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鸿书阻止不了弟弟。

后来杨鸿生又出过几次国,但每次都只住了半年。

1988年三月倒春寒,杨鸿生在给津津买早点时哮喘发作,并发心肌梗塞,在医院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了儿女。葛成霖比他走得早,离休退下来,在疗养期间突发脑溢血,当晚逝世。

沈根根气得眼泪汪汪,“有钱的全死掉了,剩下的全是吃白饭的。”他指的是自己的老娘和葛斯熙的母亲。“津津,以后爸爸想出国玩的话,只能靠你了,你要好好学习。”可沈津从三好学生退为品学兼优,初中期间是普通中等生,接着在普通高中混过了高考,最后托关系进了商场做收银员。

杨廷榕和葛斯熙的女儿,葛昉,小时候去阿姨家做客。表姐打开客厅里柜子,崭新的扑克牌淌了一地,“我爸爸和朋友玩梭哈,每局都要用新牌,我家的牌多得数不清。” 葛昉叹为观止,回家告诉母亲,“妈妈,姨夫家有数不清的牌。表姐说姨夫手气不好的时候,阿姨上场帮他打。”

杨廷榕至今仍记得葛斯熙的大姐夫妻俩欠下一屁股赌债的事,吓得赶紧找妹妹谈这件事,“再收不住手,我打电话通知派出所来捉赌。”

有杨廷榕把话放在那,沈根根和杨廷薇不敢再玩梭哈。眼看姐姐两个结拜姐妹做生意越做越顺,他俩办了停薪留职,拉了两车皮针织衣物,走南闯北也当起了买卖人。沈津被放在奶奶家,进入高中学习无味,她时不时买张火车票跑去看父母,顺便在外面玩上一圈。

葛斯熙的外甥们,老二老三……老小,一个个来到梅城。有次老大媳妇被老大打断了鼻梁骨,身上受的伤,躺了三个月才养好,葛斯熙和杨廷榕作为长辈,出面把老大狠狠训了场,从此后才没这种事。有次有个厂长的女儿看上了老二,不管老二在老家已经娶亲的现实,要和他追求真爱。葛斯熙和杨廷榕,跟两人谈话强调人活着所需承担的责任,如同唐僧念经般把真爱给讲没了。再有次老三和女朋友未婚先孕,葛斯熙和杨廷榕作为老三在梅城的唯二长辈,被计生办请到办公室,“什么时候人来,什么时候放你们回去。”最终老三答应把户口迁到口袋里,舅舅舅妈才被放回家。

然而这么鲜蹦活跳的外甥们,随着时光流逝也迈入中年。老大跑运输,被抢劫过,挨了几十刀靠装死活了下来,却在某次出长途时被集装箱车追尾伤重而死。老二开了家电维修部,安定地胖起来。老三和女朋友连生了几个女儿,生到儿子才去领结婚证,在上海郊区开了家五金厂,买了房子落了户。

有南巡讲话给老百姓打气,等葛斯熙和杨廷榕从事业和家庭的忙碌中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亲友居然都在做生意。季东海和钱贵芳做的是大生意,季东海的服装加工点已经变成了有自己牌子的千把人的大厂;钱贵芳的厂专门做床上用品,因为不像国营老厂尾大不掉,小个体经济灵活机动,她质量关又抓得紧,渐次取而代之,成为市场上数得着名次的产品。蒋国欢和王拥军为了照顾儿子,一直没进厂当正式工。等小女儿降生后,他俩一狠心,干脆盘了家小店面卖早点,馄饨团子面条。每天凌晨三点起,下午一点休,时间一长小蒋点心成为小区和学校的地标性早餐点。

季东海和钱贵芳的儿子季再洲,蒋国欢和王拥军的小女儿蒋琼,生日只差一天。两家忍不住约定将来做儿女亲家,本以为大人有这个心,到时成不成还得看孩子。谁知季再洲和蒋琼从小就相处融洽,约定大学毕业后结婚,两家大人自然乐见其成,高高兴兴办喜事。

葛斯熙和杨廷榕带着女儿去吃喜酒。

葛昉开车,按照父亲的指点,花了二十几分钟开到一处别墅群,“是哪家?”她是城里孩子,去农村吃过几次喜酒,知道办在家里会格外热闹。但小区里十分安静,不像办酒的样子。杨廷榕时常去镇医院开刀,习惯在车上抓紧时间养神,此时闻言睁开眼,“多兜会,门上有喜字的多半就是了。”

