也是事实。

回到钱家,钱贵芳被送进房里,贵芳妈示意孙抗美到了另一边,“既然已经如此,趁你没开学把事办了吧。”儿子不在了,婚姻也没必要勉强下去。孙抗美睁大眼,拼命摇手,“妈,我没有那个想法。虽然我考出去了,但贵芳对我的好处我一直放在心里。桔洲见义勇为,是好孩子,以后我们再生两个。我同学说了,会补偿我们的。等我毕了业,让贵芳跟我一起住上海,住北京。……”

贵芳妈垂着眼皮不发一语,孙抗美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间猛地提高嗓门,“我说了许多次了,这是场意外,怪不了任何人!你们想我赔桔洲命,那拿刀来砍啊,杀了我算了,反正在她心里我是害死儿子的凶手。……”

贵芳妈还是不吭声,直到孙抗美的声音又低下去,她才淡淡地说,“也别耽搁你开学,早点去办,也算一件事了结。”说完贵芳妈看也不看他,转身出去,孙抗美听见她在场上和葛斯熙说话。

“斯熙,鱼你来烧吧,贵芳最欢喜你烧的鱼。”

“好啊,寄娘你和寄爹也歇歇去,我和东海弄好了来喊你们吃饭。”

“是啊,寄娘你放心,有我和斯熙呢。”

也有邻居的声音,“贵芳妈,这里是两斤野豇豆干,去年我一棵棵找才收到的,做糕给贵芳吃,可以补气。”

“小刚妈,多谢你。”

乡下就是这样,一家有事别家只会笨拙地用馈赠代表安慰,不像城里。孙抗美把头抵在窗上,贵芳是他和农村唯一的联系了……断了就断了吧。

有些伤痛,减轻的有效办法唯有时光,进入八十年代后,每天的日子都像进入了加速机,让人来不及想,已经被潮流卷动进入下一阶段。五年虽然长,但杨廷榕觉得只是眨眼间就进入了最后一年的临床实习阶段,她被分配在梅城第一人民医院。

对杨廷榕来说,无论哪个科室,轮到都一样用心,如今的学习机会是从前种地时做梦也想不到的,再不抓紧绝对辜负自己。不过学医以后,亲友有三病六痛,她自然免不了成为咨询对象。斯熙娘近年来经常出血不止,葛斯熙知道后,硬是不管母亲反对,拉她去医院,杨廷榕也陪了去。

经过诊断,斯熙娘是子宫肌瘤造成的大出血。医生说必须手术摘除肌瘤,斯熙娘似懂非懂,等儿子和儿媳妇解释完,她站起来拍着身上,气鼓鼓地朝外走,“你们想我早点死就直说,我不开刀。你们这帮黑良心的,想骗我进来弄死我,以为我不知道,隔壁程奶奶不是说要开刀,结果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妈,程奶奶的病跟你的不一样,她是胃里长了瘤。”葛斯熙想说服母亲,但她已经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只好对医生歉意地笑笑,追了出去。医生倒也不生气,好奇地问杨廷榕,“小杨,你婆婆怎么这个样子,你和她处得来吗?”

被医生一阻,杨廷榕比葛斯熙他们晚回去,楼下的邻居叫住她,“你婆婆一路走,一路血从裤管里流下来,斯熙刚拖干净。从刚才起她就在骂人,出啥事了?”杨廷榕解释了两句,婆婆身体不好,请邻居谅解。邻居咕囔道,“我家老头子习惯清净,可受不了这么吵。”

杨廷榕走到楼道口,才发现家门半开,婆婆坐在小板凳上,葛斯熙手里洗着的衣裤明显是婆婆的。他边洗边听着母亲的骂骂咧咧,偶尔说话,“妈,爸又不懂妇科病,你怪他干什么。”“好了,你再说榕榕我生气了。”

斯熙娘提高嗓子,“她占着坑不下蛋,我还说不得了?”

