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蜀中一带再多派人找找罢,有劳了。”

那人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是。”

人影散去,窗外仍是一片清寒,冷月如弓。

过了大年最热闹的几个时段,姑苏城中笑闹声还未停歇。即便已夜入亥时,那满城的灯火通明几欲照亮整个天幕。绚烂的烟花冲天而响,落星如雨,街上的雕车悠闲驰过,一些小摊前那挂着的几串雪柳璀璨闪光,格外绚丽。

没多久又将是上元了。

正月真是个极好的月份,光是听着都带了几分喜气在里头。

陶木晴抱着一碗汤圆,坐在那店中,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此刻正是南街舞狮子之时,据说官府还请了戏班,酒儿家的皮人儿戏乃是远近闻名,难得看上。人们一窝蜂都往那处赶,这店里头的生意难免冷清了很多。

不过店家似乎十分满意,也乐得清闲,自顾端了凳子在柜台面前同家中妻儿记账数钱。

陶木晴随意舀了一勺子小汤圆塞进嘴里,糯糯软软的,味道却很淡。

还没吃多久,眼前忽然有一只晃来晃去,她身形一抽,回神过来。

“诶?”

这耀耀灯光下立着的一袭白衣侠客,笑容干净,嘴角又带着几丝玩味,黑眸如玉,隐隐

星光。

“在吃圆子?”十三猫瞅着她碗里的东西,似笑非笑地在她旁边坐下。

陶木晴点点头,礼貌性地问他:“十三大侠可要一碗?”

“不吃了。”十三猫摆摆手,看样子是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不知从哪处折了一支树枝,叼在嘴里,“难得过年,该吃点儿好的,你就靠这么碗不荤不腥的东西?”

“能有吃的果腹已是不错,那管它是什么。”陶木晴也不在意,自笑着接着吃,反是问他,“十三大侠怎会在此?”真是阴魂不散而又甚是执着地跟着步云霄,她瞬间心底就有些可怜他,连大年都不好好过,东奔西走……

不想十三猫像是并未听见,不答反问:“怎么?步大少爷连顿饭都请不起么?”

“不是。”她摇摇头,也觉得奇怪,“今日一早我就没看见他,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十三猫像是知道一般,抿唇笑道:“他能去哪儿?估计现下就是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抱着酒坛子灌酒吧……”

陶木晴听罢,微微一怔:“他?……喝酒作甚么?”

“你当真不知晓么?”十三猫顿然为步云霄感到万分同情,伸手就往她头上敲了一记,“你同那宿家大公子怎样,他就同你怎样了。

知道是他家盗了你们家的东西,还让你那么难堪,如今更是无家可归,他岂非是内疚至死?”

眼里闪过一瞬惊讶,没去思索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们的,陶木晴只淡淡垂下眼睑,轻叹一声:“怪不得他,我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若是当初我没有一时兴起带他回去,恐怕,也会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

“哼,说得轻巧。”十三猫轻笑摇头,“你说不怪他他心头便能放下了?要真是如此简单,你又何必逃离听风谷?这事情,旁的人看不明白,你还不懂么?”

“我……”她着实不知怎么说才好,“这两者,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十三猫偏偏要把话说清楚,倾身凑近她,“你这丫头,难道定要他开口,你才会承认吗?”他说完又笑了,“是,你是猜中他那人肯定是不会开口的,是吧?”

“十三大侠,咱们能不能不谈这个事?”陶木晴放下碗来,淡淡地推拒,“我已经烦恼了这么久,大过年的,让大家都清净清净罢。”

“你不想谈?”十三猫一皱眉头,略有些怒气,“你不想谈,我偏要谈!就瞧不得你们两个这么扭扭捏捏不干不脆的模样!

我是替那傻小子不值啊!就他那性子,只怕是带着这么

一句话进棺材里,他都做得出来!”

说罢,他站起来,伸手指着陶木晴:“我不信,你就半点没瞧出来吗?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你,他喜欢你啊!”