才转到第三排,杨廷榕眼尖,看见前方聊得起劲的两个人,正是田增元和季东海,“到了。”

车子缓缓靠边,季东海早已迎在一边,“我说派车子接你们,你们偏要自己来,地方好找不?” 葛昉对东海叔印象很深,在她小时候这位叔叔年底常到她家蹭饭,贵芳阿姨嫁给他后,他来得少了。后来他和贵芳阿姨忙厂里的事,再洲在城里读书,不是住蒋家,就是住她家,两位大忙人每种玩具都是一买同样的三份,她和蒋琼沾光玩了不少新奇东西。等她高考完,东海叔非要送辆小车给她,被杨廷榕叫停,“季东海,咱们的孩子不缺物质,让他们尝尝靠自己双手创造财富的滋味。”

东海叔摸着头笑,“晓得,我这不是只送给昉昉吗,再洲要想有,到厂里来打工。”他是想谢老朋友的教子之功。生意伙伴中儿女不成器的多了,再洲又勤奋又肯吃苦,得感谢葛斯熙和杨廷榕教育得好。

也是这样一来,葛斯熙才想到家里是该买辆车。他在局里上班,家离杨廷榕工作的医院只有五分钟路,所以没对这项上心。既然动了念,一家三口去学车,毕竟葛昉小青年学得快,她在家她便做司机。

喜酒办在厂里,有专业的婚庆礼仪公司负责,老一辈只需聚在一起聊天。葛昉跟着杨廷榕坐在厅里,贵芳妈一个劲朝她手里塞零食,“吃啊多吃点。” 葛昉剥了颗瑞士莲黑巧夹心塞在嘴里,笑眯眯地听她们说话,不留神被大家说到了自己身上。她赶紧表态,“我现在过得很舒服,职位升得快,回家有现成饭菜,不急于结婚。”

贵芳妈笑道,“不是催你,遇到好的就要下手。结婚不一定影响事业,你看你爸的后勤部长做得多好。”杨廷榕也笑,葛斯熙几十年说到做到,对她的支持没话讲。

梅城的习俗中午接新娘,下午一点左右车队缓缓驶进小区,贵芳妈和钱贵芳连忙进厨房下汤圆,讨口彩的意思,要自家人下,在场的都要吃。

新郎新娘去新房坐床,葛昉陪着杨廷榕给寄外婆帮忙,从厨房把一碗碗汤圆端到伴郎伴娘手里。客厅的电视机开着,有人在议论,“孙抗美怎么好久没上中央台新闻了,不是被双规了吧?”“你还不知道?说他有男女关系问题,被处分了,有人说他已经自杀了。”

“别乱讲,他是梅城人,他妈的家离我家只隔一条巷子,前阵子还看见他在散步。”

“他从国外回来了?”

“他那种没什么根基的,一旦站错队就完了,再加上自身不怎么检点,被人抓牢把柄。事情闹出来离婚了,女儿跟女方,留在北京。年纪也有了,不可能东山再起,不回来养老做啥呢。”

“啊呀我们不要提他了,今天我还是头一次坐凯迪拉克,男家派头挺大的。听说光礼仪公司的费用就要18万,送给女家的聘礼别的不说,一条钻石项链十几万,一辆车五十几万,喜酒还有来宾抽奖,弄得像开年会。”

“季再洲父母各有家上市公司,不大办怎么对得起独生子。”

“平常季再洲在学校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他是穷人家出来的苦读书,成绩好,假期也不出来玩,总是在打工。没想到家里这么有钱,女家寻到了好女婿。”

伴娘听不下去,“不要乱说,女家也不是普通人家,小蒋放心早餐听说过没有?全城的放心早餐就是她家专营的。”

“蒋家也是独生女?”

“还有个阿哥。呶,舅爷在那里。”

“听说只有初中毕业?”

“初中毕业怕什么,长相好,待人和气,做事井井有条。可惜年纪比我们大太多,早已结婚,否则倒是好对象。那边那位是他太太,挺漂亮的,小时候生过小儿麻痹症,不走路看不出来。”

嘭啪!嘭啪!