葛斯熙腾地站起来,“我听了不高兴。”

斯熙娘愣了下,声音小了许多,“一个个全向着外人。”她话中的“一个个”还包括葛成霖,葛成霖也总是叫她不要为难儿媳妇。

葛斯熙坐下去继续搓洗衣服,耐着性子劝道,“榕榕帮你添的东西还少吗,但凡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都买了。她怎么是外人,以后我和她要在一起一辈子。说句不好听的,你和爸早晚比我先走,她要陪我直到下半辈子,妈你肯定不希望我以后孤孤单单一个人吧?我早就认准了榕榕,绝对不变。”

杨廷榕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虽然葛斯熙说过不止一次,可每次听来又有新的感动。她轻手轻脚地往下走,到楼下才对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呼出口气。

等轮到急诊室,杨廷榕每天下班都累得说不动话,这天临下班接到父亲的电话,“榕榕,你大伯伯要回来探亲。”自从取得联络后,杨鸿书每隔两三个月来封信。开头是通过正规渠道汇款,后来知道每笔汇款要强制存满期限才能提出来,他干脆直接在信封里夹上美金。靠了他的支援,杨鸿生把房子赎了回来,还给杨廷榕和福宝各设了间卧室。虽然他俩不住,但杨鸿生执意如此,杨廷榕和福宝自然感谢他的拳拳心意。

探亲啊,杨廷榕喃喃地道,“好事情。”

没想到的是杨鸿书探亲的事经过了黄埔同学会,统战部安排了招待,还特派了辆吉普车作为他此次探亲的专车。而杨鸿书带回来的物资从香港转上海、再从上海转梅城,源源不断寄至杨家,大量的衣物,从衬衫到羊毛衫、外套;派克金笔;收录两用机;英式自行车;电视机;……因为报关的迟滞,直到杨鸿书三个月的探亲结束后,这批物品仍在络绎不绝地到来。

杨廷榕没见过大伯伯,但他们从机场抵达口出来,她便认出来了,大伯伯,伯娘,大堂姐,二堂哥,三堂哥。说不出为什么,明明是喜事,她的泪水却拼命地涌出来。

而杨鸿书对杨鸿生的第一句话却是,“阿弟,阿哥对不起你。”

☆、第六十章 我爱你,中国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甜蜜笑得多甜蜜

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沈根根和女儿,两个人头靠头凑在立体声录音机旁,跟着喇叭里放出来的甜美女声哼着。一曲既终,津津嚷道,“爸爸我还要听。”沈根根把卡带倒回去,又放了一遍。

在穿衣镜边试衣服的杨廷薇听不下去,“声音小点,不要吵到邻居。”

沈根根不以为然,“说不定人家伸长了脖子等着听呢,我们算做了桩好事,让他们开了眼界,歌原来还可以这样唱的。”看见杨廷薇的脸往下一拉,他嘻皮笑脸地走过去,边走边大声唱着,“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沈根根模仿能力强,每个音都在调上,听上去另有番味道。而且他装模作样地对杨廷薇摆出付倾慕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杨廷薇伸出根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戳,“你啊,油腔滑调。”沈根根嘿嘿笑道,“讨人欢喜吧?”

杨廷薇朝他翻了个白眼,在镜前转了圈。她上身是淡粉色的毛衣,□是紫红色的喇叭裤,沈根根赶紧拍马屁,“我老婆漂亮极了,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明天穿这个去上班。”杨廷薇回城后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上班时空闲功夫多,同事间经常暗地里别苗头,看谁穿得好。她对镜拨了拨头发,这一身行头可是连上海都不常见,明天别人不眼红才怪。

不过,杨廷薇沉吟着。她抬起腿,“裤管尖得可以切豆腐了,会不会太时髦?”