耳边满是旁人的嬉笑声和打闹声,那舞狮子的队伍正从店前走过,挨挨挤挤的人簇拥而上,舞狮的人一身鲜明显眼的颜色,拿着那狮子头,跳过了一方台阶,一个翻滚落在地上。

一群人鼓掌叫好。

陶木晴捏着手中的竹筷,紧咬着下唇。

却听着十三猫仍旧接着道:“他宿兮有什么好?你走后,他有派人来寻过吗?他有放□段在大冬天找你吗?他有千里迢迢随你去你那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受一群疯子骂吗?

到底是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帮了你?是谁一直把你护得好好儿的?

是那个只会躲在轮椅上,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的公子哥儿吗?陶木晴!你睁眼看看你身边这个人,好不好!”

“够了!”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拳上的关节处因得用力而泛出白色。

“我的感情,我自己知道。他……很好,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做挚友。若是如你所说,我让他这般为难的话,那好,我现下便亲自去找他,说个清楚明白。”

不等十三猫再说些什么,陶木晴已然飞快转身,将钱“啪”地放在桌上,瞬间就扎入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十三猫解释不能,手还保持着方才那微微前伸的动作,须臾之后只得又跌坐回桌前,手撑着头,无言以对。

湖边的槐树下,寂寂无人。

风推起波澜,摇动枝叶。

岸上静静坐有一人,身侧零乱的倒了几个空酒坛,酒水淌出,浸入枯草之中。

风,卷着残叶从他脸上划过,卷得他耳畔青丝纷扬而起,空气里含着一缕浓郁的酒香,时有时无,他只顾着提起手边的酒坛,一口一口灌入嘴里,酒顺着他脖颈而下,却是全然不知。脑中此刻想着的,都是些零碎的东西,从沈家山庄起,从那般突然被她塞进一粒药丸起,从她在黑鹰城外靠在他肩上熟睡起……

他在慢慢回忆,心头却止不住的浮起疼痛感。

烈酒把他的思绪都扯得模糊不清,他顿觉得很恍惚,恍惚,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飘飘渺渺看不真切,仿佛连湖水也扭曲了,都化成了酒的模样。

自己孤身在外已不是第一次,但他却头一遭这般的,觉得很孤寂。

想起在荒石村里的情境,想起那些话,想起她的表情

……

他一直以为,宿兮同她隔着的,是一道难以轻易跨越的鸿沟,而他还能自由地待在她的身边……

可如今仔细想来,他们之间隔着的,却是天涯,他还有将军之子的身份……可她,又能沉默多久?他已让她被族中人遗弃,让她有家不能回,她所坚持的那些信念皆是因得他的出现而打破……

他忽然就很明白宿兮的感受,深切又真实。

是不是因为在乎的东西变多了,故而连自己也变得犹豫很多了?

烧灼的烈酒在他如此狂饮下早没了味道,舌根麻木得好像已不是自己的。待当他再度举起酒坛时,忽然有一只手摁在他臂弯上,力道不大,却让他猛地停下来。

抬眼时,那个人的面容朦胧在视线里,背后不甚明亮的光将她的肌肤染出淡淡的红色,额上的眉头轻轻而蹙。他蓦地很想伸手去,替她抚平。

“步云霄,别再喝了。”

记得那日在听风谷里,他也是这么同她说的。现在这句话自她口中道出,她才意识到,原来会借酒浇愁的人,不止一个。

偏头扫了扫他身下,那歪歪斜斜倾着的酒坛竟有七八个,没料到他居然喝了这么多,陶木晴不住摇头:“再喝下去你身子会受不了的,先回客栈吧……我有话同你说。”

他很顺从地放下酒坛,却没有起来,只是望着她,眼中醉意朦胧:“什么,话?”

“不能在这儿……说么?”