爆竹声响,新郎新娘又该出发去喜宴了,百子鞭的连声脆响中祝辞声声,“佳偶天成,花好月圆,早生贵子,……”

☆、番外:季东海和钱贵芳

季东海做起生意来是贼大胆,有一千的本钱敢接十万的单;回收资金有风险的合同,他也敢接。依他的话,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多什么都赔光,不闯一把不甘心。好在运气不错,几次周转不灵,朋友都肯帮忙,所以季东海没真正山穷水尽过-至少还可以向钱贵芳调头寸。

钱贵芳做生意和季东海不同风格:保质保量,有多少人力和物力做多少事,卖的是技术含量高-花色开发快、缝制精细、原料好。农村信用社那边,最喜欢和钱贵芳打交道,她厂里的订单稳定,资金流平稳,还贷爽气。

有年季东海接了笔生意,做了十万件外贸服装。交完货,甲方拿了张提货单给他抵加工费。这张提货单是浙江某企业发出来的,季东海算了算,不锈钢管材提到手再转卖,扣除成本费用收到的钱比加工费高10%。

无利不起早,季东海拎着只黑包坐上火车直奔浙江而去。到对方厂里后,他跟出货的仓库打了两天交道,才知道手头的提货单是期单,等发货的人已经排到明年三年。季东海既然来了,决不空手回去,最后折腾到了一张广州的钢材提货单。

他又坐上火车直奔广州去了。

这次季东海天天磨在钢材的堆场上,最终拿到一车锈迹斑斑的角铁。幸亏深圳以“深圳速度”在大搞城市建设,只要是材料,都卖得出去。角铁卖出去后,季东海进了批服装,从铁运发回梅城。

事情办好了,季东海决定犒劳自己吃广东美食。

服务员唧唧呱呱介绍了一堆招牌菜,季东海听不懂广州方言,手一挥随便点了几个,其中有个菜叫“三叫”。

过了会服务员施施然端着个盆子来了,季东海一看,啊呀!这家馆子不讲卫生,老鼠吃光了菜,饱得跑不动路,服务员居然端上来给顾客看!

季东海好大意见,服务员眨着眼睛,“么0野?”

鸡同鸭讲半天,季东海明白过来,所谓“三叫”吃的是刚生下来的老鼠。

晦气,季东海饿着肚子离店而去,看见路边摊,买了份萝卜牛杂当饭吃,吃完去赶火车。在火车站附近的厕所,他挨了几大闷棒,也没看清是谁干的,被人抢走了夹在腋下的黑包。

季东海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唧唧呱呱,原来他被人送进了医院。

医院虽然为人民服务,但季东海有理无钱也走不了。他借了电话打回去,请钱贵芳找人带钱来赎自己。说时他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此地治安甚差,甚差。

季东海心宽,老面皮向医护人员借了点钱,吃了睡睡了吃。还买了堆芒果大嚼,吃得满脸汁水,他胡乱擦了擦倒头午睡。睡了没多久,季东海满脸发痒,过了会连喉咙也开始痒,恨不得手伸进食管里挠挠才好,再接着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双眼翻白。

季东海晕过去前,一个医生带了几个护士冲进来,量血压的量血压,测心跳的测心跳,戳手指头的戳手指头。于是他安心地晕了过去,这么多人围着,还怕什么。

醒过来,季东海发现救星来了,钱贵芳坐在床边,默默地翻着一叠化验单。

他艰难地张开嘴,“你来了……”

声音低得不像他的,钱贵芳把耳朵凑近他嘴边,“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季东海心里一动,念念有辞道,“口袋里还有十元……是我的党费……”

政治面目清白的群众一枚,缴什么大头鬼的费,钱贵芳想也没想,一拳捶出去。

季东海应拳而倒,团成一团喝喝呼痛,医生来检查,肋骨骨裂。

运气差了喝凉水都塞牙,季东海眼泪汪汪,“贵芳,家庭暴力使不得啊。”钱贵芳不理他。季东海醒了醒鼻子,“贵芳,我们都这样了,再不结婚就要老了。”

“贵芳,我们结婚吧。”

“贵芳,…”

N次后,钱贵芳忍无可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