沈根根端详了会,“没事。啥人敢说你,我去找她。现在不是从前了,别想乱扣帽子。”

父母忙着讨论衣服,津津没人管,自己动手,学着父亲的样子倒带。沈根根眼角里扫到,慌忙奔过去,“别动,小祖宗。有事叫爸爸,爸爸来服侍你。”说着他又哼起戏来,“叫声津津我格肉,心肝肉啊宝贝肉,你娘是我格手心肉,津津宝贝你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

“十三点,”杨廷薇嗔道,“在孩子面前不要骨头没有三两重。”

津津不知道母亲说的话的意思,光听上去觉得好玩,格格笑着重复,“没有三两重。”沈根根也不生气,“啊哟我们津津聪明得很,一听就会。”听到表扬,津津愈加兴奋,尖声大叫,还用力拍打沈根根的头。杨廷薇连忙过去制止,“哪只手打爸爸的?伸出来!”

津津呆了呆,扁着嘴不动。看母亲仍然板着脸,她哇地一声咧开嘴哭了,“坏妈妈,我不要你。”杨廷薇不耐烦地说,“都是你闹的,她的睡觉时间早过了,现在作困了。”沈根根不敢说什么,抱起女儿,走到客厅里轻轻地摇她睡觉,果然没多久就睡着了。

沈根根把女儿放上床,“幸亏老丈人出门了,否则又要说你不会带孩子。”她们娘俩犯冲似的,只要两个人单对单,最终肯定大的哭,小的也哭。杨鸿生心疼外孙女年纪小,每次都要批评女儿,“你小时候我怎么对你的,怎么你对自己女儿这样,一点都不知道让让她。”

说到杨鸿生,杨廷薇的心事被触动了,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大伯伯叫爹爹去他那,帮他打理生意。爹爹要是出了国,谁帮我们带孩子?”“真的?”沈根根一阵惊喜,“那我们也可以跟着出去?大伯伯家房子那么大,根本不在乎多我们几个人。”

“你想得倒美。国外讲英语,我们最多只会说hello,跟去干什么?”杨廷薇沉下脸,“而且人家不一定欢迎我们去。他们去杭州上海,叫了阿姐和姐夫作陪,却根本没想到叫咱们。”

“语言不通嘛。”沈根根倒没把这事往心里去,“除了大伯伯外,堂姐堂哥一会儿英语一会儿土话一会儿广东话,我的脑袋都给转晕了。”

杨廷薇用眼角余光看了他一眼,这人头脑简单,连别人看不起他都瞧不出。她曾经跟父亲和姐姐说过永远不会后悔自己的婚姻,但此刻忍不住生出懊恼,如果再拖两年,挺到大伯伯的信来就好了。现在嫁也嫁了,孩子都生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伯伯和父亲是同类人,再瞧不上沈根根,表面上的礼貌有,要说到再多些的就没了。但他们也绝对不会支持自己生二心,所谓人不如旧,糟糠不可弃。

沈根根转着念头,“爹爹会带梅宝出去吗?”

杨廷薇没好气地说,“拎不清,大伯伯对我们老娘很有意见,觉得她在关键时刻抛弃了爹爹,连带也瞧不上梅宝,连人都不想见,怎么会叫他们去。”

沈根根放下心,“那就好,多求求爹爹,让津津去说,爹爹态度就软下来了。我算上了当了,都说国外人民处于水深火热,等着中国去救。现在弄清楚了,人家活得特别好,大房子,小汽车,要啥有啥,反而我们要啥没啥,皮夹子里粮票布票豆腐票,就是没有钞票。快点救我们出去,让我们也尝尝资本主义社会。”

杨廷薇气得反而笑起来,“大伯伯要带也会带阿姐和姐夫走,他俩都是大学生,受过教育,出去也能自力更生。”沈根根理直气壮,“对啊,国家培养了他们,他们还没回报,拍拍屁股投奔资本主义?国家第一个不答应。杨廷薇,你不要当我白痴,我问过了,大学生出去要交一大笔钱给国家。爹爹带我们走,我们可以陪他说说话,管管生意,省得他在国外寂寞。”

恰如杨廷薇所料,她们的大伯伯确实有意让杨廷榕夫妇陪杨鸿生去加拿大,赔偿金、安家费都由他来负责。

走还是不走?