见他醉成这样,陶木晴也不晓得当不当同他说,叹了口气:“算了,你都醉了。等明日你醒了我再来寻你说,来……起来。”她抓着他的胳膊和手,作势要拉他。

微凉而又细腻的触感让步云霄眉峰一拧,喉中似觉有什么哽着,鼻尖除了酒,他亦嗅到那股自她身上而来的清香。魂牵梦绕的人便在眼前,顾不得想他到底是不是将军的儿子,顾不得想她会不会去介意,也顾不得想那个远在汴梁,独坐在轮椅上望月的人,手上只微微一施力便将她带入怀中,偏头就吮在她颈项间,喃喃道:

“木晴……”

染了烈酒味道的唇舌如火一般贴上她脸颊,陶木晴瞬间僵了身体,吃惊万分:“你……”

灼热的唇瓣深深吻了上来,齿间被他的舌撩开,浓郁的酒香顿然充斥在口中,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下巴上不住的来回摩挲。

步云霄手臂铁钳般将她箍起,单手揽着她的腰,清香在舌尖荡开,柔软温暖,一时只觉血冲入脑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翻身就将她压在身下…

作者有话要说:你那么爱她,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

为什么不说心里话,

你深爱她。

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啊……

小步这是传说中的酒后乱叉么?

哇咔咔,表示下章先森回归,那狗血的捉j在床的戏码…………………………

咳咳咳咳咳……

阴笑中

☆、【相逢有期】

附近的灯光又暗淡了一些下来,周遭无人经过,枯草遍地的岸上仍是阴冷迫人。

身上被他死死压着,如何也推不开,陶木晴气得脸上泛红,可怎奈嘴唇又被他堵住,一句话也没法出口,这般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她反应不能,偏生左手被他扣住,右手重重地压在自己背后,坚硬的地面磕着皮肤生疼。

他湿润的舌尖于她口中辗转流连,吸吮纠缠。周身仿佛是被烈焰覆盖,冲动席卷蔓延。

待得他唇离之时,陶木晴才喘了口气,气急道:“步云霄!你若是再……再……我就……”

本想从怀中掏出毒药来,但又看见他那双颓然的眼睛,终是不忍下手。犹豫之间,只觉得襟口一凉,她脑中一片混乱,右手自头上取下铜钗,狠命地往他胸前扎去。

第一下刺下去,他却毫无感觉般半点没有反应,结实的胸膛上硬如铁石。接着刺了数十下,直到手上被温暖的鲜血包裹住,才感觉到他的动作慢慢停下来。

陶木晴呼吸急促,一把将他推开,伸手掩好了领口,又恼又羞,话不成句,眼泪无声滑过嘴角:

“你……分明就没喝醉,是不是?”

步云霄身形一顿,缓缓移开头,下一瞬,她的手终是在他脸上落下,响亮又干脆,麻木的感觉在耳边散开。

“亏得我把你当最为要好的朋友,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他……”

她踉跄着爬起来,却因为身形不稳又将倒下去,步云霄出手想要扶住她,不想,陶木晴却一手挥开,利索地转过身,头也未回地隐没在夜色之中。

风清云软,湖水荡漾。

酒香依旧在身侧萦绕不断,步云霄喉中哽咽,许久许久对着漆黑的街巷涩然笑道:

“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你喜欢他,如何不知道你待他的真心,可你……又知不知道我呢……”

酒坛在风的吹拂之下沿着陡坡滑入水中,闷闷的一声,激起浅浅的水纹。

远处忽而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个人,白色衣衫在如此暗夜之中显得分外显眼,十三猫在他跟前止住脚,跑了一圈总算是寻到他人影了。不觉松了口气。

“怎么了?我怎么瞧得那丫头往回跑,眼圈儿还红着的。你们两个吵架了不是?她同你说了甚么?”

步云霄这才似想起什么来,起身问他:“她朝甚么方向走的?”

“北面……”眼见着他作势就要追过去,十三猫一把拦住他胳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眼间看着他面颊上的潮红,又低头瞅了瞅那一地的酒坛,声音沉下:“你……你竟轻薄了她?!”

步云霄紧咬着牙关,别开脸,明显是不欲提及此事。十三猫眉头一皱,拽着他衣襟怒道:

“你这混小子!难得我替你好

说歹说,你就像这样对人家,比那姓宿的还要令人作恶!”