大堂姐和姐夫双双从医,毕业于台湾大学医学院,在温哥华开了家诊所。如果杨廷榕去,可以借此立足,升学、进修、工作都不是问题。退一步说,即使彼此是同辈,寄人篱下有所顾忌,大伯伯也绝对会看在杨鸿生的面上,把他俩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他们能就这么走了吗?葛斯熙是葛家三代单传的独子,葛成霖绝不会出国,哪怕出去了还能回来,远隔重洋想见上一面也不容易。再说,即使曾经受过委屈,但这片土地仍然是他们生长的土地,有他们爱的人、吃的东西、喜欢的风景,难道统统扔下,到异乡去求生?

餐厅入口传来一阵喧哗,杨廷榕和葛斯熙抬起头,大群十几岁的女孩子涌进来,这是来自日本的中学生旅行团。和过去不同了,国家在开放,赚外汇成为经济工作的重要项目。这些女孩子相貌平凡,但和中国的同龄人不同,她们带着自信用微笑支使得服务员团团转。

什么时候,我们的下一代也能如此?

杨廷榕和葛斯熙,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总要有人留下来。

在杨鸿书探亲结束后,差不多花了一年时间杨鸿生才完成所有的签证手续,还是杨廷榕和葛斯熙,在上海送他上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

在杨家院子里,沈根根把丈人床上的帐子拆了下来,泡在大脚盆里,用脚不停踩着。杨廷薇领着津津在看电视,为了让他也能听到,电视机开得很响,有个清亮的女声在唱,“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

沈根根冲里面叫道,“声音再开大点。”

他叫了几次杨廷薇才听到,错过了钢琴独奏的过门。

“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

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

我爱你青松气质

我爱你红梅品格

我爱你家乡的甜蔗

好像乳汁滋润着我的心窝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碧波滚滚的南海

我爱你白雪飘飘的北国

我爱你森林无边

我爱你群山巍峨

我爱你淙淙的小河

荡着清波从我的梦中流过

啊~啊~

我要把美好的青春献给你

我的母亲我的祖国。”

作者有话要说:打滚,这次我老老实实填圆满了。

可能有人觉得这结局很...那啥啥,好吧,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励志的、激昂的、傻气的、...~~

明天上尾声,大家关心的事都会有所交待:小丸子、国欢家的阿大阿二、季东海和钱贵芳,两位乡镇企业家强强联手,事业婚姻大丰收、孙抗美的后来、还有...还有...

敬请继续支持:

老坑猛填:《底线》,这是个职场的故事,是非对错难定论:

谢谢!

☆、尾声

杨鸿生没有在加拿大定居,他不习惯国外的生活,最大的关口是语言不通,周围的华人大多讲广东话和福建话,出了家门找不到人聊天。其次是吃,尽管厨师已尽量按江浙口味来做,但原料不是那个原料,再怎么折腾还是不对。

兄弟相聚两年,杨鸿生坚决要求回家,年纪大了,还是呆在土生土长的地方最舒适,而且国内有自己的骨肉至亲-大外孙女大了,小外孙女和孙女先后出生。杨鸿生听杨廷薇说,姐姐生了女儿后,没人帮忙,瘦得不像刚生过孩子。

杨廷薇愤愤然,“那个死老太婆,阿姐刚怀上,她说要帮忙带孩子,住进去抢着吃姐夫烧的好饭好菜。眼看阿姐要生了,她打了个大包说回老家溜之大吉。阿姐家小人三个月了,死老太婆还没回来,倒是根根的老娘自告奋勇送了两次汤水。”

杨鸿生一边阻止小女儿骂人,一边恨不得立时三刻飞回去。念头一起,他再也呆不住,这里的天空再蓝房子再美,都是异国他乡,梅城的青山绿水再蒙尘,也是自己生长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