步云霄大力拿开他抓着衣领的手,甩下,举步向前。

“我去找她。”

“哼,你觉得自己还有脸见她吗?!”

“不需你管。”

“步云霄!”十三猫狠扣着他手腕,“你是不是害怕她会走……是不是害怕你同她会像她同宿兮一样,所以,你才想……”

“我不是!”他微有些怒气地打断,头中仍残留着烈酒烧灼的昏晕,他一把推开十三猫,举步往前走。

背后听得他那一声不屑的冷哼,似嘲似讽,颇为轻蔑。

大年初三,清晨就下了一场小雪,待到午后时却又降了瓢泼的大雨,街面被冲得湿滑又明镜,即便望着地上也可将头顶天空看得清清楚楚,苍茫无一色,雨点密集,砸得地上的水洼涟漪阵阵。

眼见气候将寒,冷风冻骨,江陵府的街上寥寥无人。偶有几辆马车飞快疾驶而过,溅起的雨水噗一下尽数泼在两旁的灯笼之上,滴滴嗒嗒又坠下来。

于是这般,整个江陵都被笼罩在茫茫白雾,轻烟朦胧之中。

南街的街头忽露出一个人的身影来,隔着雨水虽不甚真切,却见她是慢慢往这边走过来。

待得走近,才发觉此人浑身衣衫湿透,脚下的步伐重之又重,仿佛已抬不起来,浑身的重量似比以往多了几倍,寸步难行。

这一条街都是寻常住房,要寻一处避雨并不容易,若说是石亭之类的,可得还需穿过一条街才行。

那人随意地抹了抹一脸的水,眼睛几欲睁不开,不知可否因得淋雨太久,连头都有些昏沉昏沉的。她本是用过饭想去此地的梅园看看,怎料到会半途突来大雨。幸而客栈离得不算太远,不至于太过狼狈,可惜以她现在的身体……连走路都有些困难。

护着手里的包袱小跑着又行了几步,不想抬头间猛地看见前面急急驰来一辆马车,想是雨声太大,淹没了马蹄声音,现在要躲已为时太晚。

驾车的人披着蓑衣,脸上亦是雨水遮目,待近了才瞧见旁边有人,下意识拉马要停下。骏马受惊的扬起马蹄,嘶鸣着左右踱着,马车就擦着那人的肩膀而过,听得几声闷响,驾车人心下越发不安,恐是自己已然撞伤了人。故而也不敢再挥缰绳,就那么停在原地。

很快,马车内就有人掀了帘子,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皱眉问他:

“作甚?咋咋呼呼的!”

车夫连忙解释:“叶大总管,咱们的车好像撞了人了……小的怕……会出人命。”

“撞了人?”闻他此话,叶总管脸色骤然一冷,“你是怎么驾车的!好好儿的,还撞伤人了!”

“总……总管,这天儿那么大雨,地上滑得很,马蹄子

也不好落,况且,小的也没料到还有人出来逛悠啊……”

叶总管自不听他辩解,扬起手掌就要训:“你这——”

身后忽然有人轻声喝止他,声音清淡如水:

“既是撞了人,如今你便是将他骂半个时辰也是无用。下去看看人家,寻个近一点的医馆给他治一治伤。毕竟错在我们,记得说话客气些。”

见他都出口吩咐了,叶总管也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下,抖了抖伞撑在头顶,小心翼翼地跳下车去。

地上果然积着不少雨水,不过走了几步路,裤脚已被打湿。叶总管提着衣摆朝那人走过去,这才发现此人还是个姑娘,但此刻倒地不醒,没有动弹。他心头又是一沉,料到此番事情不容易解决,若是这人看他宿家家财万贯,趁机勒索一把可就不妙了。

这般想着,他伸手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胳膊,唤道:

“这位姑娘,姑娘……你没事儿吧?”

半晌没有应答,叶总管当下一怔:莫不是已经死了?

他颤着手翻过这人的脸,拨开湿发,一瞬,就惊住了!

这浑身湿冷如冰的人,正是宿兮寻了大半月的女子……他当即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